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青春等
很多時候。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的
現(xiàn)狀
眾所周知。我是一個鞋匠
每日和諸多臭鞋打交道。既無錢也無友
當(dāng)我累了推開破鞋坐下抽煙時
我本應(yīng)該這樣記述
―在逼仄昏暗的鞋店里
―我正坐在一張和我一樣孤獨的椅
子上
但是神差鬼使。我竟這樣寫道
―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
或者自比菩薩坐在廟堂上。如此種種
更有甚者。比如現(xiàn)在我本汗流浹背
但突覺寒氣嗖嗖。滿目莫名生出荒蕪
之感
于是又寫道:我正坐于荒原之上
詩人簡介:
馮青春,又名秦匹夫,1980年生于陜南漫沿溝。曾做過礦工、鞋廠工人、和尚……后回鄉(xiāng)以“修鞋匠”為業(yè)。現(xiàn)居貴州某山頂。寫詩十?dāng)?shù)年。著有詩歌《泥沙集》兩千多首。
世? 賓:想象的意義
“很多時候。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的現(xiàn)狀/眾所周知?!逼鹁渚瓦@么一句“眾所周知”,讓我以為這個“眾所周知”是社會性的眾所周知,但不是。本詩談?wù)摰膽?yīng)該是關(guān)于詩歌(語言)的想象問題、修辭問題,這可不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問題。但這無所謂,眾所周知就眾所周知,詩人有權(quán)利這樣寫,他有權(quán)利想象他的讀者是關(guān)心修辭的群體。
那為什么“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的現(xiàn)狀”呢?從詩人風(fēng)輕云淡地描述他的生活處境看,肯定不是來自社會性的逼迫,那是什么原因呢?我們來看看詩人怎么描述?!拔沂且粋€鞋匠/每日和諸多臭鞋打交道。既無錢也無友/當(dāng)我累了推開破鞋坐下抽煙時……”這是實寫,描述了詩人的真實處境。然后,詩人筆鋒一轉(zhuǎn),開始談?wù)搶懽鞯男揶o問題,“我本應(yīng)該這樣記述/――在逼仄昏暗的鞋店里/――我正坐在一張和我一樣孤獨的椅子上/但是神差鬼使。我竟這樣寫道/――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或者自比菩薩坐在廟堂上。如此種種”,詩人接著又寫道,“更有甚者。比如現(xiàn)在我本汗流浹背/但突覺寒氣嗖嗖。滿目莫名生出荒蕪之感/于是又寫道:我正坐于荒原之上”。我不厭其煩地復(fù)制詩人的句子,前者是實寫,而后者是想象,就是想原原本本再現(xiàn)詩人的表達。那詩人為什么“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的現(xiàn)狀”?那是因為內(nèi)心的尊嚴(yán)使然,是個體的價值的承認(rèn)。不是說描寫或記錄自己窘迫的現(xiàn)狀就沒有尊嚴(yán),而是詩人的生命感和驕傲感把他提升到了一個高于日常的生命境地――那才是真實的自我生命感——詩人有權(quán)利這么認(rèn)為。許多“詩人”只能在日常的維度中感受自己的生命,認(rèn)為只有日常的現(xiàn)實才是真實,而馮青春意識到生命無論處于怎樣的境地,生命的高貴和驕傲不容自賤,所以他寫“――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或者自比菩薩坐在廟堂上”,這從表現(xiàn)手法上來說,看似是一種修辭,是想象的結(jié)果,但實際是內(nèi)心的高貴使然。后面的“坐在荒原之上”也是同樣。兩句合在一起,可以看到高貴的生命被放逐到荒原之上的悲壯。
前者的手法是實寫,后者的手法是象征,象征是想象的結(jié)果。我們可以看到,想象給語言留下了巨大的闡述的空間。馮青春在這首詩中貌似在探討修辭和表現(xiàn)的問題,但他自然地把自身的生存和生命的高貴意識有力地呈現(xiàn)了出來,渾然天成。
吳投文:與自身的命運相抵觸
