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的七和弦

陳思

有些小說屬于大地，有些則屬于天空。有星群，風聲，聚散的云團和去往童年的滑梯。想象力噴發(fā)出一些彩色的奇思妙想，懸浮在外星飛船與塔吊構(gòu)成的天際線上。攤開周于旸的小說，地心引力悄然消失，正午陽光都會低個八度，因為他的馬孔多在下雨。小說的風格干凈、輕盈、精巧，有些學院派的亦步亦趨，有些年輕人的急不可耐，還有一些重大關(guān)節(jié)處的意外之喜。在島嶼的水氣與陰涼之外，仿佛聽到樂曲中一組七和弦，和緩、暗淡。盡管在老于世故的耳朵里，有些地方根音略有不穩(wěn)，但喜歡與否，你依然能聽到緊張和對緊張的解決，巧思和意猶未盡的懸空感。

一

《穿過一片玉米地》是個體與世俗秩序?qū)χ诺囊粍t寓言。地球上的世界是一極，太空與詩殊途同歸，共同構(gòu)成另外一極。

故事背景設(shè)在前蘇聯(lián)，主人公叫羅曼諾夫。六歲時，他穿過一片玉米地，見到了外星飛船。飛船被拖走研究，家鄉(xiāng)烏拉比諾鎮(zhèn)鎮(zhèn)民被遷走，此地歸為研究基地，鎮(zhèn)民守口如瓶。歷史變得可疑，“時間無情地在這條路上伸長延展，使得記憶逐漸變成一幅吹彈可破的柔軟拼圖”。晚年祖父否認曾經(jīng)住在烏拉比諾鎮(zhèn)，甚至否認自己身上曾經(jīng)的詩人氣質(zhì)。世俗秩序試圖消化這一切。

但作為特異性力量的飛船事件，已讓世俗秩序出現(xiàn)裂痕。奶牛莫名嚎叫、水滴速度變慢，物理定律開始動搖，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成年后，羅曼諾夫有了航天夢。帶著詩人祖父用詩句折疊的紙花，他如愿以償當上航天員。直到坐上探索外星的火箭，羅曼諾夫才確認，原先可疑的個人記憶的可靠。在1969年美國實現(xiàn)阿波羅登月后，蘇聯(lián)加快了探索外星的腳步，啟動了“歸巢計劃”，前往從當年外星飛船中取得的星際坐標。他乘坐“小鳥號”，篤定在生命的某個時刻，將與童年的宇宙飛船再次相遇。從祖父身上繼承的“詩意”，成為星辰大海的航行指南。

情理之中的是世俗秩序突然崩潰。1991年底蘇聯(lián)解體，耗資巨大的任務(wù)就此擱置。他們無法落地、無家可歸，又因為是一個秘密計劃，就此被遺忘——人們已迫不及待地投入經(jīng)濟復蘇的工作。歷史像一個玩笑，他將擁有一整個宇宙的孤獨與尷尬，直到另一個宇航員法捷列夫露出真容。

法捷列夫竟是外星人。視角換成法捷列夫，他是象人星上最能忍受孤獨的人，于是入選“琴鍵計劃”，搭乘飛船與宇宙中的其他文明聯(lián)系。他在羅曼諾夫六歲時抵達地球，只是在羅曼諾夫六歲的記憶中，“它有肌肉，也有臉，頭上戴著透明頭盔，臉上沒有皺紋，仿佛皮膚表面浮著一層銅版紙做的面具”。羅曼諾夫以最戲劇性的方式與他的童年不期而遇。命運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圈。藏匿人類中間多年的法捷列夫，完成了替母星聯(lián)系文明的任務(wù)，帶著羅曼諾夫抵達象人星。像跨越玉米地一樣，羅曼諾夫穿越整個星系，去宇宙另一端當一個外星人。

