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初,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被一位六十余歲的老人請到家里作客。那時,我的家住在吉木薩爾縣城。請我的人叫邵照熙。到了他家,才知道他請的貴賓是新疆八一農(nóng)學院副教授周萬友先生,他請我作陪。吃喝聊天中,我知道周先生是被聘到“野馬養(yǎng)殖中心”進行野馬研究的,而邵老是被野馬中心聘去寫《野馬志》的。談笑間,邵老遞給我一份他寫《野馬志》時收集到的有關野馬的資料,資料中寫的是關于普氏野馬被異邦人捕殺劫掠的過程。我略略翻閱過那些資料后,突然萌生了想得到這份資料的強烈愿望。我對邵老說,我想把它拿去復印一下。邵老答應借給我。這就是我最初得到、也是最珍貴的一份有關野馬的資料。
從這一天起,我開始關注野馬、并收集野馬資料了。記得還托付過一個朋友在新疆大學歷史考古系就讀的孩子,在圖書館借到了一本打印資料《新疆探察史》。因借書的時間所限,我和妻子硬是把那本近10萬字的資料給手抄了下來!可里面有關野馬的資料并不多。之后,搜集野馬的資料極其艱難,要想找到一點刷新的文字,并非易事!再后來,有了網(wǎng)絡,又積累了一些資料。同時在書店買到了《普爾熱瓦爾斯基傳》等書??傊?,這兒發(fā)現(xiàn)一點,那兒收集一點,把它當成了寶貝。這樣前后積累了近20年時間,從數(shù)千字的資料起步,最終結(jié)集的《野馬長嘯》有10多萬字。
野馬,從最初的原始狀態(tài)到如今的放歸,主要有幾個不同階段。
一是零零散散地記述了19世紀以前,異邦人尚未捕掠野馬時的原始狀態(tài)。二是記敘了19世紀異邦人進入中國新疆、內(nèi)蒙古等地捕殺和劫掠野馬的過程。這一部分文字極其珍貴,這要感謝那些最初記錄野馬生存狀態(tài)的人,如果沒有他們的文字,我寫野馬的書就會失去靈魂式的描寫。第三部分記敘的是1986年以來,從德國等地引進的A系純種普氏野馬在新疆野馬中心的生活狀況。第四部分記敘的是2001年以來野馬放歸大自然的狀況。
2002年,我寫完首次放歸卡拉麥里的那27匹野馬后的文字,就有點急不可耐地想找機會出版。那時《野馬長嘯》一書的文字只有五六萬。我和野馬中心的主任曹杰取得聯(lián)系,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和幫助。曹杰主任當時對這本書很感興趣,不幾天,他從伊犁辦事路過昌吉,把手稿拿走了。然而,這五六年間,使我最擔心的是怕手稿被遺失。日子久了,我已完全忘記了支撐起那五六萬文字的——林林總總的資料出處,而那五六萬字的手稿是從許多資料中提煉出來的結(jié)晶??!如果手稿一旦丟失,便意味著我二十年的心血會付諸東流!如果是那樣,我將追悔不及!這就是一個文化人的心情,有時他往往視自己的作品如生命。然而,五六年后,手稿最終還是完好無損地回到了我手上。感謝曹杰主任,他一直精心地保管著我的那一份手稿,沒有讓它遺失掉!
當時未能出版《野馬長嘯》,之后看來是一件好事。如果匆匆出版,會留下諸多遺憾的。當初的五六萬字和當下的《野馬長嘯》十多萬字,不僅僅是一個數(shù)據(jù)上的差異,更重要的是內(nèi)容分量上的輕重不同。當然,野馬事業(yè)一直在向前發(fā)展,野馬幾乎每年都要創(chuàng)造出一些令人憂慮或驚喜的故事,但事已至此,我覺得可以暫時劃上一個句號了,未來的事業(yè)有未來的人去做,我要做的也只能是這一階段上的事了。
在完成這本書的期間,我與野馬同呼吸,共命運。它們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我的心。在二十年間,讓我最揪心的有三件事——
一是2000年5月14日凌晨5時,“中國第一野馬”“準噶爾一號”因難產(chǎn)而痛苦地死去。它生于“三八”婦女節(jié),死于母親節(jié)。“準噶爾一號”活了12年,如果是人,剛好是一個輪回……這么多的巧合,其中仿佛深隱和暗示著什么?
二是2001年12月8日,在荒漠大地寒徹的暴風雪之夜,首次放歸的27匹野馬失蹤了。當人們找回他們后,前后陸續(xù)死去了5匹野馬!