身體與靈魂不匹配,對詩人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作者是一個補鞋匠,在低處生活,卻有仰望的勇氣,把自我心靈中最真實的一面呈現(xiàn)了出來,這又是一種精神上的匹配。“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是指外在的生存景象,但卻是從詩人的靈魂中溢出來的真實。此詩寫得極其巧妙,詩中對世俗層面的描繪固然不符合一個補鞋匠的真實生存處境,卻符合一位詩人的精神處境。詩人“每日和諸多臭鞋打交道”,這是詩人的日常生活,他的身體在此處,但當(dāng)他“推開破鞋坐下抽煙時”,他的靈魂卻在遠處。詩與現(xiàn)實之間,隔著一面詩人心靈的鏡子,現(xiàn)實投射在鏡子里,不再是原來的樣子,而是被改造的現(xiàn)實,是心靈的鏡像。低處的事物映射到這面鏡子里,卻是高處的景觀。這是一位詩人對人生的體察,有他自己的獨特發(fā)現(xiàn)。
詩中似乎布滿悖論,而這正是詩歌張力的一個源頭。也許不和諧的事物之間,卻有內(nèi)在的相通。看起來,一個街頭補鞋匠的處境,與在書房里端著咖啡沉思的詩人形象是沖突的,實際卻有某種內(nèi)在的和諧。詩中的情景設(shè)置是世俗化的,但一位詩人置身其間,似乎就有一種詩意的偏移。詩人的感受是真切的,“我正坐于荒原之上”。詩中現(xiàn)實場景與心靈圖景的巧妙置換,符合詩人的心理體驗。詩人把這種奇妙的心理體驗轉(zhuǎn)化為詩,恰恰符合詩的邏輯。詩人與自身的命運相抵觸,恰恰也是一首詩的命運。
向衛(wèi)國:躲閃騰挪的人生并非不誠實
我不知道本詩的作者是否真的是一個鞋匠。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是本詩寫出了一種普通人或曰底層人普遍存在的騰挪躲閃的人生窘境。一個鞋匠,出于某種隱秘的自尊/自卑、羞恥/躲避心理,將本來的“在逼仄昏暗的鞋店里”“我正坐在一張和我一樣孤獨的椅子上”這樣自述的句子,下意識替換成“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云云。
通過阿Q式的語言肯定,進行自我的心理安慰或曰療愈的方式,并不是什么新鮮話題,中國人無不熟知。稍稍細究,它有兩種典型的表現(xiàn):一種來自他人對他們進行的心靈麻醉;另一種來自自我,就像本詩中的鞋匠。對于前者,我們無語;對于后者,我則表示深深的理解。
在我看來,一個底層的掙扎者,需要一些語言鴉片或者精神酒精,來制造一點幻覺,哄騙著自己繼續(xù)活下去,這不是不誠實,恰恰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誠實。想一想,有多少人,就是這樣自己騙著自己,或者明知被騙也假裝無知地在世上活著?一路上騰挪躲閃,總算有驚無險,走過或長或短的人生;也有的,無聲無息,直接掉入了無底深淵。
就詩論詩,我想說一點,這首詩的想法是好的,但完成度還差強人意。主要問題就在于“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菩薩坐在廟堂上”這樣的句子,顯得過于生硬,不夠自然,即使明知騙不了別人,總得把自己騙過去呀!還有最后一句,借助“荒原”一詞的象征性,突然來一個整體意義的拔高,也讓人覺得沒有必要。
周瑟瑟:做一個詩歌的鞋匠何其有幸
看馮青春的介紹,說他是“鞋匠”“初中生”。某種意義上我羨慕他,一個鞋匠是何其純粹?馮鞋匠的“職業(yè)生涯”我不曾有過,就像我曾羨慕一個做外賣騎手的詩人,他各處行走的生活我是喜歡的。馮青春是不是真實生活中的鞋匠?只有讀了他的詩才能明白他的獨白。我覺得簡介有可能是他詩歌異化的一部分。
讀這首《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我面前坐著一個鞋匠,他不是我的詩人同行,而是一個真正的鞋匠了。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鞋匠對于我來說是熟悉的,坐在一個角落,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但我現(xiàn)在面對的是一個創(chuàng)作詩歌的鞋匠,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