《島的周圍全是水》同樣講述了一個如何逃出世俗秩序的故事。這次，家成為了世俗秩序的代表。鄉(xiāng)村青年孟先覺遭到母親廷芳的控制。因為父親到城市打工死于工地事故，母親就對獨子施加過度保護，找來相親對象、作法的道士、江湖郎中、儀仗隊等等，企圖扼殺他離開禾谷村的理想。尤其在粟木鎮(zhèn)幫助村里年輕人大批離開后，矛盾更趨于白熱化?？謶脂F(xiàn)代社會監(jiān)視權(quán)力的張教授帶著妻子林漪躲到鄉(xiāng)村，孟先覺通過張教授的圖書館，發(fā)現(xiàn)禾谷村歷史與一個魔方的關(guān)系。他在河岸的巖石底下挖出神秘魔方，并在拼成的一刻，被魔方吸走，就此消失。張教授很快也步孟先覺后塵：妻子無法忍受青春虛擲，在破譯魔方秘密之后安排張教授卷入魔方。最后一個卷入魔方的人，是苦尋兒子又痛失線索的母親廷芳。她成了一臺機器，不在意人世繁雜，全憑虛無的信念和慣性，只是一刻不停地轉(zhuǎn)動魔方。在患了色盲癥之后，雖已無法分辨魔方的色塊，也無法阻止她的嘗試。絕望的母親逐漸拭去魔方上的涂料，把它磨成锃亮的銀色石頭。就在此時，六個面同歸于虛無，于是風暴從魔方當中再次襲來：“她回頭望去，整個村莊都懸浮到空中，風沙將每一顆歷史的塵埃娓娓道來。在那個喧囂的時刻，手無寸鐵的村民共同撲進這場暗無天日的盛宴。萬有引力失去了力量，魔幻的塵土占據(jù)上風，灰黑的瓦礫和黃色的香蕉，彩色的衣服如同旗幟，裙邊像波浪一樣閃動，它們仿佛都有自己的情緒，但一切最終成為無可奈何的奔赴，在這場不可逆轉(zhuǎn)的沙塵暴中化為烏有?！?/p>

世俗秩序與理想世界的對立，是小說家迷戀的主題。想必，這也是許多文藝青年（乃至中年）念茲在茲的對象。它是白月光、朱砂痣，是隱藏的石碑、夜晚的薩克斯和潛水艇，是被內(nèi)卷與“996”戕害到佛系、躺平、擺爛的年輕人的文學子宮。逃逸，是他們的解決方案。逃到外星去、逃到魔方里，是“詩與遠方”命題的太空版與魔幻版。這是對個體與世俗秩序的某種緊張的解決。

二

但小說家如何理解這種緊張？為何世俗秩序必須處理為如此令人難以忍受？

小說家沒有給出太豐富的解答——盡管文學史的前輩們對“世俗”及其背后的歷史與社會已有各式各樣的理解、認識與解決方案?；蛟S是年齡與經(jīng)驗的關(guān)系，他更多指向代際的沖突。父權(quán)則是一切的淵藪。

《云頂司機》把命運的回環(huán)與父子沖突扭結(jié)到一起。小說圍繞塔吊司機吳偉廉的“戀高癥”展開。天空景觀波瀾壯闊，“水泥與玻璃建造的大廈在他眼前緩緩展開，街道橫豎有序，樓房交錯無章，像電影里的巨型機器人從外太空摔落到地球上，零件碎了一地”。吳偉廉胸腔中盛滿了壯闊的情緒，并在空中撒了一泡尿——這一筆屬實俗套，不過不妨礙后面的精彩。小說追述了塔吊司機吳偉廉的童年。他與工傷致聾的父親之間的隔膜，構(gòu)成了后來對兒子吳子棋教育方面的過度代償。因為學生時代一次蒙冤，吳偉廉陰差陽錯地爬上旗桿頂躲過追打，從此得了“戀高癥”。多年以后，他與小學同學蘇昕結(jié)婚，生下兒子吳子棋。他身居塔吊之中，居高臨下、事無巨細地宰制兒子的生活日常，以塔吊為中央監(jiān)視塔，形成了?？?邊沁式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在兒子身上以另一種方式延續(xù)和加劇了自己與父親當年的矛盾關(guān)系。

父子矛盾在一個雨夜結(jié)束。滯留在塔吊上的吳偉廉遭遇暴風雨，雨水敲打窗戶、香樟樹葉脈狀的閃電，塔吊臂上濺起無數(shù)火星，一陣激浪朝他襲來，洶涌澎湃，滾燙如鐵。吳偉廉殞身的同時，兒子頓覺頭頂空曠不少，感到體內(nèi)有無窮的力量不斷涌出，恐高癥神奇消失。子輩突破父權(quán)規(guī)制的想象，被定格為抵達天空、爬上“如意金箍棒”的瞬間。

