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與雪（歷史小說）

作者簡介：王輝俊，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金融作協(xié)海南創(chuàng)聯(lián)組負責(zé)人。著有小說集《椰島情調(diào)》《人生能有幾回醉》《打開的窗口》以及4部多人小說作品集；詩集《熱島情話》《詩意天倫》；散文詩集《綠島情懷》；金融策劃隨筆集《策劃萬綠園》等。中篇小說《打開的窗口》榮獲第三屆中國金融文學(xué)獎。

萬歷十年（公元1582年）的冬天，京城格外寒冷，霧氣凝霜。國子監(jiān)司業(yè)官軼正六品朝官王弘誨，此時的心上更是結(jié)了一層刺骨的冰川。

半年來，他眼見首輔大臣張居正積勞成疾病逝，尸骨未寒，就被皇親貴族們反攻倒算。罪名是張居正在執(zhí)掌的“江陵時代”變革數(shù)年，蒙昧少帝，損毀圣威，奪情恣權(quán)，打擊異己，勞民傷財，逐一清算。而讓王弘誨寒心的是，新任首輔張四維大人翻臉快過翻書，對逝去舊日上僚張居正的清算更是決絕，急不可待。

一聲要事相商的急切通傳，新任首輔張四維讓王弘誨立刻到內(nèi)閣府衙去，雖然有了多年處事不驚的歷練，但改朝換代的慘狀輪回，還是讓他仍然感到惴惴不安：莫非自己也要受了株連？張居正大人有恩于己，自己決不能做落井下石之事！他來不及考慮周詳如何去應(yīng)對要事相商的對策，就匆匆上路，來到了森嚴(yán)的內(nèi)閣府衙。

內(nèi)閣府衙于王弘誨來說并不陌生。三年前的陽春三月，首輔大臣張居正也是有要事找他問話，請他赴約。那時他只是翰林院的七品編修，正是他入仕十四年的年頭，是喜是憂？王弘誨心里尚無頭緒，忐忑不安就進了府堂。府堂里的官案前靜悄悄的，他沒有看見首輔大人，卻見鎮(zhèn)木壓著的兩張詩箋，隨著穿堂風(fēng)在搖擺，似乎在向他招手前行。

于是，王弘誨禁不住邁出幾步，靠前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第一頁詩箋上是他三年前寫的《火樹篇》，幾乎可以看到全首詩——

玉樹銀花傍晚妍，春光誰假祝融邊。

燎原欲種應(yīng)無地，幻質(zhì)能開別有天。

紅學(xué)石榴全帶焰，綠偷楊柳半浮煙。

爃煌燭影金蓮混，熠耀螢光翠篆翩。

遂有魚珠承月吐，真看嶙灼亂奎躔。

影侵上苑燈花畔，聲鬧昭陽羯鼓前。

千種鰲山增氣色，一林炎井似熬煎。

丹書宛轉(zhuǎn)擬銜雀，振木分明似耀蟬。

落英點水俱銷鑠，鉆燧微茫遞化遷。

公子流丸非挾彈，佳人拾翠不成細。

繁華炙手雖可熱，零落灰心豈再燃？

不分榮枯隨把握，生憎炎冷竊機權(quán)。

可憐佳夕當(dāng)三五，浪費游人幾百年。

總為洛陽春有價，花開花落自年年。

第二頁他只需看到“君不見，天邊日出檐邊雨，變幻冰山自古憐”收尾之句，就知道也是自己寫的《春雪歌》。當(dāng)然，這兩首詩，王弘誨是可倒背如流的，畢竟也是他火雪兩重天煎熬出來的肺腑之聲。當(dāng)時他動筆的初衷，是看到首輔大人教訓(xùn)少帝就像嚴(yán)苛自家的頑童一樣，一點都不留情面，怕是日后少帝臨朝沒有好結(jié)果。更讓讀書人氣不過的是，有個別書院散播不當(dāng)言論，煽風(fēng)點火，一時風(fēng)聲鶴唳，人心惶惶。而首輔大人竟然一刀切地取締了所有的書院，盛傳對讀書論道之人要趕盡殺絕，因此他有感而發(fā)，耿直的俠骨讓他不吐不快。但奇怪的是，此刻他看到案前詩箋上的詩卻不是自己的手跡，是被他人謄抄而成。從詩箋紙張的顏色墨跡與折疊痕跡來看，這詩箋在首輔大人這里已經(jīng)存放多時，時隔三年五載，首輔大人還要興師問罪，或者秋后算賬？

