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現(xiàn)實世界無限伸長的影子”

2006年以來，劉亮程以持續(xù)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虛土》（2006）、《鑿空》（2010）、《捎話》（2018））建立起一個詭異奇崛的“劉亮程宇宙”②。立足于新疆這一偏居一隅又廣袤無垠的土地，劉亮程從黃土梁出發(fā)，不斷地豐富著敘事的時間和空間，這片土地上的歷史、傳說，都以非常具有劉亮程特色的詩性語言呈現(xiàn)出來。于是，這位原本以鄉(xiāng)土散文蜚聲于文壇的“扛著鐵锨在田野上閑蕩的農(nóng)民”③，逐漸成長為手持卷帙講述異域故事的說書人，而2022年的長篇小說《本巴》，則是“劉亮程宇宙”的又一次生長和拓展。

一、英雄的《江格爾》與“無英雄”的《本巴》

同樣脫胎于我國三大少數(shù)民族史詩（《江格爾》《格薩爾王》《瑪納斯》），劉亮程的《本巴》或許很容易讓我們想起阿來的《格薩爾王》，但二者實則有著顯著的差異。維柯在其《新科學》里，曾提出每個民族的發(fā)展都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神的時代、英雄的時代、人的時代?！坝⑿邸苯橛谏窈腿酥g，每個民族的英雄史詩都是其民族性格的集中體現(xiàn)和夸張表達，是其民族性格的“神格化”?！陡袼_爾王》和《江格爾》都屬于英雄史詩。阿來的《格薩爾王》是為重慶出版社的“重述神話”系列而作，是對藏族格薩爾王神話的現(xiàn)代演繹和解讀。阿來以格薩爾王的英雄故事為主線，增加了當代說唱藝人晉美這條復(fù)線，在雙線交織、古今對話中，一面“重述”，一面展開對歷史、對哲學、對現(xiàn)代性的思考。總體而言，阿來側(cè)重的是對《格薩爾王》史詩傳說的傳承與保護，正如阿來自己所說，“試圖將《格薩爾王》的故事還原為本來的面目”④。因而我們可以看到，《格薩爾王》既保留了英雄史詩的精神內(nèi)核、主線情節(jié)，也維護和發(fā)揚了格薩爾王的英雄形象。

而與阿來《格薩爾王》的“重述”相比，劉亮程的《本巴》更像是《江格爾》的“同人文”。

作為游牧民族，蒙古族人民生活在相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必須搶奪有限的生產(chǎn)和生活資料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生存環(huán)境決定了游牧民族必須高揚原始初民精神因素中的活性因素，如冒險、進取、奮爭、對抗、勇敢、無畏、進擊、劫掠等等，不如此游牧民族在世界上就不可能占有什么東西，等待他們的就會是死亡?！雹菝晒抛迨吩姟督駹枴分v述的是以圣主江格爾為首的六千零一十二位勇士，為了保護美麗富饒的寶木巴國（即本巴）奮勇搏殺、蹈鋒飲血，不斷擊退來犯之敵的事跡。在對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的記述中，《江格爾》發(fā)揮口傳文學的優(yōu)勢，以夸張化的方式和循環(huán)往復(fù)的歌詠，褒揚勇士們的威猛、強大、果敢、英勇，將他們塑造成與蒙古族的民族性格相契合、為蒙古族民眾所崇拜和追隨的英雄形象。從功能上看，英雄史詩作為一個民族的口傳歷史，還負擔著增強民族凝聚力、建構(gòu)民族合法性的使命?！坝⑿凼潜贿^去時代中神話的敘述者對他們的業(yè)績加以夸大了的人物。這些英雄往往由于自己的力量和機智或神的幫助勇敢地面對敵人并打垮了邪惡勢力而受到人們懷念的?！雹藿駹柤白轮T英雄守護寶木巴的艱辛、抗擊敵人的英勇，不斷召喚著蒙古族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對腳下土地的熱愛。總而言之，塑造英雄形象、彰揚英雄品格是史詩《江格爾》的主要精神內(nèi)核。

