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力
1
牙痛?
不痛。我想拔牙。
不痛你拔個啥牙?
我要拔的是這兩顆虎牙,謝醫(yī)生。
虎牙礙你啥事了?人家明星不也長虎牙?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
你要考慮清楚哈,虎牙牙根最長,支撐你兩邊口角,能讓你嘴唇豐滿。拔了會影響你美容,說不定會癟嘴。
這幾天我都在想這件事情,以前咋就沒想過呢?都是跟我老公進城開店后才惹出的事。謝醫(yī)生,你不忙吧?我特意挑你快要下班的時候來,就是想先和你咨詢一下,再定個拔牙的時間。
牙科診所墻上的石英鐘指向下午五時四十五分,天色已漸近晦暗。外面小區(qū)的路上,一些背著書包的學(xué)生娃和一些手上拎著蔬菜袋子的上班族匆匆而過。今晚我其實是有事的。我得回家給老許和小珊弄頓可口的飯菜。老許每周三來小區(qū)。他一來,我和小珊就像過節(jié)似的,弄頓像模像樣的飯菜成了這節(jié)日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老許常說,只有回到小區(qū)這個家才能真正感受到溫暖。我相信老許說的是真話。都活了大半輩子,再要編造謊話過日子那該多累啊。老許最近大酒大肉吃得太兇,全然不顧一個勁飆升的血壓和血糖,都五十出頭的人了,有必要還像當(dāng)年那樣拼嗎?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他為啥那么舍命地陪吃陪喝,難道只有在酒桌上才能找回剩余的那點豪氣?在小區(qū)開診所,作息時間自己說了不算。病人指不定啥時候會來,來了你就得好生招呼。我正規(guī)省醫(yī)學(xué)院口腔醫(yī)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生,如今能夠闖出點名堂,除了有專業(yè)優(yōu)勢加上老許鼎力相助,再就是待病人如親人,這才把“謝醫(yī)生牙科診所”的牌子在小區(qū)內(nèi)外叫得響亮。就拿眼前這個女人來說吧,一進來就拉著我的白大褂,滿臉傾訴狀,像老朋友似的要跟我聊她拔牙的事。說真的,因為要回家弄飯,一開始我想借故支走她,明天一早再給她看也不遲??伤谷徽f要拔的是虎牙,這樣一說,我心里那根弦就像是被她無意間撥動了一樣,撥得我說不出地心慌。我用舌尖舔了舔定居在口腔已有三十二年的兩顆虎牙,尖利的感覺從舌尖傳遍全身。我吞下口唾液。幸虧戴了口罩,要不然我這兩顆虎牙被這女人發(fā)現(xiàn)了,她肯定要大驚小怪一番。我給老許發(fā)了條微信,說臨時來了個重要病人,冰箱里有我上午買的一條鱸魚和時鮮蔬菜。稍微晚點回家做飯。我想聽一聽這女人到底說些啥。
謝醫(yī)生,你叫我小吳好了。我和我老公在小區(qū)里面開了個快遞驛站。是半年前的事了。你應(yīng)該見過的,說不定還在我那兒取過包裹哩。剛開始,搞快遞驛站也不曉得賺不賺錢,我們還賣桶裝水。我們想總有一樣得行吧?,F(xiàn)在呢,不賣水了,專門搞快遞,哪有時間忙其他生意啊。整個小區(qū)就我家和另一家菜鳥快遞。從早忙到晚——今天我是抽空出來的。我老公現(xiàn)在一個人正在忙手忙腳呢——他忙點也好,免得那個騷婆娘又趁機過來扯閑篇。那個騷婆娘姓朱,一會兒我要說到她的。她跟我為啥子要拔虎牙有直接關(guān)系。我和我老公先前做過很多事情,做來做去,看來還是這個快遞驛站比較靠譜。