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我讀過一些作家書寫故鄉(xiāng)的文章,他們更多的是贊美,是懷念。不能說情感不真摯,但是我總覺得許多文章在著力于美化事業(yè)的同時,也掩蓋了真實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同為寫作者,我這么說并不代表自己就是清白的,事實上我懷揣著另一種惡——我越來越像是一個客人和旁觀者了,每次都匆匆地回又匆匆地去。在滯留期,我無意或者有意地從父母和親友那里收集著發(fā)生于這片土地的故事,并帶著它們逃離這里,將它們添油加醋地搬到了紙上。然而,故事里人的命運,我永遠搬不走,他們留在那片土地上,經歷著該經歷的,忍受著該忍受的,實在忍受不了,就哭喊,就咒罵,就自戕,用我們看來最簡單也最愚笨的方式,處理著最難解的困境。在老家,村里的許多長輩都已不認識我,我也都不認識那些小兒輩,倘若不是他們看到我與父母或其他親人同行而隱約猜到我的身份,便會始終對我報以警惕的目光。稀里糊涂地,我就這樣淪為了老家的局外人,老家已經沒有我的位置,我的名字以及我這個人,已經被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人有意或無意地刪除了。
之所以要敘說以上的廢話,是因為發(fā)覺這種狀況和感受似乎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譬如羽墨兄與我——他居湘南,我在魯南,但無論是個人經歷還是寫作追求,我自覺都與秦羽墨相仿,多少年前,在尚不認識之時,我便視他為同道,他的大多數(shù)作品,我都曾拜讀過,《在平原》《住在紅塵深處》《通鳥語的人》……我從這些作品里,看到了自己的生活軌跡,并借助它們宣泄或部分宣泄了自己的感情。與以往閱讀他作品的體驗相似——通過《一次回鄉(xiāng)》,我再次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到了另一個旁觀者,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到了另一個局外人。
在《一次回鄉(xiāng)》里,秦羽墨以一個旁觀者或局外人的視角,重新審視故土,審視故土之上,小人物的生活際遇、時代異變。對那方土地而言,他是在場者,亦是逃離者,兩種身份融合,時空由此異化,虛實由此構建,行文既不會被感情所累而顯得拖拉,也不會因情感的陌生而產生隔閡,他得以更為準確地表達自己的眼前所見、心中所嘆。對生活于故土之上的人們(包括亡者)而言,逃離成功的“我”似乎是所謂的功成者,但“我”在遭遇生活之難、命運之困時,卻依然想用早已把“我”以及“我”的所有痕跡驅離出境的舊日溫存,慰藉自身,然而卻發(fā)現(xiàn)前后皆無路,此心無所寄。
秦羽墨筆下的人物,亦是他自己——他們本就生活于同一片天空之下、同一方大地之上,忙忙碌碌如蟻,慌慌張張似犬,此身微渺肖塵。他始終平視眾生,即便情感洶涌處,也始終冷靜克制,懂得方寸。他將洪流和波濤隱藏于貌似瑣碎的事物中,著力構建屬于自己的“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愈是如此,《一次回鄉(xiāng)》這篇作品所集聚的力量便愈是悍烈。
基于相似的審美,我始終對羽墨兄以及他的作品,抱有極高的欽敬之情,并始終期待他的下一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