而劉亮程的《本巴》雖然借用了史詩《江格爾》的時空、個別情節(jié)、人物的名字和部分設(shè)定，卻對人物的性格、故事的主線進行了“魔改”?！侗景汀防餂]有英雄，史詩里那些艱苦卓絕又動人心魄的英雄征戰(zhàn)故事被盡可能地淡化了，英雄們的英雄品格也被大大地弱化了。史詩中的江格爾威名赫赫，“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打過無數(shù)次的仗”⑦，“他與下屆七位可汗交戰(zhàn)以來，從未打過一次敗仗；他對上屆七位可汗征討以來，從未失去過土地百姓”⑧。而《本巴》把這些征討都變成了輕而易舉的“神跡”一筆帶過，江格爾一出世“幾乎沒動手便收復(fù)了本巴”⑨，“在夢中把一輩子的仗打完”⑩，而這時，小說才剛剛開場。此后，江格爾和他座下的成年英雄們在他們的二十五歲里終日飲酒，幾次強敵來犯之時，摔跤手薩布爾、美男子明彥等英雄不但沒有表現(xiàn)出英雄氣概，反而已經(jīng)意志消沉，只會嘴皮子功夫了。保家衛(wèi)國的重任，不得不落在了洪古爾和赫蘭兩個孩子身上。洪古爾和赫蘭在《江格爾》中雖然也是兒童，但強調(diào)的仍然是他們的英雄屬性，年齡只是突出他們神跡的手段，幼小的年齡、未成熟的身體與強大的力量、高超的智謀的反差更能凸顯出他們的英雄特質(zhì)，而《本巴》則更強調(diào)的是他們作為“孩子”的一面。

將英雄請下神壇的“反英雄”策略自然是后現(xiàn)代主義拆解宏大敘事的常用路數(shù)，但《本巴》卻也無意于解構(gòu)。作者并不執(zhí)著于將江格爾和英雄們作為拆解或者對話的對象，因此也很難說它是“反英雄”的，它是在英雄故事之外，以英雄的名義生長出的另外一個故事。如作者所言，“我覺得我從世世代代的江格爾奇的講述中，學會了另外一種講述。我從他們停住的地方開始了自己的故事”11。于是《江格爾》中戰(zhàn)歌般鏗鏘有力的敘事基調(diào)在《本巴》這里化作了空谷足音般的空靈與縹緲，而這又與劉亮程一貫緩慢的、抒情性的語言風格相結(jié)合，使得《本巴》恣意生長成為劉亮程自己的心靈童話。因此，《本巴》與作為英雄史詩的《江格爾》漸行漸遠，《江格爾》是屬于蒙古族的，《本巴》是屬于劉亮程的；《江格爾》是英雄的，《本巴》是“無英雄”的。如作者所言，“一個作家需要用文字去理解歷史。作家會將自己置身于歷史的空間中，讓一個地方的歷史變成個人的心靈往事”12。

二、時間之外的本巴與時間之內(nèi)的劉亮程

毫無疑問，《本巴》是一本關(guān)于時間的書。劉亮程對時間非常敏感，從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開始，他就表現(xiàn)出了極為敏銳的時間意識，這可能與他在新疆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在一篇名叫《新疆時間》的散文里，他專門談及“新疆時間”。眾所周知，由于地處中國的最西北，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首府烏魯木齊位于東六區(qū)，與東八區(qū)的北京有著兩個小時的時差，往往北京人快要吃午飯的時候，新疆人才剛剛起床，甚至會議通知都要同時印上“北京時間”和“新疆時間”才能避免發(fā)生誤會。這樣的“遲滯”，時時刻刻提醒著生活在新疆的人們時間的存在，作家因此有了更多感知時間的機會和可能。事實上，關(guān)于時間的敏感，劉亮程在新疆作家中也并非個案，在新疆生活過十年的紅柯寫過《石頭與時間》，新疆的壯族作家黃毅也寫有散文集《新疆時間》并獲得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如劉亮程所說：“新疆給了我一種脫離時間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13我們可以看到，在劉亮程的觀念里，時間不再是均質(zhì)和客觀的，而是依附于主體而存在的。他寫道：“在新疆，我看見過生長一棵樹的時間。長老一個人的時間。河流干涸，綠洲變成沙漠的時間。塔里木地下油氣開采到抽空的時間。還有隱藏在這一切中間，讓我從出生、長大到四十歲的時間?！?4既然時間是可變的，作家自然就有了拿捏和塑造時間的沖動，在《本巴》之前，他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黃沙梁時間”“虛土時間”：“我在北疆，那塊叫黃沙梁的地方，感受到了比任何時間要慢多少年的——黃沙梁時間。我還在已經(jīng)完成的長篇小說《虛土》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人的永恒時間，讓一往無前困擾我們的生死、時間，在虛土莊這一塊彎曲。”15在《本巴》中，他又創(chuàng)造出了“本巴時間”。

