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中國作協(xié)會員、報告文學(xué)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楚雄州文聯(lián)主席、《金沙江文藝》主編。作品見于《散文·海外版》《文藝報》《散文百家》《散文選刊》《讀者》《天津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等報刊。已出版《母親的氣味》等3本散文集?!豆枢l(xiāng)的眼睛》等多篇散文入選全國高中、中小學(xué)語文測試題?!兑桓静荨返榷嗥⑽娜脒x王劍冰、賈興安、耿立等主編的《散文優(yōu)秀作品年選》。曾獲云南文學(xué)獎、山東吳伯簫散文獎、江蘇漂母杯征文獎、《西部散文選刊》首屆劉成章散文集獎。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隔三差五朋友老鄉(xiāng)相聚,不論誰邀約,都喜歡大老遠(yuǎn)跑去城郊鄉(xiāng)村的農(nóng)家樂。有時,也經(jīng)常往城市的邊塞地角鉆,專門去那些帶著一點點煙火味的“老灶味道”“鄉(xiāng)村大鍋臺”“彝家土八碗”“鄉(xiāng)村柴火雞”等等之類的雞毛小店,吃農(nóng)家雞、山豬火腿肉、羊湯鍋、山茅野菜,痛飲幾杯。
幾杯小酒下肚,血液在燃燒,鄉(xiāng)愁在燃燒。此刻,我常常問自己:在這個從城市到農(nóng)村電氣化廣泛運用的時代,所謂的“人間煙火”究竟火在哪里?
依我看,在每一個人漸行漸遠(yuǎn)的故鄉(xiāng)胎衣里。
1
那時,我正值“娃娃屁股里有三把火”的童年,戶戶人家都有灶房。灶房不大,只是兩三頭牛能打轉(zhuǎn)身的地方,根據(jù)房屋坐向和風(fēng)向,靠墻角矗立著一座雙眼土灶。灶臺上兩口黑漆漆的大鐵鍋,一口用來煮全家人吃的飯菜,一口用來盛米湯泔水,煮糠麩菜葉喂豬。
在我家,那兩眼“雙胞”灶,就是母親料理生活的舞臺,全家七八口人每天吃的兩頓飯,以及那幾頭值金值寶的豬,每天吃的豬食,幾乎都是由母親一手操持。
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自家灶房頂上升起的裊裊炊煙,就知道是母親在燒火做飯了。饑餓的我飛奔跑進(jìn)家門,總是先到灶房里窺探一番,看看母親飯菜做到什么程度,是否有東西可以讓我先進(jìn)嘴,墊墊肚。高興時,我會坐在灶門前,揮舞著柴刀在木墩上劈柴,用火筒“噗嗤——噗嗤”吹火,不停地幫母親往灶膛里添柴湊火,巴望早點吃飯。不順心時,我瞄一眼就假裝拾糞,提著糞箕溜出家門玩耍。
直到母親拉開嗓門,站在大門口喊我回家吃飯,我才如那些母親呼喚喂食的豬雞,拔腿往家跑。狼吞虎咽“稀里嘩啦”填飽肚子,“哐啷”一聲放下飯碗,轉(zhuǎn)身又溜出家門,消失在路上。
慢慢的母親看出了我的鬼把戲,并能判斷我大約放學(xué)回家的時間,就會早早地為我捏一個大飯團(tuán),或是準(zhǔn)備一包包谷,一個洋芋,讓我坐在灶門前,一邊幫母親湊火、洗菜、剝豆米,一邊在灶膛里烤飯團(tuán)、燒包谷、燒洋芋吃。
不知不覺,一天天長大的我也從母親身邊學(xué)會了很多燒火的訣竅。比如要用一根短的柴做“火枕頭”,并且以三四根大柴為主,附加一些細(xì)小的柴,小柴在下,大柴在上,摻合著燒。母親常這樣說:“如果柴燒倒了,小頭朝里,大頭朝外,生孩子時就不能順產(chǎn),就會倒著生。”所以,柴,必須一根一根搭茬均勻添加,看鍋里炒煮的菜,火苗旺了,火力猛了,煎炒的菜糊了,就要立刻退柴減火?;鹈缛趿耍鹆Σ蛔?,鍋里的菜也會煎炒成半生不熟的“病菜”,就必須趕快加柴吹火,如果柴火接不上趟,就會煮成“夾生飯”。
作為小幫手的我,等母親把飯煮熟擺碗筷、舀菜上桌之前,常常被母親安排打辣椒蘸水。先要把紅紅的干辣椒一個一個放在灶火灰里燒,再扒出來,鼓著腮幫把灰吹干凈,交給母親。只見母親把燒好的辣椒捧在手里,雙手合力揉碎,放在碗里,加鹽、加蔥、加菜湯,一碗火燒糊辣椒蘸水就做成了。端上桌,全家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蘸菜吃,個個都吃得吸嘴吸舌,胃口大開。
當(dāng)我有灶臺高時,星期天或是放假回家,母親就把煮飯的事交給我,可燒火很考手腳。燒火前,必須先劈少量引火柴。我揮著柴刀,把柴一根根砍斷,又找?guī)赘容^直的松樹柴,一絲一絲劈開,以便燃火。但是,由于家里窮,一盒火柴兩分錢舍不得買,幾乎都是把頭天晚上的炭火捂在灰燼里,第二天再扒出來,引火煮飯??墒牵狈?jīng)驗的我把灶灰窩里閃著紅紅亮光的火炭扒出來時,由于沒有準(zhǔn)備足夠的松毛枝葉,反復(fù)幾次,都難以把灶火點燃起來。尤其是陰雨綿綿的六黃七月,由于柴回潮,反復(fù)幾個回合都難以把灶火燒燃,火種熄滅了,就得到鄰居家討火。
那時,我家居住的是一個四合大院,東南西北住著六戶人家,雖然每家燒火做飯的時間不一樣,但總是有鄰居家先燒火做飯,今天我向你家討火,明天你向我家討火,人人都討過火,家家都討過火,薪火相傳,你來我往都不計較,反而給別的人家火種,別人向自己家討火,是一種榮耀。但是,討火也有很多規(guī)矩,人家剛剛生起火時,火還燃燒不旺,沒有變成火炭,是不能向別的人家討火的,更不能把人家燃燒著火苗的火柴頭隨意拿走。言下之意是撤了人家的火,壞了人家紅紅火火的日子,這是討火不可犯的大忌。所以,討火,就是討一丁點紅紅的火炭做種,拿回家自己發(fā)火。每次母親安排我當(dāng)“火夫頭”,我經(jīng)常滿院子?xùn)|家出、西家進(jìn),甜嘴甜舌去向別人家討火。有時,用一把火鉗夾著一個紅彤彤的火炭奔跑回家,有時用自己家的柴到別人家的灶膛里燃燒引火回家。看著灶膛里的火被我點燃,“噗嗤——噗嗤”燃燒,心也開始在燃燒。燒水、淘米、煮菜、炒菜,一樣一樣開始自學(xué)廚藝,自食其力。
