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明正在櫥窗前更換照片。櫥窗照是照相館的活廣告,也是時尚的風向標,通常擺放幾個月就要進行更換,新面孔一出現(xiàn),吸引來來往往的人駐足,就像欣賞剛出籠的電影海報,隨后的營業(yè)額又會高過一浪。此時就有些人湊到櫥窗邊嘖嘖地贊嘆。越過人行道,便是繁華的中山馬路,馬路對面有恢宏氣派的漢口總商會大樓,鶴立雞群的水塔,一溜三層樓面掛著亨達利鐘表公司、精益眼鏡、天寶銀樓等招牌,江漢路過界更是洋樓林立,綿延一片。
照相館這邊也不遜色,往六渡橋方向有新市場大樓、南洋大樓,往江漢路方向又有大陸旅社、盛錫福帽店、悅新昌綢緞店,還有久負盛名的交通路書店一條街。品芳照相館的四層門樓雖不是其中最顯赫的,但是聲名在外,門前成排的車輛已是榮耀的象征,再看門檐上那塊徽式鏤雕的金色匾額,品芳照相四個遒勁大字熠熠生輝,彰顯珍貴,給門樓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吸引了無數人在此留影。
抗戰(zhàn)開始后,全國的人都涌到漢口來了,是實際上的戰(zhàn)時首都,匯集了政要精英,涌入了大批難民,街上人流熙攘,各色各樣,更顯熱鬧,品芳照相館的顧客也與日倍增。春明是李老板的徒弟,又是副手,師傅不能親歷的事,大多叫他去辦,比如訂悅新昌的旗袍、盛錫福的帽子、顧客試穿照相……春明隔段時間便要更新衣帽間,以把握時尚的節(jié)奏。
彼時在櫥窗忙碌的春明也成了被觀看的對象。他留著時新的分頭,身材中等勻稱,來漢口幾年,已褪去了那身鄉(xiāng)土氣,穿著照相館挺括的西裝,配著青春俊逸的臉,怎么看都是有吸引力的。環(huán)境改變人,不光是形象,也釋放了他潛在的天分,見識多了,審美取向也變得含蓄,喜歡那種不露聲色的天然美人。如此這般,雖進照相館的俊男靚女不少,能入他法眼的卻不多。
驚艷可遇不可求,卻也有意料之外。
去年夏天,李老板中了暑,生意不能停,就讓他幫忙照相。雖說跟老板學了不少,但親自給顧客拍照還是首次。
他站在那臺木質架子機前,好像這一切早就是為他準備的。此時,鏡頭前正坐著個小臉女孩,齊耳短發(fā),眼細眉長,著一件天青色短袖竹布旗袍,讓肌膚愈顯白凈。或許見多了濃妝艷抹,突然冒出個清水芙蓉,感覺總有些差異。
攝影室里很悶熱,待不了一會就直冒汗,姑娘素面朝天,但也抵不過汗水的浸沁,燈光一照臉就油了,他得速戰(zhàn)速決,一次成功。
“放松啊,嘴巴閉那么緊干嗎,不會塞糖你吃的。”
姑娘抿了下嘴唇,表情松開了。
“第一次來這里照相吧?”
“嗯?!?/p>
“怎么一個人,不邀個朋友來呀?”
沒吱聲。
春明一愣,以為問得唐突,姑娘似乎有些內向,不想與陌生人多聊。但對方的形單影只無形打動了他,從鄉(xiāng)下獨自來到繁華的漢口,也時感孤獨,或許同病相憐,對姑娘無形有了些親近感。燈光映照下,發(fā)覺對方的眉眼跟電影明星阮玲玉有幾分相像。他在架子機前調整著角度,暗暗使勁,爭取拍幾張精品,讓她上櫥窗。
“抬頭,挺胸,看我這里?!彼弥鴥和障嘤玫膿芾斯?,甩得咚咚響,“來,來,來,漂亮的姑娘看過來……”
他不停地按著氣球快門,以定格被攝者最佳的狀態(tài),不僅是個性風采,還有心靈獨白,就像師傅說的,由表及里,知白守黑,這才是一流的攝影師。此時,姑娘已被他調動得自然而松弛,鏡頭里一顰一笑,分外動人。
照片沖印出來,引來一片叫好聲,多半是對李老板的恭維,名師出高徒啊。自然被選進了櫥窗照,成了當季一道靚麗的風景。
此后,當學徒的春明就成了李老板的副手,幫忙調光,布置背景,等李老板站累了,坐下喝口茶,喘口氣,或是被別的事絆住,就叫他上去頂替一下。
品芳照相館內設有三個照相場,二樓照相場接待一般顧客,設有座椅,茶幾上放有水壺杯具,糖果點心。三樓為高級照相場,一般接待軍政要員、富賈貴胄或社會名流,設有雅座,供應優(yōu)質蓋碗茶和精致點心,并有專人服務。四樓主要為機關團體照合影。李老板一般在三樓照相,二樓照相師是他的大徒弟王炳坤。李老板照相技術好,又會經營,跟各方關系處理不錯,品芳的名氣也就越來越響,成為漢口首屈一指的照相館。
店堂里的顧客不少,有的在柜臺登記照相;有的在更衣室化妝;有的在長椅上翻著《良友畫報》。那些中外記者也是常客,他們急著照片刊發(fā)見報,圖片社一時忙不過來,就把膠卷拿到照相館,嚷著要辦加急取件。李老板不敢得罪無冕之王,只得讓員工加班加點。春明給老板當副手,還有不少雜事要做,更換櫥窗照便是其中之一。
此時,他還端著那幀玉照猶豫不決,距上次給姑娘拍照已有大半年,他更換了一次櫥窗,卻還留著姑娘的照片,放置時間有些長,連周圍人都覺出了,再不更換就有點說不過去。碰上洗片的外國記者哇哇叫著:“So beautiful!”連柜臺上的老板娘都聽見了,便催春明:“換個照片磨磨蹭蹭這半天,樓上客人都堆著呢?!彼磉泶饝?,只得將一美艷少婦替換了姑娘的位置。
二
蘇瑛昨晚就與丈夫商量好來品芳拍照。近來日軍的飛機時有襲擾,丈夫昨天從漢口機場抽空回來看她,翌日就得離開。丈夫是上尉飛行員,重任在肩,結婚三天就去了機場,隨時準備迎敵,結婚照也一直拖著沒拍。新婚小別,愈覺相聚的珍貴,丈夫又說了拍合影的事。蘇瑛從丈夫的只言片語中感覺到戰(zhàn)事的臨近,隱隱有些擔心。她愛這個英武帥氣又有擔當的男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害怕哪一天失去他。
蘇瑛一直是孤單的。父親是生意人,出入歡場認識一歌女,不久歌女懷孕,后來就生下了她。父親礙于臉面,只好將母女倆領回家,讓她母親做了二房。但蘇家是大太太管著,大太太不待見她姆媽,傭人們都是看眼色的,也跟著欺負母女倆。她姆媽得不到父親的護佑,抑郁之下抽上大煙,越發(fā)懶散,遭人嫌棄。蘇瑛自小就感受到四周的冷意,對家庭的疏離感漸漸萌生,她不喜歡整天念著生意經的父親,看不慣為人小氣的大媽,也瞧不起懦弱無能的母親,性格漸漸變得孤僻內向,不乖巧,自然也不討喜。后來上了中學,她就一直住讀,很少回家,蘇家的陰影一直罩著她,只想盡快地擺脫,越遠越好。
那次拍照對她是個不小的改變。她總覺得自己長得小樣,不好看,也就遲遲沒去照張相。臨到中學畢業(yè),同學紛紛拍照留念,她被好奇心驅使,也忍不住來到品芳照相館,不曾想遇到眼光獨到的倪春明,一夜之間讓她麻雀變鳳凰,真上了櫥窗,讓無數人欣賞,走到街上時常被人認出,當明星似的投來艷羨的目光。她一時還不習慣,但心里是愉悅的,這多少消減了她的自卑感。
幸運才剛剛開始。不久她被邀請參加漢口青年會組織的聯(lián)誼活動,遇上了英俊瀟灑的空軍上尉,兩人一見鐘情。原來軍人也來品芳照過相,當時看到櫥窗照里的蘇瑛小姐,印象很深,沒想到能有緣相見。兩人很快進入熱戀,不到兩個月就決定結婚。得知上尉的親人在“九一八”中離散了,她說自己也是個孤兒,沒有親戚。兩人便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此時蘇瑛坐上丈夫的三輪摩托車,往中山馬路的品芳照相館奔馳而來。車座上威風凜凜的夫君,小鳥依人的妻子,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實在吸人眼球。蘇瑛自結婚后,著裝也鮮亮起來,今天她換上一件洋紅碎花旗袍,外罩米白開司米絨線衣,頭發(fā)挽在腦后。明媚的陽光照在溢滿幸福的臉上,越發(fā)嬌媚動人,粉面含春。一路不時有人朝她指指點點,認出了櫥窗美人。被幸福環(huán)抱的蘇瑛,真希望丈夫就這樣一路載著她,一直到天涯海角。
眨眼間,摩托車就停到了品芳照相館門前。
丈夫攙她下了車,看到櫥窗照里的相片換下了,蘇瑛不免有幾分失落。丈夫便安慰她:“一會讓倪師傅照幾張更好的,再上櫥窗。”
蘇瑛嬌嗔道:“做一回現(xiàn)世寶就行了,還能有第二回?”
兩人走上樓來,此時李老板正給一家十幾口照全家福,春明一旁幫著搬座椅,調燈光,李老板看上下高低都排齊了,又給幾位調正姿態(tài),才回到照相機前,舉起手指頭提醒:“都看著鏡頭,別眨眼,笑一笑,一,二……”
啪啪。
人潮水一樣退下去,又潮水一樣漫上來。
“倪師傅!”蘇瑛跟忙得不亦樂乎的春明打招呼。
春明定眼一看,便驚喜道:“蘇小姐來拍照的?”
“是啊?!北阆蛩榻B一邊的夫君。
李老板對夫妻倆熱情有加,正要擺開架式,蘇瑛笑著說:“老板忙了半天,就讓倪師傅來拍吧,上次也是他拍的。”李老板明白過來,便點頭答應:“可以,可以,讓他來吧?!?/p>
春明有些難堪,等李老板下樓去了,他才慢慢走到架子機前,仔細地調光,找角度,鏡頭里的蘇瑛緊偎著丈夫,滿溢了幸福。春明拍了幾張夫妻不同姿態(tài)的合影,本想再給他倆多拍幾張,但上尉急著趕回機場,蘇瑛也說有事,只得作罷。
夫妻倆走出照相館,便在馬路邊停下了。
丈夫說:“不能送你回家吶?!?/p>
蘇瑛說:“你放心去吧,有抗戰(zhàn)救國會的同學邀我呢?!?/p>
“好的,”丈夫撫了下她的肩膀,“放在家里的錢別舍不得用,買些好吃的,下次回來看你長胖了點沒有。”
“我會的,你也保重。”蘇瑛答應道。
丈夫凝視她一下,便跨上摩托,揮手道:“我走了!”
“等你回來!”