我們從鄉(xiāng)下來,也不圖在城里買大房子小轎車,能夠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有個自己的狗窩,將來子女能在城里的學(xué)校讀書考大學(xué)就算是祖上燒高香了。我這樣講一點也不夸張,你們城里人是不了解我們鄉(xiāng)下人,老是愛戴有色眼鏡來看我們——我不是說你哈,謝醫(yī)生,我說的是小區(qū)里的個別人——我們兩口子就像電視上經(jīng)常講的,擼起袖子加油干,生活剛剛有點兒起色。一個多月前吧,隔壁開了家川菜館,女老板就是那個姓朱的婆娘。她長得妖里妖氣,跟人第一次見面就拍肩打背。她男人呢,滿臉橫肉,像個殺豬的屠夫。平時悶聲不響,嘴邊叼根煙,在廚房灶臺邊掌勺子。有一次聽他吹牛皮,說是15歲出來闖蕩,在北京華僑飯店當(dāng)過學(xué)徒。出師后,人家留他,他不干,回來自立門戶當(dāng)老板。老實說,她男人炒菜確實好吃,辣子雞和宮保雞丁是招牌菜,得空你嘗嘗。我和我老公忙起來就經(jīng)常到隔壁要兩個蛋炒飯,周末偶爾也點個酸菜豆米肉片小火鍋打打牙祭。朱婆娘的男人不愛轎車愛摩托,店子門口那輛摩托車聽說要十來萬塊錢哪?隔壁鄰居嘛,一來二去,就熟了。朱婆娘愛來我們店子串門子,要么寄包裹,要么拿包裹,反正她們店子有她男人和一個男服務(wù)員照料。朱婆娘嘴甜,一口一個妹地喊我。時不時還炒兩個小菜來讓我嘗鮮。我還當(dāng)她是個爽快人哪。嗨!她還去過很多地方,天南地北地能說會道。我老公每回都聽得出神,和朱婆娘挺聊得來,一聊就沒完。朱婆娘像個發(fā)情的老母雞咯咯咯亂叫。我也不是不放心我老公,可哪只公雞受得了她這種撩撥???謝醫(yī)生你說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起身給小吳又倒了杯水。我好像想起來了,小區(qū)南門往里走,二棟一單元一樓靠左首的門面,是有家快遞驛站。偶爾經(jīng)過,瞥眼間,會看見門面外雜亂堆著許多紙箱塑料袋,人來人往的,挺熱鬧。我的包裹都是另一家菜鳥快遞負責(zé)送上門來。我沒有太多時間專門去取存放的包裹。
小吳語速很快,噼哩啪啦說了一通,我搞不明白她說的這些跟她拔虎牙有啥關(guān)系。我打斷她的話,小吳,還是說說你為啥要拔虎牙吧。
哦,還不是因為那個朱婆娘。自從她來我們店子串門聊天后,我老公對我態(tài)度越來越冷淡,一天說不了三句話。我都懷疑晚上睡覺他做的夢里面是不是有那個騷婆娘?這件事鬧得我心煩意亂。前些天,我忍不住就去普陀寺燒了回香。他們都說那里的菩薩靈驗得很。燒完香,走出廟來,心里還是空空的發(fā)慌。下到山腳,求簽問卦的攤子零零散散擺了幾個。我沒理睬他們,難不成連菩薩都解不了的難題他們幾個能解得了?走出十多步,手機響了,是我老公打來的。我正說話,路邊一個燒蛋看相的老太婆向我招手。她說,姑娘,我看你面善。燒個蛋嘛,說不對不要錢。我們鄉(xiāng)下也有仙姑給人燒蛋,消災(zāi)治病挺靈。燒蛋看相我還沒見過。我不由走到老太婆面前。姑娘,你來寺里是求解婚姻家庭的難事吧?我一愣,就坐下來聽她繼續(xù)說。老太婆雞爪似的五根手指抓了個雞蛋,在我臉上游走了一圈,放在腳邊搪瓷盆里燒,燒好,在膝蓋上磕破,剝了皮,舉起來仔細看白生生的裸蛋。姑娘,我直言相告了哈。你面相本來很好,但齒相不好?;⒀烂玻橐龆嗫部?,六親避而遠之。你三十歲出頭是個坎,如果拔掉虎牙,將來運勢會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如果不拔呢?這個還用得著我講明嗎,姑娘?
所以你聽了老太婆的話后,就來拔虎牙了?
