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聶大昕
乾隆十三年(1748),皇帝敕諭“會同四譯館”新編一批民族語和漢語、外語和漢語對照的分類字書,即“華夷譯語”(丁種本)。監(jiān)纂工作由傅恒、陳大受、那延泰三位軍機大臣負責。其中《弗喇安西雅話》《拉氐諾話》《伊達禮雅話》《播哷都噶禮雅話》《額哷馬尼亞話》五種,收詞均在2070 條上下,分別記錄法語、拉丁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和德語,合稱“西洋館華夷譯語”。據(jù)福華德(Walter Fuchs,1902 —1979)考,現(xiàn)故宮博物院藏版原存方略館(Fang lüehkuan),①Walter Fuchs, “Remarks on a New ‘Hua-Yi-Yi-Yü’,”Bulletin of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Peking, 1931 (08), p.91.與乾隆敕諭“所有西天及西洋各書,于咸安宮,就近查辦”是吻合的。
除“華夷譯語”以外,乾隆還欽定輯校過一批譯語字書以“昭同文盛世”,其中包括《欽定同文韻統(tǒng)》(下稱《同文韻統(tǒng)》)。傅恒、納延泰亦為該書監(jiān)纂。②另兩位監(jiān)纂為允祿(和碩莊親王)和汪由敦。關于“納延泰”一名,《欽定同文韻統(tǒng)》(卷一)作“納延泰”,《清實錄》卷324 記作“那延泰”。
《同文韻統(tǒng)》成書于乾隆十五年(1750),目的是“建立一套用漢字音譯梵文和藏文的規(guī)則,以利佛教的普及”。③聶鴻音:《〈同文韻統(tǒng)〉中的梵字讀音和漢語官話》,載《滿語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5 頁。從奏議看,著手編纂《同文韻統(tǒng)》的工作不晚于乾隆十三年(1748)九月十四日,與“乾隆十三年九月上”敕諭著手“華夷譯語”的時間幾乎一樣,而這并非巧合。“西洋館華夷譯語”用字與其他“華夷譯語”的用字是有區(qū)別的,但與《同文韻統(tǒng)》的梵漢、藏漢對音的用字卻是有關聯(lián)的。
就注音漢字層面,有以下四點關聯(lián):第一,遇到漢語的多音字時,均取相同讀音,如“墨”均取“莫配切”標注me,“塞”均取“蘇則切”標注se;第二,對譯語種獨有的語音形式會用生僻字標音,如以“”(日阿切)標注藏語的“”(gzha)和印歐語的[?a];第三,聲韻配合系統(tǒng)中,區(qū)分對立的r 組和l 組,前者以添加口字旁的“喇”“哩”“?!薄皢`”“啰”標注,后者則記為“拉”“禮”“魯”“勒”“羅”;第四,字同音異現(xiàn)象有據(jù)可依,“西洋館華夷譯語”的單字“基”按《同文韻統(tǒng)》卷六“梵華合璧諧韻生聲十二譜(第二譜)”作“嘎伊切”,對應印歐語的[ɡi]/[ki],而非照同批次《西番館譯語》以“嘉伊切”對應藏語的[?i]。
就注音字組層面,“西洋館華夷譯語”的一個獨特之處在于“大字加小字”和“切身”形式的使用。對此,《同文韻統(tǒng)》給出了詳細說明:
其有有音無字者,照釋典本身切例,將所切二字并書,合為一字。其一字有二音者,如上音分數(shù)多,下音分數(shù)少,或下音分數(shù)多,上音分數(shù)少,將分數(shù)多之字正書,分數(shù)少之字細書,俱合為一字。此后有一字帶三音者,亦照此例,將分數(shù)多之一字正書,分數(shù)少之二字細書,亦俱合為一字。①《欽定同文韻統(tǒng)》,武英殿刻本,清乾隆十五年(1750),卷一,葉一、葉二。
