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長明大涼山：用第39所小學祭奠一個“壞叔叔”

夏榕

2020年7月28日，在大涼山深處一所公益學校的落成剪彩活動上，吳美麗站在原本屬于丈夫張曉林的位置上，泣不成聲：“曉林，第39所學校已落成，你的心愿完成了，孩子們能更安心地學習了?！?/p>

初次相遇：大好人是個“壞叔叔”

2017年6月初，90后川妹子吳美麗跟隨做公益的朋友去了大涼山。第一次來大涼山，她就被漫山的粉白色的花叢吸引。朋友說，那是有“高山玫瑰”之稱的索瑪花。

索瑪花開在那高高的山上，在云端，在風中……吳美麗沒想到，在這浪漫的花季，她會遇見一個不同尋常的人和一段不同尋常的感情。

那天抵達車站，朋友指著一個前來車站接他們的大個子：“美麗，他就是之前說過的‘大好人張曉林?！?/p>

這是吳美麗第一次見到張曉林。

時年35歲的張曉林出生在江蘇省如皋市下面的農村，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謀生，靠自己一雙手，學了漆匠，攢下一筆錢，后來在縣城跟人合伙開了一家游戲廳，積累了不少財富。

那時，他一心只想著生意，惦記如何賺錢，對家庭和女兒不聞不問，久而久之，婚姻亮起了紅燈。本是獨生子渴望愛的他，因為粗獷不羈，把家弄散了。他一度很失落。

失眠幾夜后，他轉讓了游戲廳，一個人開著車去西南邊陲自駕游，異地美景讓他釋然了不少。

有一天，在云南的鄉(xiāng)間小道上，他遇見4個馱著柴火的男孩，便停車拿了幾包餅干分給他們。孩子們伸出黢黑的手，怯生生地接過餅干，張曉林無比心酸。這些孩子，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大。他忍不住，又給他們一人塞了一百塊錢。

張曉林隨手拍下孩子馱著柴火的背影，發(fā)了個朋友圈：“給你的孩子看看，讓他們知道原來自己有多幸福。”等他回到家鄉(xiāng)，家里堆滿了包裹，都是朋友請他轉交給山里孩子的衣物和文具。

為不辜負朋友們的信任，張曉林帶著滿滿一車物資，去了遇見孩子們的云南省寧莨縣。同年5月，張曉林第一次去了大涼山。車子開到山口上不去，他牽著毛驢拉著物資徒步5小時，再坐油桶過鐵索橋來到達木里縣俄亞鄉(xiāng)哈地村。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哈地村的環(huán)境之差，還是超出他的想象。石塊搭建的房屋，低矮陰暗，學校課桌黑板簡陋至極，孩子們衣著破爛，讓人心疼……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爹接過張曉林遞過去的一包舊衣服，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張曉林被觸動了，自己微不足道的付出，就能讓當地村民感受到溫暖。

在派發(fā)物資過程中，他發(fā)現物資治標不治本，只有教育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一些問題。于是他萌生了給當地搭橋、修路、建學校的念頭。說干就干。當月，他就籌到了善款用于搭橋，讓哈地村結束了拉鐵索渡河的歷史。

與世無爭、埋頭干活的日子過得很快，也很爽。此后，張曉林踏上了公益之路。

張曉林長期吃住在山里，在朋友圈募集善款、物資，在大涼山相關部門協助支持下，幫著修建學校，修路，挖水井，變著花樣激勵孩子們講衛(wèi)生，愛學習。假期，他先后四次自駕，帶孩子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2016年1月25日，他在人民大會堂被授封“愛心中國公益大使”……

朋友對吳美麗說：“他看著粗線條，其實對待孩子很用心，孩子們都喜歡這個‘張爸爸?！?/p>

2017年6月末，張曉林在朋友圈招募女性志愿者，參加暑期“愛心萬里行”，幫忙照看女學生。吳美麗碰巧看到，立刻報了名。

張曉林租來一輛小巴，帶著12個孩子出發(fā)。他照顧孩子很有一套。見吳美麗一開始有些拘謹，張曉林笑著說：“別人說我的形象和公益搭不上邊，像個‘社會大哥，但公益跟形象有什么關系呢?！币粊矶?，兩人慢慢熟絡了。

