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韶璇
《紅樓夢》以賈寶玉、林黛玉與薛寶釵的愛恨情仇作為主線,圍繞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發(fā)展史展開,將封建社會世家大族的逐步消亡暗中描繪,把人性美和悲劇美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它也激發(fā)了紅學研究者的極大熱情。《紅樓夢》中有眾多的女性形象,其中釵、黛二人分別代表兩類典型。薛寶釵既是一個封建傳統(tǒng)文化綱常倫理道德的集大成者,也是一個代表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人物。相比之下,林黛玉處處與封建倫理對峙,但她身上閃耀著真正的人性的光輝,肆意釋放著人的本能欲望。從文學角度上看,這一現(xiàn)實評判標準與文學作品審美的矛盾,無疑使林黛玉這一形象更具有美的價值。黑格爾認為,文學作品中的對象是人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美即是理念的感性呈現(xiàn)?!都t樓夢》中每個人物的設定都是依據(jù)作者的主觀意圖創(chuàng)作的,不同的形象在不同角度為豐滿作品內(nèi)容而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其中,與封建背景有所沖突的一位女性形象—林黛玉,她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審美光輝及其行為活動中隱含的價值觀值得反思??档绿岢?,審美活動的本質(zhì)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無概念而具有普遍性,即對美的評判有一個固定的客觀標準。依據(jù)儒家綱常倫理,薛寶釵無疑更符合封建審美—圓滑穩(wěn)重,遵守禮法。她的個性可謂是封建社會優(yōu)秀女性的集合,于封建社會的大背景中,她仿佛是一個極其完美的人物。然而,藝術(shù)審美又是在破除桎梏的矛盾沖突下實現(xiàn)的,相比于薛寶釵遵規(guī)遵矩的表現(xiàn),林黛玉這一打破常規(guī)的束縛,極盡展現(xiàn)個性的女子有著別樣的藝術(shù)魅力。也正是這種與眾不同的個性特點造就了她無法替代的審美價值。小說對林黛玉的語言、行為、細節(jié)表現(xiàn)的刻畫及對其結(jié)局的設置共同構(gòu)成了立體豐滿的審美形象。
林黛玉這一人物形象,可以說是暗地里被設置成了全書的“主角”,凝聚了曹雪芹極大的詩意情感和熱情。一方面,從她一出場,便可預知其在小說發(fā)展中的獨特地位,在《紅樓夢》第三回,黛玉初進賈府時,大篇幅地描寫了黛玉途中觀察到的周邊環(huán)境,看到接她的仆婦時,細致敏感的黛玉就知道了賈府的“不凡”,因而還未進賈府的她就“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這一細節(jié)描寫為展現(xiàn)黛玉敏感心思,以及日后她的獨特言行設下了伏筆。此后,小說中多有對黛玉神色動作的細致刻畫,無處不體現(xiàn)出她寄人籬下的自卑敏感。另一方面,在表現(xiàn)黛玉的重要地位上,在她到園中的情節(jié)就有體現(xiàn)。且不說賈府布置的排場,眾多“有頭有臉”的人物熱情迎接,尤以處于統(tǒng)領地位的“老祖宗”賈母的反應最為生動。賈母忙把黛玉摟在懷里心肝肉地哭起來,還傷感地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賈母所出這一言,足以見得她對黛玉的重視。此外,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對賈府“混世魔王”賈寶玉反應的描寫,這也為日后寶、黛二人的情感糾葛埋下了線索。只聽寶玉一語“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一句將小說的情感線升華到了一定的高度,另外又有寶玉對黛玉的細致關(guān)懷,從特立獨行的寶玉面對黛玉的一言一行,足以側(cè)面突出黛玉審美意義上的“非凡”之處。