詩的開始,他如此獨白,“很多時候。我無法誠實的記述自己的現(xiàn)狀/眾所周知。我是一個鞋匠/每日和諸多臭鞋打交道。既無錢也無友”,因為我是鞋匠,所以理所當(dāng)然“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的現(xiàn)狀”,亮明詩中“我”的身份。
接著寫道,“當(dāng)我累了推開破鞋坐下抽煙時/我本應(yīng)該這樣記述/――在逼仄昏暗的鞋店里/――我正坐在一張和我一樣孤獨的椅子上”。馮鞋匠的生活就這樣展開,敘述的意外總會發(fā)生,否則不會引起徐敬亞的注意。詩人就是要在生活常規(guī)的邊緣切開一個口子,給詩一條出路。
“但是神差鬼使。我竟這樣寫道/――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或者自比菩薩坐在廟堂上。如此種種/更有甚者。比如現(xiàn)在我本汗流浹背/但突覺寒氣嗖嗖。滿目莫名生出荒蕪之感/于是又寫道:我正坐于荒原之上”。詩的陡峭給人帶來心靈的顫抖,馮鞋匠的“神差鬼使”讓他產(chǎn)生了幻覺,“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或者自比菩薩坐在廟堂上”,鞋匠的神游為詩打開了一扇“誠實”的窗,此處有神奇的景象,鞋匠的心靈啊無限的自由,又無限的悲涼,“比如現(xiàn)在我本汗流浹背/但突覺寒氣嗖嗖。滿目莫名生出荒蕪之感/于是又寫道:我正坐于荒原之上”。
詩不長,敘述緊湊,場景轉(zhuǎn)換大膽,一幕幕戲劇性的快速閃現(xiàn),人世間的疾苦與不平,“突覺寒氣嗖嗖。滿目莫名生出荒蕪之感”,我仿佛聽到馮鞋匠在說:“人間如此,我沒有辦法啊,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讀到最后才明白他內(nèi)心的苦楚。
好的詩如一道閃電,擊中風(fēng)中搖擺的枯樹。好的詩人,將自己化身為一個鞋匠,坐在人間敲打每一雙鞋子。朋友,你的鞋子給我吧,我是馮鞋匠,我是一個詩歌的鞋匠。
宮白云:對現(xiàn)實的一種提醒
這是一首很耐咀嚼的詩,既有現(xiàn)實的苦澀與無奈又有想象的深重與滄桑,虛實呼應(yīng),切實真誠。使用手法并不復(fù)雜,以自己日??梢姷钠未┎暹M自己的臆想,實際上他的“異想天開”——如“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或者自比菩薩坐在廟堂上”,傳遞了他內(nèi)心渴望公正與眾生平等的美好愿望,同時也是對現(xiàn)實世界極大的反諷。他制造了一個神圣與蒼茫的空間。表面看似輕松而隨意,內(nèi)在卻透著荒誕與悖謬,讀到最后,一種凄然與孤獨倏然而至,使讀者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身為生活在底層階層的“一個鞋匠”,當(dāng)現(xiàn)實與理想相悖時,他就像那兩個無望地等待“戈多”的倒霉蛋(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等待著“法老”和“菩薩”降臨自身。命運讓許多人生來就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選擇理想的生活,這首詩以誠實的筆法去觸摸自己敏感和痛苦的命運,用可信的闡述把內(nèi)心潛藏的對底層生活現(xiàn)狀的不甘釋放出來,這種釋放的本身也是對自身生活的這個時代的隱忍抗議。一個“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的背景后面,不是人出了問題就是時代出了問題。這也是這首詩作為“提醒”的現(xiàn)實意義所在。
趙目珍:寫作的倫理及其悖論