文學是時間的藝術(shù)，但用文學來呈現(xiàn)時間卻是困難的。文字本身就是抽象的，小說不像電影，可以用蒙太奇、閃進、閃回等具象手段來表達時間的轉(zhuǎn)換，從而加深接受者對于時間的感知。那么，如何用抽象的文字來呈現(xiàn)抽象的時間呢？勻速均質(zhì)的時間因為如同空氣般無處不在而雖然重要卻容易被忽略，所以通常寫作者們采用的方式，是把“空氣”變成“風”，把時間非均質(zhì)化、非自然化，而常用的手法則是在“話語時間”上下功夫。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區(qū)分了“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故事時間”是指“故事中事件連續(xù)發(fā)生過程顯現(xiàn)的時間順序”，而“話語時間”是指“故事事件在敘事中的‘偽時序”16。也就是說，“故事時間”是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話語時間”是講述故事的時間，因此，敘事中的時間具有“雙重性”。在大多數(shù)文本當中，“故事時間”往往是穩(wěn)定的、線性的物理時間，而寫作者則可以通過在“話語時間”中使用倒敘、預(yù)敘、倒錯乃至無時序等時間策略，在“把一種時間兌現(xiàn)為另一種時間”的過程中，“使一切時間畸變成為可能”17。

《本巴》同樣采用了頗為復(fù)雜的“話語時間”。按照時間的正序，小說應(yīng)當緣起于小說的主角們還未出世的年代。那時，人們居住在草原上，親密無間，不分部族也沒有戰(zhàn)爭。而隨著人口的增長，江格爾的父親，居住在草原中心的烏仲汗，感受到了“人世的擁擠”，他啟動搬家家游戲讓人們回到不占多少地方的童年，又用捉迷藏游戲讓大地上的一半人藏起來，另一半去尋找?？墒?，作為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烏仲汗并沒有按照約定去尋找藏起來的那些人，而是在一半人藏起來后空出來的遼闊草原上，建立起遼闊的本巴國度。按照游戲規(guī)則，那些藏起來的人，必須被找到才能從游戲中出來，可是，安居樂業(yè)的本巴人早已把他們遺忘了。發(fā)現(xiàn)被騙了以后，隱藏者們在躲藏中建立起一個又一個隱秘的汗國，隱藏者莽古斯和本巴人之間的戰(zhàn)爭從此開始，祥和的草原走向了動蕩和分裂。莽古斯一次次向本巴發(fā)起挑戰(zhàn)，開啟了“潘多拉魔盒”的烏仲汗帶著族人成為疲于奔命的躲藏者。這個故事的開端，被作者藏在了小說的結(jié)尾處。而小說文本則開始于江格爾的25歲，這其實是故事的“中段”。從這里開始，作者回溯了江格爾出生、洪古爾頂替江格爾、江格爾以夢中殺人的本領(lǐng)帶領(lǐng)本巴人戰(zhàn)勝莽古斯，并選擇永遠停留在二十五歲這些并不算太久遠的往事。之后，故事開始按照時間的正序向前發(fā)展，在第一章《搬家》和第二章《迷藏》里，哈日王向本巴發(fā)起挑釁，不肯長大的洪古爾和被迫出生的赫蘭用搬家和藏貓貓的游戲擔當起拯救國家的重任。而從第三章《做夢》開始，隨著江格爾關(guān)于東歸的夢和策吉的講述，時間再次被打亂了，江格爾的本巴和烏仲汗的本巴在漫天風雪中交疊在了一起。到了第四章《本巴》，故事隨著赫蘭來到了有著12位英雄銅像、把《江格爾》中的好玩游戲開發(fā)成旅游項目的當代本巴，轉(zhuǎn)世的哈日王在當代成了哈日齊，在他口中，又展現(xiàn)著一個兩百多年前的東歸英雄故事……劉亮程通過這樣令人眼花繚亂的敘事時間策略，把幾百年的故事揉碎，萬花筒般富有縱深感地陳列、旋轉(zhuǎn)，又如同魔方般在講述中逐漸歸位。