照此規(guī)定,遇梵文和藏文有音無字形式時應采取“并書”和“正書、細書俱合一字”的方式。這是乾隆時期編纂的字書中首次明確說明的對音原則。所謂“并書”就是“切身”,如梵文“”(bha)和藏文“”(nya)分作“拔哈”和“尼鴉”?!罢龝?、細書俱合一字”就是“大字加小字”,僅用于梵漢對音,如“”(bra)和“”(u)分作“巴喇”和“烏烏”。
《同文韻統(tǒng)》的對音模式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固定下來的,而是在成書過程中不斷調(diào)整與修正。乾隆十四年(1749)七月奏議載“臣等欽遵詳酌,謹將第二譜中秺侘垞三字改用齎鴉、妻鴉、齋鴉三字”。是年九月又云“皇上御筆改定因焉英陽字樣,臣等欽遵改正……今查配昂字所生字內(nèi)有合昂字成者,有合安字成者,有帶嘛字音者,擬于說內(nèi)添注聲明?!雹诎础稓J定同文韻統(tǒng)》第三卷“西番字母配合十四譜(第七、第八譜)”所說,每字配合以“納”字即成“因”“焉”字。每字配合以“迎阿”字即成“英”“陽”字。這些規(guī)則上的變化在“西洋館華夷譯語”中幾乎都有體現(xiàn)。
首先,“西洋館華夷譯語”不采用單字“秺”“侘”“垞”或此三字的同音字對音,而以切字形式標注,只是所用漢字記作“齊雅”和“濟雅”。其次,雖然乾隆改單字為雙字切音,記作“雅安”“雅昂”,但“西洋館華夷譯語”同時保留了兩套形式,僅“焉”字以“煙”代替。最后,“西洋館華夷譯語”普遍存在允祿奏議所說的音節(jié)末鼻輔音混淆的情況。
盡管如此,“西洋館華夷譯語”和《同文韻統(tǒng)》的切音習慣依然存在諸多不同。第一,除r組和l 組,僅有sh 組“沙”“施”“舒”“佘”“碩”的用字相同,其他組別只構(gòu)成部分重合。第二,“西洋館華夷譯語”選取對音漢字時并不遵循《同文韻統(tǒng)》的“一音一字”原則。第三,“西洋館華夷譯語”中還有很多單字切音形式未見于《同文韻統(tǒng)》。
由此推斷,“西洋館華夷譯語”真正效仿《同文韻統(tǒng)》的只有“并書”和“正書、細書俱合一字”兩種注音模式,其余用字僅為部分借用。相比與《同文韻統(tǒng)》關聯(lián)更緊密的《西番館譯語》,“西洋館華夷譯語”中與梵漢、藏漢對音不一致的現(xiàn)象,其來源僅剩一種可能途徑,即奏議“其音韻不合者另于十二字頭漢字內(nèi)取用”。所謂十二字頭指的就是滿語,不過《同文韻統(tǒng)》既未給出滿漢對音,也沒提供任何參照底本的信息。
作為清朝統(tǒng)治者的語言,滿語的地位是無法動搖的。鑒于藏語和滿語在語音和文字系統(tǒng)上的差異,很難直接將前者的對音習慣照搬至后者,因此專門創(chuàng)制符合滿漢語言特征的對音系統(tǒng)就成為必然。乾隆十五年(1750)五月諭:
我朝創(chuàng)制國書,分十二字頭,簡而能該,用之無所不備,而音韻尤得天地之元聲。惟是漢人初學清字者,辯字審音,每借漢字音注,以便記誦。而漢字不能悉協(xié),不得已更從俗音,以意牽合。未經(jīng)校正畫一,將恐久而益差……在史氏或以己意為音,或出于當時承習,蓋由以漢字而注清語、蒙古語,既非本字,又無一定,是以訛復傳訛。……爰命大學士傅恒率同儒臣,重定十二字頭音訓。開章六字,則用直音,如阿、額、伊、鄂、烏、諤。③《清實錄》,北京:中華書局,2008 年,卷365,第1027 —1028 頁。
這段文字說的是,乾隆發(fā)現(xiàn)既有滿漢對音體系舛誤很多,如不重新修訂,就會出現(xiàn)讀音上的以訛傳訛,降低準確性,特別是對于那些不會滿語的漢人。而用漢字給滿語注音時每個人還有自己的偏好。因此讓傅恒等人重新編訂一套滿漢對音的字表,用以效仿和流傳。有些對音乾隆給出了樣例,包括滿語的六個單元音直接標為“阿”“額”“伊”“鄂“烏”“諤”。
