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我懷疑六軸溝是因六軸子這種植物果實(shí)得名,但時隔多年,已沒有機(jī)會向管村人求證了。
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很難打入管村緊密有致的秩序當(dāng)中,更莫說它包裹隱秘的內(nèi)部。雖然我常常出現(xiàn)在村里,偶爾,被一兩個同齡女孩相邀,去往她們低矮的居屋,坐在黑漆炕沿邊上。她們炙熱而羨慕的目光讓人心神不寧。她們和她們的母親不停地向我打聽村莊以外的山河,我滿含羞愧,但不能明說,自己其實(shí)跟她們一樣,也是生活在另一個封閉小村里的人,而管村,是我對外鄉(xiāng)的初次體驗(yàn)。在尷尬疊著尷尬的氣氛中,我端著一張漲紅的臉,慌張無力地在不停的挽留聲中告別。從她們家低矮破敗的街門出來,站在坑坑洼洼的村路上,春天的風(fēng)沙像鞭子,狠狠地抽打著我。當(dāng)然,其后的時間中,我對這個村莊逐漸熟悉。開始認(rèn)識坐在街門前曬日頭的老人,他的諢號和他的家人,學(xué)走路的嬰孩和他的母親。
晚上,管村的少年和青年們,都會爬上那道漫長的土坡,擠到林場會議室看電視。他們或站或坐在后面,即便最前面那條長椅子上空無一人。乃至倘若沒有林場工人去觸碰電視機(jī)開關(guān),他們也會永遠(yuǎn)悄無聲息地等在那里,似乎千年萬年也不是問題。我在無數(shù)次從村莊往返村莊的過程中,漸漸變得大膽且左顧右盼。我跟同屋女伴兒已經(jīng)有膽量乘坐公共車,在車上,我們認(rèn)識了售票的女孩,而她恰巧也是管村人。這種莫名的親切感,因?yàn)橐粋€村莊而連接成牢固的關(guān)系,乃至我們的聊天內(nèi)容,會觸及繡花圖案,或者有沒有對象這種女伴兒間私密的話題。我們?nèi)タh城,逛書店,看電影,靠在百貨大樓的樓梯上,來來往往的顧客從我們身邊走過,直到午后,坐在候車室里,亂糟糟的聲音淹沒我們的好奇。不到兩年時間,我就對面前這個不是故鄉(xiāng)的村莊,漸漸生出厭棄和逃離之心。六軸溝里,是否有種植物果實(shí)叫六軸子,對我來說,尤為不重要了。
林場的二十多間平房,以及闊大的場院、院墻,其實(shí)均屬六軸溝范圍內(nèi)的建筑物,但六軸溝的建筑物遠(yuǎn)不止這些。春天,管村的人,會扛著頭和鐵鍬,沿著崎嶇蜿蜒的溝渠,進(jìn)入六軸溝,他們在這里,將一塊又一塊青色的石頭,用紅泥牢牢夯住,堆砌成一個他們眼中滿意的圓形墓地。通常墓地砌好后,他們家的老人會拄著拐杖,跌跌撞撞親自前來視察一番。當(dāng)他們從林場鐵門前經(jīng)過,那個最老的人,臉上總是帶著一股滿足而急迫的神情。
我們從未因跟那些死去的管村靈魂為鄰而恐懼過。盡管在冬天,會有老人往生,人們抬著黑棺,吹著嗩吶將那個僵冷的軀體安頓到六軸溝,留下一些花花綠綠的冥幣和小旗子,在風(fēng)中凌亂。對于遠(yuǎn)方他鄉(xiāng)的陌生幽靈,我們總是因無知無解而忽略他的存在,乃至亦有極大的耐心,跟他們和平相處。就像書里涉及鬼怪的故事,總是發(fā)生在旅途或他鄉(xiāng)一樣,似乎他鄉(xiāng)不止增加旅人的閱歷,還會加速旅人的成長速度。貓頭鷹整夜整夜在六軸溝嘶鳴,清冷的月色下,我們冒著春天的寒意起夜,踩在白寡寡的場院,猶如在白云中穿行自如。
