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瀚
夜色降臨在襄陽北路上,Mikiko換上運動鞋,走出弄堂。武康路、安福路、巨鹿路、延慶路……這一片,是上海的藝術(shù)心臟地,有血管一樣錯綜復雜的小馬路,沿街一溜歐式建筑和數(shù)不清的時髦小店。白天,游客、網(wǎng)紅、攝影師川流不息,入夜之后,才慢慢歸還給住民。Mikiko習慣在十點后出門“打獵”,這個時間,游客和老人都已經(jīng)回家,環(huán)衛(wèi)工人也下班了,正是一個“空窗期”。她的目光左右掃過行道樹下和垃圾桶邊的區(qū)域,篩選目標,很快,第一個目標在延慶路邊被鎖定:一小箱玻璃試管。打量四周,Mikiko發(fā)現(xiàn)一家花店正在搬家?!拔遗苋ズ偷曛髁牧肆?,得知這里的店鋪要被政府回收,被迫撤店,原本插花用的玻璃管就不帶走了,正要交給清運垃圾的師傅。我就把它們撿回了家?!鄙虾T捁躆ikiko的行為叫“拾垃圾”,但在年輕人的文化里,它有個更洋氣的名字“Stooping”。
Stooping直譯為“彎腰”,可以理解為彎下身子撿東西,后來漸漸延伸為撿舊物循環(huán)利用。這個概念最初發(fā)源于紐約,一對住在布魯克林的夫婦每日遛娃,總能在路上發(fā)現(xiàn)被遺棄的家具,他們的小兒子特別喜愛這些街邊盲盒,夫妻倆一邊給孩子現(xiàn)場解說,一邊開玩笑地建立了“stoopingnyc”的ins賬號,記錄街頭寶藏,供需要的人認領(lǐng)。不到3年時間,賬號已經(jīng)有超過50萬粉絲,發(fā)布了上萬條紐約“拾垃圾”信息。兩位創(chuàng)立者在@stoopingnyc 主頁上寫著“一個人丟棄的垃圾也許是另一個人的寶藏”,詮釋了Stooping更深層的含義:所謂“垃圾”,不過是放錯了地方的資源。它們完全可以延長未竟的使用壽命,通過二次創(chuàng)造,再度發(fā)掘出美學價值和實用性。
Mikiko撿來的十幾支玻璃管已經(jīng)刷干凈了,正晾在水槽里吹干,她有個朋朋友在尋找喝威士忌的shot杯,Mikiko覺得玻璃試管是個挺酷的選擇。她說起自己的第一件Stooping,那是去年6月,Mikiko在小區(qū)垃圾房看到一輛被遺棄的電動車,外形挺齊整的,就是壞了,發(fā)動不了,她覺得就這樣讓電動車進堆填場有點可惜,于是和室友商量著把車推回家,結(jié)果路上又撞見了被遺棄的折疊桌和五斗櫥。“實在是帶不動了。我當時就在想會不會有人和我一樣需要這些東西,他們只是缺少一個線索。于是我決定發(fā)一條小紅書。在此之前我關(guān)注了‘stoopingnyc一段時間,我想這個行為就是Stooping吧”,她拍下了這些家具的照片上傳到小紅書,后來隨著路上發(fā)現(xiàn)的寶貝越來越多,就開設(shè)了賬號“mikiko在上?!?,專門記錄Stooping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這個賬號,也成為中文環(huán)境里的Stooper第一站,正式宣告“拾垃圾”行動進入國內(nèi)。兩三個月后,北京、廣州、武漢等城市出現(xiàn)了一批Stooping小紅書賬號和不同的組群。