黛玉早期被世人稱作“孤高自許”“敏感多疑”“尖酸刻薄”等多重叛逆的性格,無不與其從貴千金到寄人籬下的孤女的身份演變有關(guān)。雖然她是老太太極寵愛的姑娘,但畢竟是作為家道中落后的無奈寄居者,從細節(jié)來琢磨也難免處于被動地位。例如,第三十五回中“荷葉羹”一事,按理來說正是適宜黛玉食用之物,可巧在端送給寶玉時偏忘了順道捎給黛玉一份兒。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細節(jié)暗地里表明了眾人對黛玉認知一致為刻薄、小性兒,如湘云“專挑人的不好”,王夫人“素日是個有心的”,寶釵“素昔猜忌,好弄小性兒”等感受明里暗里地給黛玉烙上了“易得罪”的印子。這樣一來,黛玉個性潛移默化地被認可為眾人眼里的樣子。更有多處情節(jié)描寫眾人調(diào)侃取笑黛玉也加深了黛玉形象的另類性,如王熙鳳說,“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將戲子與黛玉相比,另有史湘云說“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贊釵貶黛之言,無不暗藏機鋒,將黛玉形象毀滅化。這類情形比比皆是,即使黛玉本非如此個性,也硬生生地被賦予了眾人口中的這些特點,這也是黛玉悲劇性設定的一部分。然而,正是特殊的經(jīng)歷造就了她特殊的個性與精神覺醒,在鐘鳴鼎食的富貴之家,正是她最早敏感地察覺到落寞、衰敗的氛圍,這既是曹雪芹對其精神凝注的一個焦點,也是黛玉個性詩意美的體現(xiàn)。再有最為典型的“黛玉葬花”一幕,黛玉所吟《葬花吟》,凝聚著血淚怨怒,通過豐富奇特的想象,將花擬人,營造出凄清暗淡的畫面,飽含著濃烈的憂傷和詩意的激情,表達了她在參與了無數(shù)愛恨生死之事后對自身存在的不安體驗和對人生歸處的迷茫;將人物命運、思想、情感融進景物描繪中,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整首詩正是黛玉生命理念和人生價值的寫照,字字血淚,如泣如訴,把黛玉的悲劇人生及賈府的悲劇命運寫得如真如幻。在《紅樓夢》第七十六回,獨寫了寄居賈府的兩個孤女林黛玉與史湘云躲到凹晶館聯(lián)詩。黛玉面對賈府今時不同往日的凄涼景象,不免得傷感起來,她的一句“冷月葬花魂”雖是絕妙好句,但到底是太悲涼了,此刻的“寒塘鶴影”之景更增添了一分蕭肅。黛玉倚欄的身影顯得無比落寞,好一番孤凄的詩意境地。
再說黛玉幽怨氣質(zhì)中的叛逆精神。且不說《葬花吟》中“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倔強個性,黛玉在生活中無不展露出叛逆?zhèn)€性,從其伶牙俐齒、時時冷笑的描寫中,作者已有意地將桀驁不馴、目下無塵、貴族情調(diào)等特有色彩涂抹到黛玉的主導性格中。《紅樓夢》第七回,周瑞家的分送十二朵宮花,黛玉得知自己是最后一個分到花的時候,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边@一反應,表面上體現(xiàn)了黛玉故意得罪人,卻暗中設置了她自恃清高的叛逆精神。其后,無論是黛玉為維護寶玉怒罵婆子一幕,還是尖牙利嘴諷刺別人,都形象生動地映照了她獨有的反抗精神。黛玉的清高又從一向冷若冰霜的妙玉身上反面襯托出來:由妙玉請黛玉吃茶時對黛玉的獨特好感可見黛玉的不同凡響,通過“太高”“過潔”之人襯出黛玉有別于眾人的個性。正是黛玉獨特的叛逆精神使得妙玉得到同類相吸的歸宿感,萬人不入她目,唯獨黛玉是偏愛,可見黛玉人格之“可愛”。這種反叛精神在《紅樓夢》第九十七回達到高峰,在得知寶玉和寶釵訂婚的消息后,黛玉一病不起,臨死前,掙扎著在臥榻邊,狠命撕那寶玉送的舊帕和寫有詩文的絹子,又叫雪雁點燈籠上火盆,黛玉將絹子撂在火上,雪雁急忙揀出搶救時,絹子已燒得所余無幾了,之后黛玉便含淚而逝。書中提到的太虛幻境,也是警示天機和黛玉悲劇命運的隱含之處。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提到寶玉在秦氏屋中休憩之時誤入太虛幻境,初聞“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曹雪芹《春夢歌》)。又警幻仙姑受寧、榮二公亡靈之托,將寶玉引來“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暗示大觀園中眾兒女終將如春夢、飛花一般消失殆盡,而黛玉作為這一段風流公案的始作俑者當然逃脫不了悲劇命運。在“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曹雪芹《薄命司》)中,“皆自惹”正是指黛玉的悲劇因她自己而起,黛玉就是自己的系鈴人?!都t樓夢》第一回,僧人說黛玉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為報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而下凡,報恩的方式就是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都還他,由此為黛玉的香消玉殞提供了適當?shù)睦碛?。既然黛玉為流淚而生,自然淚盡而亡,這就決定了黛玉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形象,注定她是一個悲愁加身的傷心人。