《鸚鵡螺紋》講述父子之間關(guān)于“承認”的故事。中學物理老師王通華有個智障的大兒子王悲喜。王通華無論試圖將其遺棄在公園，或者對其進行智力啟蒙，都未能如愿。于是夫妻倆又生了智力正常的小兒子王秋冬。父親王通華把精力、資源都投在小兒子身上，拒絕承認自己的智障大兒子。盡管王悲喜在宇宙星空上表現(xiàn)出驚人的興趣，物理老師的父親始終在外假裝他們是師生關(guān)系。在課堂上，關(guān)于太陽核聚變的問題，是王悲喜渴求“承認”的表示，又遭到父親的無視。王悲喜模仿王秋冬的衣著舉止，與弟弟互換身份生活一段時間，得知曾經(jīng)差點遭遺棄的真相后，開始醞釀一次漫長的復仇——他要挑戰(zhàn)象征父權(quán)的物理定律。多年后，王悲喜通知弟弟，自己已造出了顛覆熱力學定律的永動機，之后留下永動機便人間蒸發(fā)。王通華被永動機連續(xù)多月持續(xù)工作的事實震驚。他所信仰的物理世界土崩瓦解，神智不清，懷疑物理學的真實存在，遭到學校解聘，念念不忘自己的大兒子，并在五年之后死去。小說謎底揭曉，自然不存在什么“永動機”，這五年來，所謂人間蒸發(fā)的王悲喜一直躲在那臺大機器的艙內(nèi)，通過一個搖柄為它注入動力。依靠這個永動機的騙局，隱忍的王悲喜得到了來自父親的認可與懺悔，完成了復仇。

小說本身就像一臺以復仇欲望為動力的“永動機”。智障兒子王悲喜挑戰(zhàn)物理定律，小說家則在挑戰(zhàn)現(xiàn)實主義法則。不只智障兒子，小說里的人物都保持了必要的“遲鈍”，以便良好地維系系統(tǒng)運行。王通華的妻子對大兒子的智障竟后知后覺，對丈夫行為也毫無反對；并非雙胞胎、相差幾歲的兄弟倆竟能互換身份在親人眼皮底下生活；王通華的同事竟相信他與王悲喜僅是師生關(guān)系的鬼話；鄰居從未覺察這一家有兩個兒子；王通華從未想過拆開這臺機器；王悲喜藏在永動機內(nèi)的五年如何生活……這些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顆粒，都是永動機軌道內(nèi)的塵埃，小說家小心翼翼地將其拭去，堅定地搖動著金屬把手。從另一個角度說，這說明了小說的青年寫作特征，也體現(xiàn)了小說家的非凡愿力：情愿以這樣的代價，把矛頭指向世俗秩序的基點——父權(quán)。

三

在現(xiàn)有短篇中，還有些觀察，不妨再記之。小說家的一些巧思，令人贊嘆。

首先是作家利用不俗的想象力將理念賦形，將日常感知外的對象召喚到感官世界來。如寫父子關(guān)系的糾纏：“他仰起頭，球體的影子盤旋在他的頭頂，鸚鵡螺紋以鼻尖為中心，籠罩著他整張面孔，使他陷入了這場無止無休的旋渦當中。”（《鸚鵡螺紋》）相愛相殺的關(guān)系，被具體化為永動機上的軌道，那冰冷的、怪誕的、無休無止的旋渦——鸚鵡螺紋。

如寫戀高癥：“他的神經(jīng)仿佛注定要與此連接，和整個塔吊融為一體，冰冷的器械也經(jīng)由他迷人的想象而散發(fā)出柔情萬種的夢幻氣息，這是他的鎧甲，他的唱片機和瞭望鏡。他于睥睨眾生中獲得勇氣，在平視夕陽中撫平情緒?！保ā对祈斔緳C》）打破壓抑后，身體與心靈剎那解放，個體與世界忽然聯(lián)通，主體經(jīng)由塔吊而君臨天下，成為“大寫的人”。

再寫主人公與童年創(chuàng)傷的和解：“……一個火車頭正在慢慢駛出隧道，它的身后拖著許多個格子，它們組成了它的肉身，每個格子里盛滿了雪白的煤炭，晶瑩光亮，玲瓏剔透。這是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畫面，火車就這樣開著，不急不徐地爬過每一根枕木，沿著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慢慢駛出了那個長于鐵軌的夜晚?！保ā堆┠帏欁Α罚┕适聨捉?jīng)翻轉(zhuǎn)后，火車作為因自己過失身亡的童年玩伴樊雪的化身，駛出了主人公的生命。主人公江鋒也由此擺脫了永遠沉陷、陰魂不散的創(chuàng)傷性時刻。

