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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袍

    2023-06-09 11:58:11何騎鰲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戰(zhàn)袍娃子蓑衣

    何騎鰲

    烏云一早便沉沉地壓在山頂,巳時終于大雨傾盆。山中五月干旱,難得來了這么一場暴雨。父親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提了鋤頭沖出家門。

    母親說你們哥兒幾個好好在家待著,一會雨停了我跟你爸要去搶施背包肥。雨還未停母親就打著傘背著碳酸氫銨往山腰苞谷地去了。何小成貓了身,躲過哥哥們的目光躥出后門,從一家又一家的屋檐下溜出村子,去稻田缺口處逮魚。

    出了村,才知雨實在太大,風(fēng)又有些猛刮,躲在竹林邊的巖石下不敢動彈,癡想那些缺口處沖下來的魚兒,要乖乖地待水凼里,別跟著漫開的水去了稻田里哦!

    透過雨幕,一溝視線朦朧。禾苗與樹木在風(fēng)雨中吹淋的動態(tài),越發(fā)顯得對河人家的房屋木訥,一動不動地靜穆而呆傻,像二公公坐在保管室的門檻上閑得沒事就打瞌睡。往菜園下面的干田看,父親正忙著刨土捅溝,截住那些高處的水流去往田里,仿佛做著連環(huán)畫上“三國歸晉”一樣的事情。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父親做完收歸流水的工作雙手撐著鋤頭,望望水流,望望一田似乎立馬便郁郁蔥蔥起來的稻苗,又望望天。雨在天空奮不顧身地?fù)湎聛?,風(fēng)從一個方向又一個方向發(fā)起沖鋒,嘀嘀嗒嗒,呼呼啦啦,天空轟轟隆隆響起炸雷,一時千軍萬馬奔騰呼嘯,把小山村搞成了戰(zhàn)場。斗笠扇動,蓑衣做出鷹翅羽翼的狀態(tài),像戰(zhàn)袍。何小成看得發(fā)呆,似乎連環(huán)畫又被打開了,父親手中的鋤頭,可是那方天畫戟?丈八長矛?青龍偃月刀?父親就缺一匹怒馬。如果這時候有一匹馬在狂風(fēng)暴雨中噠噠而來,一蹁腿,大喝一聲“呀呔”,定能鏖戰(zhàn)個天昏地暗。

    何小成想起奶奶講的故事,就往村北看。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將軍榮歸故里,戰(zhàn)馬半道而斃,遂將其就地掩埋,多年以后,葬馬的地方竟隆起成一座微聳兩峰的高山,遠眺像極了一匹披鞍的戰(zhàn)馬。后來有位僧人云游至此,在山腰修筑了一座寺廟,竟然晨鐘暮鼓香火鼎盛。

    忽一日夜半,寺內(nèi)方丈得了一夢:吾乃將軍戰(zhàn)馬,在此修煉成龍,天明定要出山入海,煩請高僧連夜下山告知百姓務(wù)必關(guān)好家禽,切勿啄我,否則我一憤怒,一溝村舍都將遭殃……翌日晨時,方丈剛自山下歸來,便見寺廟臺階下鉆出一條小蛇,徑往山下如飛而去。小蛇才到山麓,卻見一只大鵬展翅啄來。說時遲那時快,小蛇身形陡漲,一甩尾巴意欲騰空迎戰(zhàn),卻被大鵬羽翼一展,“啪”的一聲打翻在地。只聽一聲龍吟,房屋“嘩啦啦”倒塌了一大片,龍嘴噴出一股水柱射向半空,溝里瞬時汪洋一片。趁大鵬躲避水柱騰向云端之際,蛟龍望南飛躥,大鵬情急之中一肢羽翼從天直插下來,化作一道山嶺橫亙,意欲困住蛟龍,孰知慢了半拍,到底任蛟龍飛騰去了。