據(jù)春花考證,這部由傅恒負責的字書是《清漢對音》,也即成書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的《欽定清漢對音字式》(下稱《字式》)。①春花:《乾隆敕修〈欽定清漢對音字式〉及其影響》,載《歷史檔案》2008 年第1 期,第54 —59 頁。對照同期的譯語字書,其中關聯(lián)不言而喻,見表1。
表1 雍正、乾隆時期譯語、字書注音樣例
表1 所列文獻中,《清文啟蒙》為雍正八年(1730)宏文閣刻本,共四卷,是清代成書最早、講述最全面詳細、例句最多的滿文語法辭書,后京都三懷堂于明和八年(1771)年再版?!兑粚W三貫清文鑒》,清乾隆十一年(1746)靜宜齋藏板坊刻本,共四卷,是乾隆年間編撰的初學滿語的合璧分類字書。從時間上看,《一學三貫清文鑒》雖與“華夷譯語”相近,但顯然作者屯圖采用的對音系統(tǒng)與兩套“華夷譯語”并不一致。而《字式》收用了乾隆提及的范例,除用“諤”表示滿語介乎o 和u 之間的ū 音,其余五個元音的用字與“西洋館華夷譯語”和《西番館譯語》的對應情況是幾種字書中唯一完全吻合的。②本文采用的滿語轉(zhuǎn)寫參照穆麟德(Paul Georg von M?llendorff,1847 —1901)編寫,1892 年由上海美華書館(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出版的《滿文文法》(A Manchu Grammar with Analysed Teхts)。有別于《同文韻統(tǒng)》只在奏議中提及對音規(guī)則,《字式》卷一專設“凡例”部分,詳細說明了滿漢對音時應遵循的六條原則:
每字擬定對音漢字一二字及數(shù)字不等,以備酌用。有譯漢行文未便,以發(fā)聲合正音者,仍借用常用字樣,于本字下注明。單清字有不能用以漢字對音者,用二字切音。行文未便用雙字,仍借用音聲相近之單字。不得音聲相近之單字,亦用雙字。
切音清字,用漢字一字對音,如聶、年之類,其一字未能切,當用漢字二字對音,如尼雅、尼揚之類,分單字、雙字,以便檢用。
連寫有應變音讀者,俱于本字下注明。
如滿洲、蒙古之類系已定,字樣應仍其舊。
東三省喀爾喀、扎薩克、新疆駐兵各地名一并附列。③《欽定清漢對音字式》,武英殿刻本,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卷一,葉一。
除末條涉及的地名注音與“華夷譯語”無關以外,其余五條原則與“西洋館華夷譯語”的對音模式具有很高的一致性?!蹲质健愤x取注音漢字時,兼顧對音的實際需求,并不沿用《同文韻統(tǒng)》“一音一字”的模式,而是配以多個漢字,如ba 同時標注了“巴”“拔”“跋”。這種模式與“西洋館華夷譯語”相仿,并且用字上也吻合,見表2。
表2 三種譯語字書中的“一音多字”
相較《西番館譯語》,“西洋館華夷譯語”的這套對音模式更接近《字式》。此外,切分和拼讀外語音節(jié)時的游離性規(guī)則,使得“西洋館華夷譯語”出現(xiàn)了大量未見于《西番館譯語》對音的“新創(chuàng)”漢字。這些注音漢字也多與《字式》保持一致,除“貝”“蘭”“文”等常用字以外,還有包括“楞”“杭”“鐵”在內(nèi)的不常用作注音的漢字也是共享的。并且“新創(chuàng)”字的“一音多字”現(xiàn)象也存在一致關系,見表3。
表3 “新創(chuàng)”字的一音多字
當然,由以上特征無法定論“西洋館華夷譯語”選用的注音漢字是以《字式》為參照。因為“西洋館華夷譯語”獨有的注音漢字中,依然存在未被《字式》收錄的用字,如“湯”“上”“人”“門”等。與此同時,雖然《字式》與“西洋館華夷譯語”對音的重合現(xiàn)象較《同文韻統(tǒng)》更多,也更系統(tǒng),但第一字頭涉及的131 個音節(jié)中,刨除滿語獨有的語音,包括“婼”?a、“咱”?a 等漢字的選用與“西洋館”并不吻合,后者采用的“”和“匝”反倒與《同文韻統(tǒng)》一致。不過,這些卻足以證明“西洋館華夷譯語”存在滿漢對音特征。