這次“愛心萬里行”活動，張曉林帶孩子們去了海邊，他想帶孩子們看海，感受大海的波瀾壯闊?？墒牵谐讨?，張曉林一不小心，掉下巖石擦傷了。張曉林讓孩子們不要擔心，還陪孩子們在沙灘上玩得特別開心。

這趟出行，讓張曉林和吳美麗對彼此又多了一些了解?；ゲ挥憛挼膬蓚€人，漸漸萌生好感，走到了一起。

在簡單的婚禮儀式上，司儀讓張曉林表白愛的承諾。張曉林拿起話筒說：“我倆是因為幫別人而相識，因為愛，我們走到了一起，我特別感動……”這個平日大大咧咧的男人居然哽咽了：“在所有親人的見證下，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她，陪她一輩子……”

有朋友很不舍，說：“你不會就此帶著老婆過小日子了吧？山里的孩子很需要你呢?！币贿吺潜姸鄲坌娜耸康男湃危贿吺亲约悍挪幌碌纳嚼锖⒆?，張曉林還是沒有離開大涼山。有了家，張曉林雖然不像之前那樣扎根在山里，但愛心人士只要找到他，他依然像以前那樣熱心去幫忙。

愛心接力：公益?zhèn)b侶并肩而行

婚后，吳美麗也會去山上，跟張曉林驅車上千公里，前去派發(fā)物資。張曉林依然張羅著建希望學校。張曉林從大涼山回到巴中，常常是深夜。不管多晚，吳美麗都會備好溫熱的飯菜，等著他回來。愛人在側，燈火可親，幸福妙不可言。

不久，吳美麗懷孕了，張曉林很興奮，很早起床去買菜，學著做早餐。吳美麗起來一看，哭笑不得。他煮了滿滿一鍋面，兩人一天都吃不完。張曉林撓著頭皮，憨笑：“我問過人家，人家說孕婦要多吃點，寶寶才長得快。”

每次產檢張曉林都會主動陪同。胎心監(jiān)護時，寶寶的心跳呼哧呼哧作響，張曉林在一旁呼喚：“你好，寶寶，我是爸爸。”吳美麗捂著嘴偷笑。

2018年4月，吳美麗生下女兒培培。培培出生后，倆人一陣手忙腳亂，張曉林總是體貼地讓她好好休息。他只要有空，就抱著寶寶，附和著孩子的咿咿呀呀，呵呵直樂?？此Ш⒆幽潜渴直磕_的模樣，吳美麗又好笑又暖心。

寶寶滿月后，因為掛念山上的大孩子們，張曉林開車，吳美麗抱著襁褓中的寶寶，趕往兩人相識的大涼山。一路上，索瑪花在初夏的陽光下搖曳生姿，似乎在列隊歡迎著這甜蜜的一家人。

然而，有一天，張曉林突然讓妻子陪他去一趟四川省成都市，說要去醫(yī)院做常規(guī)體檢。

一到醫(yī)院，張曉林交代吳美麗去停車，說怕人多，他先過去排隊掛號。等吳美麗停好車，再打電話找他，卻一直沒有接聽。她立即趕去醫(yī)院大廳，也沒看到愛人的身影。她心中不免有些著急。

快到中午時，張曉林像沒事人一樣出現了：“人太多了，我等著等著就睡了一覺。沒啥大礙，醫(yī)生開了藥，說過一陣再來復查。”吳美麗想去接他手中的袋子，張曉林一把拉著她，大聲說：“趕緊回家，寶寶在家等著我們呢?！币宦飞希瑑扇硕己艹聊?。吳美麗了解丈夫，他習慣報喜不報憂，他不想說，怎么問也問不出來的。

自看病回來，張曉林不時會莫名其妙說些怪話：“老婆，你記得提醒我按時吃藥哦?！眳敲利愰_始不安起來。后來，張曉林跟一個愛心人士講起了自己的病情，對方很快幫忙他聯系了北京301醫(yī)院復診，并幫他安排了床位。