    雨太大了,看不見馬龍山,但故事記得牢牢的。何小成此刻也想跨上一匹戰(zhàn)馬,不由向父親沖了過去。

    “爸!爸爸……”何小成忘了自己是偷跑出來的,忘了竹篾條隨時都可能把小屁股親吻得燦若云霞。

    “干啥子?你跑出來干啥子?”父親有些駭然,伸手一把拉著何小成護在懷里。

    “媽叫你雨停了就上山去施背包肥?!比鲋e張口就來,何小成偷笑。

    “我曉得的?!备赣H抹了一把何小成頭上的雨水說,“這么大雨,整感冒了?!?/p>

    父親丟了鋤頭抱起何小成往竹林巖下跑。

    “爸,你像朱總司令?!焙涡〕烧f,嘻嘻笑。

    “亂說,老子就一個撈高挖深的農(nóng)民,有那本事就好啰!”

    多年以后何小成仍然認(rèn)為,父親那濃眉大眼、方臉厚唇、敦厚純樸的形態(tài)氣質(zhì),無一不神似老農(nóng)民神態(tài)的朱總司令。

    “一會雨停了你把鋤頭扛回家去?!?/p>

    雨停了。父親剛往山上走,何小成便把鋤頭豎起來傍進一叢竹子中——別人不細看發(fā)現(xiàn)不了鋤頭,不怕偷。水田缺口下的水凼里,歡蹦亂跳的魚兒才是滿心滿眼的歡喜。

    父母回來時,哥哥已經(jīng)把魚兒剖洗干凈收拾好了,有滿滿的一大土碗。母親進灶屋“哎喲”一聲叫,正往籬壁上掛斗笠的父親說:“叫啥呢?”忙褪下蓑衣要往灶屋里去。

    “爸,我給你拿著。”何小成伸手去接,蓑衣太重了,差點連人帶蓑衣滾住一團。

    哥哥哈哈大笑,說人還沒蓑衣大。何小成不管,反手伸進蓑衣的繩帶里想穿起來,想體驗一回父親披蓑衣戴斗笠的神氣。二哥三哥過來幫忙,他們一人一邊提起蓑衣的翅膀,重得很,都說快穿快穿。才伸進兩條小胳膊,蓑衣忽然往地上墜落,何小成跟著睡進了蓑衣里。哈哈哈!二哥三哥大笑,哥也笑。哥過來抱了蓑衣去階沿前曬,說濕得很,等干了再穿。何小成不干,纏著哥哥還要穿。父親從灶屋里出來,吩咐哥哥去搭火,說讓你媽給我們炸面魚兒吃,又喊二哥,去樓上把那半壺高粱酒提下來。二哥與三哥得令,噔噔噔往扶梯上爬跑。何小成仰頭笑,曉得父親因為有了面魚兒又可以下酒高興,說我要穿戰(zhàn)袍。

    “戰(zhàn)袍?嘿嘿,要得,來穿戰(zhàn)袍!”父親雙手展開蓑衣,讓何小成伸進兩條胳膊,隨后扇動起蓑衣的兩翼,嘴里喊“穿戰(zhàn)袍啰”,何小成也跟著父親喊:“穿戰(zhàn)袍啰!穿戰(zhàn)袍啰……”

    夜里,何小成做夢啦!

    “這故事是真的嗎?”

    “哄你干啥嘛!”婆婆在夢里說,“你看那山是將軍的馬變的,馬又修煉成了龍,所以叫馬龍山;龍滾過的地方變成了一條河,所以叫滾龍河;大鵬伸下來的那只翅膀是想關(guān)住龍的,所以叫關(guān)龍山。”

    “那馬龍山上啷個不見有寺廟呢?”何小成仍在夢里刨根問底。

    “拆了哩!婆婆在夢里嘆了口氣說,“那時節(jié)啊你們還沒有出生,沒那緣分飽眼福哇,廟里的中梁比家里的水桶都要粗……”

    早晨醒來,何小成爬到屋后的山坡上,仔細打量起自己的村莊:田壟里禾苗青蔥,瓦房上炊煙裊裊,雞犬的啼唱伴著輕風(fēng)蟬鳴,晨嵐在山麓飄蕩,朝霞在枝頭的露珠里色彩斑斕,樹重影,霧重光……四面青山把一幅柔美的田園包裹在盆地里,像嬰兒酣睡在母愛充盈的搖籃。東山大鵬巍峨矗立,猶如父親壯實的身板;南山關(guān)龍呈攬抱之勢,像母親的臂彎;西山貓兒清奇峻茂,婆婆說日落的方位是貓兒在日夜守護村莊。最讓人激動的是北山馬龍,因為它神似一匹戰(zhàn)馬,又顯見兩峰如鞍,哪個少年不想跨上戰(zhàn)馬出發(fā)?