蘇瑛一直站在馬路邊,目送著丈夫消失在人海里,才轉身走開。
當天晚上,春明躺在住所的小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那幢房子處在照相館后門的小巷里,李老板用做照相館的倉庫、廚房和單身職員寢室。春明本跟師兄王炳坤住一間屋,平時收拾清洗都是他的事,師兄晚上睡覺愛打鼾,吵得他時常睡不著。好在兩個月前王炳坤結了婚,在外租了房,搬出去了,屋里暫由他一人住著,自在不少。房屋比照相館簡陋,樓下廚房的煤煙把樓壁熏得發(fā)黑,有時躥進屋來,嗆得人受不了。春明就時常往好處想,處在繁華的鬧市區(qū),工作在干凈華麗的一流照相館,做著他喜歡的差事,每天見的盡是衣冠楚楚的俊男靚女,一日三餐有人做好,病了在普愛醫(yī)院里就診也不用花錢,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等以后師傅讓他獨當一面,賺多點錢,再出外租房,到時把鄉(xiāng)下的家人都接來漢口,就過上好日子了。所以他一門心思想著拍好照片,早點出師,住處簡陋也成了動力。
春明躺在床上,眼前還浮現(xiàn)著蘇小姐與丈夫拍照的情景。沒想到短短時間蘇瑛就結了婚。當初他感覺蘇小姐有點郁郁寡歡,出于憐香惜玉,他生出再造對方的沖動,也恰好將那顧盼中的流光定格了,讓她成為櫥窗美人,由此大放異彩,也讓他獲得一份成就感。但他也感覺蘇瑛與別的姑娘不太一樣,似乎藏著心事,或許拍照就是為了早點嫁人吧。好在她遇上了心儀的人,有情人終成眷屬。可當初自己還先認識她,怎沒意識到呢?或許是彼此沒緣分吧。這么想便有些失落,聞著屋里殘留的油煙氣,一時感到難以忍受。黑暗之中,也漸漸認清現(xiàn)實中窘迫的自己,他一直想著攝影,整天琢磨著技術,認為對兒女情事還是遲鈍的,其實是不敢想。他貌似自信,內心卻是自卑的,自己一鄉(xiāng)下來的小學徒,無錢又無根基,哪會有漢口姑娘看得上自己?現(xiàn)看到蘇小姐結婚,倒是觸動了那根塵封不動的心弦,似乎錯過了什么。
早上起來又打起精神去上班,忙能忘記煩惱,也忘記時間。晚上在暗房加班很晚,回到住處倒頭就呼呼大睡,日子每天這般單調而重復著。
那天,春明把沖印的照片送到柜臺,見抽屜里還放著蘇小姐的結婚照,不由問老板娘:“二十天了,怎不來取呢?”
“她忙啊,有人見她在街上發(fā)傳單呢?!崩习迥锎稹?/p>
他聽了一愣,笑道:“進步吶。”
“聽說她以前可不是這樣,蠻靦腆的。”
“上了櫥窗就不一樣了?!?/p>
老板娘撇了下嘴,“這得歸功你呀。”
“我哪敢當,人家是受她丈夫的影響,愛的力量?!?/p>
春明一時五味雜陳,想蘇瑛若不上櫥窗,恐怕就遇不上她的丈夫,難說就不會勇敢地上街了。這番變化就因那次成功的拍攝,這也確實有他的功勞啊。
他惦記著蘇瑛來取相片,時不時就來柜臺看看。照相館每天出入無數的美人,甚至還有明星,卻不見蘇小姐的身影。一個星期又過去了,她的結婚照依舊在抽屜里一動不動。
過了幾天,李老板讓春明去普海春西餐廳拍攝訂婚儀式,他背著照相機剛剛出門,就碰上一支游行的隊伍,他們舉著各色旗子,呼著口號,仿佛一排排波浪席卷過來,人們被那熱烈的場面震撼著,都湊上前去觀看,有的還跟著呼起口號。春明忍不住舉起相機,準備拍幾張照片發(fā)給報社記者。正在找角度呢,忽而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再一看,果然是蘇瑛,她在隊伍中呼著口號呢。春明給她招手示意,可對方太投入,沒在意旁邊的動靜,隊伍很快就走過去了。
在普海春餐廳拍攝完成,春明便背起相機匆匆往回走。剛拐入中山路,突然傳來了警報聲,街上的人頓作鳥雀散。春明隨著人群奔跑,還沒到照相館門口,就聽到飛機的轟鳴。
照相館一時成了避難所,沒來得及走的顧客縮進角落里,或藏在桌子下,聽著爆炸聲在不遠處持續(xù)地響起,春明想著蘇瑛他們還在馬路上,會不會遭遇轟炸?
此時,蘇瑛正倚在一截斷壁旁仰望充滿硝煙的天空,她的丈夫正在與敵機展開廝殺,每一架飛機的上下起落都扯動著她的心。還是第一次,她如此牽掛另一個人的安危,甚于自己。
三
敵機來襲擾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且間隔越來越短,警報已司空見慣,倒塌的房屋隨處可見,傳聞日軍正沿著水陸兩路往漢口而來,政府軍已準備在此打一場武漢保衛(wèi)戰(zhàn),聚集的人流已開始往西撤離。
中山路不那么熱鬧了,品芳照相館也冷清了些,卻少不了記者們把大把膠卷送來沖印。那些蹣跚而行的難民潮,黃泛區(qū)饑餓倒斃的孩子,炸死炸傷的無辜百姓……實在觸目驚心。李老板看到那些照片,也陷于沉思。日軍正往漢口開過來,中國軍隊能否守住武漢不好說,是走是留,對別人容易,但對他實在是難。
他十幾歲出來做學徒,后來白手起家,別人說他眼光準,腦子活,哪想到他吃過多少苦,他一直癡迷于拍照,他的攝影作品才是心心念念的寶貝,引以為豪。攝影也帶給他巨大的財富,可惜他的兒女不是搞攝影的料,他有時感到悲哀,后繼無人。幸虧徒弟春明還跟他合拍,也只有春明知道,他與場面上人打交道實在迫不得已。
春明比他幸運。從漢陽鄉(xiāng)下來到繁華的漢口,就在首屈一指的品芳照相館做事,又有他這師傅言傳身教,資質一般的都能掌握,何況春明有悟性,如他當年一樣癡迷。
“攝像有時像變魔術,在一流攝影師的鏡頭里,長相一般的人,會有麻雀變鳳凰的驚喜。美人就更不用說,就是《洛神賦》《陌上?!?,出神入化,錦上添花……”他一點一點地灌輸給春明,看到他播下的種子在開花結果,那份欣慰也是由衷的。
他平時不茍言笑,深邃的目光給人不怒自威之感,店里員工都有些怕他,春明在他身邊,也少不了被訓斥。要說春明做徒弟已有三年,照說可以出師了,但他似乎習慣了春明做幫手,省心又省力,況且像他這樣的名攝像師,也需要有副手幫忙打理。他感到愉悅時,也會拍拍春明的肩膀,表示肯定。春明與他待長了,也摸透了師傅的脾氣。表面很嚴厲,其實是性情中人,外冷內熱,對技術要求很高。師徒倆一有空閑,就愛在一起琢磨技術上的事情,他說什么,春明馬上就能領會,彼此配合默契,這也是他喜歡春明的原因。但喜歡歸喜歡,他還得再磨磨春明,覺得火候似乎還不到,他希望春明以后能接他的班。
大徒弟王炳坤在二樓負責拍登記照。背景是固定的,燈光已調好,人坐正了,快門一按,就完成了。炳坤技術一般,照得中規(guī)中矩,沒有春明有悟性,但炳坤會來事,結人緣,他用炳坤,別人也不會不服氣。何況炳坤跟他的時間最長,人又聽話,總有個長幼之分,先來后到,這也是規(guī)矩。
炳坤比春明大兩歲,也愛擺出老大哥的姿態(tài),在人前人后呵斥春明,也怕春明搶了他的地盤,不太愿意讓其插手。有時春明幫他調光,他也皺著眉頭,搞得春明不舒服,就不想給他幫忙,端茶遞水的招待有時迫不得已,待一會就會離開。
春明感到憋屈時,偶爾也向師傅報怨。他當時不作聲,過后也會安撫春明一下。品芳照相館名氣大,時常有訂制拍照,那些政府官員、名流、富豪出席會議或社交場合,或者一些團體組織活動,有時得上門給他們拍照。他分不開身時,就讓春明去辦這差事,就像上次普海春西餐廳的拍攝任務。
但這種事情越來越少了,壞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傳過來,形勢一天比一天嚴峻。每隔幾天,都有飛機轟炸,房屋倒塌,中山馬路的店鋪一家家地關閉了,政府、工廠、學校都在搬遷,緊張的空氣籠罩在城市上空,戰(zhàn)爭像越來越近的洪水猛獸,逼著人往西逃離。
照相館里人心惶惶,店員們大多請假走了,有的回鄉(xiāng)下暫避,有的往西逃離。春明沒地方可去,鄉(xiāng)下的家就兩塊薄田勉強度日,還指望他寄錢回去供弟弟讀書呢。他不會種地,又干不了別的,只有留在照相館干活??蓤笊珀懤m(xù)撤離,記者來的也少了,春明雖有恐懼,卻抵不過他心里的悲哀,他是那么愛攝影,剛剛要施展拳腳的時候,戰(zhàn)爭卻來了,他實在不愿看到照相館停業(yè),他愛這個地方,喜歡在這里待著,他在那架子機前一站,就感覺全身的細胞都張開了,那是他的陣地,他就像將軍在指揮著戰(zhàn)斗。
李老板還在店里守著。師徒二人沒有多聊,彼此也在回避那個棘手的問題,各忙各的。李老板事情不少,春明也不閑著,把平時來不及整理的物品一一碼順,歸檔,暗房收拾得一塵不染,以此趕走惶恐,也讓李老板安心。
又挨了些天,等到人力車不見了蹤影,街道空寂,行人寥寥,一些店鋪大門都用磚頭封上了,聽到日軍已臨近武漢,政府打算放棄的消息,李老板終于耐不住了,也準備著逃離。
偌大的照相館只剩下師徒二人。
春明裝好師傅要帶走的那些底片,見李老板還在照相室里看看這,摸摸那。
“師傅明天就走吧?”