可是,煮飯令我最頭疼的是端甑子。每次淘米下鍋,再把剛煮開、米心半成熟的飯從大鍋里舀起來,用筲箕過濾米湯時,僅有灶頭高的我,由于人小手短夠不著,只好搬一個草墩墊在腳下,爬上灶臺,把空甑子先放進(jìn)鍋里,再把筲箕里的飯倒進(jìn)甑子,添兩三瓢甑腳水加火蒸飯。當(dāng)飯蒸熟時,如何把滿滿一木甑子冒著熱氣的飯從滾燙的大鍋里拔上灶臺,卻常常令我犯愁。又只好向隔壁鄰居在家的叔叔嬸嬸求援,請人家?guī)臀叶岁底印_@樣,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可以煮一頓飯給全家人吃。后來,政府大力推廣節(jié)柴改灶,統(tǒng)一組織師傅挨家挨戶把“雞窩灶”“老虎灶”改成了爐條煙囪灶,不僅省柴,而且灶也好燒,煮飯的速度也加快了很多。漸漸的市場上有人賣石棉風(fēng)爐、鐵風(fēng)爐,幾塊錢買一個回來,配合灶煮飯,或是燒開水,燒燒煮煮就越來越方便了。
鄰居四叔是赤腳醫(yī)生,每年都參加應(yīng)征當(dāng)兵第一關(guān)初檢,常聽他講,農(nóng)村孩子大多數(shù)因燒火做飯,會被炊煙熏成“痧眼”,體檢不合格,驗不上兵。半大娃娃的我們,經(jīng)常纏著他給我們作“預(yù)檢”。赤腳醫(yī)生叫我們仰頭,迎著光亮,一個一個翻開我們的眼皮,都說:“還沒有發(fā)現(xiàn)痧眼,長大可以去扛槍打仗呢!”過一段時間,我們又纏著赤腳醫(yī)生看“痧眼”,結(jié)果還是那句話:“有扛槍的希望呢!”赤腳醫(yī)生的話不僅給我們吃了“定心丸”,還給我們打了“鎮(zhèn)靜劑”。
可到了當(dāng)兵的年齡,不知什么原因,我們不是因有“痧眼”,就是因臉上、手腳上有疤痕,或是營養(yǎng)不良,身高不夠,體重不足,像一粒粒過篩的種糧,被淘汰了。從此,我穿軍裝、戴軍帽的夢想如秋天的落葉被狂風(fēng)吹進(jìn)火堆,化為灰燼。
2
除了煮飯的土灶外,家家都有一個火塘?;鹛烈话愣荚谔梦莸臇|邊,靠墻,就地挖一個盆大的坑,四周用石頭鑲邊,或是像石臼一樣,雕琢一個石火盆入地。只是不同的人家修造的火塘檔次不同,但火塘的作用都是相同的,都是用來供全家人烤火取暖的。
我家的火塘經(jīng)常是這樣,每天晚飯后把灶膛里的余火鏟出來,轉(zhuǎn)移到火塘里,再加樹疙瘩,燒火、烤火。有了火塘,有時因時間緊,或是家有來客,等菜上桌,就在火塘里支個鐵三角,用那把黑漆漆的燒水壺?zé)_水,殺雞、燙雞毛。或是在三角上支口鑼鍋,輔助土灶煮一兩個菜,就可按計劃吃飯,體體面面招待客人。
陰雨天,泥濘路滑,菜園里的菜拿不回來,火塘中黑漆漆的三角上,鐵吊鍋里經(jīng)常煮著干紅豆、干板菜、干蘑菇之類的風(fēng)干菜,和臘肉骨頭一起“噗吐——噗吐”烀煮。灶和火塘就像是一夫一妻,夫唱妻和,配合默契,溫暖著全家人一年到頭的生活。寒冬臘月的土黃天特別冷,就用一塊長方形的木板擺在火塘邊當(dāng)飯桌擺飯菜,一家人在火塘邊,坐的坐,蹲的蹲,一邊烤火,一邊吃“地席”飯,既暖身,又暖心。
那時沒有電,火塘是一家人晚上的主心骨,晚飯后全家人圍坐在火塘邊,借著火光,有的吸水煙筒,有的縫針線,我看小人書?;鹛僚阒?,人陪著火塘。大人們一會兒吸幾口黃絲絲的毛煙,一會兒喝幾口滾燙的罐罐茶。一支煙筒輪流吸,一罐熱茶輪流喝,吹牛聊天,天下事、國事、家事、身邊事,侃侃而談,無話不講,家庭成員之間平時心里的疙瘩不知不覺就此解開,沒有了“隔心墻”。一家人圍著火塘烤火,仿佛是抱團(tuán)取暖,其樂融融。睡覺前,母親有時會在火塘里埋進(jìn)兩三個紅薯,或是洋芋,第二天黎明,扒出來,吹盡灰,用菜葉包好,塞進(jìn)我的書包,催促我趕快出門上學(xué)。奔跑在上學(xué)的路上,吃著香噴噴的洋芋,又甜又面的紅薯,心底總是有一種對火塘如對母親一樣的敬意。
后來,我放學(xué)回家,也經(jīng)常模仿母親,用火塘里的“辣火灰”燒蠶豆、燒包谷粒、燒黃豆吃,一不小心就偷吃了來年的種子,惹得母親一頓斥責(zé):“餓死老娘,莫吃種糧。”可是,饑餓的我常常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一次又一次明知故犯,最后落得個“米老鼠”的外號。
我有時放學(xué)回家途中,被雨淋了,跨進(jìn)門不是跑到灶門前,就是坐在火塘邊,一邊烤火,一邊烘烤濕淋淋的衣服、褲子、鞋子。下雨了,下雪了,家里的雞狗貓也會跑到火塘邊,各自占領(lǐng)一塊陣地,擠在人縫里,鉆進(jìn)人的胯下,烤火取暖,仿佛一個大家庭里的成員,誰也不嫌棄誰,時不時伸手摸摸狗,摸摸貓,摸摸雞,總是那么和睦相處。
火塘上方的墻壁上,釘著幾根木樁,有時掛著幾塊臘肉,或幾只鳥干巴、貂鼠干巴,或幾條小魚,儲存著招待客人,或過年過節(jié)才舍得吃。木樁上拴著一塊方形的篾籬笆,上面有時是吃不完的紅豆、茄子片,或是野生菌,待烤干后收藏起來,像風(fēng)干菜一樣慢慢吃。
土灶、火塘最神圣的那一刻,是每年除夕。吃年夜飯前,母親有三件事必做,第一是祭祖,準(zhǔn)備好茶、酒、肉、菜,先到樓上的家堂燒香磕頭,請逝去的先輩回來一起吃年夜飯。第二是祭灶,感謝灶王爺一年到頭保佑全家人爐火不熄,蒸蒸煮煮、煎煎炒炒,頓頓有飯菜吃。第三是祭火塘,感謝火塘為全家人生產(chǎn)了溫暖,熱乎乎把全家人團(tuán)聚在一起。接著是放鞭炮,吃年夜飯,人人都恪守大年三十晚上不串門子的規(guī)矩,圍著火塘守歲。
那時,沒有電視機(jī),全家人在火塘邊總是你一言,我一語,有許多說不完的心里話,娃娃會在這時得到盼望已久的幾枚鎳幣壓歲錢。母親早已準(zhǔn)備好的南瓜籽、葵花籽或是餌塊粑粑蘸蜂蜜,就會在漫長的守歲時光里亮相。一家人吃著聊著,暖融融的,直到深夜,才戀戀不舍離開火塘,捂火、上床睡覺。
