眾水匯聚長江源

一

中秋夜，月光如水。

我夢見了通天河，夢見萬里長江第一灣。在玉樹三江源遙遠的高原上，圓盤似的月亮照耀著古銅色的江水，照映大江環(huán)抱的隱隱青山。江面碎銀點點，波光粼粼，山川剪影勾勒出這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使宏闊之美匯聚眼前，一切都是那么如夢似幻。

在明亮的月光下，平緩的江水繞著青山，在天地之間劃出了一個巨大而漂亮的弧形，它更像一個完美的圓球，像地球在蒼茫宇宙間從容自轉(zhuǎn)。自北流來，又向南流去。高原山巔，空寂無人，寒月靜照，江流婉轉(zhuǎn)，在此鋪開了無與倫比的壯美景象。

這時，我清晰地聽到遠處山頂上傳來了誦經(jīng)聲，那是一位高僧面對長江的修行。

從此以后，通天河會時時縈繞在我的心頭——幾乎三百六十度的河流大拐彎，嫻靜與狂野，濁黃與青翠相互映照，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成就了一條大江的宏偉與秀麗，自然畫筆創(chuàng)造著一幅遠遠溢出人們想象之外的杰作，這是我夢境中關于河流的奇異幻象。

人們都說這里是離蒼穹最近的人間天堂，格薩爾王曾在此建立嶺國。這里也是荒涼的世界盡頭，野生動物在此自由地奔跑嬉戲。二〇二一年九月，三江源成為我國第一批國家森林公園，河流像掌紋一樣鋪開在高原，當我克服嚴重的高原反應登上客玉贊神山，面朝滔滔江水，一切變得如此不真實，江流之美被我盡收眼底。我目不暇接、心潮澎湃，面對寬闊的河山，我盡情舒展雙臂，想象自己如一只金雕，在連綿的青山之間展開雙翅，面對江水俯沖過去，在觸及江面剎那，又向上滑翔，向更遠處的藍空長嘯飛起，或許腳下流淌的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滄溟之水。

有人說長江第一灣在云南或別的地方，但離長江源頭太遠了，我沒有去過。我認定玉樹——中國最高原，海拔四千二百米高的治多縣立新鄉(xiāng)葉青村，才是長江開始拐彎之地。藏族兄弟都叫它通天河，一條河流與天地相接，發(fā)源大地，流入云端。大河源頭都藏在杳無人跡的地區(qū)，地老天荒或者冰封雪凍，普通人永遠無法到達。多少年來，人們尋找她，曾歷經(jīng)千險。

史料中，清康熙年間，為了精確國家地圖，康熙多次派人深入青藏地區(qū)探測長江源頭。一七二〇年，使臣沿著金沙江一直上溯到青海玉樹地區(qū)，面對密集如織的大小河流，使臣不知所措，只好在奏章里寫道：“江源如帚，分散甚闊?！备咴闹Я魉W(wǎng)匯聚，這些如帚的江源最終都流向了通天河，使這條源頭河水源豐沛，洶涌澎湃，不同凡響。

傳說里，通天河是《西游記》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路過的河流，唐僧師徒八十一難其中之一，唐僧遇阻通天河，夜宿陳家村，巧遇靈感大王祭祀，孫悟空與其斗法通天河，救得童男童女，后得老黿相助，渡過通天河，唐僧取回“大乘真經(jīng)”后，卻被八金剛“連馬與經(jīng)，墜落下地”，于是有了通天河曬經(jīng)這最后一難。玉樹通天河畔至今還留有曬經(jīng)臺的遺址。

萬里長江第一灣是江源流經(jīng)此處的驛站。長江一瀉千里，在此稍作停留，為了讓秀美的葉青村有一個天然的奇跡存在。葉青村是一個純牧業(yè)村，這個美麗的大拐彎老早就被牧民發(fā)現(xiàn)了，但在他們眼里卻早已司空見慣，牧民沒有意識到普普通通的河流大拐彎卻有超于尋常的價值，直到二〇二〇年這里才被作為旅游資源開發(fā)，像從蚌殼中發(fā)現(xiàn)了一粒閃閃發(fā)光的明珠，從此佩戴在三江源美麗的脖頸上。