“船票還沒湊齊啊,”李老板遲疑了一下說,“你師兄去了鄉(xiāng)下,就還差一張,看明天能不能拿到……”
春明知道師傅不想把他留下,便說:“船票肯定難買,師傅不用費心了,你們先走吧?!?/p>
“那哪行,一起走?!?/p>
“還有客人的照片沒取呢,總要有人在這守著?!?/p>
李老板心里清楚,船票恐怕買不到了,明天是最后一班船,他帶上太太和一雙兒女,春明就落空了,一時割舍不下,割舍不下的還有這滿屋的設備,都是他用心血換來的。他撫摸著那臺架子機,就像與親人別離。二十年了,他從學徒到出師,然后開了小小照相館,一步一步發(fā)展到今天的規(guī)模,這臺架子機就是見證啊。他與架子機朝夕相伴,從沒想過會離開它,他拍起照來就像個瘋子,每天不擺弄一下架子機就難受,遲遲沒讓春明出師,替換他在架子機前站著,也有這個原因。他遲遲沒走,也是不忍與心愛的寶貝分別啊。
春明見師傅這般不舍,便勸道:“師傅放心,館里的照相器材設備帶不走,我就留下照看吧?!?/p>
李老板還是搖頭,日本人就要來了,他不敢想以后的事,他也舍不得與春明分開,師徒如父子,相處幾年,是塊石頭也焐熱了。何況春明聰明好學,勤勞肯干,拍起照來也像個瘋子,跟他一樣。他到哪再找這么合拍的徒弟啊,他不愿春明有什么意外,猶豫再三,還是下不了決心。
“師傅不用擔心,漢口又不是我一人留下,就是日本人來了,也不會把中國人都殺光吧。再說我的家人都在漢陽鄉(xiāng)下,也離不開啊……”春明還在勸著。
李老板遲疑片刻,便嘆了口氣:“若一時走不了,只能委屈你了?!?/p>
“嗯,沒事的。”
李老板打開皮包,從里掏出一沓票子放在桌上,說:“你來照相館幾年,沒日沒夜地干活,也沒犒勞一下,這點錢你暫且留作備用吧。我到那邊安頓好了再寫信給你。”
“謝謝師傅?!?/p>
李老板瞧著那雙清澈的眼睛,有些動情道:“你比炳坤有悟性,以后會比我拍得好。但我擔心的是,你這伢太單純了,眼里只有攝影,沒你師兄那樣懂人情世故。我讓你跟在身邊,也是想讓你多學學,除了攝影,還有做人……如果你開竅了,自會有出師的一天。”
“師傅,我知道?!?/p>
“你守在店里,自然是好,但還是放心不下啊?!崩罾习鍛n郁道。
“師傅盡管放心,我會守好店的,東西都會保管好的?!?/p>
頓了片刻,李老板嘆了口氣說:“只能這樣了?!北懵T外走去,春明跟在身后。
走到門口,李老板抬頭望了望門檐上那塊環(huán)繞金色蝙蝠的牌匾,品芳照相四個金色大字依然耀眼奪目,似在默默目送著他。
“看著孤零零的,真想把它帶走?!崩罾习鍘追謧械卣f。
“師傅,這帶不走的啊,”春明又安慰道,“我知道它是鎮(zhèn)館之寶,會取下來收好的。”
“找個妥善的地方,別弄丟了啊?!?/p>
“曉得?!?/p>
“門也堵上吧,把一些不要的東西處理掉,那些沒來得及取走的照片,也不用留著,免得麻煩。”
“曉得?!?/p>
深秋的陽光照在空寂的街上,呈現(xiàn)出一種蒼涼而凄艷的美感,偶有逃難的人匆匆而過,打破了靜寂,也帶入了一份緊迫感。他們在街道的拐彎處作別,春明望著師傅在浮光里向他揮手,倏地一陣失落,好像被帶走了什么。
四
店堂里的座鐘清澈地響著,仿佛在催促春明,時間不多了。
他把門檐上品芳照相的金色牌匾取了下來,用布包好,放進暗室里。然后又搬來一些磚頭,把大門堵上了,還在一邊貼了張告示:
本館即將西遷,三日內請速來后門取件,逾期不取,概不負責。
品芳照相
民國二七年十月十九日
留存的照片里有認識的朋友,或是機構團體的合影,有的留下電話號碼,更多的是沒留。打電話不通,寄過去也難以收到。他看到照片上的一張張笑臉,實在不忍心把它毀掉。
下雨了,馬路上行人寥寥,褪了顏色的抗戰(zhàn)標語印記著曾經的火熱,在慘淡的天光下,愈顯凋敝,風吹過,與殘葉一道在馬路上翻卷,東一堆,西一片,跳著秋天最后的挽歌。
春明在寂寥的大街小巷里穿行著,像饑餓的動物四處嗅著食物,雜貨鋪都關著門,偶爾碰到一家開著,里面的東西也所剩無幾,看到能用的就拿,油鹽醬醋都收攬一空。春明在照相館拿的是學徒的工錢,老板娘管著賬,總說春明快了,但薪水一直沒漲。李老板有時就瞞著老板娘給他一點犒賞,春明覺得師傅對他好,一些憋屈便淡忘了,只有努力地干活,默默地長進,總有一天會出師的?,F(xiàn)在他們走了,照相館成了他一個人的天地,架子機也讓他獨享,想拍就拍,誰也管不了他,只是沒有人上門來拍照了,英雄無用武之地。寂寞伴隨著孤獨,還有未知的惶恐,食物也快吃完了,以后恐怕更難,得趕緊做好貯備才行。
幸虧遇到一個賣紅薯的小販,慌著離開,把半筐紅薯全扔給了他?;氐秸障囵^,他把紅薯洗好,點著煤爐子,再上鍋蒸,可以吃兩天了。解決了食物,也松了口氣,接下便等著人來取相。時而有人從后門進來,背著行李,取了照片便匆匆離去。
他守在柜臺里,翻看著無人認領的照片,以打發(fā)無邊的空寂,座鐘在嘀嗒嘀嗒地響著,一分一秒地滑向那個時刻,暗下來的天光加重了恐怖的氣氛,他的心跳隨著座鐘的響聲起了共振,也在催促他快點行動。
小火爐提了進來,他挑了一張照片,是位西裝革履的英俊青年,聽說還是國民政府里的一位科長,讓人陪著來的,一副天之驕子的做派,卻沒來得及取相,恐怕是忙忘了。他瞧著那春風得意的臉,讓春明生出一份卑微感。此時絲毫的不悅就會決定他的取舍,不由分說就把照片扔進了火爐,看著照片被火舌一點點吞食,又有一絲可惜,那照片是他沖印的,他連自己的心血也一起葬送了。惋惜之間,倒是放下了那些肖像照,只是挑了些合影燒掉了。
冷寂的大街上,蘇瑛在踽踽獨行。
她剛回了一趟娘家。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回家了,結婚都沒告訴父母,也是賭氣不跟他們來往。但此刻她突然想回家一趟,便拎著一個布包匆匆往家走去。包里裝著她丈夫的衣服,是她唯一的念想,也是最珍貴的物品??勺叩郊议T口,卻是門上一把鎖。
她呆呆地盯著那冰冷的鎖,心陡然一空,都走了,連封信也不留給她,她不是這家的孩子,他們早把她忘記了。
夕陽在一點點偏移,投下一個孤單的身影,慢慢地拉長,她感到一陣心酸,那些陳年往事又涌上心頭,痛苦在彌漫。她呆呆地站了一會,便走出了里份。
還能去哪呢?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她與誰都不親近,唯有丈夫……她的眼淚又下來了,不知不覺便走到品芳照相館門前。
她在馬路邊站了一會,回想丈夫分別的情景,恍若昨日,又悲傷了半天,一時看到封堵的門上寫著告示,才想起照片還沒取,便去了后門。
咚,咚,咚,屋里的春明聽到叩門聲,趕緊把紅薯放到爐上熱著,開門一看是掛著淚痕的蘇瑛,連忙把她讓了進來,驚問道:“蘇小姐怎么了……”
蘇瑛也不回答,等到了店堂,將手上的布包放在茶幾上,才輕聲說:“相片出來了吧?”
“早出來了,一直沒見你來取呢?!?/p>
“太忙,讓你費心了?!?/p>
“應該的?!贝好鬟M了柜臺,從抽屜取出相片袋遞給她。
蘇瑛取出袋子里的結婚照,看到丈夫微笑的臉,一下涌出淚來。
“你丈夫……他怎么了?”春明遲疑地問。
“他已在空戰(zhàn)中犧牲了……”蘇瑛顫聲說著,忍不住哭了起來。
春明一時怔著,見蘇瑛抖索著打開布包,從里拿出一個信封,掏出信紙,嗚咽道:“在五屜柜里發(fā)現(xiàn)的,原來帶我來拍合影,是為了留念……”
春明接過信看著。
瑛妹鑒:
與妹相戀結合不過半載,雖聚少離多,但朝朝暮暮,相攜相知,令我感念,此生遇妹是上天的眷顧。
瑛妹,知你是深情重義之人,而我又何嘗莫不如是?回想那日,你說自己五行屬金,命硬。我說《紅樓夢》里的寶釵也屬金……你后來道出書里的對子:不棄不離,芳齡永繼。我也回了下句:莫失莫忘,仙壽恒昌。這亦成了我倆的契約。
然人生不免一死。我自十六歲入軍校,至今日已有十載,現(xiàn)國難日深,骨肉俱傷,我誓以此身復報大仇,死無遺憾。倘異日途遭不幸,遂與故雙親在天上重逢,所掛念者,唯瑛妹無人照顧……
春明一時胸口發(fā)堵,不忍卒讀,那位高大魁梧的上尉,不僅義薄云天,還柔腸似水,他被信中熾熱的愛感動了,不敢相信活生生的上尉就這么一去不復返。戰(zhàn)爭確是太殘酷了,曾經的預感變成現(xiàn)實,這讓他難過而憂傷,剛剛新婚的蘇瑛這么快就成了寡婦,她是那么愛上尉,怎承受得了這番打擊?
天色愈發(fā)黯沉,蘇瑛終于抬起頭來,怔怔地對著已然模糊的照片,輕聲說了句:“血不會白流的,你等著我吧?!?/p>
春明聽得一驚,忙勸道:“請節(jié)哀,要保重自己,也要讓九泉之下的他安息啊,你倆不是有契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蘇瑛聽了,復又流下淚來。
片刻,蘇小姐接過春明遞的茶喝了幾口,緩了下神,不覺嗅了嗅,問道:“怎么有股氣味,你燒東西了?”
“剛才找不到柴火,就用了些廢膠紙點火……”春明搪塞道。
蘇瑛環(huán)顧一下四周,不覺問:“就你一人留在這里?”
“是啊,等人來取照片呢?!?/p>
“日本鬼子要來了,還是趕快走吧?!彼齽竦?。
“你走嗎?”
“我有事要辦,一時走不了?!?/p>
春明想著她剛才的話,胸口像堵著一塊石頭。
“我該走了?!彼酒鹕韥?,挽起桌上的布包。
“我在這里,有什么需要幫忙,只管吩咐?!?/p>
她遲疑了一下說:“有點事確實想拜托一下,不知能否幫忙?”
“你說,只要我能做的?!?/p>
她把手上的布包打開:“這是我丈夫的衣物,我現(xiàn)居無定所,帶在身邊恐不安全。”
“就放在我這里吧。”春明答應道。
“給你添麻煩了?!?/p>
“不客氣,我這里很安全,你放心吧?!?/p>
“這么著,照片和信也一并放在這吧,我?guī)е才聛G了?!?/p>
“行?!?/p>
“那我走了。”
“你吃點東西再走吧。”
“不用了,還有朋友等著我,再會吧!”