“西洋館華夷譯語”標記外語帶復元音和鼻音結(jié)尾的音節(jié)時多采取單字切音,這與《西番館譯語》不同。照《字式》凡例所述,對音時只要漢語中有相同或相近的音,則一律以單字切音,除非像fui 這樣完全無法匹配的形式才會采用“疊書”雙字“”切音對應。因此《西番館譯語》中單獨標注的鼻韻尾和弱化為e 的尾音–s在《字式》中統(tǒng)一用單字切音,如“巴昂”轉(zhuǎn)記作“邦”“榜”,而“邦”字就作為唯一對應形式被“西洋館華夷譯語”用來對應法、德、葡三種語言中的bang 和pang。
“西洋館華夷譯語”所用雙字切音模式中采用了與《字式》中“切音雙字”相仿的形式,如“齊雅”“密葉”等。盡管不完全一致,但其中的“雅”“葉”還與其他漢字匹配用于對應印歐語帶ia 和ie 的音節(jié)。這種有別于傳統(tǒng)韻書的切音方法就是《音韻闡微》(雍正四年,1726)“凡例”所指的“翻切”,同樣源自滿漢對音。
盡管主要采用單字切音的方式標注滿文,但《字式》并不沿襲《同文韻統(tǒng)》對應梵文和藏文時一并標注對音漢字及其“翻切”讀法的形式,如“”(cho)記作“爵,齎鴉岳”、“”(bas)記作“拜,巴埃切”。受漢語聲調(diào)的影響,基于聽辨的記音轉(zhuǎn)寫,會下意識地根據(jù)“口授”的誦讀特征選擇與對譯詞語調(diào)相近的漢字。而由這些漢字注音還原對譯語種的語音形式時,容易出現(xiàn)語調(diào)上的不統(tǒng)一。為解決這一問題,《字式》普遍附加聲調(diào)說明,遇仄聲字標注“(俱)平聲讀”,如“納”“補”。個別對音記作“入聲讀”,如“沛”“稅”。
《同文韻統(tǒng)》也吸納了“平聲讀”的方式,按奏議載“其音韻不合者另于十二字頭漢字內(nèi)取用,字頭內(nèi)有借用仄聲字者照字典例發(fā)平聲”。①《欽定同文韻統(tǒng)》,卷一,葉一。由此類推,“西洋館華夷譯語”中的一音多字現(xiàn)象也應以平聲拼讀。而強調(diào)注音漢字“平聲讀”應當就是乾隆朝為求“同文盛世”進行注音改革的一條重要標準。
除標注聲調(diào),對于語流中會產(chǎn)生音變的語音形式,《字式》在標準讀音之后同樣附有說明,如用“那”對應滿文na 時附“但譯漢行文未便,發(fā)聲合正音,仍借用諾字”。這些附加信息實際解答了“西洋館華夷譯語”對音中一系列歸因不詳?shù)膯栴}。
之前的考察曾確定“西洋館華夷譯語”的書題語源為拉丁語。②聶大昕:《乾隆“西洋館譯語”書題語源考》,載《文獻》2016 年第6 期,第167 —170 頁。其中德語本書題germania([ɡ?rmania]),并未對音為典型的“格哷馬尼雅”,而是“額哷馬尼雅”。疑母字“額”在“西洋館華夷譯語”中除對應印歐語自成音節(jié)的e 以外,還普遍用于對應外語的[ɡe],表示該音帶鼻音成分,讀作nge,③湯執(zhí)中(Pierre Nicolas d’Incarville,1706 —1757)的《法漢詞典》(Dictionnaire Fran?ais-Chinois,1752)收“Gendre d’un Regulo: nge fou.額夫”。詳見該手稿第729 頁。這與福華德標注“額哷馬尼雅話”時用的ngo 一致。理論上,“額”同時對應e 和ge并不違背語音規(guī)則,但明清官話對音字書中一般不以疑母字[?]替代見母字[k]標記梵文和藏文的[ɡ],所以之前對于此類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一直未有定論。