    何小成時常都在關(guān)注父親的那件蓑衣。蓑衣太像連環(huán)畫上的戰(zhàn)袍了。但“戰(zhàn)袍”在秋收過后漏水了,何小成比父母還暗暗著急。

    昨天半夜,突然狂風(fēng)驟雨,自留地下面的干田里碼著二哥與三哥利用星期天放假制成的土磚,大約已經(jīng)有兩三千坯了。

    制土磚的木匣子是父親閑在家時做的。做好磚匣子后父親再沒有空,天天早出晚歸去給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家修建新房打造家具。那些人家一俟田地到戶都硬起腰桿來了,爭先恐后上馬建筑工程,氣勢仿佛要修一座地主莊園似的。他們又都說父親的手藝精湛得很,候著輪子都要等到何家戶的掌墨師去,自家要造新房的計劃便在實施的遲滯中一再擱置。大哥上高中,二哥上初三,三哥上初一,一個個筍子探了頭一樣,一躥就長成了竹竿。一家八口人擠在不足30平方米的老屋,樓上還劈了半間給婆住。二哥三哥不知怎么商量起來的,硬要母親答應(yīng)他們負(fù)責(zé)制土磚,秋后就能用麥草燒一窯青磚出來。于是周末一放了假,兩人就扛了鋤頭挑著水桶,劈整一番干田挖泥泡水,又牽了水牛來踩泥,何小成一伙還在上村小的小伙伴也踴躍得很,跟在水牛屁股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赤著小腳板踩泥。磚泥發(fā)酵好了,歸攏后蓋上薄膜密封保存,下一個周日,磚匣子便被正式擺上了戰(zhàn)場。牛犢兒有的是蠻力,把一團泥舉過頭頂“嘿”一聲摔,“叭”!拉三兩下鋼絲切割線,“嘣”!磚匣的木楔子一打開,兩塊土磚坯便成型了。聽二哥三哥數(shù)數(shù),頭一個周日兩人就制出了八百匹亮油油的土磚。

    狂風(fēng)驟雨好像是在第四個周日的夜半三更下的,二哥三哥累了一天像兩頭長了膘的肥豬酣睡不醒。父親嚷要下大雨了趕快去蓋磚。天空電閃雷鳴,屋內(nèi)鼾聲如雷。跟著父親跑出屋來的只有母親和何小成。母親邊跑邊把一件剪成雨衣的尿素口袋往身上套,又忙著拿麻繩拴在腰上。何小成翻起身滾下床就忙抓了一頂草帽在手跟著跑,知道風(fēng)大戴不住,懶得扣到頭上,只是望著一身蓑衣飛揚大步流星的父親,莽起勁追攆。

    磚坯才蓋了一半,雨便像誰站在高空往下倒水似的來了。都說“風(fēng)是雨的腳,風(fēng)住雨就落”,這次它倆卻不守信用了,齊上陣,各忙各。一道道薄膜鋪展,一捆捆稻草搭成屋檐,一塊塊石頭土塊壓頂壓腳……慶幸只有少數(shù)磚坯“傷亡”,通力合作似乎是戰(zhàn)勝一切來犯之?dāng)车姆▽?。但是“敵軍”又一次反撲,偷襲來臨的時候蓑衣扇起翅膀,父親一邊去按住那些想飛上天的薄膜,一邊果斷發(fā)令為那些遭雨打的磚塊加固陣腳。又是好一番鏖戰(zhàn),陣線似乎固若金湯了。

    “快,快去竹林里躲雨!”父親大手一揮,不由分說把母親與何小成趕進竹林里。父親站在田坎上還要盯防一番。風(fēng)吹起蓑衣的翅膀,像一只碩大的夜鳥在并不太暗的夜色田園上低回飛翔。