推開林場的角門,就可以看見六軸溝成片田地,一半緊靠東山,一半延伸出去,那些長條田地上,綴滿起起伏伏的墳包,白天陽光下,并不會有鬼魅之氣。差不多每天下午,我跟女伴兒都會跨過陡峭的溝渠,向?qū)γ婀f丈塵灰和泥垢的東山爬去。山腰處,有一片林場工人新植的油松,這些幼小的生命,作為試驗(yàn)品,不得不遠(yuǎn)離熟悉可愛的故鄉(xiāng),無奈定居于此,艱難存活。我們就坐在它們中間,像它們一樣,看著對面同樣枯敗的山峰,遠(yuǎn)處飄移的山嵐,看月亮緩慢升起來,太陽沉沉落下去,想念自己的家人和村莊。
透山水沿著顛簸不平的溝渠流出,在一些低洼平坦處停下來,形成一個池沼。夏天,蜻蜓喜歡穿過茂盛的荊棘和蒿草,向林場的院墻飛去,但我們從未在院子里遇見過蜻蜓。倒是有蝴蝶和蜜蜂,在場院的木瓜樹、山楂樹、李子樹間忽隱忽現(xiàn)。有次貪玩,我們兩個人一直向山上爬,一直爬到了山頂。山頂上,是一人高的蒿草和荊棘,雖然夏日萬物郁郁蔥蔥,但它們并未欣欣向榮,而是勾纏一處,仿佛一群絕望中擁抱在一起的人,延延展展,覆蓋了整個山頂,散發(fā)出濃郁的死亡氣息。我們驚恐地轉(zhuǎn)身下山,卻早已找不到來時小路,從斷崖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下來,穿荊棘,被刺傷,女伴兒還崴了腳,在這種慌不擇路之下,那片熟悉的油松林竟然也從我們視線中消失了。直到聽到流水聲,視線中隱約出現(xiàn)場部的半面墻,我們的心才安穩(wěn)下來。
天已昏暗,我們拍打掉身上的灰塵,胡亂將衣襟和褲腿上的鬼圪針扯掉,探身在水里洗去手上的灰,再抬頭,便被眼前迷人的景象驚呆了。那是幾十乃至近百只螢火蟲啊,它們的身體上上下下浮動,小尾巴上的火,在這種有序的浮動中,竟構(gòu)成一張完美的菱形圖網(wǎng),這張網(wǎng),一會兒扯向東,一會兒扯向西,每一次移動,都會帶起一小股微風(fēng),輕輕掀起我鬢角的碎發(fā)。但奇怪的是,無論扯到東南西北任何方向,最終,它們都會縮回到原有的位置上。好像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有一根指揮棒,一架定位儀,或者一塊吸鐵石。
青蛙急吼吼的叫聲喊醒我們,夜已降臨,該回去了。我們頂著半彎月明爬出溝渠,穿過窄條玉米地,回到角門那兒時,腦子里,還被那螢火蟲網(wǎng)罩得死死的。忍不住回頭,面前除去黑漆漆的東山,空無一物。貓頭鷹不時叫起來。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我蹲在六軸溝晦暗的池沼邊,看見了碎石和淤泥,青苔和綠藻,蝌蚪和孑孓。我似乎在等待螢火蟲和蜻蜓,好像跟它們在某個機(jī)緣里有過一個約定,但又不確定,我就那樣百無聊賴地等,花喜鵲從頭頂飛過去了,樹葉也飛過。飛過去的似乎還有一些東西,沙土,石頭,花瓣,但它們均讓人心煩意亂,定睛時,人蹲在故鄉(xiāng)的溫河邊,河底晃蕩著細(xì)石和流沙,一些爛樹枝和破抹布滯留其間,我試圖將那些樹枝和抹布扯開,讓它們隨水流走。但這肯定是件特別艱難的事,因?yàn)槲姨羝鹨粔K抹布,下面還有一塊,撥開一些樹枝,與之重疊的還有一些,恍惚它們下面有個漲白的物體。隨著我的撥弄,水越來越細(xì),六軸溝凹凸不平、布滿鋒利巖層的池沼里,石頭和淤泥中間,樹枝和破布下,擠出一張平展展的人臉……
這個夢讓我迷惑好久。我還查過解析夢的書,反復(fù)求證過,但沒結(jié)果。
女伴兒說:“難保那些居住在六軸溝的鬼魂,不以另外的面目呈現(xiàn)在夢境之中。但也或許,那天我們回來太晚,驚擾了他們平靜的生活,作為警告,托夢給你?”
“那為什么沒托夢給你?”