首先,根據(jù)印歐語的語音特征可以確定,這種對應不是源自“西洋館華夷譯語”各目標語種內(nèi)部。其次,由于對音的過程是譯字生負責,傳教士并未參與,所以也不是來自外國人說的漢語。最后,雖然與“西洋館華夷譯語”存在一致關系,但《西番館譯語》和《同文韻統(tǒng)》對這兩個音的處理都是界限分明的,藏語的e 和nge 用“額”或“厄”,ge 只用“格”或“哥”對音。由此看來,用“額”對應e 和ge 的現(xiàn)象,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音變,其來源應為“西洋館華夷譯語”譯字生的母語語音系統(tǒng)。
對此,《字式》給出了明確說明,于滿語ge后附“歌格。格字,平聲讀。語氣內(nèi)應讀作額字者,仍以額字對音”。④《欽定清漢對音字式》,卷一,葉六。“語氣內(nèi)”多指“語流中的音變”,常見的情況是當前一個音節(jié)以鼻音[?]收尾時,隨續(xù)的g 出現(xiàn)發(fā)音部位上的同化。對應為“額”的ge,強調(diào)的就是喉音成分。錢德明(Joseph-Marie Amiot,1718 —1793)提 道:“滿語的首字母k有幾種不同的讀音,送氣和不送氣的ké,還有一個喉音hé。”⑤Joseph-Marie Amiot, Grammaire Tartare-Mantchou.Paris: Chez Nyon l’a?né, 1787, p.6.滿語的這種拼讀規(guī)則在“西洋館華夷譯語”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用“額”標記的ge 甚至可以出現(xiàn)在一個詞的任何位置,如“讀”(legere,勒額哷)、“腮”(gen?,額訥)、“遠”(longe,崙額)。而相同位置的ge 也可以對為“格”,如“逃”(fugere,富格哷)、“凍”(gelu,格魯)、“聚會”(seconjungere,塞郭安允格哷)”。
滿語[ɡ]的音變現(xiàn)象不只是匹配元音[e]時才會出現(xiàn)。藍歌籟(Louis Mathieu Langlés,1763 —1824)之后補充,“喉音,發(fā)的時候像西班牙語的jota([x])。比如(滿語里)的ca帶喉音時念kha,錢德明寫作ha?!雹轑ouis Mathieu Langlés, Dictionnaire Tartare-Mantchou Fran?ois.Paris: Fr.Ambr.Didot l’Aine, 1789, Vol.I, p.xxvi.對于此類音變,《字式》均以附注說明。
/ga/:噶。平聲讀。語氣內(nèi)應讀作阿字哈字者,仍以阿字哈字對音。
/go/:國郭。俱平聲讀。語氣內(nèi)應讀作武字和字者,仍以武字和字對音。
/gi/:基機吉。吉字,平聲讀。語氣內(nèi)應讀作伊字者,仍以伊字對音。
/gen/:根。語氣內(nèi)應讀作恩字者,仍以恩字對音。
/gin/:金錦謹。錦謹二字,平聲讀。語氣內(nèi)應讀作音字者,仍以音字對音。①《欽定清漢對音字式》,卷一,葉二、葉六、葉二十三。
這些現(xiàn)象在“西洋館華夷譯語”中均有體現(xiàn),僅在個別注音漢字的選取上稍有出入,見表4。
表4 《拉氐諾話》的[ɡ]和[k]
《字式》未作說明,但可由規(guī)則類推的還包括“內(nèi)官”(eunuchus,,歐努胡斯)、“匙”(cochlear,,郭赫勒阿哷)等。今天的北方方言依然存留這種特征,“哈喇”一詞便借自滿語,用于形容“食油或含油食物日久變壞的味道”,讀作[k’a la]。②Carl Arendt, Einführung in die Nordchinesische Umgangssprache.Stuttgart & Berlin: W.Spemann, 1894, p.449.