    回到家里時風(fēng)雨都已經(jīng)停了,但雷聲沒停,在老屋的床上山響。

    父親對母親說,蓑衣漏水厲害了,空了想辦法補一下。

    蓑衣是棕樹皮串扎麻線做成的,整個村莊就只有明娃子家地邊長有一棵棕樹,還長得特別慢,邊長邊蛻皮。母親從明娃子家回來,說等兩天去圈地山巖上割點蓑草來代替。蓑草也是可以做蓑衣的,但不耐用,與棕樹皮比較起來那是天壤之別。蓑草怎么可以補在棕樹皮做的蓑衣上呢?那不行!

    瞅著一個周日的下午,何小成邀明娃子去河溝里捉魚。何小成曉得明娃子怕水,只負(fù)責(zé)在岸上用狗尾巴草把魚兒串起來??纯从袃纱?,何小成說不捉了,水涼,怕感冒,還累人得很。明娃子說再捉點。很顯然一人一串分了,拿回家去不夠一家人打牙祭的。何小成嘿嘿笑,說我不要,這些魚全給你,但你要給我兩塊你家長得像頭發(fā)的東西。明娃子睜大眼說什么,何小成說棕樹皮,做蓑衣的。怕他不肯,又補上一句,你要答應(yīng),我可以再捉一串魚給你。成交。明娃子帶何小成爬他家樓上,指著壓在裝小麥的釉缸上的棕樹皮說你自己挑。

    總感覺不保險,何小成把兩塊棕樹皮拿回家后藏在席子下鋪著稻草的床板上。覺得像在村小的乒乓臺前揮拍打了個擦邊球,明娃子父母干活回來要發(fā)現(xiàn)不見了棕樹皮,會不會跑來我們家要?起碼要等他們把魚吃了才算大功告成。

    何小成猜得沒錯,明娃子膽小怕事撒不來謊,晚飯后吃了魚的明娃子家父母果然找上門來了。明娃子母親說,我湊棕樹皮做件蓑衣湊好幾年了。明娃子父親說,都曉得我家明娃子老實,套哄要不得,改天我去河里捉三串魚還給你們。

    “明娃子答應(yīng)了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得反悔!”何小成雙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地說。母親說小成把棕樹皮拿出來還給人家。何小成急了,嚷嚷著,“不給不給就不給!我用勞動果實換來的,憑什么要還?不講信用!”

    母親先笑了,對明娃子父母說好像是哦,人都是講信用的,我們大人反而不如娃兒們。正說著,父親給人做木工活趕夜路回來了,問了經(jīng)過也笑,對明娃子父母說,他們以物換物,是周瑜打黃蓋的道理,成了交就不得反悔。我不是護短哈,這方法嘛有些人小鬼大,也沒啥不妥,梁山好漢還智取生辰綱不是?無奈明娃子父母不干,叫來生產(chǎn)隊長評理。雖然責(zé)任田地到戶好幾年了,生產(chǎn)隊長的威嚴(yán)還在,連勸帶裁決:沒偷沒搶,娃兒們的交易,大人恐怕沒道理強迫退還,就認(rèn)了,緩一年,等棕樹皮長出來再做蓑衣吧!

    明娃子父母悻悻而歸,把房門關(guān)得山響。明娃子“吃坐墩肉”(遭打屁股)了,哭聲傳遍了何家大院。父親與母親對看了一眼。管他呢,一陣風(fēng)就過去了,父親說。可是沒見停下來,啪啪的抽打聲在何家大院回響。這是沒完沒了了?母親看父親,又看何小成。父親說不管他,你要跑去勸,他們反而更來勁,孩子不是親生的?能下死手打?可是明娃子的哭喊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凄慘。何小成終是沒忍住,征求父母意見說我去看看。去吧!父親拍了兩下何小成的頭說,去給明娃子父母賠個不是。