我不敢問。
照例月底放假?;丶夷翘欤著P剛淹死在溫河里。
溫河是一條溫暖而親切的河流,雖然在夏秋之際洪水泛濫,淹沒過田地、河壩和道路,以及河灘的樹木和黑渣坡。我們也在溫河里見過從上游沖下來的木頭、農(nóng)具、家畜,但在我的記憶中,從未有人跌落溺死其中。
母親說:“林鳳的死,是意外?!?/p>
沒有一種死亡不是意外的,即便有人提前做好了準(zhǔn)備。我的祖母在三十多歲就置辦了綢緞,用了五年時間,做好她的錦襖、繡裙、緞面繡花鞋、黑綢帽。這些跟尋常穿著完全不同材質(zhì)和式樣的衣服,是為死亡那場盛典準(zhǔn)備的。之后她用四十多個夏天來掀翻它們,晾曬它們,怕蟲蛀,怕水浸,怕火燒,提心吊膽,從初時的欣喜,漸漸轉(zhuǎn)為平淡,乃至失望。她預(yù)備好的四十九歲,六十三歲,均平安度過后,她徹底喪失了對時間的信賴,并漸漸放松對死亡的警惕,在人前,坦稱自己是老不死的。她年老時,要求我母親給她購買一件水紅的襯衣,一條粉花的秋褲,這些在她那個年月里從未出現(xiàn)的衣物,讓她眼熱。她為死亡做了四十多年準(zhǔn)備,當(dāng)縈繞她等待死亡登門的局促感漸漸淡去時,她卻毫無征兆地死去了,這種意外,不止令活著的人,即便死者本人也還是無法招架的。
林鳳這個名字是我們村最好聽的名字,好像樹林里嬉戲的一只美麗小鳥,它會佇立于樹尖婉轉(zhuǎn)歌唱,也會徜徉于樹下草地,姿態(tài)優(yōu)雅,帶著一股出塵的氣韻。當(dāng)然,他本人的形象與我們的想象大相徑庭。他低矮瘦小,臉色青白,沉默寡言,體弱多病,在農(nóng)村,這樣的人,不堪重任。他的身影很少出現(xiàn)在村里任何地方,就像一張雪白透明的粉連紙。他家有一扇石磨,偶爾祖母帶我去他家磨面,他的弟弟妹妹出出進(jìn)進(jìn),但我從未見過他。林鳳作為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從未預(yù)備應(yīng)對死亡的來臨,亦無體面而篤定地規(guī)劃死亡的過程,在他死后,家人沒有替他購置新衣。尸體經(jīng)過流水的浸泡,已經(jīng)腫脹不堪,沒有一件衣服可以成功地將他安放進(jìn)去,家人用一張?zhí)鹤由w在了他身上。如此敷衍了事,將他送過溫河,埋在遠(yuǎn)離祖墳的地方。據(jù)說他是下地時,遇見了河頭。這也是模棱兩可的猜測。他臨終前那段時間里,被隊里安排在飼養(yǎng)處打下手,那么,他下地的機(jī)會基本是零,這個理由就不成立。還有種說法,說他是為了搶救一匹騾子,不小心掉在水里淹死了。但他搶救了哪匹騾子,也是個謎。
我一直覺得,他或許是自己把自己淹死的,想讓自己的身體隨流水消亡,化成游魚、沙子或者無論任何一種河底生物。但隨著假期結(jié)束,我離開村莊,漸漸把這個事棄之腦后。
我們這些進(jìn)場不到一年的工人,最大不過二十,最小的我僅僅十六,毫無工作經(jīng)驗(yàn)和社會經(jīng)驗(yàn),并不被師傅們看好,他們之所以隱忍不發(fā),耐著性子容忍我們的幼稚輕浮,是因我們中有他們的子弟。那些年輕點(diǎn)的師傅,因孩子尚未長大,無法享受這樣的優(yōu)待,便會陰陽怪氣地跟我們說話。
我跟一個女孩,被安排到食堂幫廚,另一個女孩比我們大幾歲,去幫忙養(yǎng)貂。每次,當(dāng)我把盛滿的飯碗,遞出那個狹小的窗口時,就會聯(lián)想到那些水貂們的眼神,充滿不信任乃至嘲弄,讓人極不舒服。我想,我們?nèi)齻€是平等的,都在做同樣的工作,只是對象不同罷了。男孩子中,有一個給司機(jī)當(dāng)徒弟,另一個去了小料加工車間。
我們小心翼翼地適應(yīng)著來自師傅們的冷嘲熱諷,但同時,也享受來自管村人投來的羨慕眼光。但沒有人知道,在剛剛來場里的幾個夜里,當(dāng)我從睡夢中醒來,身下冰涼,伸手時,發(fā)覺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從床上掉下來了。對于習(xí)慣睡在暖烘烘熱炕上的人來說,一張床的范圍,太小太窄了。另一天晚上,我被物品掉落下來的聲音驚醒,朦朧中,聽見她們的對話,原來是兩個人都掉下去了。