除了對超感官對象的捕捉外，小說家還擅長鑄造精致的意象。除了外星飛船、塔吊、永動機、魔方之外，我們看到一些晶瑩的意象嵌在文本核心，發(fā)揮巨大能量。表殼內(nèi)印刻著TRUTH的手表（《暗樓連夜閣》），把少年的過失與外祖父的殞命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隱身術(shù)與火車（《雪泥鴻爪》）鎖定江鋒的罪與罰。一只名叫花果的老虎（《如虎之年》），讓大洪水中失散的父子重新團聚，達成人生如逆旅的感悟。子宮通道技術(shù)（《子宮移民》）、格陵蘭鯊（《北冥有魚》）、迷宮（《馬孔多在下雨》）也都在文本的汪洋大海中矗立為意義的燈塔，或指向技術(shù)的反人類，或指向孤獨體驗。每一個文本都附帶著一個謎：這個核心意象將如何發(fā)揮作用？

一定程度上的固執(zhí)是必須的。有些時候，小說家需要“一意孤行”，尤其是對形式的執(zhí)著。以“形式自覺”作為創(chuàng)作的起點，或許是第三個關(guān)于周于旸的觀察。盡管作者在訪談中不自在地表示對《馬孔多在下雨》的不滿意——因為是早期作品，不太能夠代表近期的思考。不過在本文看來，這篇小說恰恰標示了作家一開始的敏感點。小說寫到，在馬爾克斯逝世之時，一位富商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半地下迷宮，揚言找到出口者可以得到他的遺產(chǎn)。在這一背景下，失業(yè)的業(yè)余詩人馬登每日假裝上班，以敷衍觀念正統(tǒng)的妻子。馬登也參與破解馬孔多迷宮的行動，但苦無良策，直到在迷宮當中遭遇妻子，被當場戳穿自己的幼稚把戲。刨去小說中急不可耐的致敬意味，再刨去不見得必要的“抹香鯨”酒店中紅顏知己的露水姻緣，小說有意味的地方在于一方面描繪孤獨的命題，另一方面安置了一座迷宮，寓意著人性的復雜，也可以理解為文學的烏托邦和庇護所。編輯是有眼光的，這眼光不僅在于商業(yè)運作——用“馬爾克斯”的標簽，快速在自媒體時代確立作者的人設(shè)與IP，而且在于以此錨定作者的寫作路徑。一方面向內(nèi)探索，另一方面向形式進軍，這似乎是周于旸各篇小說的共性。由此，以此略顯稚嫩的短篇結(jié)束，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就宛如一個大七和弦。相對和諧的大三和弦，再加上一個大三度，根音與七音形成大七度關(guān)系，具有一種向外跨越的沖動，一種懸空與意猶未盡感，讓我們對他的未來充滿期待。

在訪談中周于旸提到考慮開啟長篇創(chuàng)作計劃。相信他會更好地開掘自己本就不俗的想象力，使其飛揚到另一高度。除了想象力，可能還需要一些別的——至少，更加穩(wěn)健的根音是必不可少的。

不禁想起另一位同樣以想象力見長、尤其同樣鐘愛輕盈意象的作家。時鐘撥回1959年，臺灣小說家古龍剛剛寫出長篇武俠處女作《蒼穹神劍》（其時金庸剛創(chuàng)立《明報》，開始連載《神雕俠侶》）。盡管古龍事后提起這部作品，總冠以“爛書”之名（混亂的視角、稚嫩的內(nèi)心獨白、不當?shù)脑斅浴⒐费膭∏?、潦草到家的結(jié)局），有識者已可從中窺見古龍此后創(chuàng)作的偏好?！渡n穹神劍》開場出現(xiàn)主角熊倜的師承“星月雙俠”，而看家本領(lǐng)則是以絕頂輕功為基礎(chǔ)的“蒼穹神劍”。主角每到拼斗時，總是懸在天上。他無需從地面借力，可于天空自由翱翔和變招，只看點點劍法，如流星飛墜，自空中流到地上，又悠然自地面躍到空中。往長遠看，“輕功”可算古龍寫作的隱喻，楚留香、陸小鳳、李尋歡、沈浪、司空摘星，踏雪無痕，方可浪跡天涯，他從此創(chuàng)出一脈天馬行空的詩化氣質(zhì)。

這樣的“輕功”，也是一個年輕寫手最容易讓江湖記住的本事。

周于旸有驚艷的輕功，有他的星月與蒼穹。相信其他的本事，也會在闖蕩江湖的路上陸續(xù)獲得。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