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桐
【摘要】《悲悼》三部曲在古希臘悲劇模式的基礎上,注入現(xiàn)代心理學元素對人的本能和欲望進行分析,以其獨特的方式討論社會的病態(tài)。本文基于榮格原型理論,從人格面具、阿尼瑪、阿尼姆斯和陰影四個原型角度,對《悲悼》三部曲中的人物性格和復雜的情感糾紛進行分析,以探尋悲劇誕生的根源。
【關鍵詞】《悲悼》;原型;悲劇
【中圖分類號】J80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5-009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5.030
一、引言
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是美國著名劇作家,曾提出用“希臘悲劇古老傳統(tǒng)的劇情”作為基本主題創(chuàng)作“現(xiàn)代心理戲劇”,借用現(xiàn)代心理反映類似于希臘命運觀的東西。基于此,奧尼爾模仿古希臘悲劇三部曲《俄瑞斯忒斯》創(chuàng)作出《悲悼》三部曲(Mourning Becomes Electra),戲劇包括《歸家》(Homecoming)、《獵》(The Hunted)和《崇》(The Haunted)三部分。該劇是希臘悲劇的推陳出新,也是作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依據(jù)。通過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和現(xiàn)代表現(xiàn)主義技巧的有效結合,奧尼爾著重表現(xiàn)因環(huán)境壓迫導致的心理扭曲和人格裂變的過程。因此,榮格的原型理論可以作為分析該劇人物心理分析的切入點。
榮格的原型(archetype)概念與其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息息相關,集體無意識是對弗洛伊德個體無意識的發(fā)展,榮格用它來表示人類心靈中所包含的共同的精神遺傳或進化[1]83,并表示集體無意識由原型這種先天的形態(tài)組成。原型是人類原始經(jīng)驗的集結,它們普遍地存在于我們每個人身上,并且會在意以及無意識的層面上影響著我們的心理和行為[2]56。榮格還注意到在我們的人格塑造與行為舉止上,如人格面具、阿尼瑪、阿尼姆斯和陰影等原型都是非常關鍵的因素。這四種原型在《悲悼》中均有典型呈現(xiàn)。
二、人格面具
人格面具(persona)最初是指演員在劇中佩戴的面具,以扮演某一特定人物,它確保一個人有能力去扮演某個本不屬于自己的性格。它是存在于人潛意識里的一種能力,能按照不同的情狀來調整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人格面具是一個人公開展示的一面,其目的在于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會的承認[3]45。
(一)孟南家族的面具——房子
戲劇的主要背景是孟南家的房子,“這所房子有一種奇異的荒誕的外貌,白色的門廊在月光之下像一個面具?!?①在外人看來,以白色為主的孟家房子代表著正義、圣潔,宏偉、輝煌的外觀代表著整個家族的榮譽。但其實,這所房子的建造是為了隱藏這個邪惡的家庭私下里的仇恨、報復。女傭瑪麗亞同時得到艾比和他弟弟戴維德的追慕,因為身孕最終和戴維德結了婚。無法接受的艾比把他們趕出家門,剝奪了弟弟的那份家產(chǎn),致使戴維德無法忍受貧困選擇自殺,瑪麗亞凍餓而死。為了掩蓋家族的骯臟,艾比拆毀了原先的房子,并建造了現(xiàn)在這所。因此,孟南家的房子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面具,以防止家族骯臟和丑陋的東西被外人看穿。舞臺提示指出,孟南家三代人都戴著鮮活的“蒼白面具”,或許他們早已對這所房子里的“秘密”心照不宣。