    何小成便覺得在父親的一拍二拍中英雄氣概來了,要跑去跟明娃子一同跪下,還要朝他父母喊,“你們別打明娃子了,都是我的錯,打我吧!”但是何小成人小鬼大,一出房門就感覺出來“吃坐墩肉”的聲音不對,一下一下發(fā)出空悶的響聲應(yīng)該不是打在屁股上的。躲開月亮,何小成在階沿的暗處悄悄前行,摸到明娃子家門前,房門是緊閉著的,推了一下沒推開。明娃子家剛換了新門,厚實的柏木門板,不像別人家的門板齜牙裂縫的可供窺視。明娃子父母就這德性,歷來都要把事情做得圓全,幾乎是滴水不漏那種,跟大大咧咧的村里人性格不融洽。就說這房門吧,本來比好多人家的門板還要好,寧可拆了當(dāng)豬圈攔,寧可用竹子當(dāng)瓦桷子,也要用緊缺的柏木做新門板,像家里藏著什么寶貝,必須用牢靠的新門才保險。

    何小成趖到明娃子家窗前,踮起腳,偷偷撩起窗簾的一角往里看——明娃子跪在屋子中間,向著坐在睡椅上的他爸,明娃子他娘則拿著根黃荊棍,朝掛在籬壁上的簸箕一下一下抽打,打兩下停一下,附帶著指豬罵狗,他爸便低聲吼明娃子,哭,使勁哭!

    德性!

    何小成噔噔噔跑回自己家,從床笆下翻出那兩匹棕衣來,父親忙問干啥,你要還給他們?何小成沒有理識父親,來到明娃子家門前用腳狠狠地踢門。

    門開了,明娃子父親發(fā)著愣,當(dāng)母親的趕忙把明娃子拉起來說去外面跟小成耍一會兒就回來睡覺。何小成說,不耍了,我要回去睡覺了,哼!

    “哎喲,永福哥子家幺兒好懂事哦!好乖的娃兒哦!”明娃子母親一臉堆笑地叫,滿院子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

    秋水涼意濃。周六下午村小放假,吃過午飯,何小成屁股后吊著魚簍,又下到河里提魚。說是河,其實也就是一條山里小溪,自大鵬山麓的堰塘處流來,水淺。

    水較深的地方,也就最多淹到大胯處,魚多。何小成不敢去深水凼,只能在淺水處捉魚,那些魚兒較小,最大的也就跟自己的小手掌大。何小成是小伙伴里捉魚的高手,到天快黑時,已經(jīng)捉到一斤多魚了。便洗了腿腳,放下褲管爬上小溪來,屁顛屁顛地提著魚簍回家,把魚倒進灶屋旁邊的石水盆里,找淘篼蓋好了石水盆,轉(zhuǎn)身就去找明娃子。

    明娃子在家做作業(yè),被何小成硬拉來看魚。魚兒們在石水盆里游動,青幽幽的鱗光誘人眼目,明娃子叫了一聲“哇”,立馬明白過來,說你不是又想跟我換棕皮子吧,不得行,爸媽又要給我“吃坐墩肉”的。何小成說,我才不跟你換哩,你吃坐墩肉了嗎,以為我不曉得,哼,你爸媽盡哄人!明娃子騰的緋紅了臉。何小成說我明天拿仁和鎮(zhèn)上去賣,賣了錢跟那家賣蓑衣的店子買兩塊棕皮子。何小成再用淘篼蓋好魚,跟明娃子跑村外曬場里與小伙伴們玩老鷹捉小雞去了。

    待天黑時回家來,何小成遠遠地就聞到了煎魚的香味?!拔业聂~!”何小成叫了一聲奔到石水盆邊,一個魚兒都沒有了。何小成轉(zhuǎn)身向灶屋里沖,與哥哥撞了個滿懷。

    “你的魚快熟了,你個好吃嘴馬上就可以狼吞虎咽了?!?/p>

    “你才是好吃嘴,你賠我魚!”何小成哇的一聲就哭了,舉起小拳頭就朝哥哥身上亂打,不用猜就知道是哥哥放學(xué)回來剖了魚。

    “還賠魚,賠你吃!面魚兒都端八仙桌上了,快來吃。”二哥在屋里喊。

    “不吃,你們賠我魚!”何小成大聲吼。

    “你啷個的哦?捉魚回來不是吃的嗎?”哥哥把一塊面魚兒挾到何小成面前。

    “我捉了賣錢的!”

