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水謠

壬寅十月二十八，清晨。

我走在皖水邊，望見金山廊橋下，二十余只白鷺棲止在沙渚之上。單腿立者有之，雙腳站者有之；索索梳羽者有之，木木發(fā)呆者有之；昏昏假寐者有之，炯炯環(huán)顧者有之；偏頭扭頸談情說愛者有之，陷入沉思若有所失者亦有之。這是清晨，人的一日之計之辰，它們竟然全無一事，無一不閑。

這些世居山野的長腿羽禽，是鳥中幽客，生就好儀容、美風(fēng)神、嫻氣度，昂藏于風(fēng)塵，即使不執(zhí)白拂塵也仙氣飄飄。古人習(xí)稱白鷺為白鷗，喜其潔白，愛其隱逸，慕其超然。唐人和宋人，更是常常引入述作之中，寄托泉林之思、巖岫之志，黃庭堅所謂“此心吾與白鷗盟”，施閏章所謂“六朝流水急，終古白鷗閑”。每次望見它們，我的心間也有天外之想。只可惜這一副肉身沉重似鐵砧，木鈍如門板，并且不可遏制其臃腫頹敗之勢，常常讓我徒然嘆息。

獅子峰是一頭蹲伏的雄獅，鬣毛蓬勃的巨大頭顱前方，一張闊嘴伸進(jìn)皖水中央，氣概不輸王霸。每時每刻看它，它都在喝水，旁若無人氣定神閑。四圍青山盡管比它高出百千仞，也都羅列瞻拜，虔敬一如朝覲宗主。

這座峰巒的名字，是我七年前途經(jīng)山麓時無意中得來。這些年越看越神似，越看越敬畏，也一次又一次將它寫進(jìn)文章。每天路過峰下的何止千萬人，很少有人肯認(rèn)真望它一眼，更少有人佇立在峰巒之下，凝望山上的老松嫩竹蒼狗白云。世上的人都太忙了，即使在這南方僻陋的山野里，人們也常年步履匆匆，忙得兩腳不粘灰。他們都不如我閑。四十歲以后，我特別鐘意于閑事，以為生命的樂趣，甚至人生的終極要義，全在于無所事事之時。譬如袖手觀鳥，站在河邊望大水，看螞蟻抬甲蟲歸巢，夾著傘在雨中敞頭信步，關(guān)心婆婆納、黃花地丁、紫花地丁是否按時開放，惦念一些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

其實我也不閑，工作生活、人情往來之余讀書寫作，五更雞啼時確實不曾起來舞劍，三更燈火下倒是常常在伏案勞作。心閑而已。

心閑者坐觀天地造化，取法草木花鳥，常得人間自在。

水邊翠微深處，黑的、白的、灰的、麻的、黃的、翠的、長雉的、短尾的鳥兒，在枝頭呼朋引類翻飛嘰啾。其數(shù)目大約有五六百只，種類二十種以上，我認(rèn)識的只有烏鶇、家麻雀、灰喜鵲、畫眉、白頭鵯、珠頸斑鳩、紅頭山雀這寥寥數(shù)種。它們活在人煙輻輳的市井之間，以魚蝦、草籽、果實、蟲子和居民遺棄的食物殘渣為食，不懼人，也不給人添麻煩。但我懷疑，這座山城里發(fā)生的一些極為幽秘、本來掩藏得很好的事情，是它們對外透露了消息。譬如：密林深處，烏桕樹的籽落了一地，像大地上的白色星空。

一只白鷺忽然小跑數(shù)步，而后雙腿蹬沙騰空而起，它的伴侶隨之起飛，其他的族群聞風(fēng)而動。它們在皖水之上翩翩而舞，“杭杭”而歌。林子里的鳥兒因之寂靜了幾秒鐘，隨即歡歌雀躍如初。

壬寅冬月十三，燈初上。

南方山里的冬日，天黑得真早，下班前半小時已然麻麻黑，其時杯中紅茶三泡尚溫。繼而，黑色四野蔓延，不可遏止，像一張報紙被扔進(jìn)墨池里。這些年，暮色將濃未濃之時，尤其是寒冬，沉入一層深似一層的黑里，每每有掉進(jìn)淵藪的孤煢無救之感，仿佛一個年幼的孩子被親人無情地遺棄在異鄉(xiāng)。脆弱的中年，最脆弱的部分，不只是一些未曾預(yù)料的事件，還包括某個莫名所以的時間節(jié)點，如同蟬蛹掛在梧桐樹枝上蛻變?yōu)橄s那短暫的幾分鐘。

