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切

朱贊軍

大爺和大媽們給我起了個綽號——一切。我喜歡這個綽號。

“收——冰箱彩電洗衣機(jī)家用電器——”

“收——廢銅廢鐵手機(jī)舊貨嘍——破爛換錢。”

聲音洪亮，吆喝陣陣。我不愛說話，從來不吆喝，現(xiàn)在，必須面對競爭，不得不吆喝起來。

“收——一切電器——”

“收——一切破爛——”

最終，我的簡潔打敗了同行的啰唆。此后，我就成了“一切”。

我在北京的胡同里收廢品，沒有節(jié)假日。一年365天，天天有活兒干，天天有錢賺，時間自己說了算。人這輩子，自己說了算的事，不多。

收廢品，收的是人。人對了，廢品是錢；人不對，廢品是垃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家愿意把廢品給我，是緣分。許多同行在吉祥社區(qū)這片兒和我競爭，后來都離開了，他們沒緣。我現(xiàn)在每天能睡到自然醒，電話一響，生意自來。我做事有我的原則。一個衣柜，我50元收，碰巧你想買，你開價只要不低于50元，拿走。我還連收帶賣過自行車、板車、三輪車、老年代步車。說來有意思，我還賣過兩次二手汽車。汽車這東西有點(diǎn)兒麻煩，太專業(yè)，弄不好會出人命。人命??！是大事，還是保持穩(wěn)定吧。有人勸我雇人，我不想，我當(dāng)不了老板。我只想著攢錢，不為自己，為兒子。他今年考大學(xué)，窮家富路，當(dāng)?shù)?，得有個爹樣。

你有了綽號，叫“一切”。你覺得挺好，是嗎？我可不這么認(rèn)為，我到了北京，人家就叫我“小一切”。你說，我考不上大學(xué)就別考了，到北京找你，給我介紹人脈。收廢品，這是什么人脈？這也不是個正經(jīng)職業(yè)呀！你介紹我認(rèn)識了房東朱大爺，他不也靠著退休金和收你的房租湊合著過嗎？你請我游長城，以環(huán)保的名義順手撿廢品。吃烤鴨，烤鴨店說，明天開始，買烤鴨單送一只鴨架子，你就讓我慢慢吃，吃到第二天零點(diǎn)。十個服務(wù)員打著哈欠，欣賞著我們。逛故宮，我看你玩得比我都高興。你拽著我唱“五更三點(diǎn)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在故宮里面唱滬劇，帝王將相和你有啥關(guān)系？你帶我看升國旗。大家看旗，你也看旗。升旗結(jié)束，你盯著游客手里的各種瓶子，你比國旗班的戰(zhàn)士還忙。全村人都羨慕你在北京做買賣，也是，收廢品也是買賣。

你幫腿腳不利索的街坊換煤氣，不收錢。我說，公家收五塊運(yùn)費(fèi)，咱們收兩塊。你說客戶關(guān)系需要維護(hù)。為此，你差點(diǎn)兒跟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付出勞動憑什么不能收錢？誰家有個大事小情，搬搬扛扛的，你愛搭把手，有必要嗎？你有些毛病得改改了。順手幫人扔垃圾，幫人收快遞，給老年人買飯，有必要嗎？樹杈搭在電線上，人家還沒說什么，你就說有安全隱患。人家裝修，為了點(diǎn)兒垃圾、邊角料，你義務(wù)當(dāng)監(jiān)工三個月，可真行。我想不明白，你是收廢品的，不是社區(qū)工作者。你給我的解釋是，人只要做事，就是一種修為。咱倆都是高中畢業(yè)，沒必要那么高深。你說，吉祥社區(qū)的老老少少都是家人。我沒看出來，除了我，誰是你的家人。你還說，買賣廢品時，能看出人品。我看出來了，不少人就是要占你便宜。你還繼續(xù)說，不計(jì)較小錢，就是一種修為。拉倒吧，必須計(jì)較，反正我就是要計(jì)較，小錢也是錢。大家說，有事沒事找“一切”，一切皆有可能；“小一切”是個財(cái)迷，不如“老一切”。我的爹呀，12345和110應(yīng)該給你接個分機(jī)。

“老一切”和“小一切”就這樣互相計(jì)較地活著。

夜黑，酒烈，爺兒倆喝成了哥兒倆，“老一切”借著酒勁兒拿出存折。

四十萬。

“小一切”重新打量“老一切”。爹，是真爹。折，是真折。

“老一切”說：“沒想到吧，小錢兒，攢的，上大學(xué)不能缺錢啊！兜里沒錢，上再好的大學(xué)，不硬氣。你考不上大學(xué)，就給你攢著娶媳婦。兜里沒錢，娶再好的媳婦，也不硬氣。咱倆一起干，爭取存上一百萬。收廢品的活兒鍛煉人，能掙錢還鍛煉身體。這工作，難找哇！再說，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以后干別的工作也不抓瞎?！?“小一切”說：“你說過，我媽沒得早，不讓我吃苦?！薄袄弦磺小闭f：“好兒子，我是你爹，說話算話，現(xiàn)在是熟悉環(huán)境，不是吃苦?！?/p>

酒話伴著未來，“小一切”摟著存折，睡出了口水?！袄弦磺小睋е靶∫磺小保劢菕鞙I，沒再醒來。

街坊四鄰幫助“小一切”料理后事，“小一切”看到的都是熟臉。他喜歡的人，來了。他不喜歡的人，來了。朱大爺說：“你爸托我給你找個工作，我給你問了，只要你想干，隨時可以上班。這間小房你就住著吧，不收你錢?！?/p>

人這輩子，自己說了算的事，還真是不多。我的靈堂布置得真好，讓各位費(fèi)心啦！能燒的就燒，能賣的就賣吧。我兒子——不對，還是隨著大家，叫他“小一切”吧——把我的骨灰留在了我喜歡的北京城。他回了老家。他跟我說，一定要復(fù)讀，考上大學(xué)，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

北京，是他的一切。

老街坊們，一切安好！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