為了找到她，我們從治多縣趕往雜多縣，一條清澈的小河叫登額曲，流經(jīng)葉青村。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河谷，它在山谷奔走，兩岸青山、河流和道路并駕齊驅(qū)。起伏的高山草甸，兩岸有黑牦牛在吃草，像是散落在廣袤大地的一朵朵高原之花。河水呈現(xiàn)“之”字形的流向，時而往前奔流，時而蜿蜒成驚人的“Z”字形，溪水發(fā)出金石般的鳴琴聲。

蔚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碧青的河水，黃綠的草甸，點綴著黑、白相間的牦牛，它們用流動的情態(tài)構成一幅幅絕美的畫圖。過一座石橋，草坡上寫著：“萬里長江第一灣，葉青村”的大字，藍色指示牌上顯示離萬里長江第一灣還有三十二公里。翻過萬里長江第一灣埡口，忽然看到一青一黃兩條龍匯聚在一起，青龍是登額曲，黃龍就是通天河。通天河水呈紅棕色，迥異于匯入它的任何一條清澈支流。兩條江水，兩種色澤，一條分界線，登額曲清澈、通天河混濁，在長達幾百米匯聚中，它們色澤不改，相伴隨行?；蛟S，登額曲遠道而來，就是為了要給通天河鑲嵌一條碧翠的邊界線。

葉青村的支部書記叫多瑪多杰才仁，一個笑嘻嘻的高原漢子，他戴氈帽，穿一件黑色藏袍，臉曬得如同黑夜一樣，他原本在新修好的村部大樓前等州上派來的鄉(xiāng)村振興點干部，卻先等到高原采風的我們。他是當?shù)氐姆鲐毜湫?，去年被玉樹州嘉獎表彰。葉青村要搞發(fā)展致富，生態(tài)畜牧是第一產(chǎn)業(yè)，開發(fā)旅游項目成為第二產(chǎn)業(yè)，脫貧工作隊獨具慧眼，他們和牧民們一起，首先建好了通向神山山頂?shù)墓?。有了盤山公路、有了千級臺階、有了開闊的觀望臺，才使萬里長江第一灣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山腰觀景點，立著的木牌子上寫著“網(wǎng)紅打卡點”，柵欄外就是長江第一灣。面對大美之地，我們都震驚不已，不知道怎樣用言語來形容，繼續(xù)往上走至山頂。海拔越高，氣喘越嚴重，走幾步，停下來，下定決心要冒著生命危險讓通天河一覽無遺，還要細細數(shù)數(shù)遠處的神山，有多少層巒疊嶂，流嵐霧靄，歷經(jīng)了多少時光變遷，滄海桑田。

直到山頂，我們才完完全全看到萬里長江第一灣的全景。通天河環(huán)繞山體，山水相依，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線，像一支射向天穹的圓弓，承載著永恒的力量。萬里長江從青藏高原奔騰而下，在高山深谷中穿行，又被山崖阻擋，在此形成一個大大的急轉(zhuǎn)彎，一條濁黃的絲帶環(huán)繞這座翠綠的大山，四周群山聳立，峰巒競秀，莽莽蒼蒼，與紅棕色的江流相互輝映，充滿雄偉的陽剛之氣。兩只金雕忽上忽上，盤旋江面，在無盡險峻之中增添了靈動和野性。

山風勁吹，攜帶雪山刺骨的寒意，我們俯瞰這圓環(huán)形的河灣，像一頂粗獷的草帽，戴在高原頭頂，但更像一個神秘的奇跡，在此隱藏千年萬年。山崖另一面，是無盡的高山草甸，牧場、雪山、牛羊、帳篷，三三兩兩的民居點綴其間，呈現(xiàn)如詩如畫的美麗風光。據(jù)說，往牧場過去六十公里內(nèi)，有規(guī)模很大的古墓、巖畫、細石器取材點及原始柏樹林。如果我逆江水而上，或者就能找到古老的時間，悠久的歷史，神秘的傳說，找到河流與山川之間締結的金玉良緣。