尤其是“準噶爾5號”,這匹在1988年出生的、在野馬家族中地位崇高的第一代野馬,它曾經(jīng)成功地孕育了6匹野馬后,剛剛產(chǎn)下幼駒還未來得及斷奶,便棄子而去了!它的失蹤,使我不由地聯(lián)想到伊犁河畔乃蠻人曾經(jīng)唱過的《野馬之歌》中那匹離群索居的野馬——它臨風向前,不畏孤獨和艱險,頑強面對暴風雪毫不退縮。它在不斷搏擊嚴酷自然的侵襲中,從不放棄尋找自己的伙伴。在茫茫雪原,在荒古的寒風吹徹之夜,人們仿佛隱隱聽到了它獵獵奔馳、迎風長嘶的悲壯之聲……
三是2007年8月15到9月8日,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放歸卡拉麥里的野馬竟然接二連三有4匹被飛車撞死!我聽到這一不幸消息,當晚打開網(wǎng)絡,看到“準噶爾51號”臨死前還喝了十幾瓶礦泉水時,憤怒過后內(nèi)心便充滿了悲涼,眼淚禁不住嘩嘩流淌下來。夜里,在夢中,我再次為野馬哭泣。
此時此刻,讓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張厚威在加拿大旅行時,在溫哥華國王大道上親眼目睹的一件事:
拉糧的車將玉米撒在路道上,森林中的小松鼠便來到路道上吃玉米。這時,所有高速公路上的車輛在離小松鼠50米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司機下車想趕走小松鼠時,小松鼠卻不愿走。無奈,司機只好慢慢開車,繞過小松鼠而去。還有一次,從美國巴爾的摩到華盛頓的路上,有一只大梅花鹿帶著兩個小鹿穿過公路時,高速公路上的車全部停下來,讓它們通行。
另一件事是:當火車從加拿大的溫哥華開往多倫多、從美國的芝加哥開往洛杉磯時,沿途如科羅拉多河鐵路沿線的山區(qū)森林、草原中常有野生動物出沒,它們有時要到河里來飲水。于是,沿途的路牌上畫著棕熊和梅花鹿等野生動物喝水的畫面,寫著“火車等車輛途經(jīng)此地時,禁止鳴笛,以免驚擾它們喝水。”
司機野蠻開車,在野馬保護區(qū)以160碼的速度行進,看見野馬不鳴笛,不減速,這反映司機環(huán)保意識的薄弱和人文素質(zhì)的低劣;不立招牌,不向過路司機發(fā)放野馬保護的宣傳單,以及肇事后的懲罰條例,這是有關野馬保護機構(gòu)不可推卸的責任;再加車輛時速限制的交通管理部門不作為……這一切,造成了野馬慘死的嚴重后果!
這時,有一個問題一直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地縈繞、叩問。我想,既然能花費25萬美元的高額代價買一匹野馬,卻為什么忽略那些對野馬出現(xiàn)突發(fā)事件時的基本治療或搶救措施呢?比如麻醉槍、針藥。如果當時“準噶爾一號”難產(chǎn)時有這些基礎設施,就不會出現(xiàn)母子同亡的悲劇了!如果2001年的放歸有一兩個檢測“項圈”戴在野馬脖子上,也許第一次試放的損失就不會那么嚴重!尤其是2007年的野馬葬身車輪事件,使人們從對野馬走向荒原、回歸自然的擔憂一下子回轉(zhuǎn)到了對人類的深深憂慮。其實對于野馬的真正威脅,后者才是致命的!
當然,也同樣有兩件令我高興的事。一是野馬在準噶爾南緣的“中心”,以驚人的速度在發(fā)展。這些年來,野馬經(jīng)歷了三代繁殖的艱難歷程。眼下,野馬在故鄉(xiāng)已度過了適應關,子一代、子二代和子三代的繁殖關,成功地繁育了四代野馬,由最初的16匹發(fā)展到眼下的300余匹,成活率達80%,居世界首位。新疆野馬中心已成為世界第二、亞洲第一的野馬飼養(yǎng)繁殖基地。
二是2001年8月28日,27匹野馬終于走出人工喂養(yǎng)的圍欄,走向了艱難探索的回歸之路。這是一個里程碑式的跨越和轉(zhuǎn)折,是驚世之舉,它標志著野馬保護事業(yè)已從單純的物種異地保護過渡到回歸自然的野外種群恢復階段。雖然最初以5匹野馬的犧牲付出了代價,但2003年5月,在卡拉麥里的第一縷晨曦中,一匹小野馬頑強地在荒原上誕生了!它發(fā)出的聲音雖然稚嫩而微弱,但卻是驚世駭俗的。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奮的消息,這個喜訊很快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傳遍了整個世界。這匹小野馬,以其纖小的身影,為我們開啟了一個即將到來的——光輝的野馬時代。那些百年前野馬先祖未曾遠離的靈魂,那些先行野馬未曾放棄的夢想,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這樣一個時刻的到來。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野馬的誕生,這標志著野馬在野外度過了繁殖關。被圍困了百年之久的野馬,終于在曠野中誕生了健康的后代。這一年里,共有4匹小野馬在野外誕生成活。
