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吹不散的蒲公英

九予城

我有一株吹不散的蒲公英。

我是在街邊的一個小花壇里發(fā)現(xiàn)它的。它躲在一株向日葵下，怯生生地四處張望，我惡作劇地朝它吹了一大口氣，想看它飄散紛飛。它被我吹得打了個踉蹌，可白色的絨毛卻緊緊抓住花盤不松開。我見它不愿離散，一時來了興致，使盡全身的力氣朝它吹去。它幾乎快要站不穩(wěn)，但它仍然沒有飄飛。我重新蓄力，想要再吹一次，它卻開口說話了：“別吹了，別吹了，只要我不愿意，你是不能將我吹散的?！?/p>

“可是你是一株蒲公英，生來就是要被吹散的?！蔽也唤?。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這方寸土地被吹散，我要找一個喜歡的地方，自由自在地隨風飄揚?！彼哉Z堅定，聽上去就像是寧可枯萎，也不愿意將就。

“那你喜歡哪里呢？”我問。

“我不知道?！彼了剂似蹋又f，“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喜歡哪里，但是我知道我向往自由，我不想此生就在這小小的花壇里消亡?！?/p>

“那我?guī)阋怀贪?，你若是遇見喜歡的地方，我便將你放下。”

我走南闖北，見過不少瑰麗的風景，也見過不少奇異的花草，卻從未見過這樣一株堅定的蒲公英。我對此頗有興致，決心帶它一程。我將它摘下，用一個粉色的小夾子別在胸口，這樣它就可以閱覽大千世界，挑選棲息之地。

我的胸前有一株吹不散的蒲公英，我一路狂奔，它高昂著頭顱，我們穿過熙熙攘攘的鬧市街道，越過人跡罕至的荒原沙丘，它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在山頂望著日出歡呼雀躍，在小酒館聽著民謠潸然淚下，在校園里跟著讀書聲高聲朗誦，它對世界好奇至極。

最終，我們來到了遼闊的海岸。海洋無邊無垠，一片蔚藍與天空相互映襯，目光無法尋得海的邊際，煙波浩渺，遙遠的地平線也無法描繪海的輪廓，波濤洶涌，浪花翻滾，海風肆意。大海如此自由，如此包羅萬象。

“大海怎么樣？世上再沒有如此廣闊遼遠的地方，你可以乘著海風向海洋中心飛去，你會與海洋融為一體?！?/p>

我極力向蒲公英講述海的寬廣，可它卻緊緊包裹住自己，往我的衣兜里縮了縮，使勁兒搖頭：“可是，我想要自由自在，也想要落地生根，我不想漂泊在漫無邊際的海面上，我想要在泥土里生根發(fā)芽。”

哦，原來如此。

那只好重新啟程。我們沿著浩浩蕩蕩的長江逆流而上，在岳陽樓登高看沙鷗翔集，在三峽駐足聽猿鳴不絕。它好像在思考些什么，連潔白的絨毛也在用力。我撿了片銀杏葉給它做了件衣裳，金燦燦的，顯得活潑了許多。

很快，我們抵達了一片山谷。高山峻嶺，層巒疊嶂，茂林修竹，郁郁蔥蔥，大河穿山而過，風聲與鳥啼相和，樹木婀娜多姿，垂柳隨風搖曳，青松高聳挺拔。這里廣袤無垠，寧靜深遠，自由而生機勃勃。

我敲了敲蒲公英的小腦袋，對它說：“這里怎么樣？足夠浩大，足夠無拘無束，況且人跡罕至，小徑通幽處，這整個山谷都是屬于你的。我朝你吹一口氣，你便可以四處飄散。”

它還是搖頭，仍然不滿意：“可是，我不想如此寂寂無聞、碌碌無為地過完此生，我想要世界因為我變得精彩一些，我想要有一雙目光因我而來?！?/p>

蒲公英的眼神再次堅定起來，如同我第一次見到它時那樣。我似懂非懂，只能未置可否地撓撓頭。見我許久沒有應答，它歪著腦袋看我：“風，你知道你想去哪里嗎？想做什么呢？你有思考過生命的意義嗎？”

我好像……從未考慮過這些問題。

我是一陣風，來自停僮蔥翠的大興安嶺，我穿過茂密的叢林，拾起滿地花香，暢快地在天地間狂奔，我將一朵向往夕陽的白云吹到西邊，我將一團暖氣吹向握緊的手心，我將一樹櫻花吹得漫天飛揚。我曾周游世界，也曾直上云霄，可我從未思索過所棲何處，也從未思索過生命的意義。我生來便在漫無目的地奔跑，這是我唯一知曉的事情。