在此，我聆聽到了流水的低語、青山的輕唱，這優(yōu)美的弧線，將我?guī)нM高原深處，感受她的心跳和呼吸。一條河流的成長和壯大，讓我體會了河流生命逐漸豐盈的過程。我想從這里出發(fā)，去尋找長江源頭，那比眼淚更加清澈、比嬰孩更加純凈的泉源——當曲。

二

我要去探訪的長江南源——當曲，在玉樹雜多縣。

雜多是中國蟲草第一縣，每年五月下旬，牧民們幾乎傾巢出動，到山上挖蟲草去了，直到六月末才能下山，學校也會為孩子們放二十天蟲草假，他們上山挖蟲草，像野牦牛一樣匍匐在地上，每挖到一根蟲草都讓他們大呼小叫，興奮不已。

我們傍晚到達縣城，住在雜多大酒店，扎曲是瀾滄江的源頭河，在雜多縣城形成一個完美的“U”型拐彎，把這個美麗的山水小城抱入懷中?？h城不大，兩邊青峰聳峙，山腰建有紅白相間的藏族寺廟，山腰有大群黑牦牛在走動。我們住在縣城，就落在這“U”字盆地的底部。小街兩旁并列簡陋的平房，人來熙攘，很是熱鬧。穿暗紅僧袍的喇嘛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臉上有高原紅的藏族姑娘面如春風，高大俊朗的康巴漢子身配藏刀，讓我們感受來自高原小城的濃烈異域風情。當?shù)睾０嗡那Ф倜?，因為嚴重高原反應，我一夜無眠，凌晨聽見冰粒子敲打窗戶的聲音，第二天一早，陽光卻無比燦爛地鋪滿大街小巷，照耀著棕紅色的扎曲河。

在藏語中“多”是源頭的意思，而雜多的藏語意為“扎曲源頭”。雜多這個小縣城，同時也是瀾滄江和長江南源源頭所在。

長江有三源，正源沱沱河，南源當曲和北源楚瑪爾河。正源沱沱河在格拉丹東；南源當曲源流主要來自唐古拉山脈東段北坡的泉眼、湖泊和沼澤濕地，到了快與沱沱河交匯時，接納了來自雪山東坡和唐古拉山口的尕爾曲與布曲的冰川來水，水量大增成為一條滔滔大河。

進入玉樹三江源地區(qū)后，當?shù)匚穆镁珠L阿夏永紅對我們說，格拉丹東因種種原因限制進入，那里海拔超過六千米，沿途道路被雨雪毀壞了，萬一遇到塌陷或落石，路途無援助，會非常危險。這些建議阻止了我前往格拉丹東尋源沱沱河的步子。我們決定去尋找長江南源——當曲，也許從理論意義上來說，當曲更有可能是長江正源。二〇〇八年，青海三江源科學考察工作隊歷經(jīng)四十一天，行程七千三百多公里的考察后，以著名河流探尋者劉少創(chuàng)領隊的科考隊認為，長江南源當曲才是正源。此次科考采用了全球衛(wèi)星定位體系統(tǒng)、地理信息系統(tǒng)、遙感技術等現(xiàn)代高科技術，測得沱沱河的最長支流長度為三百四十八點三公里，當曲則為三百六十點三四公里，比沱沱河長出十一點七一公里。

當晚，野牦牛俱樂部的東周隊長找當?shù)厝舜蚵犎ギ斍穆窙r，得到的消息是去往長江南源的路況極差，九月以來多雨雪天氣，南源道路被毀，泥石堆積，山頂落石，更重要的是沿途沒有路標，除非我們有向?qū)?，否則根本不可能找到源頭。但東周隊長見我意志堅定，就找到雜多的漂流人扎西然丁，詳細詢問并錄下語音，確定了基本行進路線。二〇一七年，三江源國家公園體制試點以來，在瀾滄江流經(jīng)的雜多縣昂賽鄉(xiāng)獲批的第一個特許經(jīng)營項目是昂賽大峽谷漂流，當?shù)啬撩裨魅欢〕闪⒘藶憸娼饔邢薰?，培養(yǎng)了十個當?shù)啬撩翊瑔T，他對雜多的角角落落都非常熟悉。