(二)“人格面具”的膨脹——艾斯拉·孟南
艾斯拉·孟南在他的一生里有過許多身份,當過法官、市長,上過西點軍校,接管過當?shù)氐暮綐I(yè)。然而,這些身份都只是他戴的面具。在榮格看來,每個人都可以有不止一個面具,不同面具順應不同情形,所有面具的總和構造一個人的“人格面具”。若一個人對自己扮演的角色過于癡迷,甚至以該性格偽裝自居,則可視為人格面具的“膨脹”(inflation)。這個人會由于自己成功地充當了某種角色而驕傲自大,并常常企圖把這種角色強加給其他人,要求他人也來充當這樣的角色。[3]47艾斯拉在婚后對克莉斯丁的表現(xiàn)就體現(xiàn)出他人格面具的膨脹。婚前艾斯拉被貌美靈動的克莉斯丁吸引,婚后卻受清教思想,把自己對于克莉斯丁的激情視作低俗的罪戾,慢慢地兩人之間有了隔閡。在膨脹人格面具的影響下,人們會逐漸偏離自己的天性,而生活在焦慮的狀態(tài)中。當發(fā)現(xiàn)妻子的愛轉移到兒子奧林身上時,在膨脹人格的影響下,艾斯拉試圖壓抑自己內心的恐懼——妻子的冷落與疏離,他戴著面具隱藏自己的真實感受,開始從事商業(yè)和法律的職業(yè),后又投身政治領域東奔西走。如他所說:“我做這類虛有其表的事情的原因……不是為了我的生命中最需要的東西!而是為了不讓我的腦子老想著我所失去的東西” ②,他想要的不過是妻子的關心與愛。過度膨脹的人格面具使人錯覺被集體疏遠,最終帶來自卑感孤獨感。這點也能從艾斯拉對妻子的懺悔中得到驗證,戰(zhàn)爭結束后,他向克莉斯丁表露了自己的心意,但一切都為時已晚。
三、阿尼瑪與阿尼姆斯
如果說人格面具是展現(xiàn)給外人的精神“外部形象”,那么阿尼瑪(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則是個人的“內部形象”。阿尼瑪原型是男性心中理想的女性化形象,阿尼姆斯則是女性心中的男性形象。被壓制的阿尼姆與阿尼姆斯往往得不到充分的發(fā)展,阿尼瑪和阿尼姆斯與過分的人格面具之間的不平衡,最終可能會激發(fā)阿尼瑪和阿尼姆斯的爆發(fā),受此影響的人會走向極端。
(一)阿尼瑪?shù)捏w現(xiàn):奧林的軟弱
劇中的舞臺指示指出,“他(奧林)的嘴巴和下巴的特點和他爸爸完全相同,不過嘴的表情和他爸爸的不同,給人一種過分敏感的印象”“他的舉止有時慵懶,有時僵硬,這表示軍人的勢派與他的天性不合” ③。受阿尼瑪占據(jù),人格會以突出那些被視為異性的心理特質的方式發(fā)生轉變[4]26,繼而失去魅力和價值,在男人身上,會有躁動、喜怒無常等表現(xiàn),這些不受約束的心境在奧林身上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雖然父親是受人尊敬的大英雄,但是奧林并不喜歡征戰(zhàn)沙場。在萊維妮亞說父親曾稱贊奧林做過他從未見過的最英勇的事情時,奧林嘲諷那只是個笑話。受阿尼瑪主導的男性還會受到庸劣的人誘惑并建立毫無意義的依戀[4]26,奧林的愿望是只和母親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因而在父親逝世后,喜悅代替了應有的悲痛,奧林如愿以償,他終于可以只和媽媽兩個人待在一起了。
