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落洼物語》之幸福觀

【摘要】 《落洼物語》是日本平安時代中期著名物語作品之一。該作展現(xiàn)出的幸福觀念與平安時代其他物語作品有著明顯的不同之處。通過對《落洼物語》中“幸福”一詞的分析與“幸?！焙头鸾趟枷氡畴x的考察能夠發(fā)現(xiàn)，該作表達了肯定人的能動性、鼓勵人通過個人的努力與個人優(yōu)良品質(zhì)的塑造而非信神念佛來追求幸福的思想觀念。

【關(guān)鍵詞】《落洼物語》；幸福觀；現(xiàn)實主義

【中圖分類號】I106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4-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04

《落洼物語》是日本平安時代中期的一部物語作品，全書共四卷。其講述了貴公子道賴救出受盡繼母和父親中納言一家虐待的女主人公落洼女君（下稱女君）后與之成婚，盡享榮華富貴后向妻子繼母和父親復(fù)仇的故事。該物語作品的后半部分道賴一家與女君父親繼母一家和解，故事的中心由復(fù)仇轉(zhuǎn)向了孝行。最后《落洼物語》到達了一個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道賴榮升太政大臣、女君父親升官大納言后離世、繼母最后也出家為尼，活到了七十多歲。

關(guān)于《落洼物語》的主題為何，歷來不乏學(xué)者的討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認(rèn)可程度最高的，當(dāng)屬三谷邦明提出的其主題在于弘揚“懲惡揚善思想”與“一夫一妻主義”[1]22。該論點將著眼點置于故事情節(jié)之上，是對道賴一家善有善報，繼母一家終食惡果、道賴之于女君忠貞愛情的總結(jié)概括。

但上述的這種總結(jié)概括的成立是擁有先決條件的，那就是道賴一家最終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榮華富貴，享盡了人世間的幸福。若是道賴夫妻二人未能獲取這種幸福那就不必再談道賴一家懲惡揚善之正確性，其當(dāng)時少見的一夫一妻制的優(yōu)點也無法得到呈現(xiàn)。因此，想要釋明《落洼物語》之主題就必須先對該作的幸福觀有一個合理的理解。本文將以《落洼物語》中的幸?？坍嫗檠芯拷嵌龋ㄟ^對《落洼物語》中“幸?！钡奶攸c與性質(zhì)的分析嘗試窺探該作所展示的幸福觀念。

一、《落洼物語》中“幸?！保à丹い悉遥┑奶卣髋c

意義

在《落洼物語》中“幸?！保à丹い悉遥┮辉~共出現(xiàn)了21次，該詞的運用有以下幾個顯著的特征。

（一）“幸?！钡姆亲宰C性

《落洼物語》中的“幸?！倍酁樗付亲宰C。全作僅有4處表達的是故事人物對于自身幸福的思考，其余的17處均是對他人幸福的判斷與感嘆。4處關(guān)于幸福的反思中一處是女主人公因被囚禁、虐待、母親離世所觸發(fā)的悲嘆，兩處是驕傲自大的繼母對自身所謂幸福的陳述，剩余一處是繼母女兒四之君對自己失敗婚姻的哀嘆。

在剩余的17處關(guān)于“幸?！钡拿枋觯瑒t多為主人公一家之外的人對女主人公婚后幸福生活的贊嘆之辭。女君的公公在朝廷中身居高位，丈夫的姐姐則是當(dāng)朝天子之母。再加之丈夫本人性格善良、行事老練，他的官位迅速晉升，從故事最開始的左近少將榮升至結(jié)局掌管整個朝廷的太政大臣。隨著丈夫地位的飛升，女君享盡了世上榮華富貴，引得眾人驚羨。此外，不僅僅是財富與榮耀，夫妻生活的和睦與子女的健康成長也是外人稱贊女君一家幸福的重要話題。在討論這些幸福的要素的時候，他證往往比自證更加客觀、更具有說服力。這或許就是本作的“幸?！本哂袕娏曳亲宰C性的原因。

《落洼物語》試圖將女主人公的生活與“幸?！苯⑵鹬苯拥穆?lián)系。在這個過程中，作者更加偏愛敘述過程中第三者的視角，委婉、客觀地表達了自己對于幸福的理解?？偟膩砜矗髡哐壑械男腋Ｓ幸韵聨讉€主要特征，那就是：父母健在、夫妻和睦、升官發(fā)達、子女各得良眷。