年復(fù)一年,鄉(xiāng)村的人離不開火塘,祖祖輩輩圍著火塘樂,圍著火塘吃,圍著火塘繁衍生息。
3
那時的鄉(xiāng)村,不論哪家有紅白喜事,都少不了要做豆腐。做豆腐是每一個家庭主婦持家待客的基本功。母親常說:“世間有三苦,讀書趕馬做豆腐?!睆男≡谀赣H胯下長大的我,對母親每一次做豆腐的過程我都?xì)v歷在目,前前后后參與過。
母親做豆腐的第一道工序是從分揀黃豆開始的。母親把黃豆端出來,坐在院子里,又是篩子,又是簸箕,又是盆。先把黃豆過篩一遍,然后再一撮、一撮舀在簸箕里,用膝蓋頂著簸箕,雙腳配合,一高一低,雙手搖晃著簸箕,黃豆就會聽從母親的指令,“骨碌——骨碌”往簸箕最低的一邊滾。轉(zhuǎn)眼間,那些蟲吃的黃豆、霉壞的黃豆就會有規(guī)律的站到一邊,飽滿的黃豆就會按照母親的意圖被分揀開來,攢動的黃豆就被母親趕羊進(jìn)圈一般“叮叮咚咚”趕進(jìn)了另一個鐵盆里。
分揀好的黃豆要先用石磨簡單磨成碎豆瓣,這個過程叫“辣豆子”。然后,再把豆瓣放進(jìn)水桶里浸泡四五個小時,就可以磨豆腐了。磨豆腐的那天晚上,雞叫頭回,我被母親從夢中搖醒,一骨碌摸黑起床,點著煤油燈,又是燒火燒水,又是馬不停蹄開始磨豆腐。簸箕大的石磨,母親朝前我在后,母親手握一根磨扁擔(dān),我握一根磨扁擔(dān),一步一個腳印跟著母親推磨。我像一匹剛上架學(xué)拉車的小馬駒,開始覺得很好玩,豆腐磨了一半,就想偷懶,一偷懶,拴在磨上的繩子放松,推磨的扁擔(dān)頭就打盹似地滑落到磨槽里吃豆沫。母親回頭望我一眼,問我豆腐好吃嗎?我知道母親話中有話,只好悶悶不樂跟著母親繼續(xù)推磨。天麻麻亮?xí)r,白花花的幾大桶生豆沫就磨出來了。
磨好的豆沫還需要過濾豆腐渣,這個過程叫“滾豆腐”。一個鍋大的鐵盆上面放著個井字形的豆腐架,架子上面是筲箕,筲箕里墊一塊紗布,母親把豆沫舀進(jìn)筲箕,然后慢慢收緊紗布,加適當(dāng)溫水,和面似的用力壓,巴不得連身子都撲上去。反反復(fù)復(fù)擠壓,白花花的原漿就“嘩啦——嘩啦”往下流,豆腐渣也就自然而然分離開了。然后再把過濾出來的原漿倒入大鍋,開始熬豆?jié){。熬豆?jié){,火色很關(guān)鍵,如果火候掌握不好,豆?jié){就會漲潮般溢出灶臺,一大鍋豆?jié){轉(zhuǎn)眼間所剩無幾,村里人都把這種現(xiàn)象叫“鬼拿豆腐”。所以,必須寸步不離守候在灶膛邊,一邊湊火,一邊慢慢熬。熬啊,熬!熬到豆?jié){起皮,一層又一層,直到滿灶屋豆?jié){飄香,豆?jié){就熬熟了。
點豆腐更考手腳,石膏多了,豆腐不嫩,石膏少了,豆腐不凍。母親用火鉗把灶膛里紅紅的石膏夾出來,先在鹽臼里舂細(xì)、兌水、沉淀,然后胸有成竹與豆?jié){攪拌均勻,蓋好。冷卻后,就變成了嫩生生的豆花。如果豆腐點壞了,就不是好兆頭。
除了吃新鮮豆花外,母親把豆花舀入墊有紗布的筲箕,收緊,手握甑蓋由輕到重,由慢到快反復(fù)壓,硬豆腐就做成了,就可做豆腐圓子、油煎豆腐、麻婆豆腐等等?;蚴怯玫兑淮u磚打開,也就可以一塊塊做成霉豆腐、腌豆腐、油腐乳了。還可以把一磚磚豆腐當(dāng)作禮物,送給有紅白喜事的親戚鄰居。
每次做豆腐,母親都要用腌菜點制腌菜豆腐,又酸又嫩,又爽口,又開胃,又下飯。有時,母親也會用類似做豆腐的方法做米粉,不同的是點米漿時用的是石灰水,做魔芋豆腐點漿時,用的則是一種叫玉米芢(不是苞谷)秸稈燃燒后的灰燼沉淀過的水。那時,雖然窮,一年半載吃不上肉,但母親總是用她做豆腐、做米粉的手藝把全家人的日子裝點得有滋有味。
豆腐好吃,母親常讓我猜這樣一個諺語:“尿急豆腐漲,娃娃滾下床,前門遭賊搶,后門被水淌,田里還有牛踏秧,到底顧哪樣?”
能背誦幾十首古詩的我,兩眼抹黑,摸頭不著腦,到底顧哪樣?什么都重要???母親便說我怕是豆腐吃多了,變成了豆腐渣腦筋。
后來長大讀書學(xué)哲學(xué)才明白,別看小小一塊豆腐,還蘊(yùn)藏著母親的很多智慧和哲理呢。
4
鄉(xiāng)村的很多美味都離不開柴火。那時,一年半載也吃不上幾頓肉,但我們村每年到了端午節(jié)、火把節(jié)、中秋節(jié)、彝族年、春節(jié)這幾大節(jié)日,生產(chǎn)隊那幾個當(dāng)頭的人,總會召集大家宰殺兩三只羊,有蒸的,有煮的,還有用羊肝、羊血剁的“羊肝生”(一種肉拌涼菜),一碗一勺,多多少少,一人一份,分給全村人,窮的富的,過年過節(jié)家家都能吃上肉,滋潤滋潤生銹的腸胃。
每當(dāng)?shù)弥謇餁⒀虻南?,我們一群孩子就像村里那些嗅覺靈敏的狗,馬馬虎虎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敷衍了事做完大人安排的拾糞、找豬草之類的活計,就會早早地跑到生產(chǎn)隊殺羊煮肉的倉房里看熱鬧。殺羊,對于我們孩子來說,是看一場不花錢的大戲。被殺的羊一般是大羯羊,或者是不會生育的蒙母羊,看上去油光水滑,滿身堆肉。只見幾條漢子七手八腳,把羊按翻在石階邊沿上,殺手握著一把亮汪汪的尖刀,從羊的耳朵根部猛刺殺下去,鮮紅的血順著刀尖嘩啦啦流淌,羊聲嘶力竭掙扎,一直到死都睜著眼睛。好奇的我們一邊麻利地幫大人打下手,拉羊腳、剝羊皮、翻羊腸肚、燒羊頭蹄,一邊多腳多手不停地往那幾口簸箕大的鐵鍋下添柴湊火,個個都爭先恐后,拿出積極的表現(xiàn),討好操刀掌勺的大人,盼望早點分到肉、吃到肉。
柴火在熊熊燃燒,鍋里的肉在不停地舞蹈,饞貓見肉般的我們早已迫不及待,如饑似渴熬到下午,“總管火”就會打發(fā)我們一個還帶有點筋筋肉的骨頭,讓我們先嘗一口,我們啃得津津有味。當(dāng)我們把啃過的骨頭扔出手時,看到的是一群狗互相撕咬“汪汪汪”爭搶骨頭的拳王爭霸賽表演。作為旁觀者的我們,也是導(dǎo)演者,如看了一部很成功、很過癮的戰(zhàn)斗片。
柴不停地添加,火在笑呵呵地燃燒,臨近黃昏,到了分肉的時候,興高采烈的我們,跑回家拿著鍋碗盆,一邊跑,一邊喊:“分肉嘍——分肉嘍!”