“沒關系，你現(xiàn)在想也來得及，生命本就是一直在尋找，一直在追逐，然后越來越了解自己想要什么，越來越清楚自己的意愿和理想?！逼压参课?，“我們接著去尋找吧，你和我，一起尋找?！?/p>

于是我們再次出發(fā)，登上牛羊成群的鄂爾多斯高原，翻越雄偉壯闊的太行山脈，橫穿黃沙漫天的柴達木盆地，我們遇見了許多風，也遇見了許多蒲公英。在若爾蓋草原，我發(fā)現(xiàn)了一片茜草，想要采下一些制成紅色染料，將蒲公英的絨毛染上顏色?？墒?，當我低頭看向它，突然發(fā)現(xiàn)它已不再年輕，它的絨毛不再柔順，它也不再堅挺，仿佛風一吹便會飄散。我小心翼翼地護住它，詢問它是否需要歇息。

它態(tài)度堅決：“不，我要繼續(xù)尋找我的目的地，直到我徹底失去力氣，再也無法抓住絨毛?！?/p>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你喜歡的地方，而你不再年輕，要不然……我就在這里將你吹散吧？廣闊的草原一望無際，你可以盡情飄飛。”

蒲公英使勁兒搖頭：“不，我不要將就，我不要急著交出自己的理想。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抵達終點，我也愿意?！?/p>

那，便接著走吧。我伸出手蓋在它的頭上，我們四處奔走，在房檐下躲避了一場滂沱大雨，在烈日炎炎時吃了兩支冰淇淋，在游樂園坐了許多圈旋轉木馬。

有一天，我們找了個公園躺著曬太陽，這里草色青蔥，花叢茂盛，一片湖泊清澈見底，岸邊楊柳依依，幾棵大樹枝繁葉茂，陽光灑下，穿過婆娑的枝葉，地面上出現(xiàn)浮動的點點金光。

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老師，蒲公英在哪里呀？”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一群孩子正背著書包春游，又到了踏青的時節(jié)。

年輕的老師無奈地搖頭：“這里沒有蒲公英哦，但是有很多小花小草?！?/p>

“老師，蒲公英是不是真的一吹就散呀？”另一個孩子舉起了小手。

我在心中默答：“才不是呢，我就遇見了一株不愿被吹散的蒲公英?！闭f著，我望向蒲公英。

它凝望著孩子們明亮的眼睛，久久才張口?！熬驮谶@里吧?！彼f。

它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風，你要記得，只要最后能夠找到心之所向，晚一些也沒關系?！彼蛭易鲃e，而后轉過身張開雙手，如同一個斗志昂揚的戰(zhàn)士。

我用盡全身力氣蓄了一大口氣，使勁兒朝它吹去。它的絨毛終于脫落，向四面八方飛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絨毛比雪花更輕盈，比月光更皎潔。最后，絨毛緩緩降落，陷進柔軟的泥土。明年，這里會長出許多蒲公英吧。

我轉身離去，繼續(xù)尋找我的終點。我知曉，我能去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成為我想成為的任何模樣。我是肆意灑脫的風，我要一路高歌，鋒芒畢露。

作者說

談及蒲公英，似乎總覺得它生來隨風飄散，直到我遇到了一株尚未成熟的蒲公英。我朝它吹了一大口氣，它打了個踉蹌，卻并未漫天飛舞。于是我開始設想，或許是它不愿就此被風吹散，或許是它有自己的追尋和向往，或許是它一邊渴望自由，一邊又想落地生根……大千世界繽紛絢爛，如果它可以選擇，它會選擇在哪里張開雙翼，四處飄散呢？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化成了一陣風，摘下了一株吹不散的蒲公英。它不愿隨波逐流地隨風紛飛，偏要追逐心之所向。于是我將它別在胸口，翻山越嶺，走南闖北。無邊無垠的海洋，廣袤深遠的山谷，郁郁蔥蔥的叢林……我?guī)е弑榇蠼媳?，只為尋找一個溫柔的目的地，至于這個目的地到底是哪里，我們何時能抵達，沒有人知道。不過，只要能夠抵達，哪怕晚一些也沒關系。

最后，蒲公英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它隨風飄揚，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而我轉身離去。我要繼續(xù)找尋我的終點——我是肆意灑脫的風，我要一路高歌，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