《拉氐諾話》記錄了近三十例s 念作[?]的現(xiàn)象,如“敗”(destrui,德施德嚕伊)、“穗”(spica,施畢噶)等。此前有人認為,這可能是受到德語的影響,因為德語的s 在輔音前就念[?]。不過《額哷馬尼雅話》的“星”(sterne,斯德哷訥)、“零”(stücklein,斯氐克賚尼)卻出現(xiàn)了相反的情況。這顯然不能簡單歸因為譯字生的德語水平。對他們來說,首先學習的一定是拉丁語,而不是德語。古典拉丁語(classical Latin)沒有[?]音,教會拉丁語(ecclesiastical Latin)雖然有[?],但條件十分嚴格,只有位于e、?、?、i 和y 之前的sc 或xc 才會念作[?]或[k?]。相對而言,滿語里音變后讀作[?]的情況更自由?!蹲质健犯阶ⅲ骸皊i:西璽錫席習。璽字以下,俱平聲讀。語氣內(nèi)應讀作什字者,仍以什字對音。”③《欽定清漢對音字式》,卷一,葉四。其中音變時的“什”同“施”“詩”“實”“石”一樣對應滿語的?i。這說明,語流中的[s]是會變成[?]的。《清文啟蒙》(1730)卷一“第一字頭”附:“si:西。此字在聯(lián)字中間下邊俱念詩,在聯(lián)字首念詩西俱可,單用仍念西。”④舞格:《清文啟蒙》,宏文閣刻本,清雍正八年(1730),卷一,葉四。盡管《清文啟蒙》未對g 的音變現(xiàn)象多加說明,但規(guī)則應與si 一致。由此可見,“西洋館華夷譯語”[ɡ]/[k]和[s]的對音方案完全是源自滿漢對音的規(guī)則類推。
上述特征表明,“西洋館華夷譯語”對音所采用的基礎方言是帶有滿語遺痕的官話。根據(jù)《字式》提供的滿語讀音特征,五種譯語中位于詞尾的“非常規(guī)”對音均得以佐證。
“西洋館華夷譯語”的一條核心對音原則是,除遇帶h 的塞音時強調(diào)送氣特征以外,一般不系統(tǒng)區(qū)分外語塞音和塞擦音的清濁,多以漢語相同部位的不送氣清音取代。不過,五種譯語卻出現(xiàn)了以下情況,見表5。
表5 “西洋館華夷譯語”的mb
四個詞條的共性在于,對譯語種的[b]和[p]并未采用官話的“本”“伯”等聲母為b 的漢字對音,而是選擇了“穆”和“墨”。第一,b、p 和m 的字形差距明顯,因此不可能是拼讀時的誤認。第二,按系統(tǒng)性對應規(guī)則,如果存在[m]、[b]/[p]不分,那么一定存在[n]、[d]/[t]及[?]、[ɡ]/[k]不分,就像《咭唎國譯語》的“船”(boat,沒)、“門”(door,哪)、“羊”(a goat,鵝)。①《咭唎國譯語》為同批次丁種本“華夷譯語”,本應記錄英語,但實際記錄的是一種由英語、葡萄牙語、粵方言、閩方言雜糅的“廣東英語”。