是啊。謝醫(yī)生。以前在老家就有老人說過我長這兩顆虎牙會對我不好,搞得我說話都要拿手遮住嘴巴。都那么多年過去了,我不是一樣結(jié)婚生子進城打工?我們還想要二胎呢。你看,都三個來月了。唉,可現(xiàn)在這個坎……
你都有三個多月了?。磕遣恍?,簡直荒唐。我不能給你拔。這種情況拔牙會容易導(dǎo)致孕婦早產(chǎn)或者流產(chǎn),沒有哪個醫(yī)生敢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
小吳站起身,表情有點兒失望又有點兒不甘。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忽然間,我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去她那個快遞驛站看看的想法。
2
老許去年開春才正式和我住在一起。做出這個決定,于他是表明對我感情的升華,于我則是看到了未來生活的曙光。記得老許、我和小珊吃第一頓團圓飯那一晚,電視上有家衛(wèi)視頻道恰好在播放個小品,叫啥我忘了,里面有句臺詞倒是記得清:兩口子的關(guān)系好比鑰匙和鎖的關(guān)系,過去一把鑰匙配一把鎖,現(xiàn)在是一把鎖配好幾把鑰匙。我和老許笑得差點沒把飯噴出來。老許,老實交代,你到底配了幾把鑰匙?我佯怒道。目前是兩把,不久只有一把。老許借著酒勁滿臉真誠地舉起右手說。小珊埋頭啃口水雞,仿佛對我們的對話充耳不聞,或者不明所以?,F(xiàn)在的小孩既早熟又狡黠。只希望她能比我有出息,順利考取個省外重點大學(xué)。我和老許算是兩口子嗎?我不過是他的一把暗鎖而已,老許拿著一把鑰匙開我這把暗鎖,又備著另一把鑰匙開他老屋那把明鎖。不久是多久?要多久老許才能把開他老屋那把鑰匙丟掉,只保留我這一把?我明白我不能再追問,追問是愚蠢的,既無結(jié)果也容易把老許逼上不歸路。只有那些自以為是的小情人才會干這種蠢事。感情這種游戲,我再也輸不起。為這一天,我準(zhǔn)備了一年零五個月。
老許比我大二十一歲,有個兒子,早已在昆明成家立業(yè)。他老婆是市實驗中學(xué)的退休教師,據(jù)說常年泡在中草藥罐里,去年秋天病逝。原本我以為我和老許可以把關(guān)系明確下來了,可老許的母親有阿爾茨海默癥,半步都離不開老許。我去看他母親,老人家有時候把我認成老許的亡妻,一個勁地叫我小琴:小琴快點給我撓下背,癢死我了;小琴今天我們吃豬腳燉蘿卜哈,慢火燉粑粑的。有時候,老人家又把我認成是來勾引老許的壞女人,張嘴就罵:臭婊子,滾!有一次還潑了我一杯剛泡的熱茶。老許是個孝子,他說只要他母親在世一天他就得陪伴一天。沒辦法,老許只能一周抽出一天來陪我。我不能跟一個不可救藥的老人計較,只要老許對我好就行。這么說吧,現(xiàn)在這個診所包括小區(qū)的房子車子,都是老許一手包辦的。老許比前夫好,盡管前夫跟我生了個女兒。五年前,前夫說是去一百多公里外的竹林縣出差。他自己開車,結(jié)果把車開進了山溝溝的一條河里。警察在車禍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除了前夫還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我認識,是前夫單位的同事,曾經(jīng)有人給我通風(fēng)報信說她跟前夫有染。我查無實據(jù),也不想像個潑婦一樣去前夫單位鬧得滿城風(fēng)雨。就算他們活著時做了見不得光的丑事,死后倒也正大光明地躺在一塊了。前夫家里人睜著眼睛說瞎話,硬說是我克死了他。他們的理由是我長了兩顆尖銳的虎牙?;⒀揽朔?。這不,終于把前夫克死了。我沒有精力爭辯,陪女兒讀完初中,考上了省級重點中學(xué)后才舒了一口氣。