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妻

趙淑萍

小周村的一大片地，就數(shù)李二那塊長勢最好，一年四季郁郁蔥蔥。韭菜、蠶豆、雪里蕻、榨菜、白菜……人勤地不懶，李二種的作物，季季豐收。

李二和他的老婆，幾乎每天都泡在地里。天下起了毛毛雨，他們埋頭除草，沒察覺，后來雨下大了，他們好像還是沒察覺。這時，他們的女兒，頭上扎一對花蝴蝶結(jié)，蹦蹦跳跳地過來給他們送雨衣了。秋天，天黑得早。在濃重的暮色中，李二踏著三輪車，載著農(nóng)具或者收割的作物。他把車速放慢，他老婆則在后緊跟著。有時候，沒有農(nóng)活兒可干，他們也要到地里來繞一圈。

李二的老婆，大骨架，方臉，發(fā)短眉粗，身材平板，少有女人味。她像一個鋸了嘴的葫蘆，從不和人言語，也沒任何表情。她小時患過腦膜炎，反應(yīng)有點兒遲鈍。李二呢？小時讀書很刻苦，成績也好，后來中專畢業(yè)分到鄉(xiāng)里當(dāng)會計。那時，他算吃上了皇糧，是個有身份的人。但李二家一貧如洗，家徒四壁，于是，他就起了邪念，貪污了幾十元錢。那年代這是個大事，后來，他被開除，回到了村里。李二從此就每天泡在自留地里，起早貪黑，有意地躲避著村人的目光。他家里窮，樣貌一般，又有污點，到了該成家的時候，哪家的閨女愿意嫁他？后來就娶了這個老婆。

娶了老婆后，常常是兩個人一起在地里忙。李二比先前開朗了些，在路上也能淡定地和人打招呼了?？善拮涌偸菒炛^干活兒，悶著頭走路。不久，他們有了個女兒。這女兒眉清目秀，還咿咿呀呀特會說話。李二的老婆也開始跟姐妹們一起到鎮(zhèn)上逛街。她自己很少添置新衣，倒是舍得給女兒買漂亮衣服。后來，還學(xué)著給女兒梳辮子。女孩的兩根羊角辮上扎一對花蝴蝶結(jié)，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甚是好看。小女孩后來上學(xué)了，成績也很好。

李二的老婆雖然丑，而且有些癡呆，但是，從不拿別人家東西，不像東頭的王五媳婦。那位也得過腦膜炎，口齒不清，但還特愛纏著人說話。她老是采人家地里的東西，摘人家樹上的果子。有人告訴王五，王五就說：“她傻癡，你們還跟她較真兒？”李二的老婆手腳干凈。有一次，她女兒摘人家地里的番茄，被她狠狠地用鐮刀柄給打了，打得自己都眼含淚花。她干活兒手腳慢，但從不偷懶。有一樣活兒她很拿手，那就是挑薺菜。薺菜若長在干硬的泥土上或是道路邊，葉比較硬，緊緊匍匐在地上。然而在松軟肥沃的田地里，它傍著菜長，青蔥碧綠，肥肥長長。李二老婆專門在菜地里挑薺菜，動作熟練，一會兒就挑滿了那只老舊的杭州籃。她女兒最愛吃的就是薺菜炒年糕。

這么勤勞的兩口子，沒有口角，沒有是非，村里人都對他們心存憐憫。只是人們暗中也疑惑，這樣的一對夫妻究竟恩不恩愛？李二到底對媳婦好不好？

那一年李二蓋起了房子，房子很高，很氣派，這讓人對他們刮目相看。那一年李二地里的南瓜豐收，裝了一車又一車，賣了好幾千塊錢。但是，那天，他老婆突然不省人事。李二發(fā)現(xiàn)時，已沒了脈搏，手腳已經(jīng)涼了。盡管如此，李二還是執(zhí)意讓女兒叫救護(hù)車，好像在期盼發(fā)生奇跡似的。當(dāng)醫(yī)院告訴他已經(jīng)回天無力時，李二就像一個泄氣的皮球一樣?；貋砗?，李二拿出裝修的錢，對妻子娘家人說：“后事要辦得風(fēng)光，樣樣不能少，不能虧待了她。”那日，李二為老婆換上了新衣服，而且請人給她化了妝?！?其實她一打扮也還齊整的?！比藗冋f。李二為老婆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的靈，悲傷得不能自已。李二還在棺材邊說：“總以為你每天有使不完的勁兒，從來沒想過你會累，會生病……”

李二家的那塊地，從此荒蕪了。李二地里有好多堆放著的南瓜，本來是準(zhǔn)備繼續(xù)裝車去賣的。后來，就任它們堆放在那里，到最后都腐爛了。地里長滿了雜草，薺菜的莖抽得老高，頂著密密的花。以前，李二老婆都要挑最嫩的薺菜去給女兒炒年糕的，由不得它們長老?！袄掀乓凰?，李二沒精神種地了?！比藗冋f。

“爸爸，我要吃薺菜炒年糕。媽媽以前經(jīng)常給我炒的。”女兒那天對李二說。

父女倆第二天跑到了地里。再過三天就是元宵節(jié)了。這里有“正月十五燒壞蟲”的習(xí)慣。但是，李二提前燒了起來，很快，野草和枯枝都成了灰?！袄疃仁鍩?。”有人喊?！斑^幾天要變天了?！崩疃f。而李二的女兒，這時候梳著一條馬尾辮，綁了一個發(fā)夾，在那兒跟她爹一起燒。小女孩兒好像突然長大了。

過了幾天，在那被燒得干干凈凈的地上，李二種了菜籽?！斑^幾天一下雨，這菜籽馬上就長?！崩疃驹谔镩g小路上，對人說。其實，他心里想，菜長起來了，傍著菜長的薺菜又肥又嫩，這樣，閨女又可以吃薺菜炒年糕了。他又想起走了的妻子，總覺得她還在地里，想一想就發(fā)呆。愣了片刻，他又向地里走去。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