此處提及的三個字在粵方言里讀作mún, ná 和ngo,語音形式取自Samuel Wells Williams, Ton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Canton Dialect.Canton: 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 1856。不過“西洋館華夷譯語”中未現(xiàn)[n]、[d]/[t]不分的情況。除有限的幾例以外,就[m]、[b]/[p]的標注都是十分統(tǒng)一的,前者用漢語的[m],后者用[p]。第三,法語和德語的[m]從來都不是[b]和[p]的音位變體,實際語流中也很難讀成[m],但《額哷馬尼雅話》的beambter(官)的確既有“伯阿穆補德哷”也有“伯阿穆德哷”。
用漢語明母字(輔音[m]作聲母的字)標注外語的[b]和[p]很早就有,馬伯樂(Henri Maspéro,1883 —1945)談及唐代長安方言的聲母系統(tǒng)時,舉了“沒弟囊”(buddhena)、“攬迷”(lambe)、“冒馱野”(bodhaya)三個梵漢對音的例子,用于說明這種現(xiàn)象。②Henri Maspéro, “Le dialect de Tch’ang-ngan sous les T’ang,”Bulletin de l’Ecole fran?aise d’Eхtrême-Orient, 1920, Tome 20, p.31.隨著漢語語音系統(tǒng)的演變,從宋朝開始,此類系統(tǒng)性對應僅在閩、粵方言和少數(shù)民族語字書中還偶有保留。除《咭唎國譯語》以外,編寫于18 世紀上半葉的《澳門番語雜字全本》亦有“肚”(barriga,馬哩家)、“竹”(bambu,麻無)”。西夏文《孟子》譯本用be 對應漢語的“墨”(墨家)、用bo 對應漢語的“繆”(魯繆公)等即是照此規(guī)則對音。
由此判斷,明清字書中一旦出現(xiàn)[m]、[b]/[p]不分的情況,肯定不是官話。如果這種特征也不是來自對譯語種的語音系統(tǒng),就只可能是譯字生的母方言。對“西洋館華夷譯語”而言,指的就是滿語。
雖然《字式》并未對mb 的讀音專作說明,但按《清文啟蒙》“滿洲外聯(lián)字”載,漢語詞“罵”的滿文tombi,記作“托嘧”。這說明,在18 世紀的滿語中,語流中的mb 多省略b。錢德明也提到滿語及物動詞(verb actif)的詞綴mpi 與五個元音的拼讀規(guī)則:
首個組合是ampi,如paitalampi,雇;第二個組合是empi,如kenempi,去;第三個組合是impi,如kosimpi,愛;第四個組合是ompi,如potompi,算;第五個組合是oumpi,如outchoumpi,憐。說話的時候,人們不念p,而是說paitalami,kenemi等。③Joseph-Marie Amiot, Grammaire Tartare-Mantchou.Paris: Chez Nyon l’a?né, 1787, p.17.