前來分肉的大多數(shù)是娃娃,各家各戶各式各樣的鍋碗盆依次排隊擺開,等待分肉的時光總是那樣漫長,迫不及待的我們就會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響鍋碗盆,催促“總管火”分肉。當(dāng)“總管火”把肉一份一份分到自家鍋碗盆里時,我們嘴里的口水不知往肚子里咽了多少次。各自端著肉回家,一下子,羊肉的味道彌漫開來,整個村莊都是羊肉的味道。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那種充滿人間煙火味的羊肉,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我可以放開肚皮美餐一頓。那種柴火味的羊肉,多少年過去了,至今仍埋藏在我頑固的蛋白酶里,成了味覺里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5
童年的我們衣服單薄又襤褸。每年冬天,黎明上學(xué)讀書,人人手里都提著一個爛洋碗或是爛洋盆做的小火盆。出門時,火盆里的火炭剛剛點燃,火不旺,我們一邊走一邊甩,火盆甩過頭頂,倒立過來,一圈又一圈加速甩,如果用力不均勻,節(jié)奏不合拍,火盆里的火炭就會雞飛蛋打,撒落一地,部分火炭還會落在身上。其實,那是我們童年一次次玩火的雜技表演。放學(xué)后,多數(shù)人火盆里的火已經(jīng)熄滅,少數(shù)人的火盆里還有余火,我們一邊走,一邊拾些碎柴燒火,三五成群停留在路邊燒蠶豆、包谷粒吃,真是樂趣無窮。
那時的我們沒有保護(hù)野生動物的意識,一群孩子去攆貂鼠,看見貂鼠進(jìn)洞,我們就拾些松毛、枝葉塞在洞口,一邊燒、一邊把濃煙往洞里吹,把火苗往洞里壓,貂鼠悶不住,就會昏頭昏腦逃出洞口,中了我們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
有時,去捕石蚌,牛腰深的一潭水被我們一桶一桶打干,卻搜尋不到石蚌,我們用捉貂鼠的辦法,往石頭縫里燒火熏,一會兒工夫,石蚌驚慌失措跳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同樣中招,被我們束手就擒。拿回家,就成了我們的美食。
更有趣的是燒馬蜂。每年秋天的山野,馬蜂把巢筑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上,或者密匝匝的樹叢中,我們都叫它“葫蘆包”。由于馬蜂毒性大,如果蜇了人,會全身紅腫,甚至喪命,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們早早地提前準(zhǔn)備好足夠的松明火把,趁著天黑,幾個小伙伴全副武裝吆喝著進(jìn)山。到達(dá)目的地,分工合作,有的爬樹,有的點火,火把熊熊燃燒,直插“葫蘆包”。此刻,馬蜂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家園,傾巢出動,如飛蛾撲火,全軍覆滅。迅速摘下“葫蘆包”,放進(jìn)口袋,匆匆撲滅遺火后,我們?nèi)绱蛄艘粓鰟僬谭祷丶遥逊涑诧灷锬切┤缫粋€個熟睡嬰兒的蜂蛹摳出來,用熱水一燙,要么平分秋色,要么有福同享“打牙祭”,讓好久沒有吃到肉的我們解解饞。
每年秋天放暑假,我們讀書娃娃回家的主要任務(wù)是放牛羊,一群孩子互相邀約,把牛羊趕到山上,一邊放牧,一邊挖中草藥,一邊找菌子(蘑菇)。撿到青頭菌、谷熟菌、牛眼睛菌,我們就會拿出偷偷從家里帶來的火柴生火,然后往菌子骨朵里撒一點鹽,用火燒菌子吃,又鮮又香??墒牵捎诰硬幌窦Z食一樣抵飽,吃得越多,餓得越快,仿佛自己是一個餓死鬼,巴不得像那些牛羊一樣,見草就吃。也有時,因沒有經(jīng)驗,燒烤菌子時,鹽放多了,吃后口干舌燥,加之身上沒有帶水,山泉水吃多了,就會遭到腸胃反抗,肚子“嘰里咕?!狈路鹗菍O悟空在大鬧天宮,害得我們?yōu)榭趥?,拉稀擺帶,好幾天都不敢吃菌子。
每年大年初二,忙碌了一年的大人常常安排我們“出牛行”。言下之意,人在過節(jié),不能虧待牲畜,放牛的事就落到了孩子身上。我們一群娃娃同樣會互相邀約,背著鍋、碗、瓢、盆炊具和油、鹽、肉、米、菜,把牛趕進(jìn)山,分工合作,有的放牛,有的撿石搭灶,有的拾柴燒火,在山泉水叮咚的山箐邊,七手八腳“打平伙”煮飯吃。
一會兒端鍋,一會兒湊火,不知不覺,嘴上無毛做事不牢的我們大多成了“畫眉臉”,你看我笑笑,我看你笑笑,樂趣無窮。那種“隔鍋香”的味道,那種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柴火飯,一直凝固在我的身體里,香到現(xiàn)在。
6
那是一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每年夏天,氣候炎熱,學(xué)校里都要臨時砌一眼大鍋灶,發(fā)動我們以勞動課的名義上山挑柴,用來燒火煎熬“大鍋藥”,一碗一碗分給老師學(xué)生喝。而且人人都要喝,一個都不能漏掉。據(jù)說,那種“大鍋藥”可以預(yù)防腦膜炎??傊胁≈尾?,無病預(yù)防,因為每個人的碗里還加了一小調(diào)羹白糖,苦甜苦甜的。我們“嘩啦啦”喝個底朝天,不少同學(xué)還像圍著主人要食的小雞,纏著老師討藥喝??墒?,老師總是說:“是藥都有三分毒,不行,不行,又不是喝糖開水?!币贿厯u頭,一邊揮手,催我們趕快回教室準(zhǔn)備上課。其實,童年的我并不想喝藥,看中的是那一丁點難能可貴的白糖。
那時的鄉(xiāng)村,家家都儲存著很多中草藥。人人都上山挖過藥,個個都或多或少認(rèn)識一些中草藥,也略知一些治病的“土藥方”。藥方幾乎是通用的,一傳十,十傳百,家禽六畜病了,自己配制幾種熟悉的中草藥煎熬成湯,強(qiáng)行喂。豬憨厚老實,只需把藥碎成粉末摻在豬食里,加點面,豬誤認(rèn)為是美食,就扇著耳朵“吭哧——吭哧”吃了??晌古K幉⒉皇且患菀椎氖?,不論是誰家的牛生病了,都不會隨便配藥喂。因為,牛是農(nóng)家最值錢的家當(dāng),都要翻山越嶺去狗街、貓街鎮(zhèn)上請“牛太醫(yī)”來診斷開藥。喂牛藥時,都少不了要請五六個壯漢來幫忙。對于脾性溫和的牛,用繩子或皮條拴住牛角,把牛牽到專門喂藥的場子上,然后把牛頭吊在一棵大麻栗樹上,有的人搔著牛屁股,有的人抬著牛頭,有的人掰開牛嘴,有的人打藥,一灌角、一灌角輪流喂,轉(zhuǎn)眼間,一大盆湯藥就喂完了。對于那些脾性犟的牛,必須先用青草或菜葉引誘,乘牛低頭吃草時,幾個壯漢沖進(jìn)牛圈,七手八腳用繩子或皮條把牛的腳套住,默契配合一起用力,牛神不知鬼不覺被拉倒,腳被捆綁,中間還加了一根“穿心桿”,被擒翻的牛就歸依伏法接受喂藥了。