    “小財迷,錢就是張紙,又不能吃,你要錢干啥,吃魚!”

    “不吃!除非你們賠我魚!”何小成想想,河里那個深水凼里好多魚,用手一一指著哥仨,“你,你,你,除非明天一早跟我去抓魚?!?/p>

    哥仨笑,都說好好好,明天一早我們陪你去抓魚,吃面魚兒,吃!

    第二天早上,在何小成帶領(lǐng)下,果真哥哥提著鋤頭,二哥拿著瓷盆,三哥提著魚簍,來到何小成指定的水凼抓魚,截流攔坎戽水,竭澤而漁,嗬,捉了足有十斤魚。

    何小成擇了五條比小手掌大的鯽魚,用魚簍裝了就往鎮(zhèn)上去,三哥在后頭拿著個瓷盆跟著,說慢點,我陪你上街去。

    今天不逢集。何小成一路上逢水就把魚簍往水里浸一會兒,到了鎮(zhèn)上橋頭,用盆裝了水,把魚倒進去,還活蹦亂跳的??墒菦]人買,到大中午了何小成急得在原地轉(zhuǎn)圈,三哥說你急啥急,我們抬著盆去挨家挨戶問人家要不,就不信這么大個鎮(zhèn)子沒人買。才轉(zhuǎn)過油坊橋,就遠遠看見父親在街沿邊刨木方。

    “爸,爸!”哥兒倆急急地奔過去。何木匠聞聲抬頭驚訝,何小成忙解釋,“我們來賣魚。”

    “你賣魚干啥子?”

    “賣了去那家商店買兩塊棕皮子?!焙涡〕芍钢潞咏址较蛘f。

    “哦——我幺兒又管起大人的事來了?!备赣H笑著對給自己打下手的男主人解釋,“家里那件蓑衣爛了兩個洞?!卑押涡〕捎敏~換棕皮的糗事笑說了一回。

    “嗬,可以哈,你這魚要賣好多錢?我買了?!?/p>

    “五角錢一條,一共兩元五角?!焙涡〕缮炜s著指頭和手掌說,樣子倒有了幾分生意人的神態(tài)。男主人嘿嘿地笑,朝后屋灶房里喊女人拿錢來。

    何小成捏著錢跟三哥跑下河街去,那家賣雨具的店老板說棕皮子賣完了,得等下次逢集才有。何小成回轉(zhuǎn)來要把錢交給父親代買,父親說你先保管著錢,等我買到了拿回家你再給我。

    “要得嘛!”何小成把兩元五角錢折好放進褲兜里,高高興興地回家。

    到了家,明娃子卻在門前等著。

    “剛才你哥給我們送去好多魚。”這個知道,魚多了一下吃不完,又不好存放,不送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難不成扔了?明娃見何小成對自己一臉疑問,才囁嚅道,“我媽叫你一定要去我們家一趟?!?/p>

    何小成想想說要得嘛,就跟明娃子去他家。

    “小成乖娃兒,來來,吃糖?!泵魍迡尠褍深w糖硬塞進何小成手里,又從旁邊睡椅上拿起兩匹棕皮子遞過來,“我們家不急著做蓑衣了,這兩塊送給你們家吧!”

    “不要?!焙涡〕杀尺^雙手,小腦袋里緊張思索,馬上又改變了主意,伸手從褲兜里掏出那兩元五角錢遞過去說,“這是剛剛賣魚準(zhǔn)備買棕皮子的。”

    “要啥錢呢,大娘送給你們的?!?/p>

    何小成知道不能白要別人貴重的東西,把錢拍在板凳上,伸手搶了明娃娘手里的棕皮子轉(zhuǎn)身就走。

    “啷格里格啷、啷格里格啷……”何小成蹦跳著,一手拿著一匹棕皮子,兩只小胳膊像鷹翅一樣伸展起來,感覺自己穿上了戰(zhàn)袍,跨上了戰(zhàn)馬,正在往前方馳騁。

    責(zé)任編輯/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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