讀完這首詩,腦海中直接閃出“寫作的倫理”的這一話題。不知詩人是不是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來建構(gòu)此詩的。但很顯然,這不是一個“言意之辯”的問題。對很多寫作者而言,詩中所敘述的可能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從寫作的角度而言,有的人可能將之理解為一種寫作的策略,有的人可能將之理解為是一種不真誠的寫作,對讀者產(chǎn)生了欺騙。如果前者的理解合理,那這種寫作的發(fā)生就無可厚非;如果認(rèn)為后者的理解是合理的,那顯然這就對讀者構(gòu)成了一種“欺騙”。
那么,從寫作的角度而言,這種情形可不可以發(fā)生呢?這讓人想起詩人哲學(xué)家克爾凱郭爾所提出的“作者倫理學(xué)”。此詩作者所闡述的問題,正好在現(xiàn)象上與克爾凱郭爾的理論形成一個呼應(yīng)??藸杽P郭爾的“作者倫理學(xué)”對傳統(tǒng)文學(xué)理論中所提出的作者與讀者關(guān)系進行了反思,并且提出了新的看法。他認(rèn)為作者應(yīng)該對讀者肩負(fù)起一種“教誨”的責(zé)任,但為了使讀者不因作者對作品產(chǎn)生“遐想”,作者需要在寫作中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讓讀者能更深入地閱讀和詮釋作品,以減少作者對讀者產(chǎn)生的“誤導(dǎo)”,避免讓讀者跟著作者的“意圖”走,從而使作品失去“獨立性”??藸杽P郭爾在寫作中,就大量使用假名、間接溝通、反諷等方式來為讀者制造閱讀障礙,其目的就是將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拉開。
具體地看馮青春詩中的敘述,其所采用的寫作方式,與克爾凱郭爾所采用的寫作方式有很強的一致性。但是值得思考的是,在掩蓋了作者的真實意圖之后,作者所賦予作品的意圖與原來的作品還存在關(guān)系嗎?作品過于獨立,作者完全被棄之不顧,作品的意義到底還存在嗎?盡管每一位讀者都可以從作品中“發(fā)現(xiàn)”新的意義,或者說賦予作品以其它的意義,但是讀者從中所得到的一定就是作者期待讀者得到的那個“真理”嗎?以馮青春詩中具體的情形看,正是因為作者交代了“我是一個鞋匠/每日和諸多臭鞋打交道。既無錢也無友/當(dāng)我累了推開破鞋坐下抽煙時/我本應(yīng)該這樣記述/――在逼仄昏暗的鞋店里/――我正坐在一張和我一樣孤獨的椅子上”這樣一個背景,后面的敘述“但是神差鬼使。我竟這樣寫道/――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與前面敘述之間的反諷才得以成立。如果作者隱去了前面的背景,單獨敘述“――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讀者是讀不出其中的意義的。所以,這種方式體現(xiàn)了寫作倫理學(xué)的一個悖論。
克爾凱郭爾的“寫作倫理學(xué)”固然有其意義,尤其是在現(xiàn)代寫作學(xué)或文學(xué)理論方面的意義,但并非所有作品都要隱去作者意圖,使作品成為完全獨立的文本。馮青春的這首詩,妙就妙在以敘述的方式把寫作中的某個現(xiàn)象建構(gòu)成了一首詩,有元詩的性質(zhì)。詩歌一方面泄露了個人寫作的“秘密”,另一方面也彰顯了寫作的倫理學(xué)問題,引起讀者的思考。
張無為:身份記述由裂變而升華
這首詩實際是從有意作虛假身份的記述中,揭示卑微草根的處事方式(“無法誠實”應(yīng)為現(xiàn)實所迫),從深層清晰折射出作者對人人都有存在意義、價值紛呈、人格平等的看法。應(yīng)該說有層次、有個性,更可貴的是到最后,詩的內(nèi)涵又有了新飛躍。
作者開門見山地袒露如題的事實,本應(yīng)記述與想象中事實記述層次分明并且一分為二。前部分是心知肚明地認(rèn)知,我是鞋匠的身份及日常狀況通過倒敘來實現(xiàn),簡潔而有條理——這是由累、坐下抽煙時開始記述的。而接下來卻“神差鬼使”地寫出另外的身份。他想象自己是殿堂上的法老或廟堂上的菩薩。請注意,或許由于“坐在”“逼仄昏暗”“和我一樣孤獨”的場景有部分重疊或相類,這才是“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人生境界在大相徑庭中同樣或有重疊之處。順便想到一個假設(shè):如果帶破折號的兩行將“鞋店”“椅子”替換成模糊化詞語,效果又會如何呢?