鄉(xiāng)村的人小病小痛也如此,同樣憑經(jīng)驗自己配藥方,自己煎熬,自己喝。在我的眼里,母親可算得上半個“草太醫(yī)”。不管是誰生病,母親都要拿一坨大黃舂細(xì),摻拌著蜂蜜,誘逼我們兄弟姊妹幾個喝下。母親的說法是:“人生病是身體里有毒,吃大黃的目的就是通便排毒。”
童年的我體弱多病,火塘里的藥罐幾乎不斷。有時,不知飽足的我,東西吃雜了、吃多了,肚子脹、肚子痛、肚子拉,母親就會用大麥芽、地棠香、蘆葦根、蛤蟆葉、隔山消等幾種中草藥配方,讓我守在火塘邊煨吃。有時,母親也會捏一個飯團(tuán),讓我在灶膛里、火塘里燒焦烤糊成炭,然后舂細(xì)兌水讓我當(dāng)藥喝。有時,家里殺雞吃,那片黃黃的雞內(nèi)金,母親總是放在灶門口讓我燒吃,說是消食。有時,我感冒發(fā)燒頭痛,母親就會用龍膽草、黃芩、黃連、臭靈丹等讓我一道湯、一道湯煨了喝。那是我童年吃過的最苦、最難吃、最害怕吃的藥。
為了讓我吃藥,母親曾用過很多招數(shù),先是嚇唬我,說村里的某個孩子就是怕吃藥,后來被病魔背走了,某個孩子不吃藥,長大以后,腳瘸、眼瞎、耳朵聾,娶不到媳婦。第一次,我磨磨蹭蹭喝了藥湯。第二次,我見到那碗黑黃黑黃的藥湯就莫名其妙的害怕,母親拿著一根牛筋條吆雞棍,不停的往地上甩打,向我亮出了黃牌。我喝一口,看看母親手里的棍子,再喝一口,又看看母親手里的棍子,無奈地緊閉眼睛,牛吃水一口見底。第三次,母親拿來一塊紅糖,督促我喝藥,我二話不說,端起藥碗一飲而盡。當(dāng)我伸手去搶母親手里的紅糖時,母親迅速縮了回去,只讓我大大的咬了一口,我后悔,又中了母親的圈套。第四次,母親還是拿著我上次咬過一口的那塊紅糖,作為我喝藥的籌碼,讓我喝一口藥,舔一下紅糖,我故意小口喝藥,慢舌舔糖,母親大概看出了我的花招,也按捺不住悶笑起來。最后,藥喝了好幾罐,小碗大的一塊紅糖被我吃光,病也慢慢治好了。
夏秋時節(jié),有時烈日當(dāng)頂,忽然間就“唰啦啦”下起了“太陽雨”,上學(xué)路上的我經(jīng)常被雨淋,晚上,不知不覺就會腦門發(fā)燙。母親找來幾個包麥(谷)骨頭,丟進(jìn)火塘燒成紅紅的炭,搛出來,放在大碗里,上面反罩一個小碗,迅速倒上開水,“嗤”一聲騰起一團(tuán)霧,再把碗里黑油油的水倒出來,讓我趁熱喝下,鉆進(jìn)被窩,蒙頭大睡。滿身冒汗的我一覺睡醒,全身輕松。第二天,又活蹦亂跳上學(xué)了。
冬天,由于我愛吃火燒火燎的東西,喉嚨經(jīng)常上火,加之喜歡喝涼水,撈起水溝里的冰塊當(dāng)冰棒吃,嗓子沙啞了,說不出話來。母親找來一小坨鹽和一小塊石膏,放在灶膛里燒得通紅,夾出來放在碗里,沖上開水,讓我趁熱喝下,嘿!還真管用,慢慢的嗓子就不再沙啞了。也有時,母親是用燒得紅通通的石膏泡水給我喝,發(fā)發(fā)汗,都多多少少管點用。
一年四季,腳不落地奔波忙碌的母親,遇到天氣變冷,就會手腳麻木,關(guān)節(jié)疼痛。每年冬至殺年豬,母親都會煮一兩次草烏吃。傳說草烏是一種大毒藥,村里曾有人心里的疙瘩解不開,故意吃草烏自己把自己毒死。也曾有人為了煮草烏吃,治風(fēng)濕病,因時間火候不到,結(jié)果命送黃泉,血淋淋的教訓(xùn)已屢見不鮮。可是,為了治病,母親煮草烏與眾不同,先把上山挖回來的草烏曬干,要煮之前,先用水泡,然后再放進(jìn)熊熊燃燒的火塘里,用熱火灰捂著“噼里啪啦”炮制之后,再用水清洗,才下鍋與幾寸豬蹄一起慢慢熬煮,一天一夜?fàn)t火不熄。開吃之前,母親總是自己先嘗試吃一點,三四個小時后,沒有不良反應(yīng),才讓其他人吃。年年吃草烏,年年都平安無事。母親常說:“煮草烏吃,就是以毒攻毒,柴火不能熄,湯少了,一定要加開水,不能加冷水,吃的就是火候。”當(dāng)然,吃草烏并非就能讓母親藥到病除,風(fēng)濕病嚴(yán)重時,還是少不了要去請“草太醫(yī)”打銀針、拔火罐,綜合治療。遺憾的是積勞成疾的母親,到了晚年滿身癆病,這頭按下那頭翹,最終還是變成了病魔的俘虜。
7
那時的鄉(xiāng)村,每年臘月都有人來炸米花。炸米花的老師傅就像那些走村串戶的貨郎,一頭挑著“小鋼炮”米花機(jī),一頭挑著炸米花的工具,歇在村口,找塊平坦的地方擺開陣勢。來料加工,兩角錢一炮,誰家炸米花,就由誰家提供包谷粒和柴。
很快,村里的人就像接到通知似的跑來湊熱鬧,依次排隊炸米花。只見老師傅胸中有數(shù)地盛一小碗包谷,隨手灑上幾滴早已準(zhǔn)備好的糖精水,“嘩啦啦”倒進(jìn)“小鋼炮”,壓蓋扣緊,然后架在熊熊烈火上面“骨碌——骨碌”搖轉(zhuǎn)。轉(zhuǎn)眼間,火候已到,老師傅把“小鋼炮”拎出火堆,腳手配合,迅速打開扣蓋,把“炮口”對準(zhǔn)一只篾編的尖底竹籃口,“嘭”一聲巨響,剛才放進(jìn)去的一粒粒黃燦燦包谷魔術(shù)似的搖身一變,像從天而降的雪花,成了一朵朵香噴噴的爆米花。一炮接著一炮輪番炸,你家炸完,我家跟上,先炸的先嘗,都是嘴頭上的吃食,見者有份,人人都可以討幾粒米花嘗嘗。
我們一群娃娃,個個都是忠實的小看客,圍著“小鋼炮”,看不夠,吃不飽。直到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呼喊催促,甚至發(fā)火,才一個個屁顛屁顛去做拾糞、找豬草之類大人安排的事。
從此,爆米花成了父母過年過節(jié)打發(fā)獎賞鄉(xiāng)村孩子最好的零食。
8
村頭有戶鐵匠人家,聽村里人說,鐵匠的爺爺解放前就靠打鐵謀生,挑著錘子、砧子、風(fēng)箱等工具,帶著一幫人,從家里出發(fā),一路走,一路打鐵,有時去保山,有時去德宏,有時去臨滄,靠打鐵大顯身手,“走夷方”走到了緬甸,三四年才能回來。而且,同路去的人,有病死的,有被強(qiáng)盜搶劫的,死了好幾個。有這樣一首民謠:“走夷方,兩眼淚汪汪,黃連苦膽熬藥湯,洪水惡瘴棄荒野,狂風(fēng)猛獸死他鄉(xiāng),霧茫茫,官匪勾結(jié)勢如狼,命如草芥無人問,妻兒苦等淚滿眶,魂斷腸,魂斷腸……有女莫嫁夷方郎,才是新娘又成孀,異國黃土埋骨肉,家中巷口立碑坊?!薄白咭姆健保@是一段用血淚換來的歷史,這是一條用生命換來的謀生之道。鐵匠的爺爺算是命大,九死一生活著回來,把祖業(yè)傳給了兒子、孫子。孫子就是曾經(jīng)跟爺爺“走夷方”回來的鐵匠。