在第二部分《獵》中尤其能感受到奧林的脆弱、敏感、搖擺不定。在因為卜蘭特而產(chǎn)生的沖突中,克莉斯丁和萊維妮亞都想讓奧林加入自己這邊。奧林征戰(zhàn)歸來時,萊維妮亞就警告他:“別讓她(母親)像從前那樣,把你當作孩子哄,把你再捏在她的手心里。別相信她跟你說的謊話?!?④奧林雖對姐姐的話心有存疑,卻開始對母親和卜蘭特的關系心存芥蒂。當奧林去質問母親此事時,母親叫他莫聽信維妮的謊話,對他說:“有你回來正是我所需要的藥,使我增加力量——渡過難關的藥” ⑤,“你才是我的血肉” ⑥,于是奧林心中的猜疑就消失了。奧林缺乏堅定且獨立的思想來判斷和決定自己的行為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這也印證了克莉斯丁所說“我要奧林相信什么,他就會相信什么” ⑦。后來奧林目睹了卜蘭特與母親的幽會場景,對母親病態(tài)的占有欲促使他槍殺奪走了母親的卜蘭特。事后,作為對母親的懲戒,奧林將此事告訴了母親。母親的殉情給他帶來沉重的罪惡感,他寫下揭露自己和萊維妮亞罪行的文件,但是仍然無法消除內心深處的自我譴責,最終只能通過自殺來擺脫。槍殺卜蘭特、懲戒母親、自殺逃避無不體現(xiàn)出奧林的喜怒無常、躁動、非理性,這正是以阿尼瑪心象自居的男人最終會走向的極端。
(二)阿尼姆斯的體現(xiàn):萊維妮亞的強勢
受阿尼姆斯主導的女人好管控、頑固、無情、霸道,一些年輕女子也可以完全以她的阿尼姆斯心象自居,以改變其女性性征,從而顯得更像男人[3]52。她總是穿黑色衣服,模仿父親的行為動作,“走動起來帶著木然的四平八穩(wěn)的軍人姿態(tài)” ⑧,說起話來有種軍官下令的感覺。阿尼姆斯常表現(xiàn)在女性對男性形象的扭曲情感上,父親由于是女孩最早接觸到的男性而最先受到阿尼姆斯的投射,這也不難理解萊維妮亞濃厚的“戀父情結”。從小缺失母愛的萊維妮亞竭力強調她和母親的不同點,如她所說:“相貌算得什么?我一點也不像她!誰都知道我像爸爸!” ⑨為了哄父親開心,受人格面具影響的萊維妮亞會當著父親的面與不喜歡的母親和睦相處。她對于父親的愛接近瘋狂,為了父親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后來,當萊維妮亞迷戀的兩個男人一個被母親毒殺,一個被母親擁有時,她譴責道:“我恨你。當我一出世你就偷去了我全部的愛!”被壓制的阿尼姆斯引發(fā)非理性的執(zhí)念,引致了激烈的沖突。她開始復仇,在利用奧林殺死卜蘭特后,又利用奧林將此事傳達給母親。母親受到刺激,開槍自殺。在整個復仇計劃里,比起奧林的懦弱、膽小,阿尼姆斯籠罩下的萊維妮亞表現(xiàn)出女性極少有冷血和無情。
當女性體會到自己與阿尼姆斯的真實關系時,它就不再造成困惑,而成為沉著、冷靜之源[2]65。家人和情人都相繼死后,深受阿尼姆斯影響的萊維妮亞發(fā)覺她無法擺脫骯臟的家族史。她將自己關在孟南家毫無生氣的房子里,打算用和死者相守余生的自我懲戒方式來獲得一絲靈魂的救贖。這種自虐式的道德懲罰相較于自我毀滅來得更沉重,因為痛苦的譴責將伴隨萊維妮亞度過余生。這樣一種凌駕于死亡之上的嚴厲懲罰,究其成因還是因為深受阿尼姆斯控制的萊維妮亞的冷酷和絕情。
四、強大的陰影與壓抑的自我
榮格于1945年給出了陰影最直接、最明確的定義:“一個人不希望成為的東西。”這個簡單的定義歸結了以下對陰影多方面的反復提及——作為人格的負面,一個人想要隱藏的所有令人不快的特質之和,人類本性中低劣、原始、毫無價值的一面,一個人內心的“另一個人”,以及其自身的陰暗面。[4]204這些讓我們不愿接受的人格特點,常常會被投射到其他的人身上。因為在人類演化過程中有著極為深遠的基礎,因此陰影也許是最強大最具威脅的原型。
(一)克里斯丁的仇恨成因
孟南家“屋子里有一種封閉了很久的死氣沉沉的景象,而帶著套子的家具更有一種鬼氣。在閃爍的燭光中孟家的各幅肖像的眼睛,帶著陰森的、令人討厭的眼光直瞪著?!?⑩我們不難想象住在這樣一個陰暗的房子里的人所遭受的痛苦,克莉斯丁就是生活在這陰影中的受害者。浪漫、自由、渴望真愛是她的天性,可是在婚后,她的天性就被壓制了。排斥和壓制陰影會使一個人的人格變得平庸蒼白[3]57,