“再會……”
蘇瑛消失在暗夜里,春明的心又提了起來。她會去哪呢,可他對她還是半個陌生人,肯把東西交給他,就算是信任他了,為了這份信任,他也要保管好,不能有一點疏漏。
四周很安靜,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吃紅薯的咀嚼聲,這種寂靜與黑暗成為伴侶,襲擊著人的感官,一點點剝離與周遭的聯(lián)系,仿佛身在無邊的黑海中,尤其在這樣的時刻,感受格外強烈,他預感著災難就要降臨。
五
淪陷比預想的要快。
外面時而踏過鐵蹄聲,間斷的槍聲,一時又處于寂靜。春明慶幸及時把門封上了,墨綠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讓外人看見屋里有人。似乎有了這層保護,就把危險屏蔽在外了。
黑夜變得漫長,沉寂如死城一般。但對春明來說,寂寞的時間也好打發(fā),為緩解緊張,他就去攝影室待著,站在那臺木質架子機前,想象有顧客坐在那里,他調好燈光,對好鏡頭,然后手指握住氣球快門,輕輕一按,就將美的瞬間定格了。他專注的神態(tài)很動人,蘇小姐的笑容就是體現(xiàn)。他一個人守著偌大的照相館,回想那些溫暖的時刻,便不覺得孤單,就算與世隔絕也沒有關系。
那幾天,為不讓日本人發(fā)現(xiàn),他一直守在照相館里,白天拿紅薯充饑,夜晚就在工作臺上將就一宿。日軍已出告示,將時間撥快一小時,定為新鐘,與東京時間一致,每日下午五點到次日早上九點,為宵禁時間,這時段遇見行人,一律格殺勿論。
太陽升了起來,淡薄的日光不再有暖意,寒氣裹挾著恐怖,一點點滲透進來。
春明透過窗簾往外看,中山路一片蕭瑟,大都關門閉戶,斜前方路口有個端著刺刀的憲兵把守著,幾個日本兵押著一些中國人在敲打沿街封閉的門窗。
一輛插著太陽旗的汽車駛到馬路邊停下,從車上款款走下幾個穿西裝和服的日本男女,然后就進了那些敲開的門樓。
春明心里一緊,果然來了,他得趕快做好準備,把食物貯備一些,躲藏起來,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
九點一過,他出了門,不敢走大馬路,拐進了花樓街里,這里曾經熱鬧繁華,夜闐歌吹,現(xiàn)在店鋪緊閉,人去樓空,垃圾遍地,老鼠橫穿而過。
幸虧有家包子鋪還開著門,店老板在案板邊坐著,門口爐子上摞著兩個蒸籠,爐膛里留著余燼。一個老頭捧著紙袋走出來,只是咋舌。
“要饃饃嗎?最后半籠了?!崩习鍐柎好?。
“多少錢一個?”
“兩角?!?/p>
“這么貴?前幾日還五分一個呢?!?/p>
“沒面了,這是一點存貨,面鋪都關了門,賣完就沒有了?!?/p>
春明猶豫著買兩個還是三個,老板臨走給他的一點錢,想著要緊的時候用,他不敢多花。這時背后有人叫道:“有饅頭沒?都要了。”
春明一看是悅新昌綢緞店的二掌柜,便打了個招呼。
“喲,是小倪師傅啊?!?/p>
“是啊,碰巧?!?/p>
“我是帶到路上吃的,你要就分你幾個。”他把那半籠饅頭分了五個給春明。春明塞錢給他,對方躲閃著,春明硬塞進口袋,只得作罷。
“您家現(xiàn)去哪?”春明問。
“房子被日本人占了,要趕到難民區(qū)去,沒辦法啊……”對方訴苦道,聊了兩句,便匆匆作別,又回頭說一句:“你得小心,日本人見好房子就占,把人趕走,不走就……”他做了個殺頭的動作。
春明聽得一緊,捧著饅頭快步往回走,出了巷子,見民生路口有憲兵把守,照相館門口倒還無人。他囫圇吃了兩個饅頭,把蘇瑛的照片和衣物拿到住處,放進木箱里鎖好。又趕緊返回,走到照相館后門,看到一對中年男女守在那里,一見他來,便興奮地打招呼:“小師傅,我們是來照相的?!?/p>
“好啊,請跟我來?!彼麩崆榈匾麄冞M店,這么長時間,總算來了顧客。
“沒想到你還在呢。”女人欣喜道。
那先生說,他們住在對面聯(lián)保里,房子被日本人收了,要他們三日內搬到難民區(qū)去,今天是太太的生日,來作個紀念。
春明說:“我馬上給你們照?!?/p>
他認真地布景,調光,尋找最佳角度,他給太太照兩張,一張坐姿,一張站姿,又讓夫妻二人合影一張。
兩人照完,先生掏出十元錢來,說,“我們沒帶多,不知夠不夠?”
春明擺手說:“不用了?!?/p>
先生硬要塞給他:“那哪行,你也要生活,這年頭朝不保夕,誰知道以后會怎么,請別嫌少?!?/p>
春明只得收下,說:“那好吧,我盡快洗印出來,您家過兩天就可來取?!?/p>
“好的,那就辛苦你了,我們不便久留,一些行李還放在家門口,兒子在找板車搬運,一會就走了?!?/p>
“好的,一路保重!”
“謝謝倪師傅,你也保重!”
彼此道別,兩人便匆匆離去。
春明又緊忙上樓,取出膠片,去暗房進行沖洗打印,他要爭取時間,把手頭的事盡快做完,不定日本兵馬上就來了。
洗相暗室就設在二樓攝影室旁,約十多平米,置有曬箱、放大機等,工作臺上擺著裁紙用的切刀,旁邊有一小門,里面是沖膠片的小暗室。他打開紅色安全燈,一根根繩子橫穿而過,以前滿是晾曬的膠片,走過去還得低頭,現(xiàn)在空空如也,行走倒順暢了。門邊靠著個布包裹的物件,是那個匾額,便一愣,這寶貝哪能這么放著呢!把手上事情做完,得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他又檢查門窗是否密封,一點微弱的光線就會使膠片產生無法容忍的灰霧,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沖洗池邊的工作臺置有膠片盒、版匣、顯影盤、定影盤等物,他取下顯影盤,慢慢調好顯影液,再放入感光片進行顯影,這一轉變過程對照片的質量有舉足輕重的影響,顯影不當就會影響膠片的感光度、反差和顆粒度。十分鐘后,他把顯影液里的感光片取了出來,拿到水池邊進行沖洗,沖洗過程的關鍵就是控制好顯影反差。當時他看著師傅做事,一邊聽著講解,記憶猶新。
他關在小暗房里,就像處在另一個世界,水聲嘩嘩地響著,他聽不見外面的動靜,這一刻,他專注于手上的事,也陶醉其中。
門轟然一下被撞開了,光線射了進來,他本能想護住那些膠片,但為時已晚。
他的眼睛一時看不清來人,影子在重疊著,那對夫妻冒著危險過來照相,是他們苦難中的寄托,也是殘存的希望,卻因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化為了泡影,他辛苦半天就要完成的作品也毀于一旦。這瞬間的喪失讓他憤怒無比,便朝著那逼近的影子大聲喊道:“誰讓你們進暗室來的,滾開!”
鬼子嘰里呱啦地叫著,闖了進來,一把擒住他,老鷹抓小雞似的,拖向門外,重重地摔了出去,他磕到什么東西,腦門轟的一下,眼前頓時一黑。
等他清醒過來,感覺頭上有些潮濕,一雙雙馬靴在跟前來回走動,幾次險些踩到他的臉。
有只手把他拉了起來,他的頭一旋,差點又摔倒,對方便抓著他往店堂的靠背椅上一扔,他像一只癟氣的皮球歪著。
柜臺邊站著幾個人,一個蓄仁丹胡子的西裝男人盯著春明,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問:“你是照相館的工人嗎?”
他沒吭聲。
一旁的翻譯便喊道:“相原先生問你話呢。”
春明摸了下流血的額頭,憤憤道,“我正在暗室里沖洗照片,被闖進來的人給毀了?!?/p>
相原說:“憲兵搜查抗戰(zhàn)分子,動作激烈,我已經制止了?!北闶疽饨o他包扎一下。
有人過來給他頭上綁紗布,動作粗魯,他痛得叫了一聲。
相原又問:“照相館里還有哪些人?”
“就我一人?!贝好骼淅浯鸬馈?/p>
“你是洗相的工人?”
“我是照相師?!?/p>
相原盯著他打量一番,微微點了下頭。
六
中山路沿街封堵的大門一個個被撞開了,日軍將民生路至江漢路一段劃為了商業(yè)區(qū)。不久,品芳照相館的門檐上掛起永清寫真館的木質牌匾,春明看見一條街皆是日本商行和株式會社的牌子,恍如置身異域。他曾在店門前留影,背景中那塊印著品芳照相館的金質牌匾熠熠閃光,襯托他青春洋溢的臉,十分生動?;貞涀屓藗?,那一刻,他特別想念師傅李寅生。
相原奈未現(xiàn)是永清寫真館的老板,戰(zhàn)前他在漢口日租界也開過寫真館,對名聲在外的品芳照相館早有覬覦。這次漢口一占領,他就取得軍方的準許,先下手為強,將品芳照相館四層樓房做據點。那天憲兵撞開照相館的門,沒想到春明還在暗房里工作。相原看到春明因膠片被毀氣得大叫,不僅沒讓憲兵將春明趕到遣散人堆里,還叫人將他攙起,給他擦膏藥,包扎傷口。
相原知道中國人現(xiàn)是驚弓之鳥,得安撫一下。新館開張急需人手,雇日本工人成本高,他更愿意找中國的技術工人,但漢口市民大多逃避了,留下的少之又少。以前他曾來過品芳照相,見過來回忙碌的春明,對他有些印象,便將他留下了。
相原接手照相館后,便把館內外重新改裝,變成日式風格,找來一些工人進行裝修,還讓春明做監(jiān)工,負責具體事宜。
春明見新老板不似那般兇惡,暫且消去些抵觸。他不愿去嘈雜骯臟的難民區(qū),但在日本人的支配下茍活,也難免有心理的負擔,那些火熱的抗日標語還在墻上印著呢,時不時地提醒著他,不要做亡國奴??上氲嚼罾习迮R走對他的囑咐,還有蘇瑛有事相托,只能選擇留下,他要是離開了,她怎么找他?
春明頭上綁著繃帶就去了現(xiàn)場,每天上班最早,下班最晚,還幫忙設計制作,掛著李老板得意作品的墻面上,換上了大幅的富士山掛畫,就是他負責完成的。相原看了很滿意,還對他豎起大拇指。
巷子后的住所也成了寫真館的一部分。以前樓上的三間房都住滿了工人,后來大家陸續(xù)逃避,淪陷前夜整個樓里就剩下春明一個人,靜悄悄的,一點細小的聲響都能聞見。前日暗房的陳師傅來了,他在家躲避了幾日,要被趕到難民區(qū)去,聽到這里要開張,就過來看看。同為天涯淪落人,有同事陪伴,春明也有了些許寬慰??膳R到開業(yè)在即,相原卻要求員工著裝一律穿和服,不僅是日本人,中國人也得穿。這就讓一些中國職員接受不了,這一穿,不成日本人了?陳師傅怕到時親友們不認他,來了又走了。春明也怕被蘇瑛瞧見,罵他漢奸。蘇小姐肯定會來找他的,他怎么能做讓她難過的事?他對時事不敏感,也知道利害關系,怕走出去被人戳脊梁骨。
春明就去找相原,對他說,留下可以,但他是中國人,不可以穿和服。如果硬要執(zhí)行,他只有離開。
相原有些意外,沒想到這點小事竟會讓中國人有如此大的抵觸,他以為武力占領了,就降服了他們,沒想到踐踏了他們的身軀,卻依然改變不了他們的靈魂。來的幾個工人都走了,現(xiàn)在連死守店門的倪春明也要走,好大的膽子,竟然還敢違抗他的命令!
