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岫
《見賢思齊》齊白石 3.7cm×3.7cm
《見賢思齊》邊款
以篆刻的藝術(shù)性而言,印家奏刀向石,不但流派專工紛呈,必須具備各種刀功,還須借重書法藝術(shù)的書功,諸如刊刻印款。若以印款的文學意蘊及其篆刻藝術(shù)性綜合觀之,最值得品味借鑒的印例,首舉齊白石的“見賢思齊”印及其印款?!耙娰t思齊”篆書印,刻于辛未(1931年)正月,時在民國二十年。此印獨到者有三,可謂“三奇”。
“見賢思齊”四字,語出《論語·里仁》:“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毖跃雍玫滦奚浦?,通常今譯為“見到賢者,應(yīng)向賢者看齊;見到不賢者,則內(nèi)心反省”。君子好德修善,必然敬善避邪,親賢者,遠小人?;蛑^一部《論語》,不過“仁善”二字或“見賢思齊”四字,足見此語文化蘊涵之厚重。
對“見賢思齊”最精辟的解讀是南宋錢時《融堂四書管見》的“十七字言”,其文曰“思齊則遷善,內(nèi)省則改過;賢、不賢,皆吾師也”,意即正反面教材悉數(shù)收納,清濁自選。因得古今文人和藝術(shù)家看重,此語歷來見諸書法篆刻作品甚多。特別是南宋陳淳所編《訓蒙雅言》輯“見賢思齊”入“蒙童必讀四言”后,書家多用此語自勵或規(guī)勉他人。
對齊翁而言,“見賢思齊”還有些特殊的意味,那便是“齊”字。齊,象形會意,多義。本義整齊一致,引申有相等比肩意(見賢思齊)、清正治理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若以現(xiàn)代漢語稱名,上舉統(tǒng)屬動詞,但“齊”字為姓,則是名詞。如果以雙關(guān)辭格解讀“見賢思齊”之“齊”,則有“向賢者看齊”和“見賢者即念及齊翁”的雙重釋義。
然“見賢思齊”印語確非齊翁自選,是音樂家、金石學家楊仲子(1885-1962)囑意他鐫刻的。齊翁同年初夏還為其刻了一方“不知有漢”四字印,印款95字,其中語涉楊公及“見賢思齊”印有42字,恰可佐證。款文先說“仲子先生刊印古勁秀雅,高出一時”,贊譽楊公印藝;接下來說“既倩余刊‘見賢思齊’印,又倩刊此”,陳述前后二印刊刻事由,交代得非常清楚:齊翁刻“見賢思齊”印是應(yīng)楊公之請,百二十日后又恭請齊翁刻“不知有漢”印。得楊公如此欽仰,齊翁似有感動,在印款最后又云“歐陽永叔所謂‘有知己之恩’,為余言也”(歐陽修所謂“有知己之恩”,正是我想說的話),借宋人語感恩楊公。
此42 字說的是“見賢思齊”印,與“不知有漢”印語內(nèi)容無干,不妨看作是齊翁因前刻未得盡言,遂于后刻補意。補意,在書畫相關(guān)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雖時有所見,但跨印補意,在兩印間“隔山呼應(yīng),借風回響”,實屬稀奇。
“見賢思齊”印有正書長款,109字,若文分三截,尤堪細味:
舊京刊印者無多人,有一二少年皆受業(yè)于余,學成自夸師古,背其恩本,君子恥之,人格低矣!中年人于非刻石真工,亦余門客。獨仲子先生之刻古工秀勁,殊能絕倫,其人品亦駕人上。余所佩仰,為刊此石,因先生有感人類之高下,偶爾記于先生之印側(cè),可笑也。辛未正月齊璜白石。
首先,說“刊印者無多人,有一二少年皆受業(yè)于余”,明確京城印界慘淡現(xiàn)狀和自家在京城印界的尊師地位。順筆批評“背恩”者,認為“學成自夸師古”的忘恩負義行為,君子恥之。其次,說門客于非(1889-1959)雖擅工筆花鳥,“刻石真工”,褒揚其藝;接下來說“獨(楊)仲子之刻古工秀勁,殊能絕倫,其人品亦駕人上。余所佩仰”,用水漲船高之法層層推出楊仲子,愈覺隆重。齊翁留意筆法,縱百字印款遣詞亦不茍且,由此可見。齊翁對楊公不但知交有素,而且欽佩推崇,故此印款凡刻至楊仲子先生時,皆不直稱其姓,一并抬頭空格。從齊翁印款“因先生有感人類之高下”的贊譽,可見其崇德重藝之情。
《不知有漢》齊白石
那么,楊公囑意齊翁鐫刻“見賢思齊”,有無以“齊”稱譽齊翁之意呢?據(jù)楊公友人、美術(shù)理論家常任俠先生說,“楊先生待人接物,向有天波楊府的豪氣。他藝格高雅,人品更高于藝格。那時齊白石賣畫的境況不太順暢,楊先生持金上門求印,對齊先生是捧場,并無他圖,所以齊先生才有知己恩情的說法。何況當時已有‘南楊北齊’的說法,他們藝術(shù)知己間表示一下傾慕也是藝界常情,不足為怪”。
再次,必須留意的是,齊翁在鐫刻“見賢思齊”印款中意外巧妙地運用了“涂注乙”(即涂改、添注、勾畫倒轉(zhuǎn)其字),讀者須細心讀來。書紙文字用“涂注乙”等方法救場,文場慣見??淌模话阋葌湫「?,奏刀過程也比較謹慎,所以絕少涂注乙現(xiàn)象。所以,在印面或印款上出現(xiàn)文字脫漏、筆誤、挪移、衍刻等問題后寧愿用“涂注乙”救治也不愿放棄的,千無一二。
齊翁此印款有漏刻、錯刻五處,但隨即作了“救場”:
印款第六行評價楊公刻藝至“古工秀勁,殊能”,漏刻“絕倫”二字,按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字間點是添”,齊翁在字間點兩點后,在行尾添加“絕倫”二字;第七行,在評價楊公人品至“余所佩仰”與“為刊此”間,衍刻一“余”字,遂奏刀圈除;第七行,在“為刊此”后漏刻“石”字,遂補刻于下行首字“因”的右角上;第八行,在“有感人類之”后衍刻一字,奏刀圈除;字邊點兩個點以示刪除,在行尾添加“高下”二字(意指“高下”二字置于衍刻字處)。
讀此印款奇品,看齊翁以刀刊石如同援筆書信,圈點刪改這般自然,可知刀筆運作,裁度生機,皆非步趨繩尺。待到讀印漸多漸深,又知齊翁書畫印多不株守陳法,時于筆前刀下自旋乾坤;茍有“奇”者,也是平生醞釀砥礪陶鑄而出。由此思及清人袁枚引用京江左蘭成“寧可如野馬,不可如疲驢”一語,愈加相信藝事之成無非參悟消息、自我造化,方可“進一重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