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偉
“5000年文明史”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根深蒂固,我們的身份認同、文化自信與這個觀念密切相關。
恰巧出現(xiàn)在5000年前的良渚古城,是中華5000年文明史迄今為止最有力的論據(jù)。
世紀之交,中國考古學迎來解決文明起源等問題的良機——用實證的信史替代飄渺的傳說,讓文明史的開端不再糊里糊涂。
中國學者們集結在一起,尋找并理清中華文明起源、形成、發(fā)展的大脈絡。
考古學界人人都心知肚明,趨勢已經(jīng)不可阻擋:文明探源是考古學科發(fā)展至此必然要抵達的一站。
探源工程于2002年春天啟動,2002年到2003年是預研究階段,以考古工作基礎較好的中原地區(qū)為試點,山西襄汾的陶寺和河南偃師的二里頭兩大都邑性遺址成了最早的試驗田。綱舉目張,隨著工程正式啟動并逐漸深化,探源工程形成以都邑性遺址和區(qū)域中心性遺址為重點的布局。這些遺址主要分布在黃河、長江和遼河三大流域。
“我們意識到必須要找都邑性、中心性的遺址?!敝袊脊艑W會理事長、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王巍解釋道,“可以說,就是尋找都城,尋找反映王權的最直接的證據(jù)?!币粋€社會達到何種復雜程度,人們?nèi)绾紊?、祭祀、耕種、畜牧、戰(zhàn)斗……需要從更宏觀的城址中透視。
世紀之交時,陶寺發(fā)現(xiàn)了280萬平方米的城址,二里頭的城址考古也已經(jīng)持續(xù)多時。2007年,隨著300萬平方米的良渚古城被揭開,良渚也被列為探源工程的一大都邑。另外一個以都邑身份入選的是湖北天門石家河城址,但2011年陜西神木的石峁遺址揭開了更宏偉的400萬平方米石頭城后,取代了考古工作開展較少的石家河城址,石家河城址被列為中心性遺址。
至此,良渚、陶寺、石峁、二里頭——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四大都邑被確定下來。
良渚古城所在地理位置示意圖
陶寺,現(xiàn)在是山西臨汾市襄汾縣的一個村莊,4000年前則是汾河流域的一個龐大古國。規(guī)?;趾甑奶账逻z址被很多人認為是堯的都城所在。
陶寺遺址坐落在一片高高的黃土地上,背靠晉南盆地最高峰塔兒山,汾河支流從塬下流過,與《管子·乘馬》中“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的都城選址原則吻合。如今城址被埋藏在莊稼地下,上面生長著玉米和草藥。
2022年8月初酷熱的一天下午,陶寺遺址考古領隊、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高江濤開著一輛舊越野車進村。
在陶寺,高江濤希望揭開一個距今4300年至4000年的古國全貌。這個古國比文獻記載的夏代早數(shù)百年。高江濤認為,堯舜時代的存在是無疑的,陶寺遺址就是堯舜時代的產(chǎn)物。
一些出土器物,顯示了陶寺在精神、文化和技術上達到的罕見高度。高等級墓葬中出土的4個繪有蛇形動物的盤子,被認為是“龍盤”——彼時或許已有龍文化崇拜。一些陶器表面畫著紅色的字符,其中有一個酷似甲骨文的“文”字,但它比甲骨文早800年。
盡管這些器物神秘而誘人,但考古人員不能沉迷其中,陶寺考古近十年的重點,始終圍繞著另一些看似枯燥乏味的東西——城墻基址顏色不同的夯土,或是宮殿地底涂抹的白灰。高江濤記得多年前,當考古隊還蹲在手工業(yè)區(qū)埋頭猛挖時,探源工程專家就建議他們轉向?qū)m殿區(qū),因為它能解決問題——關于遺址性質(zhì)的大問題。
“可見,學術目標的引領非常關鍵?!蓖跷≌f,由于探源工程對于古代社會面貌的強烈興趣,城址、城墻、宮殿等提綱挈領性質(zhì)的遺存優(yōu)先性提前,各個遺址有目標地尋找這些東西,思路為之一變。
良渚古城遺址和石峁遺址也在2007年和2011年發(fā)現(xiàn)了城墻基址和水利系統(tǒng),古城面貌豁然開朗。
探源工程的遺址有了一致的目標,它們互相分享著解題思路:良渚的大型水利工程讓高江濤想到,同樣背山臨水的陶寺古城,應該也有水利工程,只是暫時無暇去找;陶寺發(fā)現(xiàn)的世界最早的觀象臺,顯示了4000多年前天文觀測達到的驚人水準,受此啟發(fā),天文遺址在其他新石器時代遺址中陸續(xù)被確認。
納入探源工程,為具體的考古項目帶來了直接幫助。高江濤一一列舉:首先是多學科介入,讓考古項目擁有更豐富的技術手段;其次是聚落考古理念的滲透,提倡用總體視角全面認識古代社會;以及帶來了經(jīng)費支持。
每年發(fā)掘季,都有自然科學學者從實驗室來到陶寺遺址,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停留整個發(fā)掘季。