而《本巴》的特異之處在于，它不但有著繁復(fù)的“話語時間”，還有著非常具有“科幻感”的“故事時間”。在本巴世界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蟲洞”——通常被認為是勻速的、單一方向的矢量時間可以毫不受限地發(fā)生扭曲，形成非均質(zhì)的、自由自在的“本巴時間”。劉亮程所創(chuàng)造的“本巴時間”，是與《江格爾》的時間觀念相互成就的?！督駹枴穼儆谟⑿凵裨?，帶有強烈的神話屬性?？ㄎ鳡栐谄渲鳌渡裨捤季S》里，闡述了神話中的時間觀念：“對神話來說，時間并不呈現(xiàn)為純粹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中，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的要素不斷地轉(zhuǎn)換、不斷地交替互換……用謝林的話說，神話意識中仍舊通行一種絕對前歷史時間，一種本質(zhì)上不可分的和絕對同一的時間，因而，不管把何等持久性歸之于它，它只能被看作一瞬間。就是說，在這種時間中，終點如同起點，起點如同終點，它是一種永恒性，因為它本身不是時間的序列，而只是唯一時間?！?8《江格爾》使用的正是這種混沌的、無始無終的時間觀?！敖駹柕谋景偷胤?，是幸福的人間天堂。那里人人都二十五歲，沒有衰老沒有死亡?！薄侗景汀芬婚_篇便引用了《江格爾》中的這個段落。據(jù)作者自己所說，“《江格爾》觸動我的，正是史詩中‘人人活在二十五歲的青春這句詩”19。小說于是從這句史詩出發(fā)，構(gòu)造出了本巴這個線性時間以外的飛地。在《本巴》里，時間是可以服從人的意志而停滯的：江格爾帶領(lǐng)的本巴人可以停留在永遠年輕的二十五歲，洪古爾可以不愿長到車輪那么高就停止成長，哈日王和赫蘭可以在母腹中不愿意出生；時間也是可以加速的，洪古爾可以因為喝了一碗奶茶就“老得連一顆牙都沒有剩下”20，阿蓋夫人說出“我只想和你一起生活在老年”21就讓全本巴草原的女人們開始紛紛變老；時間還是可以倒退的，出生后的赫蘭可以越來越小，小成一個念想，本巴草原和拉瑪?shù)拇笕藗?，可以玩著搬家家的游戲就全部變成小孩……史詩不需要考慮現(xiàn)實性，“不存在合理與否，說出即有”22，有了《江格爾》這個“護身符”，不用考慮合理性的劉亮程肆意撥弄著“本巴時間”的鐘表，讓《本巴》的“故事時間”也變得奇異而魅惑。

但是，在《本巴》里，我們也看到了另外一種與其“故事時間”相左的、隱含的時間觀念。在本巴草原上，時間不再是裹挾著人們滾滾向前的洪流，本巴人的生活也就不再是限定時長的比賽，他們終日宴飲歡愉，大把揮霍著永遠也用不完的時間，有著令匆忙張皇的現(xiàn)代人無比艷羨的悠游自在。但是，本巴人生活在時間之外，按理說應(yīng)當不必擔心時間的流逝、不必擔心衰老，可事實上他們卻并沒能克服時間焦慮。他們?nèi)匀粦峙隆肮穷^變薄”的老年，走向衰老，就意味著走向失敗，而年齡越小，力量就越強。吃奶的娃娃洪古爾可以有挺身而出保衛(wèi)本巴的力量，被迫出生的赫蘭有拯救哥哥洪古爾的能力，而在母腹中不肯出生的哈日王更是掌握著整個草原的命運。這種對于時間洪流的畏懼，在運行著“本巴時間”的世界里是一種吊詭的存在，然而卻無意識又鮮明地貫穿全書并凌駕于“本巴時間”之上。