相原盯著春明漠然的臉,冷笑兩聲,露出平時見不到的猙獰,如果面前有把手槍,他會毫不猶豫地斃了這個冥頑不化的中國人,殺一儆百。但終究是他諸多煩惱中最小的一件,現(xiàn)漢口人口空虛,市面蕭條,寫真館又急需技術工人,軍部也想讓市面盡快繁榮,人流回歸,現(xiàn)還沒開張就死人,會嚇退一些人的。
春明見他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頓覺恐怖,便轉身走開了。
下午的時光,樓里安靜得很,春明回到住處,就開始清理東西,準備離開。相原做事果斷,不拖泥帶水,不出一天,就能得到結果。他把隨身物品裝進小木箱里,收拾定當,就靜靜地坐著,環(huán)顧這間屋子,所有的什物都留著他的氣息,熟悉而親切,但他得跟這一切說再見了。
樓下響起腳步聲,他以為是日本人來了,本能地站起身來。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竟是王炳坤,對方看著他,也有些意外。
“師兄,你怎么來了?”
“租的房子被日本人收走,我太太不肯去難民區(qū),只有來這里暫住?!彼挥煞终f把手上的藤箱往房里拿。又下樓去,一手拎著包袱,一手攙著懷有身孕大肚的女人進來。
女人往小床上一坐,直嚷著累死了,就要倒下去,春明一下急了眼,叫道:“師兄,這是我的房間!”
王炳坤頓時眉頭一擰,瞪眼道:“什么你的房間?我在這住時,你還在哪里?”
春明氣得臉通紅,平時就仗著是師兄對他指手畫腳慣了,現(xiàn)在還這么霸道,簡直太欺負人了。又一想,對方這般無理,八成是日本人授意,趕著要他離開。一氣之下,便提起行李箱往外走。
他出了門,就沿著巷子往前走,準備上馬路,不想在拐彎處碰上相原。
相原轉過神,便過來找春明,見他拎著包匆匆離開,就叫他站住,裝模作樣地問去哪。春明只得說出王炳坤占房的事。相原聽了繃著臉,直顧往那板壁屋走,春明只得跟在后面。
王炳坤正在清理東西,一看老板來了,嚇得一哆嗦,忙躬身叫相原先生。
那女人正躺在床上,一看是日本人,硬撐著要坐起,無奈身體笨重,又歪倒在床架邊,腦袋一下磕到邊角,痛得哎喲一聲。
相原冷冷地掃了一眼床邊的女人,對王炳坤說:“這房間只提供館里工人住宿,不能住家屬。”
王炳坤愁苦道:“我們的房子不能住了,這要我在哪找地方,求老板開開恩,讓我們夫妻先住下吧?”
相原板著臉道:“這里沒有夫妻房?!?/p>
王炳坤急得要下跪:“老板,她這樣要生了,哪能走,求寬限兩天,找到房子我們就搬出去?!?/p>
春明一旁看著不忍,便說:“讓他們在這住兩天吧?!?/p>
相原也不理,只對王炳坤催道:“趕緊離開這里!”
王炳坤見對方態(tài)度強硬,沒一點通融,只得收拾起東西,喊妻子起來。
“我走不動了?!迸丝迒手槹?。
“走不動也得走?!蓖醣ひ话牙鹚?/p>
春明便幫忙拿行李,要去送兩人下樓,相原叫住了他,說寫真館的制服改為著黑西裝,系領結。還要他去照相館做清潔,準備開業(yè)。春明不吭聲,趕出去把那夫妻倆送到巷子口,幸好有輛板車經過,將女人和行李抬了上去。
春明問哪去,王炳坤木然道:“往前走吧,哪有空房租就住哪,沒有只得去難民區(qū)了?!?/p>
春明一直目送二人走遠,才慢慢返回照相館。
相原見到他,陰沉著臉道:“孕婦怎能放在住所,生孩子會有血污的?!?/p>
春明聽得一寒,先以為幾分紳士模樣的相原跟那些兇惡的日本軍人不太一樣,但今日情形,看出對方一樣冷血,還迷信。這里再不是曾經快樂溫馨的地方,而是沉悶壓抑的魔窟,他只能暫且忍耐。
因人手少,春明做了二樓攝影場的照相師,也兼做顯影、放大、修片等工作,冗雜而忙碌。來的顧客多是日本人,有軍士、商人,也有日本僑民,少有中國人。他專注于技術,拍出的照片視角獨到,頻頻上了櫥窗,漸漸有了名氣,懂攝影的相原也對他另眼相看。
過了一個星期,王炳坤來了,說把堂客送到漢陽鄉(xiāng)下,讓親戚幫助料理。相原只安排他沖印修片,把春明做不完的事也交給他,兩人的工作跟以前對調了一下。這讓王炳坤有些氣不平,他懷疑春明在日本人面前說了他的壞話,以致老板不給他拍照的機會。
住宿也是問題。漢口現(xiàn)劃分了區(qū)域,有的地方不讓華人通行,來往不方便,在職人員就多在小巷里的住所居住,幾間房很快都滿了。王炳坤就跟春明擠在一起。以前與春明同處一屋,他使喚慣了,現(xiàn)與春明平起平坐,就有些不適應,也讓他難受,但現(xiàn)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春明又成了日本老板的寵兒,要去歪幾句嘴,不定立馬會讓他滾蛋。他有怨言也不敢表露,只能先忍下一口氣,走著瞧吧。
相原經理的辦公室設在照相館四樓,本是照團體合影的場地,相原也做了一些改動,里面擺放了中式桌椅,來人少有照相的顧客,多是來找他談事的,關系密切的便請到另一邊的日式茶室里就座。相原曾做過報紙攝影記者,拍過不少實景圖片,但對技術含量高的藝術攝影,就乏善可陳。后來到中國輾轉幾個地方,落腳在漢口日租界開寫真館,也帶著使命,不同于一般的商人??箲?zhàn)爆發(fā)后他一度隱身在北平香山,北平淪陷后,因懂漢語,熟人脈,被調派到南下軍隊里,名為攝影記者,實為軍佐。到達漢口后,他又重操舊業(yè),做起老本行。
相原的辦公桌橫對著窗口,外面是曾經繁華的中山路。軍隊踏進漢口時,大街小巷空寂無聲,儼然一座死城。為防御中國人的反抗,軍部劃分了軍事區(qū)、安全區(qū)和難民區(qū),人流受制,憲兵隊又時常抓捕一些可疑分子,市面就更顯冷清。相原側頭從窗口望一眼,稀疏的行人中,可清楚地辨別熟識的,不熟識的,中國人,日本人。但近日來寫真館的人數增多了些,因要辦良民證,寫真館成為照相點,附近的中國人陸續(xù)前來拍照,有時還排起稀稀拉拉的隊伍。
此時,相原正在看《大江報》,上有一則消息“近有極端分子放火造成多處房屋損毀,憲兵隊已抓獲可疑滋事者數人?!?/p>
他知道抗日分子一直在活動,憲兵隊抓捕槍斃了不少,但總有亡命之徒前赴后繼,不斷冒出來搞破壞活動。他眼望窗外,露出幾分憂慮之色。這一刻,就看到新民會會長腆著肚子過馬路而來。剛成立的新民會就處在對面漢口總商會大樓里,成員皆是留守的商人、失意的官員、文人及學生,這些人很聽話,不用軍部召集,就自發(fā)地組織起一幫人,協(xié)助治安,搜索抗日分子蹤跡,為憲兵隊提供情報,為穩(wěn)定大局立下汗馬功勞。相原現(xiàn)擔任新民會的顧問,有什么事務,會長都會前來向他稟報。
相原知道對方是來找他的。一會果然聽到樓梯響,滿面紅光的劉會長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相原先生早!”
“劉會長早,請坐!”相原指了下對面的木沙發(fā)。
“謝謝!”劉會長輕輕落座,身子依然前傾,一臉謙恭地說道:“相原先生,貴軍到達漢口,我們熱烈歡迎,但漢口滿目瘡痍,人流分散,百廢待興,新民會想協(xié)助皇軍穩(wěn)定,建設新城市,但一些市民受抗日分子鼓動,對皇軍尚有抵觸,就需積極引導,讓人心穩(wěn)定下來,以盡早恢復繁榮局面。因此,新民會就準備下月初,即是四日上午九時,在六渡橋銅人像廣場舉行民眾救國大會,號召大家同心同德,建設新家園?!?/p>
相原微微點頭。
劉會長又欠了欠身道:“因市民居住分散,一些人對皇軍還存畏懼心理,來的人數若少了,造不出聲勢,也起不到宣傳的效果……”
“可以,我會向大佐稟報。”
劉會長見他應允,又補充道:“新民會成員多去些人,再相邀一些熟悉的,基本上沒多大問題?!?/p>
相原說:“當天寫真館暫停營業(yè)半天,員工都去參加?!?/p>
“太好了,謝謝顧問先生支持?!眲L堆起笑容,忍不住又說,“如果大佐親臨會場,就更顯聲勢了。”
相原說:“我會轉達你們的建議?!?/p>
“有顧問先生大力支持,我等做事就有了底氣,只是……近來極端分子時有活動,到時要派憲兵隊警戒為妥?!?/p>
“不用擔心,會安排的?!毕嘣赜谐芍竦厍昧讼伦烂?。
“那好?!眲L噓了口氣,微凸的腹部向下癟了癟,像岔了氣的袋子,一時又條件反射似的往前傾了傾,堆起笑臉道:“還有件事,上次提到關于副會長的增補人選,還得再請示一下。”
“有哪些人?”
劉會長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增補名單遞給相原。
七
二樓照相室又出現(xiàn)往日的情形,市民一個接一個在拍登記照,但臉上多麻木呆滯,春明不停地喊道:“坐正,昂首,挺胸,對著鏡頭,不眨眼……”也沒像往常那樣要對方笑一笑,只要不閉眼就行,他也省心省力。
臨到攝影室空了,他才顧得喝口水,等上趟廁所回來,就見攝影室站著位穿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的瘦俏女子。
“蘇小姐來了……”他驚喜道。
“是的?!碧K瑛打量他一下,輕輕一笑道,“受重用了?!?/p>
春明一下紅了臉,也不好說什么,便要給她倒茶,沒找到水杯,就去放大室拿自己的搪瓷缸子。這下驚動了修相片的王炳坤。蘇瑛見對方盯著她看,便把照相單遞給春明,要他不用客氣。
“好,你坐上去吧。”春明開始做準備,他來回移動著架子機,尋找最佳取景點,像拍藝術照那樣一絲不茍:“腰要挺直,頭要正,眼睛對著鏡頭……”
蘇瑛坐直了,一樣沒有笑容。
“可以了。”他按動了快門。
她走下來,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小聲說:“我的東西放在你這不太安全吧?”
“放在我住的房間不礙事?!贝好髡f。
“有別人嗎?”