30歲以下的年輕人是都市尋寶和分享的主力軍,他們常為租房搬家,但又不想每次遷移都為家具和軟裝付出太高的成本,Stooping成為完美的替代方案。Mikiko打開二樓的臥室,向我們展示街上拾到的各種寶貝:一幅奈良美智風格的油畫,配上另一個撿來的黃銅畫框,一個完整樟木箱改造的收納邊桌,一個頗具工業(yè)風的金屬臺燈,一個非洲鼓,甚至還有一套桌上足球…… 她滔滔不絕,每件物品,都能盤出撿到的經(jīng)歷和二次改造過程,它們被當作藝術(shù)品寶貝似的放在Mikiko的生活里,被一心一意地愛著。Mikiko家里半數(shù)以上的家具和裝飾用品都是撿的,她和室友甚至還利用撿來的木床架、椅子和裝飾品,改造了室外小花園,搭建出一片茶歇空間。
這一切,讓人想起三毛的《拾荒夢》,有波希米亞式的浪漫:“我希望長大后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yè),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更重要的是,人們常常不知不覺地將還可以利用的好東西當作垃圾丟掉,拾破爛的人最愉快的時刻,就是將這些蒙塵的好東西再度發(fā)掘出來?!?h3>萬物皆可Stooping
開創(chuàng)“stoopingnyc”賬號的夫妻不愿公開他們的姓名和身份,但不介意和我們分享這幾年紐約Stooper街頭打獵的各種戰(zhàn)利品。
“就我們的觀察,有三類東西最受歡迎:第一類,功能性的書架、抽屜、樂器和廚房用品,我們收到過粉絲投稿,撿到一個雙缸水槽,并且能完美嵌入自己的Airbnb房間;第二類,從頭到尾都寫滿了‘這也可以的怪玩意兒,萬圣節(jié)魔鬼頭冠、高腳凳、長相奇特的毛絨玩具;第三類,就是那些美得你都詫異主人為什么將它們?nèi)拥舻貣|西,比方說銅筆筒、粉色天鵝絨沙發(fā),以及設(shè)計師品牌咖啡桌。美好的東西永遠是最顯眼的?!?/p>
城市無奇不有,Stooper們抱著尋寶的姿態(tài),走進這個大游樂場。不過,并非每個想嘗試Stooping的新手,都能有所斬獲。Mikiko說,選擇合適的地點很重要。她向我們傳授私人經(jīng)驗,上海梧桐區(qū)的外國租客多,出貨量也大,留意一下樹下和弄堂口的垃圾桶旁,幾乎每天都能找到點新奇東西。如果能發(fā)現(xiàn)社區(qū)里的市容垃圾作業(yè)點,那就像成為掌握口訣的阿里巴巴,一整個豪華寶藏等待被打開,大型家具通常都被遺棄在市容垃圾作業(yè)點,而且垃圾車要隔好幾天才清運一次,給Stooper留出足夠的搬運時間。店鋪關(guān)門或者辦公室撤租,能有更多生活品和收納物撿。Mikiko有個朋友的美術(shù)館倒閉了,搬回家一個沙發(fā)和兩張椅子,Mikiko覺得潛力不止如此,就陪她殺了個回馬槍,又撿回兩大箱,“很多人誤解Stooping得選大家具,我不贊同,其實,只要能在生活中有實在的用途,萬物皆可Stooping。我在美術(shù)館一行,撿了厚厚兩大包沒開封過的衛(wèi)生紙,為她節(jié)約很多錢。”
Mikiko 2020年3月從倫敦研究生畢業(yè)回上海,如今為英美海外高校做中國市場開發(fā)和宣傳工作,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拿著不錯的薪資,家庭也并不缺錢。這讓我對她更好奇了:這樣一個女孩,為什么會選擇Stooping的人生?