對于此，可能要回到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去理解。劉亮程曾說：“《本巴》最早的構(gòu)思中，那些英雄們只跟時間打仗。江格爾每夜帶領(lǐng)本巴人在夢中壘筑時間之壩，把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時間擋在本巴國之外，以保證他們醒來后依然年輕。而外圍的莽古斯則想方設(shè)法破壞本巴國的時間之壩?！?3所以說，《本巴》本質(zhì)上想講的仍然是如何抵抗時間，只不過作者把抵抗的方式從“筑壩”這種西西弗斯式的方式，變成了游戲化的“蟲洞”，故事從沉重變得輕盈，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并沒有變。人人都想活在時間之外，人人都無法活在時間之外。作為現(xiàn)代人的劉亮程，畢竟無法生活在本巴世界里，仍然要受到線性時間的困擾和制約，仍然有著作為現(xiàn)代人的時間焦慮，由此形成了小說隨意畸變的“故事時間”和小說人物并未隨之改變的時間觀念的內(nèi)在沖突。

不過，這種矛盾在小說的后半段達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走向老年的洪古爾，仍然可以憑著一碗奶茶守護本巴王國；走向老年的阿蓋夫人，頭發(fā)銀白依然美若天仙。當本巴國的女人們歡歡喜喜地走到了自己的二十六歲、二十七歲，“從自己衰老的臉上，認出早已不在的母親和奶奶的臉”24。他們終于明白，“老年是一處遙遠的家鄉(xiāng)”25。人終究無法逃避時間，那些停滯的、扭曲的、加速的時間，不過是虛幻的，本巴人最終選擇了接受時間、接受衰老，直到此時，《本巴》中涌動的、澎湃的“故事時間”終于歸于平靜，卻也終于讓《本巴》虛空的時間觀落地了，也在某種程度上真正治愈了作為現(xiàn)代人的作者和讀者們的時間焦慮。

三、兒童游戲與成人秘密

赫拉克利特說：“時間是個玩跳棋的兒童，王權(quán)執(zhí)掌在兒童手中。”26這句話似乎非常適合用來解讀《本巴》。《本巴》關(guān)于時間，也關(guān)于游戲，整個故事的起承轉(zhuǎn)合都掌握在幾個兒童手中。劉亮程對兒童視角有著某種執(zhí)念，在腰封上被稱為是“劉亮程宇宙的源頭”的小說《虛土》，采用的也是一個長不大的五歲孩子的視角。其他人物倏忽向前，唯有這個孩子停留在了五歲的童年。把人物禁錮在童年，對于劉亮程來說，意味著以外在視角觀察成人世界的可能性。作者對于成人世界似乎一直有著隱隱的批判，在《虛土》中的“我”眼里，成人的世界是令人困惑的，是盲目的。大人永遠“缺人手”，永遠一定要“去干什么”。到了《本巴》，童年同樣意味著洞察，洪古爾、赫蘭、哈日王，兒童一個比一個清醒睿智，而所有的成年人，不是在飲酒中醉生夢死，就是在游戲里稀里糊涂。