老許在市醫(yī)院上班,肛腸科主任,省管專家。和老許好上后,他就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這些年,利用職務(wù)便利,他搞了不少灰色收入,和別人在外面開了個公司,還經(jīng)常有醫(yī)院請他到外地去“飛診”。他讓我放心,下半輩子會越過越滋潤。經(jīng)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后,我認為男人真正對你好,不是酒后對你說些假模假式的漂亮話哄你開心,而是清醒時候拿出銀行卡來放你面前把家底亮明。所以老許一五一十地給我掏心窩子后,我覺得老許是我下半輩子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盡管目前我只能擁有半個老許。一年共有52個星期,我有52天能和老許共進晚餐。52是我的幸運數(shù)。目前就這樣吧,像我這種心事蒼茫的女人要學(xué)會知足常樂。這個小區(qū)是國企投資修建的一個大型樓盤,距離城區(qū)有七站路,地處城市西郊,大家互不認識,比我過去居住的單位宿舍樓清靜單純。這也正是我和老許選擇這兒的主要原因。每周三下午,老許開著那輛黑色奧迪,蝙蝠回巢一般,無聲無息,來去倏忽。這個肛腸科專家,人肚子里那些彎彎繞他早已洞若觀火,任何事情在他面前都會做得風(fēng)雨不透,進可攻,退可守。我在小區(qū)表面上過得風(fēng)平浪靜,心里時常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慌。我害怕失去現(xiàn)在的生活、現(xiàn)在的半個老許和診所,重新回到從前沒著落的樣子。我不知道這種恐慌是不是跟上周參加老許他們工友聚會有關(guān)?
上周一,我接到老許電話,要我同去參加他的工友聚會。之前,他的所有聚會我都不會參加,也不方便參加。接到電話后我很高興,至少說明我在老許心里的分量是與日俱增了。三十多年前,老許在池城一家制藥廠工作,那家廠子的主打產(chǎn)品一種是治療牙痛的藥“齲齒靈膠囊”,一種是治療胃病的藥“烏鳩草胃炎平片”。老許在廠子干了四年,后來考取電大,全脫產(chǎn)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辭職去深圳闖蕩。來聚會的人全是當(dāng)年跟老許一起進廠的小伙伴,十一個人剛好圍一桌。席間,老許介紹我是他醫(yī)院口腔科的同事。我心頭掠過一絲不快,很快平息。主菜是羊肉火鍋,加上七八個配菜,一大桌,大家敞開了聊,熱氣騰騰的,挺像那么回事。這頓飯從黃昏吃到晚八點半,隨著酒意上涌,言談舉止愈發(fā)大膽,話題直奔到當(dāng)年男女間的逸聞趣事上。我一上桌就被夾在兩個大姐中間,左邊的劉姐,大家都叫她文妹兒。劉姐一說話聲音糯糯的,挺拔豐滿的上半身往前傾,整個爆凸的胸脯像盤硬菜端上餐桌,看上去著實吊老男人們的胃口。
我改了兩回名,嫁了兩個老公。第一回改名字,測字先生說我五行缺水火,把文字改成了炆另外加了個萍字。誰知道過幾年我就離婚了。一個道士先生說我名字里面又有火又有水,家里注定水火不容,不離婚才怪。就把我那個萍字里的三點水去掉,成了現(xiàn)在的劉炆蘋。嗨!人這一輩子不就是瞎折騰嗎?
劉姐說著用手指蘸了杯中酒在桌子上寫給大家看。
對面一個和老許并排坐著的公鴨嗓男人大聲笑道,文妹兒,你是廠花,折騰自己也就罷了,當(dāng)年可把我們折騰慘了。在座的幾個老哥們,你們誰敢說沒追過文妹兒?公鴨嗓男人用右臂摟住老許說,我們幾個是明里追文妹兒,人家老許是暗地里追。這個秘密當(dāng)年只有我知道。記得那晚月黑風(fēng)高,老許非要我作陪,悄悄邀文妹兒吃了頓飯。吃完后還要單獨送人家回家,也不曉得下文如何?承不承認,老許?