身份認(rèn)證是人存在于社會上最起碼的事實。在人格平等的理想群體中,任何身份都應(yīng)該有各自的立足點??偨y(tǒng)與流浪漢可以握手并肩。每個人的身份證碼在一起,如人人赤裸相見。當(dāng)身份無法誠實記述,除有個體神經(jīng)混亂之外,一定是社會中如等級森嚴(yán)、人格異化、自尊畸變等觀念在作祟。這是該詩背后潛在的意義。
最后“更有甚者”是作者心態(tài)再轉(zhuǎn)向感覺?!氨热纭辈粌H銜接巧妙,而且升華得更高。原本汗流浹背卻覺寒氣嗖嗖,既是“我”虛假記述后進一步契合情理的心態(tài),亦是社會環(huán)境荒誕使然。從莫名的荒蕪感自然轉(zhuǎn)身到“正坐于荒原之上”的新境界,進而抵達絕頂?shù)墓陋氄軐W(xué)。這種如坐于荒原之上的孤獨境界,什么身份的人才會有呢?答案是與身份無關(guān)。是的,正如《莊子·知北游》所云,道“無所不在”,甚至可以“在螻蟻”“在稊稗”“在屎溺”。那么一個鞋匠何嘗不可以有?反過來,帝王將相在社稷廟堂或許還未必能有此境界??梢?,能與不能與地位、身份無關(guān),而是個人修行的結(jié)果。該詩中的“鞋匠之道”如果像庖丁解牛或輪扁斫輪一樣指向哲思,不知是否還能進一步釋放詩意華彩。當(dāng)然,目前的點到為止已經(jīng)實屬難得了。
高亞斌:“認(rèn)識你自己”的難度
在古希臘的德爾菲神廟門上,醒目地鐫刻著“認(rèn)識你自己”的箴言。這句箴言啟示了人們對人之存在的思考,也昭示著人認(rèn)識自我的難度和高度。
馮青春的《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一詩中,詩人選擇“鞋匠”這個日常生活中非常卑微的角色,他的古老的職業(yè)、他的微薄的收入,以及他不為人知的艱辛,構(gòu)成了一個民族過往的苦難生存圖景?!靶场痹谠姼柚杏质且粋€寓意豐滿的意象,他能夠從一雙鞋子上看到一個人的養(yǎng)尊處優(yōu)或是奔波和辛酸,在一個人的履痕中洞悉眾生皆苦的世間真諦。在這個意義上,他是完全配得上“法老”“菩薩”這樣的身居高處、俯視天下蒼生的無上尊榮的。詩人并沒有對一個鞋匠是否享有這種尊榮做出詮釋,也沒有對如“我”一般的世人的內(nèi)心滋生出荒原的文化現(xiàn)象加以剖析,但只要我們知道波德萊爾和他的“惡之花”、只要懂得艾略特和他的“荒原”,其中的隱喻、意義應(yīng)該是不言自明的。這種后現(xiàn)代主義的敘述方式,省去了許多思辨上的考量與修辭上的糾葛,體現(xiàn)出詩歌的含蓄蘊藉與內(nèi)斂深刻。
這首詩可以視為人對自身存在的一種認(rèn)知,詩人以現(xiàn)實與內(nèi)心的沖突,揭示存在與思想的悖謬,從而展現(xiàn)出了人之存在的極度荒謬:一個生存在生活的陰暗中的“鞋匠”,他可能有著殿堂上的法老、寺廟里的菩薩那般尊貴的靈魂;而一個同“我”一樣的俗世人物,盡管在表面上極其光鮮,卻可能只是精神荒蕪、內(nèi)心貧乏的庸眾,無法掩飾其身處現(xiàn)代性“荒原”的真實境遇。這是對于人的價值的顛覆與重估,在一個神性墮落和價值失衡的時代,詩人無疑唱出了對于人的精神價值的一曲贊歌,那個黯淡無比的鞋匠,因而獲得了馬廄里出生的耶穌般的榮光。同時,我們也不得不面對詩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為什么會“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這一切應(yīng)該歸咎于個人,還是應(yīng)該反思這個無比荒誕的時代?