對于《本巴》而言，更為重要的是，童年還提供了游戲的合法性。整部小說圍繞著三個兒童主人公設(shè)計的三個游戲進行，洪古爾設(shè)計的“搬家家”、赫蘭設(shè)計的“藏貓貓”和哈日王設(shè)計的“做夢夢”。這三個看似天馬行空的游戲，其實都不是“架空”的，而是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來源并通向更加深刻的哲學思考?！鞍峒壹摇庇貌萑~、馬糞、羊糞、駱駝糞代表氈房、羊、馬，它的現(xiàn)實形式是“轉(zhuǎn)場”——游牧民族要根據(jù)氣候、地形轉(zhuǎn)移牧場，不停地“逐水草而居”以謀求溫飽，所以“搬家家”是一個關(guān)乎“生存”的游戲。在“藏貓貓”游戲里，地上的人已經(jīng)太多了，必須有一半藏起來，許多藏起來的人就此消失，而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歸捉住他的人，這就是現(xiàn)實中的戰(zhàn)爭、殺戮和掠奪，因此“藏貓貓”是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游戲。而“做夢夢”則是一切游戲的本源，它是一個類似于“莊周夢蝶”的設(shè)定，是人在敘事？還是人存在于敘事之中？哪里是想象？哪里是真實？是以“做夢夢”是一個關(guān)于“存在”的游戲。生存、死亡、存在，劉亮程以最輕巧的游戲的形式，處理著人類社會最為沉重的終極命題。而這三個看似充滿童趣的游戲，之所以能夠讓人上癮，是因為他們無不隱含著人類幽暗隱秘的欲望。哈日王說，“人們沉迷于夢，必是夢中可以隨意占有”27，現(xiàn)實生活中的電子游戲通過打怪升級、贏取裝備、獲得稱號等形式滿足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實現(xiàn)的欲望，從而讓人沉迷其中，《本巴》中的游戲亦是如此。“搬家家”把轉(zhuǎn)場的千辛萬苦，變成蹲在地上擺擺糞蛋的輕而易舉，而且那些羊糞蛋、馬糞蛋代表的羊和馬不用費力飼牧就多到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于是就滿足了人類的惰性和貪欲；“藏貓貓”讓一半人消失，又讓捉的人可以獲得被捉住的人的財產(chǎn)，這是在滿足人類為了爭奪生存資源不惜手段的自私和殘忍；“做夢夢”除了哈日王所說的可以在夢中隨意占有，還隱含著權(quán)力的秘密：策吉把江格爾殺敵的夢講給草原上每一只聽話的耳朵，讓所有人都知道江格爾在夢中消滅了莽古斯，而“一個汗國，只需要一個人做夢，其他人都去信他的夢”28，那個做夢的人，就是權(quán)力者，真相并不重要，權(quán)力在一遍遍的講述中逐漸被鞏固。

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中強調(diào)游戲的意義，他認為“在人的一切狀態(tài)中，正是游戲而且只有游戲才使人成為完全的人”29，他提出“游戲沖動”的概念，游戲沖動是感性沖動與形式?jīng)_動之間的橋梁，當兩個沖動在游戲沖動中結(jié)合在一起活動時，“使人在精神方面和物質(zhì)方面都得到自由”30。盡管《本巴》中的游戲并不能與席勒的游戲概念等同，但借助迷醉的、看似天真無邪的狀態(tài)，來擺脫理性的束縛，達成清醒狀態(tài)下無法直面或者無法實現(xiàn)的目的，或許正是《本巴》中“游戲”的真正奧義所在。

“我們在夢里時，醒是隨時回來的家鄉(xiāng)。而在醒來時，夢是遙遠模糊的故鄉(xiāng)。我們在無盡的睡著醒來里，都在回鄉(xiāng)。”這是《本巴》寫在人物表和目錄之前的一段話。整個《本巴》就仿佛一場“做夢夢”游戲，在這場大夢里，劉亮程塑造了一個奇幻的本巴世界，而夢醒時分，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世界雖然奇幻，卻并不虛無，“它是現(xiàn)實世界無限伸長的影子。這個世界也是它的影子”31。從遙遠的史詩出發(fā)，《本巴》帶領(lǐng)著讀者共同跋涉了一程精神回鄉(xiāng)之旅。

【注釋】

①⑦⑧⑨⑩20212425272831劉亮程：《本巴》，譯林出版社，2002，第231、272、282、7、6、95、245、256、264、165、146、231頁。

②劉亮程：《虛土》，譯林出版社，2022，腰封。

③劉大先：《剩余的抒情——劉亮程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2期。

④卜昌偉：《阿來重述〈格薩爾王〉》，《京華時報》2009年8月28日。

⑤孟馳北：《草原文化與人類歷史》，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9，第26頁。

⑥朱狄：《原始文化研究：對審美發(fā)生問題的思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第751-752頁。

1112黃茜：《劉亮程談〈本巴〉：在史詩中尋找心靈往事》，《南方都市報》2022年4月24日。

131415劉亮程：《新疆時間》，《天涯》2005年第4期。

1617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第13、13頁。

18卡西爾：《神話思維》，黃龍保、周振選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第120頁。

192223劉亮程、楊慶祥：《〈本巴〉：當時間還有足夠的時間》，《文藝報》2002年7月15日。

26苗力田主編《古希臘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第51頁。

2930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第79、79頁。

（劉月悅，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