老許有點兒尷尬地朝我望了一眼,向大伙笑笑,算是默認。大家哄笑聲中,劉姐端了酒杯主動挪步到老許身邊,胳膊纏繞著老許的胳膊,兩人喝交杯酒。這一鬧,話題就集中在了老許身上。還是那個公鴨嗓男人,扯著喉嚨講了老許另一件逸聞。
話說那年冬天,下了好大一場雪。老許和廠里的司機小丁到云南文山拉藥材。老許當(dāng)時抽調(diào)到銷售科,傳言說是會派到深圳辦事處重點培養(yǎng)。是吧,老許?小丁開的是輛藍箭130,小貨,底盤輕,從文山返回,一路頂風(fēng)冒雪走到貴州境內(nèi),進入黔西南興義頂效地界就出事了。車子側(cè)翻到大山溝里的一個深坑里面。車子廢了沒啥關(guān)系,人沒廢就好。我們接到消息趕到事發(fā)地點已是三天后的事了。本來這也沒啥,可趕到那兒一看,竟然還有一個女娃兒跟老許和小丁同車。小丁腳踝骨折,躺在一戶老鄉(xiāng)家養(yǎng)傷。老許和那個女娃兒在另外一戶老鄉(xiāng)家住著,悠哉游哉的好像度假一樣。咋回事呢?據(jù)老許講,這個女娃兒也是池城人,半路搭的便車。我們原本是抱著安慰受傷心靈的心情去的,可人家那樣子,好像根本就不樂意我們?nèi)ゴ驍_。嘿嘿。三天時間,這個女娃兒到底跟老許發(fā)生了啥子有意思的故事?他們不說,我們又咋個猜得到。
來,罰酒。老家伙胡說八道。我跟人家女娃兒能有啥子故事?冰天雪地的還不是想早點離開那個大山溝。要有故事也只能和文妹兒有嘛。老許捏著酒杯腳,朝公鴨嗓男人嘴里灌,一面迅速沖劉姐眨了眨眼睛。
就這么一瞬,我心里顫了一下。眼前這個老許跟平時那個溫言軟語舉止穩(wěn)重的樣子判若兩人,老許突然變得陌生。說到底,我所熟悉的老許只是半個,另外半個也許是我無法接受甚至感到厭惡的?接下去場面更加鬧哄哄,幾個年過五旬的男女互揭老底。我真后悔答應(yīng)老許參加這個工友聚會。如果不來,老許就會保持在我心中原有的形象。我也就不會感到?jīng)]來由的恐慌。
3
中午時分,我收到信息,上周買的沐浴露和石墨烯浴室吸水防滑墊一堆衛(wèi)浴用品已存放在小吳的快遞驛站。
上次和小吳聊完,我做出一個決定:今后所有快遞包裹都指定存放在小吳的快遞驛站,我自己去取。從我的診所出去,到小吳的快遞驛站,大約七分鐘。小區(qū)樹木繁茂,有一個S形人工湖,走在湖上的回廊橋上,看著湖里搖曳的水草以及灰綠的鵝卵石,有一種在公園漫步的感覺。當(dāng)初不就是這句“每一次回家都是漫步于公園”的廣告詞打動我和老許的嗎?小區(qū)南門二棟一單元一樓左首第一家,遠遠地就看見了掛在門頭的那塊“快遞驛站”招牌。門面內(nèi)外都堆放了許多包裹,小吳和一個身材壯實的小伙子正在查單出庫。我進去報自己的手機尾號,小吳抬頭認出了我,謝醫(yī)生,我就說嘛,你肯定在我這里取過包裹。小吳一開口,兩顆虎牙就露出了頭。她下意識地用左手遮擋住嘴巴。
小吳說,我讓壽山給你送到家。叫壽山的小伙子笑了笑。東西有點多,壽山幫我用拖車裝著,執(zhí)意要送我回家。我注意到,相鄰的門面就是小吳說的那家川菜館,叫“家常菜”。我想看看小吳說的那個朱婆娘,可里面只有一桌客人,一個男服務(wù)員在端菜遞水。朱婆娘大約不在。搬東西進屋時,壽山給我留了手機號還加了微信,說有事盡管呼他。他是那種看上去做事踏實的男人,好像不會主動跟別的女孩搭訕吧?可是如果別的女孩主動來找他呢?改天我再去家常菜川菜館見見那個朱婆娘,憑我閱人無數(shù)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能判斷朱婆娘是否對小吳構(gòu)成威脅。