也不過是一兩百秒的光陰，蟬足已伸，蟬翼已展，蟬眼已明，蟬身武裝完畢，終于迎來它的高光時刻。當(dāng)夜足夠黑，我迅速洗好茶杯和煙缸，整理好桌案，扣好風(fēng)衣戴上風(fēng)帽走出門，逆著皖水疾走，像民國老電影里正在執(zhí)行特別任務(wù)的人，內(nèi)心安定如大石，歡愉不知從何而來。黑夜披掛山河與人世，如袈裟亦如鎧甲，我穿上它，自以為風(fēng)里的影子慈悲又鋒利。

衣甲里的人，溫暖又舒適，堅不可摧，柔不可欺，遠(yuǎn)不似白日那般狼狽和猥瑣。

想起許多年前的深夜里，氣溫零下七八度，我坐在山窗前，看屋檐水一寸寸凝結(jié)為冰凌，寫黑夜筆記系列文章，身上抖索著，骨頭凍得咔吧作響，卻不覺得冷。當(dāng)時情境宛如昨夕。祖父在生時，特別是在遲暮之年，常說一歲年紀(jì)一歲人。少壯之時，不知其意更不懂其味，而今終于慢慢領(lǐng)略了。又能如何呢，后輩的日子常常只是先人的翻版，細(xì)節(jié)上盡管有參差，本質(zhì)上并無任何不同。所謂活得通透，大多不過是妥協(xié)和屈服。這漫漫的無際涯的人生，就像皖水。

采采皖水，其流泱泱。采采，泱泱，茂盛之貌也。這條古老的河流，曾經(jīng)流經(jīng)過五帝之世的淮夷部落，流經(jīng)過東周以皖為名版圖不過幾百平方公里的小小諸侯國，流經(jīng)過唐宋的舒州和淮南道，也一天天流經(jīng)過我。在皖水之畔，我是無色透明的，黑夜里尤其胸?zé)o點塵，心無掛礙。我以為，此間之我，就像春秋戰(zhàn)國時楚國的男覡，可以自由上天入地，與天神交通，與地祇往來；又像上古的大智慧者，精通象數(shù)之術(shù)，可以用龜甲、獸骨、蓍草、雞子、毛發(fā)、衣衫等等精準(zhǔn)卜筮。

夜色里的我，恍惚如酒醉。

晚風(fēng)如烈酒啊，河灣似酒缸。

坐在河灣石磯上，如果無人打擾，可以坐到月亮飄過頭頂之時。世間有很多明知是虛卻讓人信以為真，甚至拼命否認(rèn)真相的事物，譬如愛情，譬如時間，譬如月亮。月亮不過一座巨大的環(huán)形山，山上只有石頭與塵土，古人早已作了無可辯駁的驗證。但無論古人今人，照樣對月念親，望月懷人，寄托自己幽秘的心思。無數(shù)的人以無數(shù)種喻體，比喻過月亮，以至月亮無所不可譬喻。今夜，望著將圓還缺帶著毛邊的月亮，我想到祖母。那月華，或許是天上的祖母矚望孫兒的眼睛，無所不在，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又極幽冷，原本熾熱的光被時間和空間稀釋。許多年來，我?guī)缀跸氩坏阶婺?，因為我與她從未謀面，不像祖父，與我一屋同住三十年。她的名字刻在苔蘚蒼蒼的冰冷墓碑上，她叫程足容，沒有遺像可瞻，也無任何生前物件可供祭奠。鄉(xiāng)人說，她死于饑餓，但我的祖父和父親從來都矢口否認(rèn)，反駁說是歿于疾病。她是一個謎。

大魚小魚在河灣里躍起又落下，落下又躍起，水花一忽兒在前一忽兒在后，一忽兒在右一忽兒在左。等我去看時，只剩下月色燈光下的一圈圈漣漪，魚是看不見的。水里的世界是不為人知的，那些魚或許正在發(fā)生暴動，或者正在搶奪愛情。經(jīng)常有人坐在石頭上釣魚，夜光浮漂看上去就像鬼火，垂釣者隱于角落。也經(jīng)常有人摸黑在河邊擔(dān)水澆菜，桶與瓢哐啷碰撞著，勤勞的人從來不分晝夜。從來沒有碰見過戀愛中牽手或者相偎的男女，以至于我以為，現(xiàn)代人的愛情已與月、與水、與山、與石、與草木、與夜全然無關(guān)。真是叫人無言可言。