“上海的生活,和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很像。留學生也是流動性很大的群體,有很多二手群,每到畢業(yè)季,離開的學長就會把不能隨身帶走的家具和電器,留給我們新人繼承或者低價購買,二手文化這塊在歐美非常成熟。” Mikiko回上海租房時,也想這樣節(jié)約地置辦落腳點,卻發(fā)現(xiàn)國內(nèi)還沒二手交流家具的習慣。她試過幾個二手跳蚤市場,在核桃、木串和玉器統(tǒng)治的“中年古玩宇宙”里,幾乎找不到年輕人能用上的便宜玩意兒。咸魚掛出的二手家具,由于運輸費用高,周轉(zhuǎn)時間長,達不到一個省錢的小目標。最后,Stooping為她打開了驚喜之門。
“如果要說物欲?我對于物品的喜愛,更多來自于它的功能性本身,而不是心理滿足。”人的購物欲望往往是被占便宜的心給勾引出來的,否則無法解釋那些看直播買一堆用不上的東西的行為。Mikiko說,“Stooping的好處在于,不僅能夠‘不勞而獲,而且,意外獲得本身,就是一種純粹的愉悅?!?h3>走到街上去,撿起來
Mikiko沒有囤積癥,她拾到的戰(zhàn)利品,或者自用,或者轉(zhuǎn)交給需要的朋友,暫時用不到的在二手集市轉(zhuǎn)手。物盡其用,是她個人的Stooping準則。
去年8月,Mikiko開放自己的小紅書賬號,做了一個月閑置物品轉(zhuǎn)贈投稿。“抱著想幫助更多人的初衷,我花了一個月專門發(fā)閑置轉(zhuǎn)贈帖。最開始每天有一兩條,知道的人多了,投稿開始密集,每天一覺睡醒,手機滿滿都是私信。最高峰的時候,我每天發(fā)十幾二十個帖子。每個帖子九宮格,九樣物品,那就有上百件貨,占據(jù)了所有時間?!北缓A客陡逖蜎]的賬號背后,并沒有與之相配的團隊,Mikiko一個人完成所有收集信息、核對信息、制作和對接的工作,疲憊不堪。這次超載的嘗試,讓Mikiko回頭思考自己的出發(fā)點和Stooping的本質(zhì)。
“閑置轉(zhuǎn)贈其實不算什么新鮮事,有平臺和群可以完成,真正的Stooping還是要走到街頭?!?/p>
之所以從去年6月開始Stooping,也是時機使然。恰逢疫情結(jié)束,Mikiko時隔兩個月走回熟悉的街道,看到路邊每天都有新的遺棄物,許多人正在搬離上海。“有人對上?;倚模蚁嘈?,也有人跟我一樣依然喜歡這個城市。未來,也會有新的人搬進上海,住在上海。我希望Stooping能幫他們找到適合自己的東西,不止是撿來用,也承載了他們對新生活的熱愛?!?/p>
Mikiko決定將stooping固定為自己的日常,天氣好的時候每周5天“拾垃圾”,雙休日放假。她還買了一包大大小小的塑料眼睛,貼在每個上傳小紅書的Stooping物件上,為它們加點幽默感。對她而言,每次深夜都市尋寶,已經(jīng)成為一種鼓勵自己、暫別焦慮的精神錨地。
撿東西的習慣一旦養(yǎng)成,眼睛會自動養(yǎng)成觀察習慣。Mikiko在走街串巷的掃視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街區(qū)過去從未注意過的新景點。前幾天她的鐳射眼在路邊掃到一只消防栓,以為是垃圾,蹲下來觀察,才發(fā)現(xiàn)消防栓背后的墻上釘著一塊很小的銅牌,記錄著消防栓的歷史,竟然是一只以前法租界時期遺留下來的古董消防栓,她覺得很驚喜。日本藝術(shù)家赤瀨川原平,在1970年代提出“路上觀察學”,提倡以觀察家的眼光來審察城市日常,比如墻壁、電線桿、張貼的告示、海報招牌等等,讓都市人從千篇一律的兩點一線中,發(fā)掘出驚喜。這樣來看,Stooper多少算一個由頭, 催促都市青年離開家門,走上街頭去看看。正如惠特曼所說:“我不懷疑世界的雄偉和美潛伏于世界的任何微量之中…… 我不懷疑,瑣碎事物、昆蟲、粗人、奴隸、侏儒、蘆葦、被擯棄的廢物,所包含的遠遠多于我所設(shè)想的……”在打探廢品堆里的過程中,他們能借由自己的眼睛和手,觸摸到這座城市的脈搏,感受一個地區(qū)最隱蔽卻又最真實的氣質(zhì)。