我將石墨烯吸水防滑墊鋪在浴缸邊,想象老許浸泡在水汽氤氳的浴缸里的愜意模樣。小區(qū)房屋是精裝修,我們只是做了局部改造。比如這個大浴缸,就是為了滿足老許才重新安裝的。老許喜歡泡澡,一泡就要泡到全身皮肉酥軟滿臉紅潤才過癮。他那邊老屋是沐浴,我們這個家就必須要裝大浴缸。有時候,我也滿足老許的興趣陪他泡。男人嘛,表面再怎么成熟穩(wěn)重,一旦做起那種事來就變成男孩了。好面子好得要命。你得哄他開心,還得在他力不從心的時候言不由衷地點贊,興許下一次他真的行了呢?小珊從不使用大浴缸,她到廁所單獨用沐浴。和老許好了后,我跟小珊談過心。希望她能從這個新家的角度考慮,理解配合我們娘倆跟老許同屋共處。小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對老許的態(tài)度始終冷漠,稱呼老許一直用第二第三人稱。我真不知如何處理好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幸好老許也沒放在心上。他大概是把小區(qū)的這個家當(dāng)成了自己的行宮,宮中有個豐韻猶存的女人隨時貼心侍候,知冷知熱不說,還從不提出任何讓他感到難堪棘手的條件。
我在診所忙碌,心里牽掛著小吳那邊的動靜。連著去取了幾回包裹,也看見了那個朱婆娘和她男人。朱婆娘手腳利落,和人見面熟。她男人真的炒得一手好菜,特別是宮保雞丁,我專門給老許打了兩回包。一切似乎風(fēng)平浪靜,一切又仿佛潛流暗涌。我既擔(dān)心壽山和朱婆娘真有一腿,又覺得這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他們要真有一腿,與我又有何相干?但那個老太婆關(guān)于虎牙的說法如果應(yīng)驗,那不光是小吳要拔牙,我也要拔牙。
4
小吳沒出事,朱婆娘卻出事了。
朱婆娘的男人跑了。騎著那輛價值十多萬的大摩托攜款跑了。也許是外面有情人,也許純粹是厭倦每天系著條油膩膩的圍裙聞著嗆鼻的油煙顛勺子炒菜做飯。這個面相兇狠的男人做事卻細膩,事前一點風(fēng)聲不漏,跑了也如人間蒸發(fā)。這下可苦了朱婆娘,一得空就來我們店子訴苦,一得空就來數(shù)落她男人的種種劣跡。比祥林嫂還祥林嫂。
小吳坐在診所的高腳凳子上,背靠著墻壁,向我講述朱婆娘的事情時,雙手交替著撫摸自己的肚皮。她已經(jīng)有七個半月身孕,她當(dāng)然不能拔牙,她是來向我辭行的。我要回老家生娃兒。生完了再來拔。別看我們那兒是鄉(xiāng)下,生娃兒不比大醫(yī)院差。我老娘就是村子里有名的產(chǎn)婆。我們那里的產(chǎn)婦只要用我老娘的草藥泡澡,第二天就能上山干活,根本不用坐月子……哦,我當(dāng)然擔(dān)心朱婆娘來勾引我老公。放心,我去老太婆那里討了個法子,用我和我老公的頭發(fā)纏在一個木偶身上。老太婆作了法,任何女人都靠不近我老公。
小吳滿臉得意。
我仍然常去小吳的快遞驛站。
我看見壽山一個人忙得團團轉(zhuǎn)。小區(qū)的業(yè)主們大多認可了他的服務(wù),店里店外都是包裹,各式各樣的,雜亂無章,柜臺上常常放著一碗吃了一半的面條或者半碗蛋炒飯。壽山一個人的確忙得夠嗆。朱婆娘也逐漸平復(fù)了先前的煩惱,眉目間重新生動起來,和店伙計把館子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朱婆娘自己掌勺,大概以前只是給她男人打下手,現(xiàn)在被逼上灶臺了。只是宮保雞丁不如她男人炒得正宗,不是鹽重,就是偏甜。老許有同感。
日子每天重復(fù)著,水波不興?;氐郊抑校甄R子時露出我的兩顆虎牙,用舌頭尖舔,用兩根手指拔。我的虎牙鋒利如初堅不可摧。好像只要我愿意,一咬牙,就可以把我過去的生活撕裂成無數(shù)碎片,生吞下肚,轉(zhuǎn)化成嶄新的生活。我有時候也想起小吳,想她在她老娘的照料下,吃得白白胖胖,倚在自家院門,一只手撐著腰,一只手把玩著那個人形木偶,心安理得地等待第二次臨盆之喜。