男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天早上醒來,小司機(jī)找不到小木匠了,明明房門朝里插著,窗戶也關(guān)得好好的,人哪去了呢?他就懷著這樣的疑惑,上了廁所,去食堂打洗臉?biāo)?,回來時,一眼看到小木匠裹著被子睡在床底下。
男孩子不懂掩藏,好像也不怕羞,到早上開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床下睡過一夜的事實(shí)。我們?nèi)齻€女孩非常默契地掩藏著自己羞愧的秘密,緊緊地攥著,不放開。
一年之后,我們已經(jīng)學(xué)會如何矜持而優(yōu)雅地睡在床上,半夜不會掉下去了。
小木匠熟練地跟師傅拉大鋸,師傅還教會他如何使用刨子。他每天將扁扁的木工筆夾在耳朵上,提著墨盒出來進(jìn)去,掛著一張笑臉。他把第一個做好的小板凳送給我們。我們沒有笑話他。小板凳做得粗糙,也不知是宿舍的地不平還是板凳的腿不平,反正它常常會倒下,除非人坐上去。有天我回到宿舍,看到它又歪倒在陽光里,好像上面附著了什么東西,微細(xì)的光芒一閃一閃的,到近旁,才看到板凳底部有字,當(dāng)然是小木匠的手筆。場里時間無聊得能掐出水來,我們用這樣的時間來練字,女伴兒回村時借來一本《古詩十九首》,我們邊抄邊背。而小木匠用木工筆寫下的,就是其中一首: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恍惚覺得他是寫給我的,又懷疑他不過無聊無意之舉。但在其后半年多時間里,我的床頭,枕邊,我看過的書里,都會出現(xiàn)一些紙片,上面寫著一些詩句,其中,是否有他自己寫的詩,不得而知。我悄悄把它們擦掉,撕掉,好像自己從未見過般羞愧難言,故作姿態(tài)。兩個人碰到,各自跑開,并無問詢和答言。
養(yǎng)貂的女孩正在談對象,每周都會騎自行車去縣城,在那里有她的同學(xué)和對象。他們會做什么?像電影里那樣,熱烈地討論,拉手風(fēng)琴唱歌,朗誦詩歌?還是在林蔭小道散步?不知道,反正每次她回來,總是很興奮,眼睛里閃著光,黑紅的臉上,露著久久不散的笑意。但夜里,她會嘆氣,仿佛黑夜帶著濃重的霧將她遮蓋。在她眼里,顯然我跟另外的女孩還是小娃娃,所以她不會傾吐自己的煩憂,只有像黑夜一樣,慢慢將愁緒加深加厚,直到拋進(jìn)夢的深淵。
不久,她借調(diào)到縣城某單位,并派往省里培訓(xùn)。她走的那天,我們到管村車站送行。那彎彎曲曲的公路,像一個大大的迷宮,汽車這個咆哮的猛獸,很早就在我們視線不達(dá)的地方開始轟鳴,越來越近,響聲越來越大。東面的車吭哧吭哧上坡,西面的車呼嘯下坡,塵沙彌漫,久久不散。直到我們被塵沙打成灰人,日頭移到頭頂,她乘坐的長途公共車才出現(xiàn)。她從車窗里探身出來,跟我們打招呼,約定回來見。新燙的滿頭小卷,讓她的臉顯得更圓更大,那張臉,后來隨著公共車再次緩慢地啟動,漸漸融進(jìn)陌生的背影里。
我們沉默不語。說不清是什么樣的感覺。塵沙漫過我們的身體,有液體,正在緩慢地擠出胸腔。
漫長的午睡,我們被外面的大呼小叫聲驚醒。場院里,那些師傅們都笑而不語,臉上帶著鄙視。不遠(yuǎn)處,小司機(jī)像一只驚駭?shù)男」?,繞著院子慌張地奔跑,前額那縷頭發(fā),像一面小旗子般招搖著。他身后,是手持大棒的師傅,風(fēng)從敞著的衣襟穿過去,后背鼓鼓的。前面那個邊哭邊跑,后面這個邊罵邊趕。直到師傅終于氣喘吁吁攆上了小司機(jī),手里的大棒從他頭頂擦過,打在背上,他終于大哭起來。
師傅眼中,閃過寒冰般的冷酷,扯著喊著問:“你敢不敢了,敢不敢了?”