鐵匠家“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鐵,山前山后的不少農(nóng)家經(jīng)常來加工鋤頭、鐮刀、斧頭之類的農(nóng)具,鐵匠的小兒子金寶是我的同伴,我經(jīng)常跑去找他玩,看鐵匠打鐵。打鐵必須兩個人,一個主打,一個添錘,鐵花飛濺。主打的必定是鐵匠,添錘的有時是金寶的母親,有時是金寶的哥哥,一輕一重,一舉一放,配合默契,一錘攆著一錘,緊追不舍敲打。反復(fù)幾個回合,一塊鐵被鐵匠手里的鉗子緊緊咬住,從紅通通的爐火里搛出來,放在砧子上揮舞著鐵錘反復(fù)敲打,就變成了像模像樣的鋤頭、鐮刀、菜刀、柴刀、斧頭。在我的眼里,再堅硬的鐵,也沒有鐵匠的胳膊硬,只要經(jīng)過鐵匠的手,沒有錘打不成的器具。我喜歡看鐵匠拉風(fēng)箱,一伸一縮,用力均勻,聲音就像熟睡的胖子在打鼾,呼吸時緊時慢,悅耳動聽。
我們小孩子喜歡滾鐵環(huán)。有時,鐵環(huán)斷裂壞了,經(jīng)常把家里積存過冬的栗炭悄悄拿去,請鐵匠重新回爐,幫我們把斷了的鐵環(huán)接起來。每次去,只見鐵匠一手“噗嗤噗嗤”拉著風(fēng)箱,一手握著鉗子,翻弄著紅紅爐火里由黑變紅的鐵環(huán)接頭,火候一到,搛出來放在砧子上,迅速用宰子把舊接頭宰掉一寸。我好奇地問鐵匠,為什么要這樣。鐵匠說,小屁娃娃你不懂,這叫“鐵匠不摞鐵,當(dāng)面宰一截”。據(jù)說這樣宰掉一寸,接頭才會相生穩(wěn)固。鐵匠汗流浹背,真是“冷打銅、熱打鐵”,一根煙的功夫,鐵環(huán)的兩個接頭經(jīng)過反復(fù)錘打,逐漸粘合在一起,鐵匠手里揮舞的錘漸漸慢了下來,敲擊的錘聲也隨之由強(qiáng)變?nèi)酰瑔×?。只見鐵匠放下手里的錘子,手握鐵環(huán),把剛粘合的接頭往準(zhǔn)備好的水里蜻蜓點水般一蘸,“滋”一聲騰起一團(tuán)霧,又拿起鐵環(huán)舉在眼前,半閉著眼,打槍似的瞄了瞄。反復(fù)幾次蘸水,幾次淬火,冷卻后,鐵環(huán)破鏡重圓,大功告成,又圓了我的鐵環(huán)夢。
那時,同伴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滾珠子,有的是樹上摘來的橡子,有的是石頭磨成的石珠子,只有鐵匠的小兒子金寶拿著一個鐵匠為他自制的“鋼珠”,又大又圓,每次玩耍都占上風(fēng),讓我們一個個敗在了他的手下。后來,別出心裁的我們打聽到鐵匠不在家,就各自把平時撿來的廢舊電池鋁皮拿到鐵匠家,慫恿他的小兒子金寶燒火,七手八腳,有的加炭,有的拉風(fēng)箱。大家都認(rèn)為拉風(fēng)箱好玩,個個都爭著拉,由于用力不均勻,風(fēng)箱被折磨得像個哮喘咳嗽的老人,爐火忽明忽暗,半天功夫,待鋁皮淬煉成水,取出來倒進(jìn)模具,冷卻后,磨去邊角,一個個嶄新的“鋼珠”就做成了??墒呛髞聿诺弥?,由于我們不會均勻用力,鐵匠家的風(fēng)箱被扯壞了,鐵匠家的小兒子金寶還挨了多拾三筐糞的懲罰。還有一個小伙伴,膽大妄為把自家舀油鹽的鋁勺故意敲爛,拿來煉制“鋼珠”,挨了父親一頓皮肉之苦。好長一段時間,闖禍的我們不敢去鐵匠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鐵匠,就像老鼠見貓跑開了。更不敢明目張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滾珠子”。
9
農(nóng)家的經(jīng)濟(jì)收入來源同樣離不開火。那時種烤煙是全村人年底分紅的生財之道。村里有一座碉樓似的烤煙房,每年夏秋季節(jié),婦女們按照分工把田里成熟的煙葉采回來,一葉一葉編成后,一層一層裝進(jìn)烤煙房。專門指定由兩名烤煙師傅輪值烘烤,從小火到中火,再到大火,經(jīng)過五六天的不斷加溫,夜以繼日的烘烤,然后退火降溫,一桿桿金黃色的煙葉出爐。再組織婦女們分級扎把,統(tǒng)一出售,統(tǒng)一結(jié)算,再用每家一年到頭掙到的工分,折算出分紅錢,分給大家。
在全村人的心目中,那座高高的烤煙房就是村里人的“銀行”,烤煙房里躺著的地龍就是“印鈔機(jī)”,烤煙師傅就是“印鈔人”,火候掌握的分寸、煙葉烘烤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著全村人的紅利,若有閃失,即將到手的錢就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那兩位烤煙師傅,是我最敬重的人。每年煙葉烘烤時節(jié),我都會悄悄跑到烤煙房里,一邊幫烤煙師傅添柴湊火,借火燒包谷吃,一邊向烤煙師傅拜師學(xué)藝,夢想著長大也能像他們一樣,做個鄉(xiāng)村的“印鈔人”。
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戶后,家家戶戶都爭先恐后種植烤煙。那時,我已經(jīng)是十多歲的少年,按照父母的教導(dǎo),要穿衣、要上學(xué),甚至要住新房,要娶媳婦,樣樣花錢的事都與種烤煙有關(guān)。于是,我家一下子種了好幾畝烤煙,除了那些常規(guī)性的生產(chǎn)措施外,要各自新建烤煙房。砍椽梁、抬木頭、背石頭、打土基砌墻,一泥、一石、一瓦、一木,累得一家人叫苦連天。但為了發(fā)家致富,全家人還是要年復(fù)一年種烤煙。年幼的我心里非常明白,家里的燈油錢,我的書紙筆墨錢,大部分都是由烤煙演變而來的。
初中畢業(yè)那年暑假,收到中專錄取通知書,在家等待開學(xué)的我,為了籌學(xué)費、生活費,便配合大哥烘烤煙葉,巴望能烘烤出更好的煙葉,賣得更好的價錢。上陣之后,我才明白烘烤煙葉并不輕松,從煙葉入爐點火開始,就要日夜堅守,不能走開。而且也要技術(shù),就是大哥常說的“小火溫、中火升、大火猛”,地洞、天窗,該關(guān)則關(guān),該開則開。每一道環(huán)節(jié),都要視煙葉水分干濕程度掌握好火候,才能烘烤出好煙,有好收成。