從教化的角度看,開明的家庭文風促使了黛玉自我意識的覺醒,讓這個在舊時代“德、才、色”三者兼?zhèn)涞男缕鹋佑辛俗杂砂l(fā)揮的機會,這是一種幸運,但同時也加劇了悲劇的發(fā)生。這些難得的意識覺醒更加劇了黛玉人生的悲劇性。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正是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寫照。黛玉的叛逆?zhèn)€性也是對封建時代壓迫自身命運的極力反抗,熱烈的反叛精神和詩意靈魂在香消玉殞之時達到藝術(shù)的巔峰?!镑煊裰馈毕笳髦饨ㄖ刃蚝唾Z府輝煌的土崩瓦解,昔日的熱鬧仿佛都隨著黛玉生命的消逝而散去了,留給讀者的只剩對美人悲劇人生無盡的嘆惋,以及對即將到來的賈府的悲劇命運的悵惘了。
“圓形人物”之所以為圓形的特點就在于她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迎合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動和內(nèi)涵的深入而發(fā)生著微妙卻重要的變化。黛玉是有尖酸之下的“可愛之處”的,也許正是因為她不是徹頭徹尾的“壞人”,才使得她的人物形象更加飽滿;正因為有了這些獨到的“可愛之處”,讀者也許能夠理解她古怪性子的養(yǎng)成緣由,以至黛玉之死時,觀者也不再只是怨恨鄙視她的“孤高狹隘”,反而更多地心生嘆惋和同情。
她極度敏感卻不失率真。黛玉雖寄身于賈府,卻不懂圓滑處世、適應環(huán)境,仍舊依著自己本真的性子展現(xiàn)喜怒哀樂,想哭想惱全然不藏著掖著,對自己當下的真實情感毫不掩飾;而后諸多事件又體現(xiàn)了雖然黛玉易與人生隙,但并不與人結(jié)嫌。她的叛逆性格是隨著她的叛逆愛情一同發(fā)展變化的,從最初試探階段的敏感任性階段,演變到寶玉贈絹定情為黛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魂魄中注入了一絲活力,她往日的猜忌和焦躁一下子煙消云散了。有了寶玉的真情支撐,她在競爭對手寶釵的面前說話口氣也大了許多:“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黛玉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她的待人接物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在寶釵送來燕窩后竟然不同往日的陰陽怪氣,反而真誠反思起自己往日的多心與刻薄來。她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痹谄渌虑楹腿松砩?,黛玉的態(tài)度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溫和,甚至在其個性中增添了不少善解人意、明事理的質(zhì)素。在經(jīng)歷了賈府諸多變故后,且承受了愛情破滅的失意而轉(zhuǎn)向幽怨、憤恨,最終她只能通過“焚絹”來表現(xiàn)自己心如死灰般的決絕之情。這是對封建當權(quán)者的激烈抗議,對骯臟人世的詛咒。
總而言之,曹雪芹以其的獨特觀點,描繪了一個既柔弱又叛逆的美麗林黛玉的靈性意象。她這短暫的一生心靈純真、洗凈。她出身于封建世家,這既是典型女性的一生,也是封建時代女性的一生,是悲劇,也是美。林黛玉的形象立體而多元,充滿了詩情畫意,代表著理想的化身。林黛玉美在她的才華,她的精神,她的悲劇女性形象具有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美學價值。
由此看來,對林黛玉形象的把握真真是有難度,對她獨特的個性與詩意靈魂的觀照也是言不盡意,難以述說得淋漓盡致。好在她轟轟烈烈的熱情燃燒起了封建時代的烈火,盡情散發(fā)出最后的熱與光亮,真是可悲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