（二）“幸福”主體的集中性

“幸?！钡闹黧w大多都是女性且全部集中于父親中納言一家?！堵渫菸镎Z》中21次“幸?！币辉~的運用中有18處指的是女性的“幸?！?。余下的3處則都是道賴一家與繼母一家和解后外人感嘆女君父親獲得的“幸?！?。18處關(guān)于女性幸福的描述中有11處指的是女主人公的幸福。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如按血緣關(guān)系來分類，將女君歸到父親中納言家一側(cè)，那么可以發(fā)現(xiàn)《落洼物語》中的“幸?！比繗w結(jié)到了父親中納言一家中。

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現(xiàn)象。首先需要注意的是道賴一家與中納言一家間有著明顯的上位和下位的關(guān)系。男主人公道賴一家在故事開端就較女君父親中納言一家有著更高的地位：分任左大將和中納言的道賴父親及女君父親雖然都屬從三位的官銜，但道賴父親的長女與天皇育有三位皇子和皇女，深受天皇寵愛。相比之下女君父親中納言則年老體衰，官位許久未得榮升。天皇駕崩后道賴父親的孫子繼位，道賴一族的官位愈來愈高，其權(quán)勢逐漸控制了整個朝廷，無人能出其右。此外《落洼物語》并不是在否定身處高位的道賴一家的幸福，而是道賴一家的幸福是顯而易見的，其已通過諸多的現(xiàn)象描寫顯示出，不需要特地用“幸?！币辉~重新提請讀者注意。因此《落洼物語》中的“幸?！辈⒎莾H僅是對幸福這種狀態(tài)的描述，而注重的是對該狀態(tài)的強調(diào)。

《落洼物語》為何要注重強調(diào)女君一家的幸福呢？如果《落洼物語》希望的是強調(diào)幸福這種狀態(tài)本身，那么作者完全可以將道賴一族所獲的至高的榮華富貴歸于作中的21處“幸?！币活愔腥?。作者沒有這樣做的原因是更希望讀者注意處于下位的女主人公一家所獲得的幸福而非道賴一族的榮華富貴，更希望讀者在認(rèn)識“幸?！北砻娴耐瑫r去思考其“幸?！鲍@取的原因。道賴的“幸福”一部分來源于自身，道賴精通詩文、待人專一、處事圓滑，在對女主人公繼母一家進行復(fù)仇時又顯得老謀深算、心狠手辣。這些都是他除了依靠父親左大將的權(quán)威以外能夠節(jié)節(jié)榮升的重要因素；女君的幸福則來自丈夫道賴，專情又善良的道賴將女君從繼母的迫害中解放是女君獲得幸福的最根本的條件；而父親中納言一家的幸福離不開女君的幫助，是女君苦口婆心的勸說促使丈夫道賴停止了復(fù)仇行動，父親中納言與繼母所生四之君的新生活的開始也離不開女君的幫助。雖然究其本源，幸福終歸還是來自道賴父親與天皇之間的姻親關(guān)系，但《落洼物語》通過強調(diào)女君一家獲得的幸福表達了對一夫一妻制與善良品行的贊美。這種幸福的獲得論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幸福天賜的觀點。同時這也肯定了人的能動性、鼓勵作為讀者的下層貴族憑借自身的努力去追求更高的地位與榮耀。

（三）“幸?！钡木€索作用

《落洼物語》中的“幸福”一詞是故事的線索。它們有時互相照應(yīng)，有時又負責(zé)引出故事的重要情節(jié)。

故事開頭女君痛感親生母親早早離世、悲嘆自己不幸的身世之時稱自己為“不幸之身” [1]85，后來道賴一家向女君父親中納言挑明真相，達成和解之時，父親卻稱女君是眾多“子女中最幸福之一人”[1]292；由面容畸丑的面白駒假扮的道賴前來迎娶繼母的女兒四之君時，繼母認(rèn)為自己“確實是幸福之人”。[1]213而后“道賴”的真容暴露，繼母終于意識到道賴的復(fù)仇計謀之時，作者又重新回顧了繼母稱自己幸福的場景。[1]228此類的照應(yīng)與對比彰顯了《落洼物語》的戲謔性，強調(diào)了繼母與父親中納言迫害女君惡有惡報的可笑之處。由此《落洼物語》中的人物形象變得更加鮮明，其所想表達的懲惡揚善之觀念也更加直觸讀者內(nèi)心。