長江南源在雜多縣結多鄉(xiāng)達俄村，高原牧區(qū)幅員遼闊，牧民之間相隔遙遠，牧場沒有通電，更別說修建發(fā)射手機信號的基塔。駛出縣城后不遠，我們手機就成了廢鐵一塊，方圓百里無信號，電話打不通，信息收不到，高德、百度導航通通失靈。東周說，我們?nèi)f一找不到長江源頭，欣賞一下沿途的高山草甸和野生動物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雪霽初晴，我們往結多鄉(xiāng)行駛，走的是雜多通往拉薩的一條簡易公路，這條進藏公路地圖上沒有顯示，路況極差，坑坑洼洼，好在油青的當曲河一直在我們身邊流淌。藍天碧草，峽谷溪河，風景秀麗，路上車流量不少，很多從拉薩駕車過來的司機向我們問路。遇到藍色指路牌上寫著：“巴青縣154公里，多曉村”，“查旦鄉(xiāng)104公里，巴青縣144公里”。除了起伏的高山，四周空寂無人，在我們面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三條簡易公路，我們不知所措，不知道往哪個分岔路口行駛，只得在路上等著，怕的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羅伯特·弗羅斯特有一首詩叫《林中路》：“林中有兩條路，你永遠只能走一條，懷念著另一條。”，而我們是“荒野有三條路，不知道哪一條通向南源？”等了十多分鐘，終于等到一輛貨車經(jīng)過，問路牧民后，我們決定偏離巴青縣和當曲河，往查旦鄉(xiāng)方向走。雜多往拉薩的路線是經(jīng)過雜多縣、阿多鄉(xiāng)、查旦鄉(xiāng)后才到結多鄉(xiāng)的。

藏族諺語說：“走得不夠遠就達不到目的地?！蔽覀冊谶@片荒野中行進，心里存有找到長源源頭的信念。一路都是連綿青峰，清透藍天，碧色草甸，潺潺流響的溪河，山頂蓋著皚皚薄雪。沿途的野花野草，自由自在奔跑的原羚、金雕、野驢、火狐，無盡的荒野在我們眼前鋪開了一個天堂般的美麗世界。

往荒野高處行駛，高山草甸出現(xiàn)的野生動物越來越多。小鼠兔伶俐機智，跑來跑去；草原旱獺露出可愛大門牙，排成一排，好奇張望，它們學名叫喜馬拉雅旱獺，以草本植物為食；數(shù)只藏野驢背部呈棕色，下部及四肢為淺白，在河谷豎著兩只靈醒的耳朵；結隊的藏原羚翹著白尾在草原上奔跑嬉戲，當?shù)夭孛穸脊芩鼈兘悬S羊。偶爾見到赤狐，飛快地跑到對面山上，它們對人類保持高度的戒備心。

遇到奇妙的小幸運，越接近長江南源，知道它的牧民也越多，我們每每停車問路，得到答案的口氣也越來越肯定，放著白色牦牛頭骨的小屋里有個藏族小伙，兩個在路邊放牧的美麗姑娘，一個穿著暗紅藏袍開車經(jīng)過的喇嘛，他們都明確地為我們指明了方向。我心懷欣喜，感到長江南源——結多鄉(xiāng)達俄村已經(jīng)向我們揮舞著歡迎的雙手了。

三

達俄村到了，一個不大的村子，有幾棟低低矮矮、石頭壘成的屋子，聚集住著幾戶人家，路旁有一座五彩經(jīng)幡林，這里曾是當?shù)赜忻呢毨Т?。在村口，一個三十多歲的藏族漢子在圍欄邊修理拖車，我們停車問路，他回答說一直往右手方向，過一個寺廟就到了長江南源。