“有我?guī)熜??!彼欠块g努了下嘴。
蘇瑛便警覺道:“不能放在那里,你今晚先轉到別處,過兩天我來取?!?/p>
“好的?!?/p>
她遲疑了一下,將一個小布袋遞給他,春明趕緊放進口袋里。
正碰上相原下樓來,看到蘇瑛,便在樓梯口站住了。
“我走了!”她旁若無人地繞過相原,徑自往下走。
春明望著她的背影沖口喊道:“五天后來取相片,莫失莫忘……”
她轉過頭來,朝他會意一笑。
相原一直盯著她下樓,轉頭問春明,“這女人有些面熟呢。”
“上過櫥窗的?!贝好鲬兜?。
相原擰了下眉頭,似乎想起什么,才走下樓去。
攝影室一時空落,就像春明此時的心境。他掏出布袋,里面有一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著:
法租界鋪堂里二號樓上一門,若我不來取,請把東西和相片送到那去。
春明心里一揪,每次來就像是訣別。明知兇多吉少,他卻阻止不了對方,也讓他更為憂心。
樓梯上響起咚咚的木屐聲,他趕緊把紙條塞進嘴里吞了。
上來一胖一瘦兩位日本女人,剛調來的副理高橋正二跟在后面,原是他太太帶女友過來照相。因相原事務繁雜,現(xiàn)寫真館內務基本由高橋負責。他曾在日清公司做事,會說流利的漢語,其兄是殺人如麻的特高課課長,他也秉承這種基因,對員工十分苛刻,每天讓中國工人負荷滿滿,還常來監(jiān)視,稍有懈怠就扣除工錢,薪水卻不及日本員工的三分之一,生活待遇就更不提了。
三樓的日本攝影師還未到崗,暫時由春明頂替。春明要帶二人上三樓拍照,兩女人說著聽不懂的日語。高橋也不解釋,只要春明按布景各照幾張。
春明由著兩個女人搔首弄姿,耐著性子給她們拍了一張又一張,正忙著,下面二樓喊著要照相,春明要他們等等,王炳坤忙出來叫道:“我拍,我拍?!?/p>
高橋聽見了,也沒吭聲。
窗外又傳來警車的呼嘯聲,春明的心一陣狂跳,他知道那是往大孚銀行舊址的憲兵隊去的,不知又抓了什么人。
忙到快一點,才到吃午飯的時間。寫真館每天負責兩餐,早上九點和中午一點,下午五點宵禁,四點就閉館,晚餐得自己負責,一般都不吃,自然是餓著。
幾個中國工人走到后門口,寒風嗖嗖吹過,伙夫縮著脖子等在那里,邊上放著擔子,擔子用布搭著,里面放著盛飯的木盆和菜碗。一個個遞上碗,伙夫就從木盆里舀些三合米蒸的飯,外加一點白菜蘿卜或腌菜。中國工人就站在風口里吃著,三合米難以吞咽,勉強填補饑餓的肚子?,F(xiàn)物價飛漲,糧食都有配制,三合米是普通市民的主要食糧,卻也吃不飽。
王炳坤一邊扒飯,一邊揶揄春明對櫥窗美人獻殷勤,套近乎。
“怕是喜歡上人家了?!崩详愐捕褐?。
春明的臉一下漲紅了,“老顧客來照相,倒杯水也有你們說的?!?/p>
幾位便呵呵直笑。
王炳坤幾口扒完了飯,湊到伙夫跟前要加點,伙夫直搖頭,說上次多給了一勺子,讓高橋經理看見了,就罰他一天的工錢。他可擔待不起。王炳坤見他不肯,氣得要搶勺子:“餓到現(xiàn)在,哪有不讓人吃飽飯的?”伙夫與他爭奪,老陳忙把兩人扯開,伙夫便挑著擔子溜了。
老陳抱怨道:“他們日本人都在廚房里吃白米飯,有魚有肉,卻要我們中國人吃這三合米,還不讓吃飽,這叫什么日子?”
正說著,忽見高橋打著飽嗝從巷子那邊走過來,春明便給他們示意。王炳坤一見高橋,馬上轉換笑臉招呼道:“經理吃過了?”
高橋也不理,板著臉說:“都聽清楚,四日上午九點,都去銅人像參加救國大會,不得遲到。下午繼續(xù)上班。”
大家連連答應。開業(yè)以來一直沒有休息,也沒有可去的地方,都快憋死,總算偷得半日閑。
六渡橋是中山路與三民路匯合的中心地帶,為漢口的鬧市區(qū),周圍商業(yè)繁茂,人流熙攘,樓宇連綿。中山路段的南洋煙草公司大樓,曾為國民政府所在地,比鄰大華飯店、新市場大樓。往三民路方向有德華酒樓、會賓樓,再往前是民權路,交叉路口立有一尊孫中山銅像,這一帶因名銅人像。周邊普通市民聚居,三教九流,包羅萬象,此時人口銳減,百業(yè)凋零,景象不比往日,但相比其他區(qū)域的人流還算稠密些。
四號是個陰天,起了北風,吹得梧桐樹葉嘩嘩作響。
上午八時半,品芳寫真館的工人們都在館門口集合,高橋查點了人數,發(fā)給每人一面小太陽旗,就帶著一干人沿中山路往銅人像趖趖而去。
因館內休假半天,伙夫沒有送早餐,春明昨晚就沒有進食,肚子是空的,北風一吹,手里的太陽旗嘩嘩直響,身上的衣服也薄如紙片一般,寒氣直入,冷得直縮脖子。他以為沿路會有賣吃食的,卻不見人影,拐入三民路,也未見早點攤,又得餓一頓了。其他幾位也暗自叫苦,又不敢聲張,這一路北風勁吹,饑寒交迫,早把他們閑散半日的興致打回去了,個個沒精打采,活像餓極了的喪家犬。
銅人像前的空地上已聚集著幾百人,無數的小太陽旗在晃動,反襯著陰天里蕭索的街景,尤為扎眼。端著刺刀的憲兵守在外圍,見有拿包的,便要檢查。因是高橋帶著,個個衣衫單薄身形明顯,就沒盤查,只管往里走。到人群中,見孫中山銅像下站著些人,春明看到相原也在其中,在跟那位軍官說著什么。
離大會開場還有幾分鐘,隊伍越來越多,憲兵盤查也應接不暇。寫真館的小隊很快被后來的人沖散了,春明被擠到邊緣站著。
九時正,有人舉著喇叭筒宣布大會開始,隨后開始發(fā)言,春明沒聽清是誰,那位已開始講話:“今天,我們在總理銅像下召開大會,尊崇總理遺志,建設新中國……總理說過,中國和日本是亞洲民族解放的原動力,中國是亞洲最大的國家,日本是亞洲最強的國家。如果中日兩國還不能達到親善團結合作,則東亞全民族的自由獨立解放是沒有希望的……”
春明又冷又餓,有點支持不住,往后的話就有些聽不清,一時走神,晃眼見右邊角那個穿黑衣的女人,竟是蘇瑛,便朝她招手。蘇瑛也瞄見了他,嘴角朝外面努了一下,示意要他離開。春明一驚,恐怕要出事。
這時劉會長走上臺來,先朝軍官鞠了一躬,然后就拿著話筒表起決心:“……我們要與日本同甘共苦,東亞戰(zhàn)爭的勝利,即是中華民族獲得解放之時,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解放,才能脫離英美帝國主義的壓榨桎梏,才能建設新中國……”
春明聽了幾句,再往那邊看,蘇瑛已不見了。他趕忙往外走,這時人群中有人揮起太陽旗呼口號:“新中國萬歲!”
眾人舉著小太陽旗跟著齊呼:“新中國萬歲!”
喊聲未落,忽聽嘣嘣幾聲。有人尖叫起來。
“有刺客,快抓刺客!”
憲兵一擁而上,槍聲又響,人群驚慌失措,亂作一團。
春明被人擠到馬路邊上,眼見腿上流血的蘇瑛被兩個憲兵架上了警車,呼嘯著遠去了。
他眼前一暗,呆呆地隨著驚慌失措的人流往回走。知道蘇瑛是抗日分子,卻沒想到她會搞刺殺行動,現(xiàn)進了憲兵隊,多半有去無回,他急得手指直抖,腳步不由得加快了。
八
寫真館里不見相原經理。高橋陰沉著臉在打電話,說著聽不懂的日語。放大室里的老陳和王炳坤回來晚些,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偶爾竊竊私語,一聞到樓梯的響動,又趕緊埋頭做事。
時間在慢慢移動,一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相原回來,春明心急火燎,好在照相的人不多,其他人也沒感覺他的異樣。
終于等到吃飯的時間,幾位餓了一上午,都顧不得說話,只是埋頭扒飯,伙夫說上午沒來得及做,中午每人多加了一個饅頭。幾人吃完一碗飯,慢慢咀嚼著饅頭,才小聲談論起上午的事。大致情形是,當時正呼著口號,蘇瑛乘機掏出手槍嘣嘣幾下,發(fā)言的劉會長中彈當場倒地,她的同伴接著補發(fā),沒打中大佐,倒把撲救的相原打傷了,同伴趁亂逃走,蘇瑛被特務擊中腿部被俘。
春明聽得臉發(fā)白,王炳坤拍了他一下:“你的老相識,不去救救人家?”
春明愁眉道:“怎么救?”
陳師傅說:“要是沒把經理打傷,去說一下,可能有點作用,可現(xiàn)在……”
春明便覺無望。正難受時,忽見巷子里過來一個拎著包袱的少年,頓時愣住了。
“春生,你怎么來了?”
“哥,你好多天沒給家里寫信,姆媽擔心你,叫我過來看看。”
春生清秀的臉上透著疲憊。一年不見,他又長高了些,只是瘦,像在風中的細麻稈。
“是令弟啊,長得真像。”老陳招呼道。
“這是陳師傅,這是王大哥?!贝好飨虻艿芙榻B。
“二位師傅好!”斯文的春生向兩人鞠了一躬。
“我們是同鄉(xiāng)呢,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蓖醣ご蛉さ?。
“還沒吃飯吧?看臉都餓黃了?!崩详悓Υ好髡f,“你趕快帶他去附近吃點東西吧。”
春明接過弟弟的包袱,對他說:“我把東西放了就帶你去吃飯,你在這等我一下?!?/p>
春明往住所走去,到了宿舍,就感覺不太對勁,房門半掩著,里面的東西明顯被翻動過,放在床底的小木箱也倒在一邊,東西散落一地。他大驚失色,叫了兩聲沒人應,就扔下東西往樓下跑,卻被一個黑短褂的迎面堵住,不等他閃開,對方一把扭過他的手臂,將他反扣起來。
“為什么抓我?”春明大聲呼叫。
高橋陰著臉出現(xiàn)在門口,跟黑短褂做了個手勢,就自顧往前走。
春明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到了路口,一輛插著太陽旗的警車已停在那里。
“哥哥——”是弟弟在喊,正朝這邊奔過來。
車門口的憲兵一把將春明拽上了車,然后將門一關,他聽見春生在叫喊,漸漸地遠去了。
憲兵隊門口有一排站崗的,春明在刀光中穿行,后面是押著他的憲兵,進了門,陰森之氣撲面而來,再往里走,便聽到時斷時續(xù)的慘叫聲。春明的心怦怦直跳,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橫禍搞懵了,為什么被抓,他一時想不出來,難道是因他認識蘇瑛,或是王炳坤告了密,說他窩藏抗日分子的物件?慶幸那天聽了蘇瑛的話,及時把她的東西轉移了,現(xiàn)特務搜查他的房間,不會找到什么。他稍稍松了口氣。好吧,既然來了,就能見到蘇瑛,也好知道她的情況,他倒沒想自己的處境。
春明被押進陰暗潮濕的牢房,里面關了好幾個人,都是這次刺殺案的嫌疑人。一個打得皮開肉綻的被拖了進來,接著又帶一位出去。端著刺刀的憲兵守在門口,盯著牢里面一舉一動,誰說話就吼叫一聲。
春明知道此番落入魔窟兇多吉少,憲兵隊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走一個,被冤殺的中國人不知有多少。他知道出不去了,蘇瑛也出不去,就在這等死,不過早一日,晚一日,如果讓他倆一起死,倒也好??墒?,弟弟還在等他呢,春生是個倔性子,看到那一幕,會有多大的刺激啊。他一時心如刀絞,春生偏偏在這個時候來漢口,父母也糊涂了,怎放心讓弟弟獨自出來……他憂傷地想著。
傍晚時分,春明被帶進特高課審訊室,他在老虎凳、電椅、烙鐵等各種刑具中穿行,陰森瘆人,腥臭的空氣刺激著鼻腔。再走幾步,就看到昏暗的光線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被綁在柱子上,右腿的繃帶浸出血跡,臉上、身上道道傷痕,嘴角還在流血……
“蘇小姐——”他就要奔過去,憲兵一把揪住了他。
特高課課長一雙狼眼盯著春明,春明知道對方就是高橋的哥哥,他給此人照過相。
“你們?yōu)槭裁醋ノ??”他對著特高課課長喊道。
特高課課長脧了他一眼,跟旁邊的翻譯嘀咕了幾句。
翻譯走過來,手指了一下蘇瑛,朝春明陰險地一笑:“為什么抓你,就因你是她的同黨?!?/p>
春明說:“我不知道什么同黨,我是照相的。”
翻譯走到蘇瑛跟前,一把揪起她的頭發(fā),叫道:“幾天前你去過寫真館,快說,你們倆是什么關系?”