關(guān)注Mikiko賬號的人不少,但真正上街去撿的人還不太多。在后臺,她也會收到許多陌生人的私信質(zhì)疑:“怎么什么都撿”“這么臟的東西發(fā)出來干嗎”“你是不是在博眼球”“東西扔了就扔了,還要投稿,不道德”,甚至有些反對聲音,就來自她身邊。母親不太理解,抱怨Mikiko給人留下專業(yè)“撿垃圾”的印象,都不容易嫁出去。
對于這些負面反饋,Mikiko也想通了:“‘Mikiko在上海其實是我專門用來Stooping的賬號,并不是我的個人賬號。我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讓所有人都理解和接納,更多的人只是‘看個熱鬧,我也不鼓勵或者強迫大家加入,只是希望通過身體力行的Stooping,向大家傳遞一種態(tài)度,被丟棄的物品或許還有使用價值,可以給有需要的人循環(huán)利用。只要能讓更多人了解到這個概念,促進二手物品的流動,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彼磸徒忉孲tooping不是拾荒,她會先判斷東西有沒有利用價值,運輸和清潔是否方便,才給它們貼上代表“等待新主人”的眼睛。
聊天的最后,Mikiko很高興地跟我們分享一件小事:她的表姐最近開了一家咖啡店,正在裝修。姨父和Mikiko的母親聊起這件事,老母親竟然脫口而出建議表姐買一個二手咖啡機,又好用又省錢。母親在潛移默化中,已經(jīng)改變了對二手物品的態(tài)度,對她來說是最有成效的收獲和最大的前進鼓勵。
ELLE:Stooping改變了你對社區(qū)的看法嗎?
stoopingnyc:我很難分出前后的改變,但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Stooping的過程帶給我們很多歡樂,每天,我都在被這個社區(qū)和城市所驚喜。我們很高興,Stooping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積極的影響。
ELLE:你們收到過特殊的投稿嗎?
stoopingnyc:很多,其中有悲傷的故事,也有一些令人振奮的雪中送炭。我只能說,這個社區(qū)里有許多善良的好人。
ELLE:遇到過困難嗎?
stoopingnyc:總是。
ELLE:Stooping有沒有規(guī)則?
stoopingnyc:當然!永遠不要撿床墊。不要帶人到家里交換物品。還有,一定一定要確認東西是遺棄物品,我們不得不為此道了好幾次歉。
ELLE: 怎么判斷你看到的東西適合Stooping ?
stoopingnyc:靠經(jīng)驗。通過幾年實踐我們有了足夠的經(jīng)驗,知道哪些東西容易被帶走。如果一定要說關(guān)鍵,時間至關(guān)重要,如果收到投稿后無法在2小時內(nèi)趕到,那我們就不會po出來,因為大概率東西已經(jīng)被撿走了,我們不想別人去撲個空。
ELLE:你們每天收到多少私信投稿?
stoopingnyc:太多了,平均好幾百條。如果是周末或者月末,甚至能有上千條。
ELLE:這三年內(nèi)有沒有因為Stooping盈利?
stoopingnyc:一分錢都沒有。我們完全是免費自愿地去做這件事,當然如果有人愿意付工資讓我們和志愿者去運營賬號,我們會很高興。我們在考慮做一個StoopingNYC的TV Show,有人投資嗎?
ELLE:給其他城市的Stooper一些建議?
stoopingnyc:我們不確定其他城市是否和紐約一樣。但我們很高興看到,有許多城市正在IG上面開Stooping賬號,我們真的高興。希望你們享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