診斷結果把他們震驚到了，張曉林患了肝部腫瘤。醫(yī)生再三翻看了病歷資料，沉吟片刻，才說：“先做個介入手術，看看腫瘤具體情況再說吧。”

人影綽綽的樓道，頓時變得可怕。吳美麗告訴自己：“你男人可能要打一場硬仗，你一定要挺住?！彼傺b鎮(zhèn)定地說：“介入手術只是微創(chuàng)手術，不礙事。”張曉林也笑著說：“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guī)状畏?，人和車都掛在懸崖邊了，不也好好的？老天會眷顧我的?！?/p>

吳美麗故作輕松地照顧著張曉林，可張曉林還是察覺了一些異樣。有一天，他很認真地對吳美麗說：“老婆，你不要太擔心，其實想想，人活一輩子，關鍵看生命的寬度。我們一定要培養(yǎng)孩子的愛心，讓她將來對社會有所貢獻?！?/p>

聽聞張曉林生病，很多愛心人士前來問候，并提出要資助醫(yī)療費。張曉林都堅決搖頭拒絕：“我們還沒有到這個時候?！本W絡籌款平臺告訴他，即便有房有車，做完評估，在合理范圍內，一樣可以發(fā)起全網募捐，但夫妻倆還是拒絕了。

張曉林情緒稍微穩(wěn)定一點，就會跟吳美麗暢想，這年夏天要帶孩子們繼續(xù)進行“愛心萬里行”的活動。說到去年有十幾個孩子從希望學?？忌袭數刈詈玫闹袑W，他就喜上眉梢。

然而，張曉林的介入手術結果不理想，隨即轉入上海的醫(yī)院做了腫瘤切除手術。所幸手術非常成功，張曉林病情得到控制，吳美麗暫時松了一口氣。

張曉林出院后，聯系老家的村委，成立“張曉林愛心基金”，把之前新農合報銷的5萬元費用都投入基金會中，用于幫助身患重病的村民。

他說，盡管自己的力量有限，但還是希望這些村民能得到幫助，今后，他們能將這份愛傳遞出去，讓更多的人感受到溫暖。

稍稍恢復元氣后，張曉林吵著要回大涼山。醫(yī)生有提到，肝癌復發(fā)率很高，不宜走動。吳美麗也很擔心他。只是，眼見快到中秋了，她知道張曉林惦記著山里的孩子們，拗不過他，他們便帶著婆婆、幼小的女兒，前往大涼山。

見到可愛的孩子們，張曉林一下精神了很多，笑瞇瞇地給孩子們派月餅，和他們逗笑。看著他久違的笑容，吳美麗的心才安定些許。

星河長明：用你的愿望點亮大山

2019年12月中旬的一天，張曉林和女兒在外面曬太陽，吳美麗在廚房做飯。不一會兒，她聽到院子外有動靜，沖出來一看，張曉林暈倒在了輪椅上。

張曉林的病復發(fā)了。吳美麗繃不住，號啕大哭。

等張曉林清醒后，吳美麗跟他說起自己的后怕。張曉林反過來勸慰她說：“老婆，如果我的人生還停留在游戲廳的點鈔機上，那我就算活到100歲也是白活。上了大涼山，有那么多的孩子，認識了那么多人，又有幸有了你和培培，我很滿足?！?/p>

身體狀況稍安穩(wěn)一些，張曉林又閑不住了，躺在病床上念叨著大涼山的孩子們，掛念著還要建一所希望學校，便又一聲不吭地開始在朋友圈籌款。

吳美麗擔心他的身體，勸他不要太操勞。張曉林很堅定地說：“不，我一定要把這個學校建起來?！?/p>

然而，誰也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張羅建新學校，就在2020年1月30日離開了這個世界。