星期三下午,我提前關(guān)門,到菜場買老許愛吃的三文魚和花口螺。路過小區(qū)南門——現(xiàn)在無論有沒有包裹,我都習(xí)慣性地繞到南門走一圈再回家——就看見壽山的旁邊有一個年輕女孩,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幫著壽山查單出庫。我好奇地走近想看個究竟。
謝醫(yī)生,今天沒你的包裹。壽山抬頭笑道。
行啊,請幫手了???我指了下那女孩。
算是吧,小吳的妹子,敏妹。才從老家過來幾天。
吃完晚飯,我把這個新情況向老許說了。老許咂了口煙,彈掉煙灰,這個小吳算盤打得硬是精,一舉兩得嘛。既讓小姨子進城打工掙錢,又讓小姨子監(jiān)視姐夫。老許又咂了一口,把煙淡淡地吐出來,不過這也難說哈,年輕人的事,變數(shù)大得很。老許這人說話就喜歡說半截,像他抽煙吞一半吐一半。我只是抓住了老許的胃,他的心我是一點兒也看不透猜不準(zhǔn)。
5
果然被老許言中。
敏妹和壽山越來越親密。其實也難怪,快遞驛站就他們兩人,敏妹年輕活潑,別看只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可不到一天就學(xué)會了快遞收發(fā)一系列的流程。她一來,整個驛站煥然一新,柜臺邊一站,緊繃繃的,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里面的柜子上,整齊碼放著一排排包裹。門面外,新添置了兩臺熊貓快遞專柜,方便一些下班比較晚的客戶自助取件。壽山的作息飲食時間也有了規(guī)律,通常是中午在朱婆娘的館子炒兩個小菜加上一湯,和敏妹頭碰頭地邊吃邊聊。傍晚時分,壽山和敏妹拎著抽空買來的時鮮蔬菜水果,兩人肩并肩穿過小區(qū)花園,到外面搭乘公交。他們邊走邊笑,像是剛剛下班回家的小兩口。
我的兩顆虎牙好像開始隱隱作痛。
我有個同學(xué)在小區(qū)門口開艾灸館,她最近進了批艾灸儀,答應(yīng)按批發(fā)價給我一臺。這玩意兒據(jù)說療效挺神。每天早晨七點過,艾灸館就坐滿了小區(qū)里那些大伯大媽,搞得像傳銷公司開晨會。我原先的想法是買來后,我和老許互相灸一灸,一灸治百病。如果真像同學(xué)說的那么神,說不定老許一周會多回來小區(qū)住幾天。艾灸儀抬回家后,我忽然改變主意,我想把它送給老許的母親。老許來后,我把我的意思說了,并當(dāng)場演示給他看,要他第二天就抬回去給他母親艾灸。老許沉默著,一會兒拿眼睛看我,一會兒拿眼睛看艾灸儀。后來,老許說了句,好,聽你的,明天一早就給媽用。說完這句,老許又說,這個周六天氣好,我?guī)銈兡飩z去附近古鎮(zhèn)走走。這可是我們共處以來頭一次全體出游啊。
周六,原計劃在古鎮(zhèn)玩一天,我們只玩了半天就提前打道回府了。是我和小珊鬧別扭。我們逛到古鎮(zhèn)民族商貿(mào)街時,我看中了小商鋪里的皂角洗頭液。老許掏出手機掃碼支付買了兩瓶。轉(zhuǎn)身離開后,老許又想起啥似的,返回小商鋪再買了兩瓶,說是給他母親用。小珊側(cè)過臉,鼻子哼一聲,誰知道他是給哪個臭女人買?我的臉一熱,使勁拽了下小珊胳膊,別瞎說!你許伯啥時候沒想到過我們娘倆?小珊突然大聲嚷道,別自欺欺人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街上眾人都側(cè)目而視,老許聞言過來。他不勸說還好,一勸說,小珊扭頭就跑了。自己叫滴滴回了家。返城路上,老許一個勁地安慰我,小珊正處在青春逆反期,過了這個階段就容易溝通了。我沉默不語,腦子里不時想起小珊的話。有一陣子,我走神了。老許和那個劉姐,還有那個搭便車的女娃兒,當(dāng)年他們到底有沒有啥子故事呢?星期三之外的日子,老許到底在干嗎?那兩瓶皂角洗頭液老許真的是帶回去給他母親用?