蘇瑛抬了下頭,看清是春明,吃力地說:“我去照相,他是給我照相的攝影師。”
翻譯哼了一聲,又朝春明吼道:“老實坦白,她是不是你的情人?”
春明愣了一下,答道:“她是我的顧客?!?/p>
“你還不承認,剛才那聲叫喊,不是情人,會這般情真義切?”
春明氣道:“蘇小姐受傷了,你們還這樣毒打她,簡直不是人……”
翻譯獰笑了兩聲:“那你就老實坦白,免得跟她一樣受皮肉之苦。”
春明說:“我不知道坦白什么?!?/p>
翻譯問道:“她上次來照相館對你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p>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p>
“沒有?!?/p>
話音剛落,嗖地一下,打手的鋼鞭就刷了過來,仿佛被狼舌頭舔過,臉上頓時揭去了一塊皮,火辣辣地刺痛。
“快說,她給你什么任務?”
“我不知道什么任務?!?/p>
嗖,嗖,狼舌頭在身上臉上猛舔,舔去一道道皮肉,鉆心的痛讓他忍不住叫喊:“你們冤枉人了!我每天在照相館里老老實實做事,沒跟任何人聯(lián)系,也不知道任何消息,不信可去問相原經理!”
翻譯給特高課課長說著什么,高橋盯他一眼,隨后向憲兵做了個手勢。
蘇瑛又昏死過去了?;秀笨匆娬煞蛐χ紒恚钡么蠼?,別過來,這里有鬼子……卻發(fā)不出聲,隱約看到丈夫在招手,滿臉是血,然后被日本兵架走了。
她的心一陣揪痛,忽地驚醒過來,眼前全是黑,只有血腥在四周彌漫。
她是懷著報仇之心加入抗日組織的,短短幾個月,她完成了集訓,也完成了蛻變。她遇見上尉,就意味著選擇不尋常的命運,但她心甘情愿,此生與這個男人相愛便是無憾。他們結婚后,丈夫要她守在家里享福,她也準備做個好妻子,以后相夫教子,但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她的愛人犧牲了,她的仇恨也在悲痛中爆發(fā),她飽受世間的冷暖,是上尉的愛改變了她,也支撐著她?,F(xiàn)丈夫去了,她也丟了半條命。除了報仇雪恨,活著對她已沒有任何意義,只可惜大仇未報,她卻受傷被俘,憲兵隊變著花樣折磨她,她就像死人一樣。可她又是個年輕女人,入了魔窟,即便是死,也難以保全不被玷污。鬼子什么都做得出來,她只要有一點氣力,就會大聲咒罵,惹怒那些禽獸,只求速死。她惟愿去天堂的時候,能干凈完整的與丈夫重逢。
但沒料到,特高課會把春明抓來,無疑讓她又添了一份憂愁。難道是放在他那里的東西被發(fā)現(xiàn)了?但聽到翻譯的審問,似乎還沒拿到實足的證據,只是懷疑。但抓到這里,不是處死,也會活活折磨死。她就后悔把東西交給春明,連累了人家。
想到春明,心里就像注入了一股暖流,他是個有藝術天賦的人,想起當初見到清逸時尚的春明,她就感覺舒服,沒想到他真是她的福星。如果不是遇到春明,她也許就湮沒了,還是那個自卑內向的姑娘,不可能上櫥窗,也就不可能遇上她的丈夫,品嘗美好的愛情,擁有過那么多的幸福。
她與春明沒有多少交往,但感覺對方值得信賴。春明不善于表露,但所作所為都在表達著對她的關心。她是受過苦痛的人,哪會沒有感知?她不想連累對方,卻忍不住去找他幫忙,最終還是害了他。
她在黑暗中苦苦地自責,只希望能出現(xiàn)奇跡,春明能幸免于難,要不她會一直內疚。她知道再沒有機會報答春明,唯有暗暗為他祈禱。
九
三天后,高橋來憲兵隊領走了春明。
個中原因也意想不到。發(fā)言的劉會長被打死了,子彈打到相原的腋下,離心臟稍有距離,他是掩護大佐受的傷,得到軍部的嘉獎,還提升了一級。這是意外之喜。當被特高課問及春明是否是可疑分子,他便吃了一驚,隨后就作了否決。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不想讓上司知道寫真館出了抗日分子,這是他的失察。以他特高課出身的人,對倪春明也觀察過,覺得他不像是,也不可能是,春明是活在現(xiàn)實之外的人,或者叫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對政治不敏感,只喜歡攝影,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事物。何況現(xiàn)在寫真館正需要有技術的工人,人才難得。這不是出于愛惜,而是他的私心。
春明一回來,卻不見弟弟,包袱還在,里面放著一件新棉衣,細密的針腳,一看就是母親的手工。又讓他心酸了半天。老陳和王炳坤也不知春生去了哪,以為兄弟倆吃飯去了呢,就不見再回來。
春明待在住所里,擔心弟弟,又不能出門,臉上身上有明顯的傷痕,得稍稍好一些才能上班。同屋王炳坤頂替了他的位置,在二樓照相,似乎時來運轉,他又回到從前,春明終究不能占他的上風。高橋對春明的態(tài)度也有所改變,把他當成奸細,不愿讓他再回來。只是相原一時得意,要他去接春明,他就覺得對方是頭腦發(fā)熱。對與抗日分子有過接觸的人,他記著中國一句老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愿像相原那樣主觀臆斷,他更愿相信邏輯。春明沒來上班,他也沒過問,就等著相原回來處理吧。但他也不想讓春明獨自逍遙,還讓王炳坤傳話,告訴春明,蘇瑛已被槍斃,要王炳坤看他的反應。
春明在牢里受了驚嚇,又挨了打,又為弟弟和蘇小姐擔憂,幾天不見,人就瘦得改了形。老陳給他端來飯食,勸他從長計議,要吃飯,人總得活下去。王炳坤見此,也動了惻隱之心,拿來治刀傷的膏藥,春明抹了之后,傷處漸有好轉。春明得到同事的溫暖,便強打精神起來吃飯,他死都想過了,以后再艱難又怎樣,他不能讓大家失望,他還要等著弟弟和蘇小姐回來呢。
那天,為答謝王炳坤和老陳對他的照顧,春明拿出李老板給他的錢,去黑市上買了酒肉,要伙夫幫忙做了幾樣菜,端到房間里,請來二位同事暢飲敘舊。
春明端酒敬了兩位,躬身作揖道:“謝謝兩位兄長的照顧,讓小弟得以康復,你們的情意,兄弟我銘記在心,日后有什么用得著兄弟的地方,一定效犬馬之勞!”
老陳忙說:“春明太客氣了,在一起共患難,不說我們同事多年,就是不認識的人,也會幫助的?!?/p>
春明聽了此話,一時動了情:“二位哥哥知道,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獨獨那天去開個會,就被抓了,你們說這冤不冤?”
“你能出來就是萬幸啊,別想那么多,祝賀康復!”老陳碰杯道。
“萬幸,萬幸!”王炳坤也舉起了酒杯。
“我以為出不來了?!贝好骱攘藥卓诰?,紅著眼睛道,“蘇小姐不知現(xiàn)在怎樣,怕是兇多吉少。”
“聽說蘇小姐已經……”王炳坤話一冒出,又趕忙打住。
“你說什么……”春明以為聽錯了,眼睛直直地瞪著對方,“你快說呀,蘇小姐怎么了?”
王炳坤挨了一下,含混道:“已被槍殺……”
嘩的一響,春明手上的筷子失落在地,臉色已變得慘白,人卻怔著。
二位看得有點嚇人,便拍了拍他:“別想了,別想了,人死不能復活……”春明卻沒察覺,呆了一會,就自顧一口一口地灌酒。他本不善飲酒,沒灌幾口就醉了,醉得像溺水的人,已經控制不了情緒的波浪,任由淹沒,沉淪下去。
二位也安慰不了他,只有陪著,聽他訴苦。
“多好的姑娘啊,當初給她拍照時,就覺得有點特別……沒想到那么快就結婚了……”
王炳坤搖頭道:“可能是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春明聽得戳心,越發(fā)哭得肝腸寸斷。兩人見此也坐不住,老陳要拉他上床休息:“別傷心了,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還要上班呢?!?/p>
“蘇小姐沒了,我還上什么班?”春明哀哭道。
二位知道勸也沒用,兀自吃完飯,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各自休息。
醉醺醺的春明哭了一會,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幾時,他看見弟弟血人似的跑過來,叫著哥哥……一下被嚇醒了,呆了一會,便起身點亮油燈,找出紙和筆,伏在床上給家里寫信,詢問弟弟的情況,不知回家沒有。
信寫畢,天已蒙蒙亮,他想起要辦的事,便輕輕下樓,走到廚房的爐灶間,里面堆放著煤和柴火,平時除了老伙夫,沒人會來這煙熏火燎的地方。他移開柴火捆,從角落里掏出個布包,摸到里面的東西還在,便趕緊攜了上樓。
回到房間,對面床上的王炳坤還睡得死豬似的,他從布包里取出蘇小姐與丈夫的合影看著,又一陣揪痛。
天快大亮了,他悄悄收拾起東西,把照片和衣物放進藍布袋里,就拎著出了門。
他先去郵局把信寄了,便往法租界那邊走,找到鋪堂里二號,卻發(fā)現(xiàn)里面住著人。問起蘇小姐,人家搖頭不知,只說先的房客欠錢不繳,房東讓他們搬進來的。
春明只得拎著東西走出來,心情一片灰暗,不知不覺走到憲兵隊駐地,本想繞過去,可一想,蘇小姐的尸首不知在何處,若能打聽到,將她埋了也好,但又怕特高課起疑心,反而惹麻煩。正猶豫間,忽聽那幢樓前轟的一聲,一個人影砸了下來。
“有人跳樓了!”