越野在往山上行駛，海拔已經(jīng)超過了五千，大風颯颯而響，氣溫低至零下，時而有雪粒子飄下來，我們果真到了離天最近的地方。白云幾乎擦著山頂飄過。路邊立著巨大的藍色廣告牌和一座白色花崗巖石碑。石碑上寫著藏語沒法看懂，藍色牌子上用漢字寫著：“父輩血汗灑落的故土，高原故里三江之源，祖祖輩輩守護的故鄉(xiāng)，保護故鄉(xiāng)是子孫的責任?！甭淇钍墙Y多鄉(xiāng)達俄村生態(tài)保護協(xié)會。下面還有一段說明文字，大意是這里是三江源地區(qū)，是雪豹之鄉(xiāng)，結多鄉(xiāng)達俄村極力保護這片凈土上的雪豹、盤羊、巖羊等野生動物及雪蓮花、崗旮群、吉杰旮布等名貴藥材，奇石貝母等自然遺產(chǎn)。回來后我在網(wǎng)上搜索崗旮群、吉杰旮布，卻根本找不到關于這兩種名貴藥材的任何說明。

山腰有一頂白色帳篷，我們往牧場方向行駛，向牧民詳細詢問了南源水口的具體位置。通往源頭的路況很差，好幾處都被流水沖毀了，越野需要涉水而過，歷經(jīng)千辛萬苦，我們終于駛到一座相當平坦的山谷，溪流邊豎著一塊藍色瑪尼石，不遠處是一頂空空的白色帳篷。旁邊還停著一輛摩托車，車后掛著旗幟：“穿越長江，根號探險——李根浩（逍遙戲鮫客）”，車上裝備齊全，但車主不知道去哪里。

后來我才了解到，李根浩曾被稱為二〇〇七年中國“最佳拉風摩托車手”，這位一九六〇年出生的漢子歷時七年，走過十六條大河，走遍了中國所有的省市自治區(qū)、直轄市，總行程十五萬公里，他有很強的毅力和決心，此次長江源頭探險他原本打算去格拉丹東，但走到唐古拉鎮(zhèn)，因為道路泥沼，就無法繼續(xù)騎行，而且他遇上了五匹跟著跑的狼，他感到相當危險，于是就折回雜多縣，往長江南源當曲走了。

指南針上顯示山腳海拔四千八百五十米，我氣喘得厲害，東周隊長先去山上探路，尋找源頭石碑，一會兒就看不見人影了。山腳有一條潺潺小溪，是從山腰流過來的，我想溯溪而上尋找源頭。這真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次高原行走，海拔越來越高，越往上走越氣喘不已，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我慢騰騰地走著，一個人，面對茫茫高原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越往上走，那種無助感越強。每隔十幾步我就停下來休息幾分鐘，因為過快的心跳和隱約的心疼，我的意識有些模糊。山風很大，我強忍著往上走，這是一次考驗耐力的挑戰(zhàn)，在背風處，我仰面躺下來，靜靜地看著藍得清透的天空，大朵白云低低飛過，四周呼嘯著風聲，我想可能會葬身于這五千米的江源，但我卻意外發(fā)現(xiàn)兩只火狐在不遠處向我東張西望，他們那么美麗自在，喚醒了我對生的無比渴望，它們遠遠地看到了我，拖著蓬松的尾巴，好奇張望著我，一會兒它們又迅速往山的另一邊跑得不見蹤影。遠處還有一群黑牦牛，它們安詳?shù)卦诓莸樯铣圆荩⒌淖藨B(tài)證明了它們才是這塊土地上真正的主人。

山上圍了一圈圈的鐵絲柵欄，在柵欄外，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堆牛羊的白骨，骨頭已經(jīng)完全風化了，白森森地反射著暗光，我懷疑是狼群偷獵羊只的結果，它們偷襲羊群和野生原羚，在荒山野嶺見到這堆白骨，加深了我的驚惶。我把鐵絲柵欄提起，從底下鉆了過去，但冥冥中我有一種預感，我快要接近源頭了。