正因為滿語口語有此省略,所以“西洋館華夷譯語”的譯字生遇到含有mb 或mp 的外語詞時,就會出現(xiàn)滿語規(guī)則的浮現(xiàn),將本應記作“穆伯哷”的mber 標注為“墨哷”。有些對譯詞甚至沒有m,譯字生也會按滿語習慣附加鼻音成分,上表ben、pe 實際就對應mben 和mpe?!拔餮箴^華夷譯語”的此類現(xiàn)象一方面反映出“口授”為滿族的譯字生,另一方面也表明譯字生是了解用拉丁字母轉(zhuǎn)寫滿文的,這很可能與他們的日常工作相關,否則不會出現(xiàn)拼讀規(guī)則上的遷移。
“西洋館華夷譯語”普遍存在音節(jié)末鼻輔音混淆的情況,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一種是前、后鼻音不分,即[n]、[?]混用;另一種是前鼻音被雙唇鼻音取代,即以[m]代[n]。對于前一種情況,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譯字生的外語能力。以“西洋館華夷譯語”法語mandarin [mda]為例,其中的n 都是前一個元音的鼻化標記,但先后有“莽達勒英”“滿達哷因”“莽達哷因”三種形式。如果譯字生了解此規(guī)則,一定會用標準的后鼻音,否則,只能根據(jù)拼寫形式用前鼻音對應。不過,這與滿語“第四字頭尾音常含于內(nèi),鼻音移前”的表述只是形式上的重合,無法直接證明是滿語遷移。①愛新覺羅·瀛生:《談談滿語的京語(七)》,載《滿語研究》1994 年第1 期,第15 頁。相對而言,后一種表現(xiàn)形式則更符合滿語的規(guī)則。
葡萄牙語里,處于音節(jié)末尾的m 是前一個元音的鼻化標記,因此“emхada和ordem聽起來 就 像engshada和ordeng。Jardim聽 起 來 就 像jarding。而am就 是?o,所 以baram或 者bar?o就 念 作barawong,confusam或 者confus?o則 念作confusawong”。②John Andree, A Vocabulary in Siх Languages viz. English, Latin, Italian, French, Spanish and Portuguese.London: P.Vaillant and W.Meadow, 1725, p.xxii.不過,《播哷都噶禮雅話》音節(jié)內(nèi)m 結(jié)尾的對音卻出現(xiàn)了三分的現(xiàn)象,見表6。其中只有“類型二”采用了標準的對音,按照葡語的拼讀方式用漢語后鼻音對應鼻化音?!邦愋鸵弧睂⒃魈柗譃閮蓚€部分以“翻切”對音。這并不符合葡語的規(guī)則,而是“譯字生”沿襲拉丁語拼讀方式導致的遷移?!邦愋腿彼捎玫膭t是以漢語前鼻音對應鼻化音的方式。從規(guī)則上看,這既不可能是受葡語和拉丁語的影響,也并非“譯字生”自身母語系統(tǒng)不具有前后鼻音的對立。
表6 《播哷都噶禮雅話》的音節(jié)內(nèi)鼻化標記
《字式》第十二字頭附“此字頭以木字帶音。有應讀作第四字頭之音者,仍照第四字頭對音”③《欽定清漢對音字式》,卷一,葉四十六。。第四字頭就是以n 結(jié)尾的“合恩字成音”。換言之,滿語詞尾的m 是可以讀成n 的。由此看,《播哷都噶禮雅話》的此類現(xiàn)象就是“譯字生”下意識用滿語規(guī)則對音導致的?!额~哷馬尼雅話》的“麝”(biesemthier,畢參氐哷)的對應與此也是吻合的。
結(jié)合“西洋館華夷譯語”反映出的藏漢、梵漢特征可以確定,“西洋館華夷譯語”是目前所知唯一包含三種對音來源的譯語字書。該多元性表明,這套“華夷譯語”一方面是乾隆朝“文軌大同”標準確立前的過渡性產(chǎn)物,也是標準制定及調(diào)整的階段性驗證;另一方面,不同于滿漢和藏漢對音中各自用字體系的傳承關系,“西洋館華夷譯語”的用字體系并未作為統(tǒng)一標準用于此后的外漢對音中。湯執(zhí)中《法漢詞典》的“弗郎西亞”和“辣弟諾”,傅恒《皇清職貢圖》的“意大里亞”“博爾都噶爾亞”“熱爾馬尼亞”“法蘭西(弗郎西)”都表明,不僅傳教士不用,即使是傅恒本人也未采用。④Pierre Nicolas d’Incarville, Dictionnaire Fran?ais-Chinois.MSS, 1752, p.703, 860.又按上諭載,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命傅恒編《皇清職貢圖》“以昭王會之盛”,至二十二年(1757)共成七卷,二十八年(1763)續(xù)成一卷,合卷首凡九卷,武英殿刻。盡管如此,就“西洋館華夷譯語”對音特征的考察,對于認識18 世紀漢語官話的語音系統(tǒng)依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而其中藏漢、滿漢對音規(guī)則也有助于了解當時的機構(gòu)設置和社會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