隨著幾聲干咳，王弘誨知道首輔大人出來了，他馬上轉(zhuǎn)身迎上去，剛過知天命之年的張大人蒼老多了，臉上添了不少皺紋，眼中摻著幾縷血絲，可謂他為輔少帝成長嘔心瀝血，勞苦功高。

張大人讓他避去客套，徑直問道：“本官問你，當(dāng)初你為何要寫這兩首詩來嘲諷老夫？”王弘誨聽了并無意外，他敞開心懷說：“草就這兩首詩的前后，后生不啻冰火兩重天，備受煎熬。照理說，首輔大人輔佐少帝，盡職盡責(zé)，眾人都看在眼里。可是也有不少王公貴族心里不滿。本就不該再給大人添柴加火的。但又擔(dān)心大人那么不管不顧責(zé)斥少帝學(xué)習(xí)功課，日后反會遭到清算，甚至危及家族……”

王弘誨仍想說下去，卻被張大人打斷了話題：“而你的《春雪歌》也對本官的作為極盡嘲諷，什么技窮鄒衍吹燕律，氣驕滕六紛縱橫等等就不多說了，難道就不怕本官還你以顏色？”

一連串螺旋式的詰問，讓王弘誨百口莫辯，半刻，他才坦然地說：“首輔大人，后生覺得這是士人應(yīng)有的天職與擔(dān)當(dāng)，也懇望首輔大人能從諫如流。只不過后生人微言輕，寫了權(quán)當(dāng)練筆，裝進書簍，也沒有打算當(dāng)面呈報大人裁量指教?！?/p>

“實話對你說吧，你這兩首火呀雪呀的諷詩墨跡未干，就有人謄抄給我了。太后希望老夫好好管教少帝，長大后當(dāng)個明君，這關(guān)系到朝廷興盛，百姓安樂。老夫這片真心，蒼天可鑒。而你卻冷嘲熱諷，叫老夫情以何堪？！但念在你的詩規(guī)勸多于譏諷，愛護老夫才是本意，都說王安石宰相肚里能撐船，老夫也是堂堂一個大明首輔，還容不下你一個翰林才子？！”

言畢，張大人從官案上將那兩幅別人謄抄的詩稿揉作一團，丟進欲熄未滅的炭爐里，然后，命人備好紙墨，讓王弘誨提筆重新寫就那兩首詩作。

王弘誨欣然應(yīng)命，他屏氣凝神，筆力千鈞，先揮毫一首《火樹篇》，再潑墨一首《春雪歌》——

蒼靈斂手讓玄冥，蟄龍始奮玉龍爭。

技窮鄒衍吹燕律，氣驕滕六紛縱橫。

四野同云天一色，曦輪晻靄春無力。

瑟瑟初看霰集晞，霏霏旋覺寒威逼。

漫天燦爛屑瓊瑰，篩地輕盈糅粉灰。

平鋪瓦壟后居上，巧入簾櫳去復(fù)回。

呼喔誤雞傳唱早，倉皇吠犬越山道。

楊花飄泊攬閑愁，流蘇零落驚春老。

春老仙人姑射來，細拈出關(guān)斗陽開。

凈土累將增岳瀆，和羹糝就擬鹽梅。

鴛甃暗消冰溜仄，翠樓濕透鮫綃蝕。

冷蕊休勞蜂蝶猜，幻葩終避芳菲匿。

不堪心賞滯繁華，腸斷鶯聲殿暮鴉。

何處銀杯貪逐馬，何人縞帶浪隨車。

九衢車馬矜勸悅，紫貂坐擁金罍熱。

只美風(fēng)前雪作花，寧嗟日后花如雪。

雪花花雪自年年，春來春去漾流泉。

君不見，天邊日出檐邊雨，變幻冰山自古憐。

然而，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如今在同樣森嚴(yán)的內(nèi)閣府衙，同樣威赫的官案上，同樣是《火樹篇》《春雪歌》的兩首詩稿，事隔三年之后，又一次映入王弘誨的眼簾，時光流逝，其漩渦轉(zhuǎn)結(jié)竟是如此相似。