河風(fēng)割耳朵，皮肉之冷尚可忽略，一把老骨頭顯然怕冷了。

南方的卑濕，夏天不覺得，到了冬天，如我這般從前并不如何畏冷的長居之人也難以忍受。蒙童時冬天奇寒，大地被凍得泡松，腳踩上去咯吱咯吱陷下去一尺深，又食儉衣單，特別畏冷。西伯利亞寒流初來，北風(fēng)從下午三四點一直刮到第二天清早，天光大亮?xí)r打開柴門紙窗一看，山里的松樹一夜之間變黃，漫山遍野鋪著厚厚一層油晃晃的松針。這風(fēng)，鄉(xiāng)人謂之樅毛風(fēng)。鄉(xiāng)人稱松樹為樅樹，松毛理所當(dāng)然就是樅毛。其實樅樹是冷杉。名稱本也無關(guān)宏旨，古來沿襲而已。孩童怕的是樅毛風(fēng)，風(fēng)一起，凜冬已切實到來，長長三四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冷得想鉆水牛的肚子。鄉(xiāng)間罵怕冷的人，除了讓他鉆牛肚子，還有更野更糙的話，與鉆母牛的器官有關(guān)。聽習(xí)慣了，不覺得糙野。信手拈來，因事比興，以常見事物打比方，上古的先人就是如此，《周易》《詩經(jīng)》《楚辭》里隨處可見。

三日前，樅毛風(fēng)就開始刮起了。

壬寅臘月十六，九點十二分。

一群白鷺結(jié)伴從城東石橋底下安靜地飛過，十?dāng)?shù)點羽白忽閃忽閃，漸漸消逝在滄波之外，一河皖水陡然為之一空。在橋頭遇見一列出殯的隊伍，白衣缞麻，靈旗翻飛，我側(cè)身停駐數(shù)秒，為逝世默致哀悼。這個冬天，一些熟悉的以及陌生的人匆忙離去，入三尺土或者化為青煙一縷，空空蕩蕩的人間因之更加空空蕩蕩。

我拎著一只黑色公文包，步行去附近的酒店出席一個會議。那里有眾多鮮活的面孔，和暖熱切的問候，也有森嚴(yán)的秩序和制度。原本，我喜愛獨處一如正在孵卵的母雞，并且無比痛恨冗長且無意義的廢話。但現(xiàn)在，我渴望在群體之中吐納呼吸，期盼跟隨人流亦步亦趨，這讓我感到安全。流水粘著流水，草木挨著草木，石頭堆疊著石頭，人擠著人，本質(zhì)上，我們和它們都熱愛群居。

想起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這手稿上所寫的事情，過去不曾、將來也不會重復(fù)，因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處于孤獨的世家，絕不會有第二次出現(xiàn)在世上的機會。”后來，面對記者的追問，他修改了自己的表述。他說：“命中注定要一百年處于孤獨的世家，必將有第二次出現(xiàn)在世上的機會。”我以為后一種收束，更符合人性和史實。無論如何艱難困苦，眾生都有希望，也都充滿希望。

無獨有偶，加繆在《鼠疫》的末章說：“鼠疫桿菌永遠(yuǎn)不會死亡或消失，它可以在家具和亞麻織品中休眠多年，它可以在臥室、地下室、箱子和書架上耐心地潛伏等候。也許有一天，為了禍害、啟發(fā)人類，它會再次喚醒它的鼠群，把它們送往一座幸福的城市，讓它們死在那里?！钡饲八f過：“他們現(xiàn)在知道，如果有一件事是一個人可以永遠(yuǎn)渴望的，而且有時可以得到的，那就是人類的愛?！边@些天重讀《鼠疫》，以為馬爾克斯的思想深不可測，但加繆顯然更加溫和善良。

今天陽光燦爛。

我輕輕說出這幾個字，心間忽然有深深的負(fù)罪感，仿佛只是潦草地活著，就應(yīng)當(dāng)覺得羞恥，對不起那些毫無征兆早早離世的人。但這個上午確實陽光燦爛，羲和之神駕著太陽車，遵從它自己的法度或行或藏，無視人間的悲欣。轉(zhuǎn)念一想，世間和人心的幽暗之處，以及萬萬千千的渡劫者，確實需要光的普照。所以羲和神貌似無情，其實是多情。

我看見寬展彎曲的河床上，長長的衰草朝著水流的方向整齊地倒伏，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霜，像素來注重儀表的年邁者的鬢發(fā)。光的腳步所到之處，霜融為露，朽敗水草的縫隙里，有朦朧綠色已經(jīng)提前泄露了春天即將重返大地的密信。

癸卯正月十一，上午九時許。

麻雀在皖水兩岸的林子里交交而鳴，身體小，聲音大。它們的嗓子剛剛經(jīng)水霧和晨露滋潤過，清脆無邪一如三歲娃娃。一年四季除非落大雪，它們才伏在巢穴里不出門，其他任何日子都群聚一堆，左拾右撿吃東吃西，蹦蹦跳跳嘰嘰喳喳。論起此鳥的快活無憂，林間的任何鳥兒也比不上，世間的人更比不上。兩腳獸心思太重，身子也重。