周圍人驚恐地圍上去,不等春明湊到跟前,一位老人拉開了他,搖頭說:“別看了,太慘了,還是個細伢呢,肚子里灌滿了水……”
春明腦子一轟,趕忙奔了過去。
少年的頭朝下,肚子里的腸子都流了出來,血水浸了一灘……他的眼前一暗,已聽不清周圍的聲響,那張臉不用看就能辨認,熟悉得如同他自己。
“春生——”他慘叫一聲,撲了上去。
十
一個星期后,春明出現(xiàn)在寫真館里。
王炳坤正在攝影機前忙著,見他來了,不覺一愣,知道春明把弟弟的尸首送回漢陽鄉(xiāng)下,以為他不會再來了。沒等他開口問呢,春明已走到面前,輕聲說:“師兄,你讓開,這是我的位置?!?/p>
王炳坤一聽,頓時變了臉,鼓起眼珠子說:“什么你的位置?我來照相館時你在哪?”
“你不要提老黃歷,這是我拍照的地方?!贝好鞯难劬χ币曋?,一臉不容侵犯的凜然。
王炳坤簡直氣歪了,他一直壓著春明,已成了習慣,前段時間是缺人手,相原才叫春明拍照,可狗肉上不了正席,沒過幾天他就出了那檔子事??蓪Ψ竭€不識時務,對他咄咄逼人,簡直邪完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叫嚷起來:“你的地方?你的相好把老板打傷了,高橋副理都不想要你,還好意思說這是你的地方?快滾開!”
春明的眼睛睜圓了,握緊拳頭就要揮上來:“你再說一聲!”
王炳坤輕蔑地哼了一聲:“老子要你滾,怎樣?”
“別,別……”老陳趕忙出來拉扯,要春明進暗房來,春明還不動。
高橋聞聲趕上樓來,一看春明站在架子機前,便斥道:“站在這干嗎,進去洗相片!”
春明還不動,老陳硬把他拉了進去。
高橋站在暗房門口,盯著春明進了小暗室,才離開。
春明在小暗房攪拌著顯影液,房里充斥著難聞的化學氣味,讓他聯(lián)想到陰暗牢房里那刺鼻難聞的腥臭,一樣是在牢里,不過是換了地方。他一時憋悶難耐,取下沖印好的底片走了出來。
老陳正在放大機前忙著,接過春明遞上的底片,小聲問道:“弟弟入土了吧?”
他點了下頭,拿起放印好的照片去工作臺。
“你弟弟也是倔啊,跑到大街上追警車,還往那車上扔石頭,這不是找死嗎?”
春明眼睛一閉,淚水滾落下來,他掏出手帕擦拭,手無意觸到一個冰冷的東西,是那把修片用的切刀,他盯著鋒利的刀刃,心陡地一顫。
相原傷愈回來了。
往四樓進出的人又多了起來,他每天忙得很,很少下樓來轉轉,出門一般也有人陪護,或許是上次的槍傷余悸未了。
春明與王炳坤爭執(zhí)之后,碰上面就互不理睬,跟其他人也不打交道,一般都待在暗室里默默做事,偶爾與陳師傅說幾句,也多半是工作內容。周圍人想他是因悲傷所致,也就沒在意。高橋來暗室也少了,或因春明的沉默讓人壓抑,覺得無趣,但春明的工作做得無可挑剔,也讓他無話可說,但如此變化的一個人,總讓人感到不舒服。
那日,高橋跟相原商談館里工作,不覺聊起春明。
“倪從憲兵隊回來就變了?!备邩蛘f。
“是沒讓他拍照吧?!毕嘣p描淡寫道。
“王炳坤說他藏著蘇瑛的照片,時常看,可上次沒有找到?!?/p>
“看樣子是愛上那女人了?!?/p>
“可能是……”高橋不敢確定,如果倪春明與蘇瑛真有什么瓜葛,對他倆都不是好事。
相原哼了一聲:“我當時建議槍斃那女人,雖是報仇,也是為除掉后患。特高課及時處理了一批,也是你兄長辦事果斷。對這些人,征服很容易,但順服很難。你想想,這個國家有幾千年的歷史,總有異族入侵,但外來文化一直改變不了他們,他們卻能同化異族。所以,對有反骨者,不能手軟……”
“嗨?!?/p>
“這個倪春明,我當時是急需用人,現(xiàn)在看來,他心里有仇恨,這是不能繼續(xù)下去的。我抽空去看看,不行就讓他滾蛋?!?/p>
“嗨?!?/p>
過了三天,久不巡視的相原經理走下樓來,他裝模作樣地四處查看,走到暗房,看到正在忙碌的春明,便站住了。
“你臉色不好,好像還在悲傷?”他詢問道。
“是的,我弟弟死了?!贝好髡谛藜粝嗥?,也不看他一眼。
相原見他態(tài)度冷淡,一時起了反感,體內的毒液似乎又被喚醒,不由想刺激一下。
“不光為你弟弟,還有那個女人吧?”
春明不吭聲,依舊沒看他一眼。
“那天蘇瑛來找你,我就知道有問題,果然如此啊。”
春明的手停住了。
“她死了,知道吧?”
他盯著春明,想看看對方的反應。
春明低著頭,牙齒緊咬著下唇,似在努力克制著,手卻控制不了,在微微顫抖。
老陳正在放大機前對焦,聽到這話,不由停下了手。眼見相原站在門口,嘴里叼著雪茄,小眼睛微瞇著,正饒有興致地瞅著發(fā)抖的春明,像在挑逗一只嗷嗷待斃的動物。
“她是殺人兇手,沒殺死我,自己卻被槍斃了。”相原生出一份快感,他對那女人的仇恨又一次得到釋放,看到春明難受,如同看到那女人受難,很爽,很刺激。如果春明不起反應,他還會繼續(xù)下去。
“還想告訴你一下,這女人行刑前已獻身了憲兵們,不值得你留念,忘了她吧……”說到這里,他止不住淫笑了兩聲。
嘩——春明手里的相片全落到地上,他木了一會,忽地抬起頭,兩眼紅紅地直視著相原。相原猛地一驚,這不是平??吹降囊粡埬?,直眉怒目,滿是殺氣,他頓感不祥,忙指著門外,聲嘶力竭地叫道:“你給我出來,馬上下樓,離開這里!”
“行,我就走?!?/p>
春明怔怔地盯著工作臺,等對方轉過身,他的手已觸到那把修片的切刀,稍一用力就扳開松了的螺絲,遽地抄起了刀柄,對著那個背影,猛地砍了下去。
“啊——”
正在拍照的王炳坤一看相原倒在地上,嚇得驚叫起來,“快來人啊,殺人了!”
高橋聽到驚叫聲,操起柜臺旁的一把馬刀就往樓上沖,正好在樓梯上與沖下來的春明狹路相逢。春明一刀劈下來,他身子一閃躲過了,春明再要揮刀劈來,卻被后面的王炳坤死死抱住,高橋趁機抽刀,呼地一下,朝著春明直捅了進去。
驚叫聲震動了四周。
重傷的相原奈未被送進醫(yī)院,卻因失血過多而身亡。血跡很快被清理干凈,不久寫真館又恢復了營業(yè),由高橋繼任經理。但兇殺案一傳十,十傳百,來寫真館照相的人寥寥無幾,經營慘淡。王炳坤因救了高橋的命,被正式聘為照相師,他在二樓攝影室繼續(xù)照相,但每天在出事的地點站著,時不時就會勾起慘景,夜里也經常被噩夢驚醒,后來就患上了癔癥,不能來上班了。放大室的老陳被認為是春明的同黨,出事當天就被抓到憲兵隊,一直下落不明。
十一
八年后,品芳照相館舊址又在粉刷裝修,準備重新開張營業(yè)。門樓主人李寅生決意恢復原貌,將所有日式裝飾一應清除,門檐那塊永清寫真館的牌子已被扔掉。只是翻遍了整幢樓的旮旮旯旯,就是找不到那塊品芳照相的金色匾額,唯一知道寶貝下落的就是徒弟倪春明,可他已不在人世。
李老板不相信匾額會失去。當初品芳照相館開業(yè),李老板就請徽州的工匠做了那塊匾額掛在門上,顯貴又招財,成了鎮(zhèn)館之寶。照相館發(fā)展壯大,那匾額可是功不可沒啊。李老板越想越心疼,便著了魔似的一遍遍尋找,還問周圍認識的人,終無所獲后,他才悲哀地默認,匾額可能被日本人擄走了。李老板只得打算復制一塊同樣的牌匾??赡腔罩輲煾狄颜也坏搅?,另尋他人重做,恐怕也難以復原。
李老板的心也難以復原。那匾額不僅制作精湛,也意義非凡,可是絕世之物啊。他仿佛被擄去了魂,吃不好,睡不著,但樓上樓下此起彼伏的敲打聲,仿佛在催促他,時間不等人,李老板焦灼之下,只得聯(lián)系銀樓訂制一塊新的牌匾,價格比以前漲了兩倍,他也只能認了。
李老板畫出原匾額的式樣尺寸,就準備親自去一趟銀樓,他要力求新匾額跟原來那件一模一樣。
正要出門時,店員忽進來稟報,店堂墻面的那幅富士山掛畫被取下,空出的墻面出現(xiàn)一道長方形的裂痕,刮去一層墻粉,原是塊長方形的木板嵌在里面。
李老板一聽,急忙往樓下跑。
到了店堂一看,那木板已被撬開了,凹進去的部分有個舊窗簾蒙著的東西,兩個工人正鑿開邊緣的墻面,準備往外取。
李老板的心一陣狂跳,他預感到什么。
“慢點,慢點,別磕著了!”
他一時等不得,干脆上前與工人一起使勁,小心翼翼把那東西放在了柜臺上。
大家都屏住呼吸,眼見李老板抖著手指輕輕地挑開系繩,等他翻開布簾的一角,便露出半個金色鏤雕的蝙蝠。李老板的血往上涌,竟有些恍惚起來,他夢游似的小心揭開一層又一層,等出現(xiàn)祥云環(huán)繞的“品芳照相”四個大字,周圍人都驚呼起來。
李老板輕輕撫摸著匾額,感受那凹凸的精雕和熟悉的質感,止不住淚水滂沱,不覺伏下身去,臉貼著匾額,顫顫地叫出一聲:“春明啊……”
(責任編輯:胡晴)
姜燕鳴湖北武漢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月報》《青年文學》《清明》《湖南文學》等全國多家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三十余部,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已出版長篇小說《漢口的風花雪月》《漢口之春》《傾城》《大智門車站》,出版中篇小說集《武漢的沉香浮影》。曾獲第六屆湖北文學獎、第九屆屈原文藝獎、武漢市第三屆文學藝術獎等,迄今已發(fā)表出版文學作品四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