吳美麗悲痛欲絕，這個答應照顧她一輩子的人，說走就走了。

處理完丈夫的身后事，為完成他的遺愿，2020年3月，吳美麗獨自回到了大涼山，和愛心人士一起建學校。她開著丈夫的車穿梭在大山之間，奔忙著。

有一次，車子半路拋錨，她打開前車蓋，又陡然關上?！袄瞎?，如果你在，你一準會說：‘別擔心，有我呢?！?/p>

茫茫大山，涼風習習，滿山的索瑪花含著花苞，靜靜等待著會如約而至的春風，可吳美麗卻再也等不來她的愛人……

2020年7月28日，吳美麗和愛心人士把新建的第39所希望學校轉交給當地教育局。剪彩那天，廣場上，立著廣東籍愛心人士為張曉林捐贈的銅像。

日后再也無法見到像親人一樣的“張爸爸”，孩子們一個個哭成淚人。吳美麗抱著他們，勸慰他們：“不要難過，你們一定記住他的話，好好讀書，走出大山，學好知識，回來建設家鄉(xiāng)?！?/p>

操場上，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張曉林的雕像在太陽下閃耀著光芒。孩子們將寫給他的信折成紙飛機，飛向大山深處……

2021年11月，吳美麗帶著培培去參加大涼山一個朋友的婚禮。途中，她帶著培培順便去了第39所學校。培培一眼看到張曉林的頭像，她大叫了一聲“爸爸”就撲了過去，吳美麗頓時淚水滂沱。

2022年6月，又是索瑪花開的季節(jié)。吳美麗帶著女兒回到涼山，看望張曉林曾經資助的老人和孩子，并在一所希望學校和孩子們一起過端午節(jié)。

吳美麗一轉身不見了培培，循聲去找，看到培培熟門熟路，徑直走向半年前和她一起到過的教室。她記得“爸爸”在那里。只見她邁著小碎步，走上前用手撫摸著佇立在課桌后，面帶微笑的張曉林銅像。

吳美麗忍不住鼻子一酸，大步向前，一把抱起女兒，培培猛地摟著爸爸的雕像，久久不肯松手。一家三口用這樣的方式又團圓了。

這感人的一幕被身后的同行者拍下，傳到網上，迅速沖上熱搜?？烧l也想不到，沒幾天，有網友發(fā)微博說了很多扭曲事實的話。盡管帖子很快被刪除，但網上一度鋪天蓋地的中傷，令吳美麗抑郁，崩潰。

好在，她個人同名社交賬號上的40多萬粉絲一直在給她打氣，其中不乏當年和張曉林一起做過公益的朋友。他要是還在，一定會說：“為什么要去管別人怎么說呢？但求問心無愧?！北M管心中翻江倒海，她選擇沉默，強壓委屈和傷痛。

天理昭昭，隨即《中國慈善家》雜志通過聯系走訪相關志愿者和愛心人士，很快發(fā)文給張曉林正名。

隨著國家扶貧政策的深入，現在大涼山的很多居民都搬遷到平地，住進了樓房。孩子們也都集中在更寬敞明亮的教室上課。之前張曉林建的希望學校，陸續(xù)被當地改造成幼教中心。

之前接受張曉林資助、參加過“愛心萬里行”的孩子，有的已經大學畢業(yè)，回到大涼山成為一名幼教老師，有的回到家鄉(xiāng)努力考公務員，用實際行動傳承著當年張曉林的愛心。

2022年12月初，張曉林的媽媽突然病重。吳美麗獨自一人從四川出發(fā)，長途跋涉近2000公里趕去上海，帶婆婆看病。

到了醫(yī)院，往事涌上心頭。三年前，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她帶著張曉林來到了上海這家醫(yī)院治病。斯人已去，看到熟悉的“肝膽內科6F”的字樣，看著病房外的走廊，吳美麗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一切的一切都沒變，但是，她的愛人離她和女兒已越來越遠……

如今，吳美麗正通過社交賬號，幫大涼山村民銷售農產品，用另一種方式幫助村民改善生活。她深愛著這片土地，這里孕育了他和她永不凋謝的愛情之花，一如每年初夏，那如期盛放的索瑪花。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