烘烤煙葉的時節(jié),也是鄉(xiāng)村雨水最多的時節(jié),收進(jìn)家的紅豆、茄子,山上撿回家的菌子(蘑菇)需要風(fēng)干,陽光十分金貴,曬不干就會霉壞,只好用篩子拿到烤煙房里烘烤。本來是要把篩子吊在地龍上面烘烤,可是缺乏經(jīng)驗的我圖省事,直接把篩子放在地龍上烘烤。此時,煙葉已經(jīng)進(jìn)入大火階段猛火期,即將閉火。意想不到高溫地龍上的篩子突然起火,引燃了煙葉,頓時,整座烤煙房到處冒煙,見勢不妙,我跑回家呼天喚地求救,聞訊趕來的父老鄉(xiāng)親又是挑水,又是爬高上低斷火路,七手八腳幫忙?;痣m然撲滅了,但全家人辛辛苦苦栽種、即將變成錢的一爐煙葉,雞飛蛋打,化為烏有。經(jīng)歷了那場火災(zāi),我仿佛吃了一場敗仗,愧疚在我的心里燃燒了好多年,自責(zé)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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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戶后,鄉(xiāng)村的生活一年一個樣,建蓋房屋需要的瓦片也越來越多,二叔家頭腦靈活的堂哥邀約一幫人,請來四川瓦匠,筑窯子、做瓦、燒瓦。那是我們村第一個開張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每天都有十幾個人在那里“玩泥巴”。先是挖泥巴、泡泥巴、踩泥巴、和泥巴,然后把面團(tuán)似成熟的泥巴一坨一坨取出泥塘,搬運到場子上,打成一堵半人高的泥墻,師傅用弓一樣的鋼線刀,把泥巴一片一片割下,迅速貼在模具上。模具是一個木制的活動的梯形圓桶簾,桶簾上有個濕漉漉的布套,只見師傅左手掌握著模具,右手握著泥刮,在車床上一邊轉(zhuǎn)動,一邊蘸水打磨。
轉(zhuǎn)眼間,手藝熟練的師傅把模具從車床上取下來,小步快跑到場子上放穩(wěn),巧妙地把宛若扇型的模具輕輕收縮,布套隨之脫落,從模具上分娩出來的瓦桶,就有筋有骨站在場子上晾曬。待水分被陽光舔干,再按原先劃過的線縫掰開,就成了等待入窯的生瓦。
然后,再把生瓦片一片一片依次裝進(jìn)窯子,點火燃燒七八天,冷卻后,再出窯,灰黑的筒瓦、板瓦就一片片生產(chǎn)出來了。燒窯需要很多柴,就地收購,三塊錢一百公斤,村里人靠找柴賣柴,又多了一條財路。少部分人還可到瓦廠做工掙錢。同時,要建蓋新房子的人家,也可以近水樓臺就近購買瓦片,省了很多運費。
有了瓦廠,一坨泥巴在柴火的催生下變成了一片片魚鱗般的瓦,漸漸地村莊里的茅草房、土掌房就脫胎換骨變成了越來越多的大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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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柴火還與喜樂緊密相連。每個人到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的年齡,舉辦婚禮是用火最隆重的時候。當(dāng)娶親的隊伍伴隨著悠揚的嗩吶聲、噼里啪啦的爆竹聲,被兩個金童玉女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和兩個老阿媽引進(jìn)家,新郎新娘的洞房里,早已燒起了一盆熱烘烘的栗炭火,一切都象征著夫妻是打著火把也找不到的配對鴛鴦,通紅的炭火預(yù)示著小兩口婚后的日子紅紅火火。
不論是男方娶媳婦的那天晚上,還是女方出嫁的頭天晚上,待客吃完飯,操辦婚事的人家都會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樹枝搭成的青棚下,燒起一堆篝火,組織跳一種土著彝族的“左腳舞”。開場時,一般先由主人家彈響第一聲弦子,唱響第一聲調(diào)子,領(lǐng)跳三圈后,前來賀喜的親戚朋友,前來幫忙的村鄰鄉(xiāng)黨方可加入,手挽手,以篝火為圓心,圍成圈,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起踏歌起舞。不論是誰家辦喜事,都會迎來一種不請自來“攆腳跳”的客人。攆腳跳,顧名思義,就是鄰村近寨的彝族青年男女,打聽到誰家有娶嫁的喜慶日子,就會互相邀約,去跳左腳舞,同喜同樂,為主人家增添幾分喜氣。跳左腳舞的樂器大多以龍頭三弦、二胡、竹簫、嗩吶為主,伴隨著吹樹葉聲、舞步聲、吼調(diào)子聲,抑揚頓挫,翩翩起舞。頓時,仿佛是在舉行一場民間歌舞擂臺賽,把主人家的婚禮推向高潮。明事理的主人家常常會安排人在篝火旁擺出米酒、瓜子、糖果、茶水,讓打歌跳舞的親戚朋友隨心所欲吃喝狂歡。山潮水潮不如人來潮,跳左腳舞的人越多,舞蹈的圈子越大,標(biāo)志著主人家家底厚實,人氣興旺。一曲又一曲,不同的調(diào)子、不同的舞步、不同的韻律,篝火不熄,歌舞不停,通宵達(dá)旦。不少彝族姑娘小伙正是在攆腳跳中,用弦子傾吐愛情,用歌聲和舞姿展示自己的風(fēng)采,相互認(rèn)識,締結(jié)良緣的。
彝族男女青年除了攆腳跳,還有一種談情說愛的方式“趕熱鬧”。這是一種約會的方式,雙方必須先由一個人說好趕熱鬧的日子、地點、人數(shù)和見面聯(lián)絡(luò)的暗號,然后各自回去邀約。男的邀約小伙,女的邀約姑娘,人數(shù)既不能多,也不能少,男女必須對等,結(jié)婚成家的姑娘、小伙一般是不能去參加趕熱鬧的。如果去了,就是思想開岔、花心,有婚外戀的嫌疑,被人笑話,被人嘲諷,被人看不起。趕熱鬧的地點一般選擇在離村莊稍微遠(yuǎn)、比較隱蔽的山箐旮旯里,到了約定的日子,雙方到達(dá)約定的地點,找一塊平坦的草坪,拾些柴燒起篝火,以跳左腳舞為樂。盡情地唱,盡情地跳,誰的弦子最響,誰就最討姑娘喜歡;誰的歌喉最清脆,誰就能引來小伙子多情的目光。一堆篝火熊熊燃燒,一曲曲情歌響徹山谷。
“隔是隔山箐,箐呀箐隔山,隔山阿老表,你要來呢噶,隔山隔水不隔心,做姊做妹要真心?!?/p>
“栽死栽活柏枝樹,愛死愛活人家呢,哪呢好玩哪呢去,哪呢花香落哪呢?!?/p>
“高山頂上茶花開,阿哥阿妹跳腳來,郎合心來妹合意,采朵茶花給妹戴?!?/p>
……
經(jīng)過幾次反反復(fù)復(fù)趕熱鬧,進(jìn)一步加深了解,互贈禮物傳情,雙方相中心上人,就可以按照風(fēng)俗請媒婆提親訂婚,操辦婚事了。