到處都是水洼，一個又一個水洼緊挨密布，周圍長滿水草，遠處泊著一個藍色小湖，反射著寶石般的奪目光輝。紅的、黃的、藍的野花盛開在洼地周圍，一股股清澈的水流，往山下流淌，匯聚成山頂這片寬闊的水沼地。

我信心百增，繼續(xù)往上走。遠遠地看見兒子向我招手，他先于我到達山頂，我還看到東周在揮舞綠色的野牦牛旗幟，他已經(jīng)成功地找到了長江南源源頭。

四

沼澤密布，草坡連綿，近處是風旗獵獵的五彩經(jīng)幡林，更遠處是兩塊標記源頭的確認石碑。藏民在穿越大地時，經(jīng)常會在他們感覺有神靈出沒之地壘建嘛呢堆，高原上的每道河源都搭建有五彩的經(jīng)幡林，江源有神靈把守，這是他們神圣而執(zhí)著的信仰。

這里的世界太遼闊了，孤獨、自由、寬廣，遠離城市的喧囂，這是偉大的河流開始之地。天地之間隱藏著無限的生機，魅力無窮，似乎一切都剛剛開始。當我在這里看到兒子的笑臉，恍若在高海拔的高原忽然出現(xiàn)了某種神跡，我為此刻神圣的、一去不返的時光而流淚了。這片偉大的長江江源已經(jīng)再生出巨大的力量，她將從此融進我的生命。

不顧高反引起的急驟氣喘，我鼓足勇氣向著長江源頭走去。我放慢步子，慢慢地走向那一汪深藍的湖水，只想用最溫柔、最寧靜的態(tài)度去親近高原湖上這片純潔的水域。

海拔五千零五十米，山頂平坦開闊，大塊濕潤的沼澤鋪開在山巔，大大小小的水洼子為源頭提供了豐富的水涵養(yǎng)，藍天白云全都倒映在這些水洼子里，明鏡似的到處泛著水光。經(jīng)幡林邊插滿五色旗幟的地方，有一座藍瑩瑩的大湖，湖面泛著細鱗的光澤，不時有白色水鳥落在湖邊，自由自在游弋水中，見我們到來，又撲騰騰地往藍天上飛去。我們在湖邊靜坐，耳邊聽著細碎的鳥鳴濤聲，混有經(jīng)幡響動的獵獵風聲。我眼里全是這一片片青黃相接的草地，是水洼地里倒映的藍天白云，是五色經(jīng)幡被風吹起呼啦啦唱歌的聲音。大朵大朵白云落在湖里，堆在天邊，它們與自己的倒影相連成一體，讓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和水的邊界，哪里是天堂和人間。

經(jīng)幡林正中豎有一根木柱，柱子周圍堆滿瑪尼石，我氣喘厲害，但虔誠地把我從玉樹帶來的紅色瑪尼石放在正中央，它因為顏色非常鮮艷，顯得十分突出，瑪尼石上刻著六字真言，我虔誠地祈禱，讓源頭水永遠清澈地流淌在祖國大地上。

兒子一直在湖邊靜坐，他精疲力盡，不愿離開這弧藍汪汪的湖水。我緩緩起身，往源頭石碑處走去。面前立有兩塊石碑，高處一塊長方形石碑寫著“長江源”三個紅字，上面的黑線標示當曲流域圖：支流有且曲、布曲、冬曲、查吾曲，當曲主叉口的流量是二百零四立方米每秒，沱沱河流的流量是四十六點七立方米每秒。后面碑記寫著：“2017年5月19日，根據(jù)2008年青海省人民政府組織的三江源科學考察成果，當曲被各界正式認定為長江科學源頭，格拉丹東的布曲認同為長江文化源頭。首創(chuàng)文化源頭和科學源頭完美結合的成功典范。當曲上源為且曲，發(fā)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脈東段北去5054米無名臺地東北處，源頭地理坐標為東經(jīng)E94°35，北緯N32°43，海拔高度為5039米。”