王弘誨故作鎮(zhèn)定，心里卻暗忖：莫非自己為張大人令尊寫神道碑，張大人讓自己參加官史編篡，這一些都要受到清算的株連，新任首輔張四維要對他興師問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來之則安之，看看這是一出什么把戲再做盤算。

卻見張四維干咳兩聲，喜形于色地從官案后屏風(fēng)走出來，臉上堆著黠笑，他拍著王弘誨的肩膀說：“皇上讓人抄沒張居正的家，沒成想看到了你的慷慨激昂的《火樹篇》《春雪歌》這兩首詩，看來你城府滿厚，修得慧根，早有慧眼，把那個‘老江陵罵個狗頭噴血呀。你的直敘胸臆，什么影侵上苑燈花畔，聲鬧昭陽羯鼓前；什么不分榮枯隨把握，生憎炎冷竊機權(quán)；什么可憐佳夕當(dāng)三五，浪費游人幾百年……一套一套的就沖著‘老江陵射出一支支暗箭？！你還記得前幾年本官悄悄給你透露的那老家伙壓制你，影響了你的仕途的事情了嗎？”

王弘誨心里一沉，臉色凝重，剛要說明什么的，卻被張四維堵住了話語道：“現(xiàn)在不需要你說什么，這兩首嘲諷詩就是鐵證，說明‘老江陵所作所為不得人心，也說明你不屬于他羽翼下的人，是敢于嘲諷‘老江陵的國士才子。這就夠了，從今往后等著你的都是大好事?！?/p>

“當(dāng)年，你回鄉(xiāng)守孝三年有余，耽誤了考成法的考核，可‘老江陵還是讓你參加官史編篡，都以為你是他的幕僚，其實不然，與你一同入選庶吉士的同科進士，早就晉升了?！辈恢裁磿r候閣老申時行也踱步過來，說：“多年前就有人將你這兩首詩謄抄送給‘老江陵，可惜他不信，否則他整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螞蟻那樣輕而易舉。沒想你壯年就有修為，更有骨氣，竟將詩稿呈到‘老江陵的府堂之上！”說著將兩幅詩稿卷起來，交到王弘誨手里說：“完璧歸趙，日后一切奉命行事即可?！?/p>

這時候王弘誨忽然記起，三年前就在這官案前張大人當(dāng)著他的面燒掉小人告狀的筆墨，讓他重新?lián)]毫說的話：“今日讓你王弘誨來，就算是求你的原韻原墨，你的書法遒勁有力，不少商賈大亨以得寶為榮，當(dāng)作珍寶，你寫好放在我這里存案，也算是我為你日后要走的路，搭一座便橋！”想到這，王弘誨不啻又一次經(jīng)受烈焰與冰雪兩重天的煎熬，張大人是想保住自己，來完成他未竟的事業(yè)。他為了蒼生，生前忍辱負重，身后還承受身敗名裂之罪名，這般天下奇冤，何時才能平反昭雪？！

王弘誨從內(nèi)閣府衙出來，地上又飄下一層層的雪，等待在門外的師爺為他披上一件厚實的棉襖，他卻未感到任何的暖意。

就這樣，王弘誨除卻了被張居正株連之虞。數(shù)年之內(nèi)，他的勤勉雖然得了躍升，48歲本命年官至二品的南京禮部尚書。然而，朝堂之上，已無鞠躬盡瘁敢于直言的張居正，多的是張四維般欺上罔下的變色龍，他的諸多憂國憂民的建言與奏折，都不受閣老們的待見，更得不到疏于朝政的皇帝的朱批而“留中”，那結(jié)在心底的冰川春去冬來始終沒有消退。他屢屢萌生退意，萬歷十七年（公元1589年），在遞交第19次“乞休”的辭呈后，終于在58歲時致仕回到瓊州定安龍梅村，他種下的一片松林，400年都過去了，仍郁郁蔥蔥繁衍生息蔭庇后人。這自然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