2007年8月19日,野馬繁殖研究中心實施了第三次普氏野馬放歸,6匹野馬再次被放歸。到目前為止,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qū)內(nèi)放歸的普氏野馬已有6個種群、60匹野馬。
追溯歷史,野馬在自然界的消失,正是緣于人類的捕獵。在1888年之前的俄羅斯洛博達的一幢小樓里,有這樣一種擺設:客廳門旁,擺著一只巨大而漂亮的西藏熊標本——它前掌上擎著一個銅盤;在熊的上方墻壁上掛著一幅普爾熱瓦爾斯基打獵后滿載而歸的畫像;在餐廳墻壁玻璃罩中擺放著幾只美麗絕倫的山雞;書房則有一個裝有槍支的櫥柜;更令人叫絕的是主人的臥榻,上面鋪著用青藏高原捕殺的野牦牛尾巴編制而成的褥子……當屋子的主人——普爾熱瓦爾斯基沉浸在自己精心設計的房間里完成著《第四次中亞旅行記》的寫作時,他美妙的回憶卻成了后來中國人的痛苦和憤懣,成了千千萬萬個中亞高原漠野的野生動物的不幸。
普氏在中亞腹地的青藏高原上曾經(jīng)過足了打獵的癮。野獸常常就在他們身邊,同駱駝一起吃草,他們想打什么隨時都可以開槍。他們有時打死一頭野牦牛,只割下牛身上的一個舌頭或腰子,其余全部扔到曠野里了。在青藏高原的幾天時間里,他們捕殺了60余頭藏熊,有時一天之內(nèi)要打死巖羊10余只。除了捕殺野生動物外,他們還侵害中國人的生命。有一次在藏民區(qū),俄國探險隊與當?shù)靥乒盘厝?、果洛人發(fā)生沖突,先后打出1300發(fā)子彈,打死打傷藏民40余人。在中亞探險期間,普氏一再對他的隊員強調(diào),高超的射擊本領,就是最好的中國護照。只要你腋下挾的不是福音書,而是口袋中有錢,手中有槍,那樣就會在中國地面上通行無阻……
在四次探險中,普氏帶走的野生動物標本有上萬個,他帶到歐洲的野馬、野駱駝等標本使他的名字像鉆石一般發(fā)出耀眼的光華。他的榮耀時刻,恰恰是野馬等珍稀動物走向毀滅之際。因為他在1876年向全世界披露——在歐洲后院的新疆荒蠻角落,有純種的野馬、野駱駝存活著。這一消息像狂風一樣很快傳遍了歐洲大地,于是便有了后來的德國人格里格爾、瑞典人斯文·赫定等冒險家紛紛登上中亞蒙古、新疆等地的行動;于是,便出現(xiàn)了捕捉52匹小野馬、出現(xiàn)了在克里雅河和羅布泊打死野駱駝、在西藏高原捕殺野牦牛等一系列觸目驚心的悲慘行徑……
在北京南海子麋鹿苑博物館世界滅絕動物墓地,迎面是一溜躺倒在地的多米諾骨牌,每張骨牌上記載著滅絕的動物及年代——西非獅,1865年;歐洲野馬,1867年;阿特拉斯棕熊,1870年……共30張,全是已經(jīng)滅絕的動物。旁邊還有8張骨牌沒有倒下,那些骨牌上寫的是瀕危動物的名字。令人驚奇的是,除了雀類、鷹類和蛇類,人類竟然也在其中!此時此刻,站在墓地骨牌面前的人不無陷入沉思中,就像墓志銘寫的那樣:當世界所有物種滅絕、多米諾骨牌紛紛倒下時,作為其中一張的人類還能幸免于難嗎?
沒有了陽光,鮮花就沒有了芬芳;沒有了草原,心靈就失去了故鄉(xiāng)。對于野生動物而言,真正的樂園是它們能夠自由地生活在自己的天然棲息地,沒有人的干預,沒有人的喧囂,自然生息,自由繁衍。不要因為我們自私的“愛”摧毀了它們的野性,傷害了它們的生命。而對那些陷落柵欄囹圄的野生動物,當人類走近它們時,更要學會尊重,學會感激。
悲涼而又滿懷希望的野馬啊,我為你能做的事也只有這些了。你能否克服荒原漠野的最后困境,重新回歸道大自然,這要全靠你自己的頑強精神和意志了!請不要忘記,全世界的人們可都在眼睜睜地看著你們?。?/p>
——選自2009年《北庭文化》
碧小家,本名白福成,中國作協(xié)會員,新疆昌吉州作協(xié)副主席,北庭歷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
曾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等近百萬字,完成絲路北道文學、文化作品130余部,已出版《逃跑的麥子》等作品30余部,有作品獲中國散文學會“新視野”散文一等獎,及《人民文學》《天涯》等雜志舉辦的文學獎20余次。
作品入選《初一現(xiàn)代文閱讀》教材、全國各類初高中語文試卷,以及《中國西部散文精選》《中外散文精品選》《華夏散文精選》《散文百家選》《世紀末散文隨筆選》等文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