被棒子逮住的徒弟,終于站在那里開始抽泣,他的腦袋耷拉著,垂在胸前,“不敢了,師傅。”
眾人這才知道,小司機(jī)悄悄將解放車開到管村,在供銷社那邊跟人炫耀了半天,才美滋滋又開回來。他以為師傅回家了,大中午不會返回林場,沒想到,在林場門口,正遇推著自行車的師傅,所以才有這一出。
“沒有出師的徒弟,未經(jīng)師傅允準(zhǔn),是不能隨便顯露身手的。這是大人們的規(guī)矩和底線???,這就是下場?!彪x開燠熱的院子,回到宿舍,同伴兒說。
傍晚,開始下大雨了。夜里,嘩嘩的流水聲將我從夢里一次又一次拉醒過來。有一次,我錯以為自己回到了家,那聲音,來自暗夜的溫河。第二天早上起來,雨還沒有停,場里的院墻被雨水沖出一個口子,嘩嘩的流水,從六軸溝的溝渠里溢出來,裹挾著草根和淤泥,在院子里橫沖直撞。
這場雨下了好幾天。我們的宿舍開始漏水,小木匠他們宿舍的地上陷下一個坑。
雨停后,工人開始收拾院子和院墻,師傅說:“小木匠他們的宿舍地面需要重新用灰渣打一遍。”小木匠和小司機(jī)擔(dān)了十幾擔(dān)灰渣,師傅在里面摻水和好,只待明天鋪地。
第二天,小司機(jī)早上起來,又尋不見小木匠了。他這次也不急,蹲下身來,準(zhǔn)備從床下將小木匠拉出來,這一蹲不要緊,倒把他嚇了一跳,他看見小木匠的床下,有一個大洞,而小木匠,正裹著被子,睡在里面。他拉門出來,大喊。
小木匠隱隱聽到喊聲,覺得該起床了,但周圍依舊黯淡無光,便又轉(zhuǎn)身睡去。一根長棍子捅得他生疼,他才發(fā)覺,所有人都倒立在自己的頭頂,他以為是夢,揉揉眼,再看,還是,他驚得坐起來。于是,他看到蒙塵的棺槨、生銹的燈盞、磚頭、小甕子和香爐。
原來,不止六軸溝,包括我們床鋪下面,都住著管村人祖先的骸骨。
單位給小木匠和小司機(jī)換了宿舍。但這事讓小木匠害怕了很久,乃至萌生離開之念。小木匠不再寫詩,那支扁扁的木工筆,被扔在一旁,像要被遺忘。
借調(diào)出去的女孩,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等待吃她的喜糖,等了好幾年,終于吃上時,跟她結(jié)婚的并不是當(dāng)初恩愛的人。她依舊燙著小卷的頭發(fā),消瘦的黑臉上,那雙眼睛顯得很大很大,眼周全是深深淺淺的瘀痕;跟我同齡的女孩嫁給了他們村一個瘸腿的赤腳醫(yī)生,他會吹笛子,會編席子,會唱歌,會修收音機(jī),有幾年,我在集貿(mào)市場常遇到他們,他們租了一個服裝攤子,賣小孩的衣服;小木匠后來當(dāng)了一家公司的經(jīng)理,當(dāng)然,跟木匠無關(guān),有次我們乘坐同一輛車,除去上車打了聲招呼,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看我一眼;只有小司機(jī)留在了林場,他娶了管村的姑娘,他們育有一兒一女。有時候,我們也會偶然遇見,比如在街頭,醫(yī)院,或者旅游區(qū),但我們五個人從沒有真正地聚過一次,像人群中任何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孔,漸漸成為彼此記憶宮殿里綴滿銹斑的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