呂厚遠起初是一位地質(zhì)學家,他最早研究的對象是跟植硅體一樣微小的孢粉。在呂厚遠求學的20世紀80年代,地質(zhì)學內(nèi)部已經(jīng)開展起環(huán)境考古,但直到探源工程啟動后,地質(zhì)學才與考古學深入聯(lián)合。
DNA檢測的專家們拿到陶寺出土的動物骨骸,檢測后大吃一驚:其中的黃牛、綿羊等動物來源于西亞。一條傳播鏈條于是清晰起來:距今5000年左右,黃牛、綿羊、小麥、冶金術從西亞傳入中國西北,距今4500年至4300年傳入中原。
“大約同時,中國華北原產(chǎn)的粟黍也向西傳到中亞、西亞,最后到了歐洲,所以這確實是一個頻繁交流的時期。”王巍說,“這就是多學科結合產(chǎn)生的研究成果,你光研究小麥或者動物是不行的。”陶寺先民的吃穿用度,在顯微鏡下浮現(xiàn)出更多線索。
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科技考古專家袁靖說,在中國,科技考古介入最多的遺址是二里頭遺址。二里頭位于河南洛陽偃師,是一個晚于良渚、陶寺、石峁等遺址的廣域王權國家,有“最早的中國”和“最早的王朝”之稱。中國歷史走到這里,出現(xiàn)了又一次飛躍。很多學者認為,它就是夏代都城。
這些顯微鏡下的操作,都發(fā)生在肉眼不可見的微觀世界,而對大尺度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認識,則為文明起源和演變的研究提供了一種全局視角。
20多年來,最能夠回答探源工程啟動之初那些問題的成果,是良渚古城。
20世紀80年代,兩處良渚高等級墓地被揭開蓋子,上千件精致的隨葬品,暗示了一個發(fā)達古代社會曾在此繁衍生息;2007年,良渚300萬平方米的內(nèi)城城墻被完整揭露出來;2011年,大型水利工程遺存被發(fā)現(xiàn);2016年,630萬平方米的外城被確認。
但在考古學家看來,直到城墻、水利工程、宮殿建筑和儲存著20萬公斤稻谷的大型糧倉被陸續(xù)確認,良渚才當之無愧地自證為文明。
良渚極為幸運。它留存了豐富的墓葬、完整的城墻基址、宏偉的大壩遺存,以及宮殿、祭壇、手工業(yè)遺跡等等,更幸運的是,這些遺存幾乎全部被找到了。良渚遺址是一塊收藏了5000年歷史的精致琥珀。
2018年,探源工程已經(jīng)進行了16年。中國學者決定正面迎接那個最根本的拷問。
某種程度上,尋找文明起源,并不是一個尋找既定答案的過程,而是一個闡釋觀點的過程。這不是一道填空題,而是論述題。
2018年5月28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召開發(fā)布會,探源工程專家組發(fā)布了判斷進入文明社會的四條標準——生產(chǎn)力方面,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有相當程度發(fā)展;社會明顯分化;出現(xiàn)作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城市;王權。這四條標準,很大程度上是從良渚古城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提煉出來的。
新的標準解決了“文明”問題,但“起源”問題又浮現(xiàn)了出來。何謂起源?
8000年前,河南舞陽賈湖遺址的先民就已經(jīng)種植水稻、飼養(yǎng)家豬、釀酒、制作綠松石器,還發(fā)明了可以演奏音樂的七孔骨笛,這難道不是某種程度上的文明?“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區(qū)分了起源和形成?!蓖跷】偨Y了他對中華文明起源、形成與早期發(fā)展的認識:中華文明距今萬年奠基,8000年前起源,6000年前加速,5000多年前進入文明社會,4300年前中原崛起,4000年前王朝建立,3000年前王權鞏固,2200年前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形成。按照這一觀點,中華文明于5000多年前形成,而起源,則可以追溯到8000年前。
如今,探源工程第五階段已經(jīng)進入中期,依然在距今5500年至3500年的2000年內(nèi)深耕。
追問還在繼續(xù)。為了一個持續(xù)百年的迷惘,數(shù)百位學者集結,傾注20年探尋,在5000年的土壤里尋找線索,努力回答那個古老的問題:我們何以成為我們?問題代代相傳,不同的是,由于手握前所未有的工具,我們從未如此逼近答案。
(摘自七一網(wǎng) 七一客戶端/《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