又一個星期三來臨。
第二天一早,老許發(fā)現(xiàn)他的奧迪車身被劃了兩道線條,從車門到車頭,劃痕又深又長,仿佛還帶著刺耳的嘯聲。我讓老許先去忙,我去找物業(yè)調(diào)查。只一眼,從監(jiān)控錄像上我清晰分辨出是小珊干的。我叫物業(yè)別聲張,任何人來了都別讓看錄像。然后,我給老許微信轉(zhuǎn)了800元,說肇事者已查到,是鄰居小孩頑皮搞的惡作劇。家長對小孩作了批評教育并主動交了修補費用。老許只回了個好字,沒有收那800元。我決定讓小珊去住校。一周看望她一次,陪她吃一頓可口的飯菜。她也該慢慢獨立了,不能光長個頭不長心智。
6
來我診所的一些人閑聊中常會聊起壽山和敏妹,大家都說他們兩人膽子夠大,當(dāng)著大家的面竟然在小區(qū)散步,就差沒有手拉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大家親眼瞧見似的。我倒是沒瞧見,我只見到敏妹閑暇時會牽條精瘦的小狗在小區(qū)溜達,如同一個真正的城里人。壽山下了班在干啥就不好猜測了。小區(qū)里住著形形色色的人,林子大了啥樣的鳥都有。你把自己的生活過穩(wěn)當(dāng)就不錯了,哪有閑心去理會那些鳥事呢?
仿佛是為了證實大家所言不虛,小吳的老娘從鄉(xiāng)下趕來了。小吳的老娘一來就發(fā)了飆,扇了壽山兩記耳光。邊扇邊用鄉(xiāng)下最惡毒的粗話罵壽山。敏妹使勁抱住她媽,要不然這個憤怒的老產(chǎn)婆還會攻擊壽山。快遞驛站里的包裹被小吳的老娘搞得一團糟。來取包裹的客人和小區(qū)里的一些閑人站在門外看笑話。這樣鬧了個把鐘頭,壽山一直不辯解,像個沒做過虧心事的好男人。天色擦黑,壽山拉下卷閘門,帶著小吳的老娘和敏妹到小區(qū)外面去了。快遞驛站第二天中午才開門,大家趕緊把自己的包裹取走,都以為這下子快遞驛站要關(guān)門大吉了。
第三天,小吳懷里抱著個男嬰來到小區(qū)。傍晚,小區(qū)里的人看見小吳一家人圍坐在家常菜川菜館。他們一家四口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喝苞谷酒,吃牛肉火鍋,吃得滿頭大汗,非常過癮。連朱婆娘也過來跟他們碰了好幾杯。小吳的老娘酒量很好,她沒醉,壽山醉了,壽山一直醉到第二天都起不來床。
驛站再次開門時,跟從前一樣,只有壽山和小吳兩口子忙碌的身影,敏妹不知到哪里去了。小吳那三個多月的胖兒子長得乖,幾乎每個來驛站的客人都要上去把小家伙逗弄得咯咯咯笑。
奇怪的是,小吳再也沒有找我拔虎牙。我到驛站取包裹,她會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對虎牙,樂呵呵地指揮壽山給我取件。我想,總有一天,小吳會發(fā)現(xiàn)我也長著一對和她一模一樣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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