此外，“幸福”一詞的出現(xiàn)也常常意味著影響故事走向的大事即將發(fā)生。原中納言府的女侍拜訪道賴府，看到女君與丈夫所居府邸之豪華、夫妻之間感情之深，大加稱贊了女君之幸福。隨后筆鋒一轉(zhuǎn)提到了繼母女兒四之君懷上了丑陋的面白駒的孩子，全家人因此丟盡了顏面。后者正為故事后半部分女君幫助四之君重啟新生活之事埋下了伏筆；繼母的三女兒三之君的丈夫因道賴的計策離開了三之君，迎娶了道賴的妹妹。三之君悲嘆自身的不幸之后緊接著描寫的就是父親七十大壽與道賴榮升大將的場景。它宣告著第三卷的終結(jié)，故事即將進入主要描寫道賴憑借至高的權(quán)勢照料、安頓繼母一家的最后一卷。由此可以看出《落洼物語》正是將幸福作為了文章的暗線，以“努力追求幸福——獲得幸?！此夹腋！非笮碌?、更高程度的幸?！钡难h(huán)不斷推進故事情節(jié)的進展。

《落洼物語》可以說是一部身處下層的女性追求幸福、獲取幸福后上位，將獲得的幸福由上層傳遞給下層的故事。在這種幸福的傳遞之中道賴女君夫妻本人的品質(zhì)得到了突出強調(diào)。此外，作者嘗試將幸福與幸運區(qū)別開來，暗示了只有憑借個人的力量才能改變命運、獲得幸福的現(xiàn)實主義思想。

二、《落洼物語》之幸福觀與佛教思想的背離

前文分析了《落洼物語》中富含現(xiàn)實主義思想特征的幸福觀，但這種現(xiàn)實主義與平安時代盛行的佛教思想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背離。這種背離主要體現(xiàn)在“幸?！迸c神佛靈驗的矛盾與對神佛形象的特殊描寫之上。

（一）《落洼物語》中幸福與靈驗的矛盾

首先，在日本“幸?！币辉~本就與佛教思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在《落洼物語》之前大量運用“幸?！币辉~的是佛教故事集《日本靈異記》。例如其序文中寫道：“諾勒藥師寺沙門景戒，熟瞰世人……或殉道積行，而現(xiàn)得驗?；蛏钚判奚?，以生霑祜。善惡之報，如影隨形?？鄻分懀绻葢?yīng)音?！盵2]其中“祜”一字訓(xùn)讀為さいはひ，即幸福之意。在此處幸福與因果報應(yīng)緊緊地聯(lián)系了起來；較《落洼物語》稍早成書的《宇津保物語》中刻畫的幸福則具有上天賜予的特征：女主人公的父親遣唐使俊蔭在渡海途中遭遇海難漂泊至波斯，在那里仙人教給了他彈琴的秘法?？∈a輾轉(zhuǎn)回到日本后將琴藝傳給女兒，數(shù)年之后俊蔭之女又把琴藝傳給了孫女。上天賜予的琴藝最終為俊蔭一族帶來了代代相傳的幸福。[3]這種上天賜予的幸福與當(dāng)時廣為流傳的《法華經(jīng)》要義間有直接的聯(lián)系。它指出無論人處于何種困境，只需念誦觀世音菩薩的名號就能得到無量無邊的福德利益。[4]在這種佛教思想的熏染之下，《落洼物語》之前的文學(xué)作品中表達的幸福擁有著明顯的靈驗特征。

而《落洼物語》所刻畫的“幸?！眲t是在否定幸福的靈驗特征。換句話說，在《落洼物語》中神佛并不能為故事人物帶來真正的利益。

在女君被道賴救出之前，繼母曾指使她六十余歲的伯父典藥助侵犯被幽禁的女君。當(dāng)?shù)渌幹磳⒈平挥慕姆课輹r，侍女阿漕告訴女君“請您向神佛祈禱吧” ！可是祈禱并未阻止典藥助進入房間，最終還是由阿漕急中生智假稱今日是女君的“忌日”使女君逃過了侵犯。女君自己也感嘆在這樣的場合下“能依靠的僅有阿漕和眼淚”。[1]185-186在這個場景中神佛成了侍女阿漕智慧的陪襯，似有勸誡讀者依靠神佛不如依靠人的智慧之意。