麻雀是很家常很依戀人的鳥兒。幼時家住山中，清晨醒來聽到的第一聲天籟，必是麻雀的歌唱，歡天喜地?zé)釤狒[鬧，場面吉慶盛大一如迎接新娘子。從木格子窗戶往外看，總有幾十只圓肚子麻雀在院子里起落、覓食、爭嘴、追逐。見人來，蹦跶著兩只短腿稍稍避讓，并不走遠(yuǎn)，停在一兩米外偏頭望人，樣子古靈精怪。然而鄉(xiāng)下人喜歡燕子，討厭麻雀，只因麻雀與人爭食，數(shù)量又多。田里的稻谷還未黃熟，一些稻穗就被啄食一空，曬場上的糧食如果無人看守，一天下來要折損許多，還把青白色的鳥糞遺在谷子上。麻雀依戀的，或許并不是人。

后來鄉(xiāng)村漸空田園漸蕪，縣城日益人煙輻輳，麻雀也隨人遷徙，入居縣城周邊的樹林。所以如今棲居城中，仍有耳福，每天依然被麻雀喚醒。它們的體態(tài)似乎也隨環(huán)境發(fā)生了改變，從前圓滾滾的肚子變得扁平，飛落蹦跳也更加輕矯。依舊繼承著它們先輩的好嗓子好心情，啾啾復(fù)啾啾，不知疲倦也不知哀愁。

抬頭見雀，心間也雀躍。恨不能飛上高枝，與公鳥吵一架，與母鳥唱情歌。或者無事磨磨嘴皮子，東家長西家短，恣意泄露人家屋檐下鴛枕上的秘密。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樹下經(jīng)過的兩腳獸也聽不懂。即使聽得懂，又能奈何？

陽光這樣好，水畔行人翩翩。

離打春只有幾天了，氣溫慢慢升高，眼見得梅花吐蕊春草萌發(fā)，辛夷的芽苞已經(jīng)茁壯如湖筆，河水一天比一天綿柔，似青白色的絲綢。坐在書齋里的人也朦朦朧朧感知到裊裊春氣，幾根瘦骨頭隱隱有拔節(jié)聲，腳板發(fā)癢。很想約幾個人去附近的山上走一走，只是年齒日增，同道之人星散四方，找喝酒打牌的人容易，找登山的人難。何況往年的上山路早已生滿了樹木、荊棘和茅草，還給了鳥獸，還給了山神。

這十幾年，爬得最多的不是青山，而是書山。暇日多泡在古籍中，神游戰(zhàn)漢唐宋，日夜與古人晤言。有時恍惚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古人，逍遙詠歌走在山陰道上，只頭上少一條葛巾，手中缺一根藤杖，忘記我身仍在這繁華人間。歐陽修說：至哉天下樂，終日在幾案。深以為然。紙已黃脆，紙上湖山卻如此青綠；人已作古，其道德文章風(fēng)度神采仍宛在眼前。書山莽莽混沌，也如無人進(jìn)入的青山，勤讀是唯一的路徑。書中未必有粟、美人和黃金屋，但書中實無苦楚，勝卻人間無數(shù)。

這五六年，越來越安靜，越來越迷戀自然，也越來越沉溺于寫作。蓋世功名棋一局，藏山文字紙千張。這話是久經(jīng)流放飽受苦難的山谷道人說的，屬酒后自慰之語，不能完全當(dāng)真。功名未必只是圍棋一局，這無須煩言。功名難求，古來如此，希冀功名蓋世更是難于上青天。功名不可求，退而求詩名文章名，先賢常常如此。話又說回來，文字藏山又談何容易，史書的藝文志、儒林傳和文苑傳，留有幾部書幾個名？

利祿之心早就淡如皖水了，以為白紙黑字是自己存在于世的證詞，甚至是唯一的證詞。又以為這一代作家尤其是散文作家，集體負(fù)有重續(xù)文統(tǒng)的神圣職責(zé)，負(fù)有完善現(xiàn)代漢語使之臻于成熟的歷史使命。寫作者應(yīng)當(dāng)出今入古，出古入今，將現(xiàn)代漢語推至大化之境。大言了，有食古不化之嫌，見者諒之。但顯見的例子是，歷史上的數(shù)次古文運動，無一不把古代漢語推到了全新的境界和高度。

暖陽披肩，我在皖水之湄上下徘徊，心間默念：愿大塊賜我以文章。

前方數(shù)步遠(yuǎn)，草地上的一群麻雀忽然一哄而散，一只只飛上柳枝、梅枝、桑枝、桃李枝，躍上飛下嘻嘻哈哈，似在笑我癡。

（儲勁松，岳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與其他》《雪夜閑書》《草木樸素》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