姑娘出嫁之前,娘家早已經(jīng)請木匠為姑娘制作了一張方形的嫁妝柜,柜子用紅油漆涂抹過,柜子上有的畫著兩只喜鵲,有的畫著一對鴛鴦,還有紅艷艷的山茶花,紅彤彤的喜字。除了嫁妝柜,還要買一個鐵火盆,做一個涂抹著紅油漆的木火盆架,一并搭賀姑娘。出嫁前,都要把嫁妝柜擺在堂屋里,舉行娘家對女兒搭賀禮物的嫁妝儀式。常常是這樣,由娘和嬸嬸把新衣服、新被褥、新鞋子、金銀首飾,全部放在篾篩里,然后在燃燒正旺的火上面,反復(fù)過篩烘烤,才一樣一樣裝進(jìn)柜里。嫁妝柜里同時還放有少量的糖果、瓜子、大米,和紅紙包裹的栗炭,言下之意,姑娘的嫁妝柜和火盆,由男方家請來娶親背柜子的人背到姑爺家,結(jié)婚成家后必定早生貴子,有米下鍋,香火不斷,日子紅火。姑娘嫁到婆家后,如果另立門戶分家,當(dāng)年大年初二,娘家人就會邀約親戚,買一些鍋碗瓢盆等炊具,挑著臘肉、雞、栗炭,炸響爆竹,到姑娘家熱熱鬧鬧“燒鍋底”。并且,由娘家人親自燒火,操刀掌廚,用嶄新的鍋灶煮飯一起吃。言下之意,樹大分枝,人大分家屬自然規(guī)律,另起爐灶,另立門戶,姑娘才算成家立業(yè),有臉有面撐門立戶,操持生活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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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的火很有脾性,像個頑皮搗蛋的孩子,駕馭不住也經(jīng)常惹禍。有的人家為了燒洋芋地、燒田埂上的雜草,一不小心就引發(fā)山火,燒毀森林,逼得全村人出動撲救,不僅失火的人家要按村規(guī)民約挨懲罰,而且害得全家人好長一段時間都在村里抬不起頭。
我的母親是個崇尚火的人,每次去燒菜園地、苗床地、洋芋地,不僅要選擇山雨欲來時,而且要組織兩三個人,準(zhǔn)備好幾挑水,分工負(fù)責(zé),各把守一方,一旦火不聽話,有越軌跡象,就要趕快灑水壓住火頭,防止火苗亂竄,釀成災(zāi)禍。胸有成竹的母親每次燒完地,總會教育我們:“水火無情?。 ?/p>
可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有一次在火塘邊和二姐爭燒熟的包谷吃,兩包包谷本來都是平分秋色,各吃一包。我老鼠似的“咔嚓咔嚓”啃完,卻說母親偏心,大的苞谷給了二姐,讓我少吃了包谷。我不甘心,要求二姐再分一點給我,二姐不肯,我就去搶,二姐一閃,我的腳被草墩絆倒,左手栽進(jìn)了火塘里。母親聽到我的哭喊聲,飛速跑來,一邊責(zé)怪二姐,一邊牽著我遍村子乞討坐月子婆娘的奶汁擦傷口。后來用我自己的童子尿反反復(fù)復(fù)洗傷口,好長一段時間,耷拉著的左手“蛇蛻皮”后,才可以漸漸端碗吃飯。
村子里除了我,常有人吃火的虧。有一年麥?zhǔn)諘r節(jié),驕陽似火,村里有個婦女收割麥穗時,圖省事,放火燒麥秸。因風(fēng)干物燥,火勢控制不住,眼看辛辛苦苦種的麥穗就要被兇猛的火勢吞沒,急中生智,孤軍奮戰(zhàn)撲救,不料一陣狂風(fēng)眨眼間就把她卷入了火浪中。盡管她呼天喚地跑出火海,褲子已經(jīng)著火,她跑得越快,身上的火越燒的大,仿佛成了一個“火人”,無奈之下,只好跳進(jìn)河里保命,后來留下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話柄。
村里有個名叫“老豬貴”的人,妻子被一場怪病奪走了性命,十幾歲的兒子也因到壩塘里游泳溺水夭折了,只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日子過得黯淡無光,常遭人鄙視,就連我們小孩子也常拿他逗樂取笑,甚至向他扔石子。但“老豬貴”從不翻臉,只是嘿嘿一笑,罵一聲“鬼豆子,我告你爹你媽收拾你”,就悻悻離去了。其實,村里人人都知道,“老豬貴”是個吃救濟(jì)糧的五保戶,哪家有苦活臟活都喜歡請他幫忙,他很賣力,從不計較工錢,只圖吃飽飯,有酒喝。即便有時不請他干活,他摸進(jìn)哪家的門,哪家也會給他一碗飯吃??墒恰袄县i貴”的鄰居卻嫌他臟,嫌他不長志氣。有時,家里丟了什么小東西,菜園里的瓜菜被人偷了,雞丟失了,也一口咬定就是“老豬貴”干的,莫名其妙的讓他背了不少黑鍋,受了不少窩囊氣,還侵占了他家的宅基地,新蓋的房子擋了“老豬貴”進(jìn)門的路,還強(qiáng)詞奪理,經(jīng)常指桑罵槐侮辱“老豬貴”。
有一年除夕夜深人靜,“老豬貴”家的房屋不知什么原因,忽然起火,火光沖天,映紅了村莊的上空,鄰居家發(fā)現(xiàn),滿村子呼叫著求救,等村里人從甜蜜的夢里驚醒,帶著水桶、糞桶、大盆、小盆,陸續(xù)趕來,火苗已經(jīng)躥出房頂老高?;鹪诟咛師?,人無法靠近,只能從下往上拼命潑水。有的忙著斷火路,有的忙著找“老豬貴”。直到天亮,火才全部撲滅,“老豬貴”已被燒成一只焦黃的兔子,鄰居家除了人還活著,一切家當(dāng)已經(jīng)化為灰燼?!袄县i貴”走了,有的人罵火,有的人罵人,有的人說“老豬貴”瘋了,留給人們的是“遠(yuǎn)親不如近鄰”的種種猜測。
13
故鄉(xiāng)的人活著離不開火,死了也少不了用火陪葬。村莊里的人死了,尸體裝棺時,同樣要在棺材的四個角落放四根栗炭,一方面栗炭吸收水分,可防止棺材受潮腐爛,另一方面昭示著死者到了另一個世界,仍然有火可用。下葬前,還要拾些松毛和柴,在挖好的天井里熊熊燃燒,把井里的濕氣燒干,把蟲蟻燒死,然后再迅速打掃干凈,把棺材放入井底,覆蓋泥土,讓死者熱乎乎安息。并且送葬者返回家時,還要在路上燒一堆篝火,一個一個依次從火上跨過,用火驅(qū)趕妖魔鬼怪,避免把邪氣帶回家。
老家有一種習(xí)俗,在死者入土為安后,每天晚上天黑,家人必須到死者的墳前燒起一堆篝火,擺上酒肉飯菜,陪九泉之下的死者一邊烤火,一邊吃。一來敬奉山神,二來敬奉墳塋里的左鄰右舍,心里默默祈禱對初來乍到的死者給予關(guān)照,生怕死者到了陰曹地府,人生地不熟,受冷挨餓。連續(xù)三夜,不論刮風(fēng)下雨,家人都要雷打不動給死者燒火守孝。如果死者是自己的父母,燒火守孝必須由兒子完成。如果死者是丈夫或妻子,燒火守孝必須由遺孀完成。若是“少年亡”,只要是親人完成即可。不知多少年來,這種燒火盡孝的習(xí)俗代代相傳。因而有些不明真相的人,常把它誤認(rèn)為是“鬼火”。
每年清明上墳,家家戶戶都要選擇,帶著煙、酒、茶、肉、香、紙、柳條,前往自家的祖墳,殺雞宰羊,就地拾柴燒火、燒水,煮肉、煮飯,祭拜山神,祭奠死者,讓后生們記住自家的墳?zāi)?,記住墓地下躺著自己的列祖列宗,記住自己的血脈源頭。時代在變,如今的故鄉(xiāng),家用電器幾乎全部替代了柴火,村莊里的人越來越少,讀書的讀書,打工的打工,只有誰家操辦婚喪嫁娶的紅白喜事時,紛紛歸巢,才能看到裊裊炊煙,才能吃到地地道道的柴火飯菜,才能看到篝火點亮的左腳歌舞,才能聞到稀稀疏疏的人間煙火味。
火是山里人的靈魂。我從厚厚的大山里走來,蝸居在燈火闌珊的城市,而令我欣慰的是走出火塘這么多年,每年六月二十四火把節(jié),還能看到從故鄉(xiāng)火塘轉(zhuǎn)身進(jìn)入城市的畢摩祭火儀式閃亮登場,點燃歌舞,點燃激情,點燃狂歡。
責(zé)任編輯:尹曉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