徐敬亞:馮式詩歌美學(xué)
如果把這首詩拿上國家的詩歌平臺,一定會有外省的陌生者對馮青春的鞋匠身份產(chǎn)生懷疑。他們并沒有錯,一是鞋匠這種職業(yè)離詩人過于遙遠,二是詩這種東西過于狡猾。詩常常不說實話。
而馮青春,寫詩從來說的都是實話?!赌嗌臣分械拿恳皇住澳嗌场倍际且痪渚浯髮嵲捵兂鰜淼?。他的這個“變”,顯然不只是詞語上的演化。在我個人的閱讀經(jīng)驗中,馮青春已經(jīng)具有了自己的詩歌美學(xué)。我說過,他的詩必須10首10首地讀。他的泥沙兇猛,必須濾掉江河水,一籮筐一籮筐地斗量。
第一,馮已形成了獨特的馮式“語感”。即便刪掉他苦心制造的整體詩意,其行文中業(yè)已暗含隱形“詩感”。具體就這首詩而言,例子是:“我本應(yīng)該這樣記述……我竟這樣寫道……”
第二,馮之口語,其實是被他加工過了的“實話”。其中潛含著的古典語感,總能起到酋長般的作用。本詩的例子是:“我本汗流浹背……但突覺……滿目莫名生出……于是又寫道……”他有時是暗藏玄機的高手,在流水般的句子里,竟突然埋伏了“逼仄昏暗”這樣的強烈書面語。
第三,我之所以選這首詩讓批評家們來閱讀。一是因為它的誠實,二是因為它的離奇,三是在誠實與離奇之間的圓潤、閃動的轉(zhuǎn)化。雖然這首詩并不是馮青春詩中的極品。
第四,鞋匠,不僅是馮青春一個略帶憂傷、自感委屈的前職業(yè),而且是馮青春詩中母親河的粗大源頭。在這首直面鞋匠的詩里,馮在這一身份背后竟強行隱藏了三種身份:一是埃及的法老,二是東方的菩薩,三是西方的坐于荒原之上的艾略特。
哈哈,多么狡猾的詩,多么滑動的筆法,誰又能誠實地記述自己呢?
霍俊明:詩人總會一次次找到自我
馮青春的一個重要身份是一位鞋匠,這成了他絕非輕松的立命之本。如果一位鞋匠還在寫詩,那么他的現(xiàn)實情勢與寫作命運就同時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和對位關(guān)系。毫無疑問,詩歌的產(chǎn)生首先是面向自我的——自我爭辯產(chǎn)生詩,而詩人也總會通過因人而異的方式去一次次找到自我,一次次重新發(fā)現(xiàn)甚至命名自我。在這一過程中,詩人也總會攜帶一個又一個難解的謎團。馮青春的這首《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就屬于面向自我精神淵藪的文本。一個鞋匠面對自己的生存境遇肯定不是輕松的,而馮青春卻恰恰采取了極為反諷和戲謔的方式,如此他就重新撕開、解構(gòu)甚至徹底顛覆了生活以及自我,在“記述”“自我”以及“誠實”之間,詩人設(shè)置了重重障礙,而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完成“自我”“誠實”與“真實”。當(dāng)“獨孤的椅子”“坐于法老的殿堂”“自比菩薩坐在廟堂上”“我正坐于荒原之上”在詩中接踵而至,這些知識化、修辭化的陳詞濫調(diào)反倒是被詩人狠狠拋棄了,因為它們于事無補,于寫作更無益。一個心懷“真誠”和“詩性正義”的寫作者總會面對和掂量那些詞語、意象的真實分量和有效的精神當(dāng)量,與此同時他也會自覺地摒棄那些早已經(jīng)“死”掉的詞語和意象,總會如此艱難異常地找到更為真實的自我。對于馮青春這樣身居社會底層的寫作者來說,詩歌是奢侈的而又是極為難能可貴的,因為他借助文字世界記述了最為真實的自我。最終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被很多人忽略掉容貌和靈魂的鞋匠,他在一堆臭鞋子當(dāng)中埋頭勞作。而在“元詩”的層面,馮青春的這首《我無法誠實地記述自己》也提供了啟示性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