生活在陰影里的克莉斯丁逐漸形成了扭曲的人格,如她所說:“我每次出門回來,這屋子便顯得更像一個墓室!” ?陰影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堅韌和頑強,它從來不會徹底地被馴服,但它可以使一個人進入到更令人滿意卻病態(tài)的復雜活動中去。當克莉斯丁遇到精力充沛且浪漫的船長卜蘭特時,她被壓抑的天性復活了。壓抑已久的陰影最終爆發(fā),使她尤為瘋狂。她毫無忌憚地打破所有道德準則,不惜一切代價追求自己想要的愛情,以填補自己精神方面的空虛。因此,克莉斯丁謀殺丈夫、為愛殉情都能解釋得通了。
(二)卜蘭特的自卑情結
陰影是人身上所有那些最好和最壞的東西的發(fā)源地,而這些東西特別表現(xiàn)在同性間的關系中。男人往往傾向于把自己受到排斥和壓抑的陰影沖動地投射和強加到別的男人身上,因此,男人與男人往往交惡[5]82。在卜蘭特看來,他父母親的不幸遭遇都是因艾比搶奪了他父親應繼承的家產(chǎn)所致。艾斯拉更要為他母親的死負責,在他母親陷入絕境時,曾拋開自尊向艾斯拉寫信借錢,艾斯拉卻殘忍拒絕了卜蘭特奄奄一息的母親。在卜蘭特看來:“他本來可以救她一命的——但他卻故意讓她死去!他犯了殺人的罪!” ?他決心為母親的死復仇,且復仇的對象十分明確,那就是艾斯拉·孟南。他母親的死是他最不愿意接受或者壓制的,正是他心理上的陰影激發(fā)了他對艾斯拉妻子克莉斯丁和女兒萊維妮亞的追求??死蛩苟∫驗榧庇跀[脫艾斯拉的糾纏下藥毒死他后,在告訴卜蘭特事情的細節(jié)時,卜蘭特眼睛里帶著野性的滿足的光彩:“你說的,他在死前就知道我是誰的兒子?我敢打賭使他發(fā)瘋的就是這個?!??于他而言,比起直接殺死艾斯拉,羞辱孟南家族所帶來的陰影上的滿足來得更多。
陰影的組成大多是我們的意識自我覺得羞愧或難堪的內容。在某些需要做出迅速反應的時刻前,若陰影一直遭受壓抑,始終未能個性化,這種本能的洶涌宣泄就可能進一步壓倒自我,導致一個人精神崩潰而墮入無能為力的境地[3]56。在卜蘭特的意識深處,父親的軟弱無能和母親的卑賤出身是投射在他心中的陰影。當萊維妮亞嘲笑他:“從一個下流女看護的兒子口中,除了廉價的荒唐的謊言之外,要希望得到點什么東西,我以為是愚蠢的!”一向謹小慎微的卜蘭特暴跳如雷:“住嘴,混賬!——有我在場,姓孟南的人不能罵她!” ?除了艾斯拉,卜蘭特陰影的投射還有他的父親。卜蘭特會自我輕蔑地哀怨“我的唯一的恥辱就是我的身體里面的孟南家的血統(tǒng)” ?,在他看來父親因為無法忍受貧窮選擇自殺,是非常脆弱無能的表現(xiàn)。在強大的陰影施加的壓迫下,他的內心總是會不斷受到干擾,因此在克莉斯丁計劃毒死艾斯拉時,卜蘭特就覺得那是諾夫的伎倆,在他心里:“我應該照著我自己的意思去做——跟艾斯拉·孟南斗爭,就像兩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的愛而斗爭那樣”。
五、結語
《悲悼》三部曲以美國內戰(zhàn)為背景,通過將古希臘神話中的悲劇因素和美國神話有機結合起來,給戲劇人物精神分析增加了廣度和深度。奧尼爾大膽描寫由于環(huán)境壓迫所導致的心理扭曲和人格裂變的過程,把角色的內心想法真實地呈現(xiàn)在舞臺之上,以迂回的方式揭露社會的本質,無疑是一次成功的嘗試。劇中所蘊含的原型意象、人性本能、社會病態(tài)賦予了該劇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也正是導致人物命運悲劇的主要成因。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歐陽基等譯:《奧尼爾劇作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45頁,第434頁,第451頁,第454頁,第457頁,第462頁,第420頁,第389頁,第401頁,第511頁,第396頁,第406頁,第486頁,第403頁,第4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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