這也許是關于長江源頭爭議比較合理的解釋和認定方法。

我揮動旗幟，在源頭石碑前留影。往下百米，見到一塊寫有“長江源”的不規(guī)則大麻石，麻石下有一個圓形的國家地理標志鐵盤，是三江源頭科學考察隊二〇〇八年九月所立。我蹲下身子，跪下來細細察看，地理標志下的石堆叢中滲流出一縷汩汩的泉水，正是這股清流匯聚成一條清澈的小溪，小溪再匯聚成小河，向山下流淌而去。泉水從我的膝下汩汩流出，那不是只是江源出水的地方，也是諸神所在，是我的孩子，母親，父親，祖母，祖父和我的生命開始之地，是我的母親河——長江源頭。

我從出水口接了一瓶清澈的源頭水，泉水清涼甘甜，先前因登山導致的高原反應一下就被治愈了。我在國家地理標識前坐了很久，萬物有靈，眼前白云蒼狗，讓我在喟嘆世事浮躁之際，內(nèi)心被眼前的溪水洗得純潔透亮了。

山風勁吹，陡峭寒冷，我決定提前下山，我裹緊身上的防風服慢慢往山下走。山坡被弧形的藍空籠罩，四周都是輕緩的水流聲，藍天白云降落到山坡，又或者是藍天將這青山環(huán)抱懷中。我腳下清亮的溪水，就是且曲，它會和我在結多鄉(xiāng)達俄村再度相遇。二〇一〇年，國家開始實行河長負責制，源頭河流的每個河段都明確了具體的負責人，每過不久，達俄村的河長就會來到源頭巡河，保證這里水質(zhì)不被污染，周圍環(huán)境干凈衛(wèi)生。這對于江源來說，是有福的。

下午五點，我們經(jīng)過一座金光燦燦的寺廟，有幾個藏族村民在房梁上雕龍畫鳳。黃昏的暉光將寺廟聳立的三個小寶塔照得閃閃發(fā)光，我向他們打聽寺廟的名字，他們告訴我叫瓦青寺，這座清代的古建筑，是雜多縣的文物保護單位，可以說是長江南源的第一座寺廟。

傍晚的高山草甸，晚霞照耀著這片狹長的河谷。河谷陰陽轉(zhuǎn)換，明亮明媚處，山的明黃和水的青綠相接；淡黑陰暗處，深深籠罩揮之不去的夜影。沒有樹林，只有轉(zhuǎn)黃的草地，漸漸沾染了初秋的涼意和蕭瑟。且曲并不是一條平緩的溪流，它時而分散成無數(shù)條細流，時而匯聚成一條小溪，當曲水聲更大，在峽谷間流動如一條游走的青龍。二〇二〇年，青海省曾規(guī)范當曲河源頭自然地理實全名稱為“雜日天水灘”。我們到達的這片高原沼澤就是雜日天水灘。

當曲的藏語意思為“沼澤河”，三大支流為尕爾曲、布曲和冬曲。我想起讀過一段短文，當河流流經(jīng)高原沖積區(qū)和丘陵谷地區(qū)，河道肆意流淌，水流裹挾沙石侵蝕，沖刷著河床和大地，青藏高原在不斷抬升，曲流不斷下切，進而形成了“刻蝕曲流”無數(shù)條水道迂回蜿蜒，如同交錯相織的發(fā)辮。長江的辮狀水系因此而得名。我面前鋪展開的，正是一道道辮狀水系形成的河谷，是且曲、布曲、甘曲、查旦河……是江源編織了我的河流夢境。

夜漆黑不見五指，周圍繚繞的水聲讓我們確定是在當曲岸邊行走。我把越野的天窗打開，抬頭一看，滿天都是高原的繁星，我認出了北斗七星，它們熠熠閃光，如一只晶亮的銀勺，驅(qū)散了越來越濃的黑暗。

我想起一首詩這樣開頭：“我們死里逃生，當曲一直潺潺相伴，大河在高原，滿天星光照耀我們的漫漫征途?！?/p>

（責任編輯：李娟）

談雅麗湖南常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魚水之上的星空》《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條河岸》《江湖記》。曾獲豐子愷散文獎、湖南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湖南青年文學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