此外，對靈驗的否定在女君父親中納言的法華八講前后也能清楚的顯現(xiàn)出來。道賴一家與父親中納言一家和解后道賴夫妻準(zhǔn)備為中納言舉辦法華八講。法華八講即講說《法華經(jīng)》八卷的法會。其舉辦目的有二：一是祈愿年近七十的中納言延壽，二是為中納言來世積德?？墒欠ㄈA八講之后中納言便一病不起，直到病入膏肓之際提出了自己想要晉升大納言的愿望。道賴讓出自己大納言的官職給了中納言之后，中納言歡欣雀躍，如同回光返照般從病床上爬起拜訪了道賴府。他說：“我與女君繼母之間育有七個孩子，但他們都不能為我的現(xiàn)世與來世帶來福樂……”[1]337女君父親的言外之意是在感激女君和道賴對中納言和繼母一家的庇護，感激道賴幫助自己實現(xiàn)最終的愿望。感嘆自己的子女中只有曾經(jīng)受到自己虐待的女君一人幫助自己獲得了能夠繼承到來世的幸福。法華八講本來希望能夠延長女君父親的壽命，但不到三個月女君父親就離世了。實現(xiàn)他最終愿望的也并非女君夫妻舉辦的帶有強烈佛教象征的法華八講，而是道賴?yán)闷錂?quán)勢使他得到的官位晉升。這背后隱藏的實際上是作者對以《法華經(jīng)》為代表的佛教思想的詰問與懷疑。神佛究竟能否為人帶來幸福？處于困境的人究竟應(yīng)向神佛祈求幸福還是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追求幸福？作者或許是在引導(dǎo)讀者去尋求這些問題的答案。

（二）《落洼物語》中的神佛形象

從《落洼物語》中對神佛的描述中也能看出該作對既往佛教思想的懷疑與否定。繼母長子播磨守得知女君幫助四之君再婚的消息后對女君大加贊嘆，將她比作“神佛派來的使者”。[1]383殊不知四之君能夠再婚完全是因為女君和道賴夫妻決定讓繼母家所有人獲得好的歸屬的善良品德；法華八講結(jié)束后，看到年老體衰的中納言竟然獲得了縱橫朝廷的道賴一家的庇護的觀眾感嘆“父母就應(yīng)該向神佛祈愿有一個好女兒”。[1]322女君對父親的孝行招致了眾人的羨慕，女君本人則被賦予了神佛賜予之物的性質(zhì)、成了作為“好女兒”的模范。從以上兩處人的優(yōu)良品行被賦予神佛靈驗的特征的情節(jié)來看，作者很可能是在暗示培養(yǎng)善良人格比起一味求神信佛更現(xiàn)實、更有助于幸福獲得的道理。讀者比起去追求佛教中的幸福不如去努力行善、懷揣一顆善良的心靈，只有這樣幸福才能真正到來。

此外，《落洼物語》中的神佛有時也被賦予了丑陋的形象特點，這主要是通過對那些皈依佛教的故事人物形象的刻畫達成的。生性愚笨、面容丑陋的面白駒被道賴?yán)萌⒘怂闹笥种饾u遠離了妻子，將妻子和孩子都留在了中納言府。在故事的結(jié)尾寫到他最終得了重病后出家成了和尚，最后不知所蹤。[1]397即使不提面白駒出家一事對故事的首尾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作者執(zhí)意以出家后失蹤作為面白駒的結(jié)局交代實際上顯現(xiàn)了作者對神佛的輕蔑態(tài)度；女君繼母最后在女君的建議下出家為尼，壞事做盡的繼母出家后仍不斷怪罪善良的女君，還意圖背馳佛教不殺生之禁令，時常念叨“我本來是想吃魚的，這個孩子卻讓我出了家。心眼多么壞啊。”[1]396以上對于面白駒和繼母皈依佛門后的種種負面的描寫否定了扎根于世人心中神佛的正面形象，意在指出那些愚笨無知、品格不正的人是無法通過信神念佛使自己善終的。間接強調(diào)了唯有善良的品行才能帶來幸福、作惡多端的惡人必將受到報應(yīng)的懲惡揚善的道理。

綜上所述，《落洼物語》中的“幸?！痹谝欢ǔ潭壬鲜桥c佛教思想背道而馳的。其通過對幸福天賜的否定與對神佛的非正面描寫將人的個人品質(zhì)的地位置于佛教的因果報應(yīng)之上，肯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展示了基于現(xiàn)實主義的鼓勵個人追求幸福、懲惡揚善的思想。

三、結(jié)語

《落洼物語》中展現(xiàn)的“幸?！陛^其之前的文學(xué)作品顯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同之處。在這部講述女主人公追求幸福、分享幸福的虛構(gòu)物語作品中，作者通過限定“幸?！敝黧w、將“幸福”作為故事線索等方法，在嘗試背離佛教因果報應(yīng)、幸福天賜的思想同時塑造了憑借自身的善良品格追求幸福的獨特的女主人公形象。作者借助《落洼物語》傳達了不同于佛教盛行的平安時代的幸福觀：只有修身養(yǎng)性、行善積德，憑借人自身的努力、依靠人本身的品行才可以獲取至高的幸福。這種獨特的幸福觀成了日本王朝文學(xué)畫卷中的鮮明一筆，為深陷泥沼的底層貴族指出了一條通往幸福的光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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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胡凌鋒，男，漢族，上海交通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日本古典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