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男
《河的第三條岸》是巴西作家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的一篇短篇小說。該小說用幾千字敘述了一位父親一日找人做了條小船,終日在家門口的一條大河上漂蕩,再也不下船的故事。小說雖看似講述一個荒誕的行為,卻以其精妙的布局、凝練的語言、深刻的思想跨越了時代的局限,流傳至今,成為經(jīng)典。其中,文本的開放性成了小說最大的魅力所在。
通讀整篇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文本的主要吸引點在以下兩處:第一,“河的第三條岸”指的是什么,作者為何選取“河”這個意象。第二,父親為何做了如此行為,他這樣做的理由是什么。有趣的是,即使閱讀完文本的最后一個字,作者也沒有直接對這些問題作一個解釋。作者的這種處理方式,并非故弄玄虛,而是在留下懸念的同時,給予文本充分的闡釋空間,讓讀者對其主題進行追問。這恰恰是該小說存在的邏輯,也是它的開放性所在的意義。所謂“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這又何嘗不是羅薩的高明之處?
一、父親形象與父子關系
父親,是小說里的核心人物,讀懂了父親的形象,便可理解他的行為動機,從而可知父親所追尋的“河的第三條岸”到底是什么。文本中,父親的形象并非一成不變,它有一個發(fā)展變化的軌跡,同時也伴隨著父子關系的改變。
小說開篇用“盡職”“本分”“坦白”三個詞形容父親,在父親的生活圈子里,他們是這樣看待父親的,而且父親并非長大后變成如此,而是“他從小就這樣”。在“我”看來,“他并不比誰更愉快或更煩惱”。由此可見,無論是在社交圈還是在家庭中,父親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但是,“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唯一稱得上有些不同的地方—“也許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沉默寡言”這一點唯一異于常人的地方,或許就是父親最終作出“漂在河上遠離陸地”這個選擇的原因;而“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也為后文“我”與父親之間的心靈牽絆打下了基礎。同時,父親的沉默寡言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他喜歡思考且內(nèi)心孤獨。此外,小說開頭用一句話勾勒出母親的形象—“是母親,而不是父親,在掌管著我們家”。結合對父親的評價“盡職”來看,這似乎有些矛盾。在家庭生活中,父親顯然沒有與母親共同管理這個家,這與父親的沉默寡言有關嗎?父親是否對現(xiàn)有生活不滿?這些經(jīng)由文本細讀后會自然地引發(fā)讀者的疑問與聯(lián)想,同時為后文父親的出走進行了鋪墊。另外,開頭還交代了這一家人的構成—父親、母親、姐姐、哥哥和“我”。由此可見,小說開頭第一段用寥寥幾句勾勒出父親最初的形象,同時埋下了諸多伏筆—父親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有著家庭的普通人”。
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父親委托他人造船。父親對船嚴格的要求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但他突然選擇拋下家庭而在河上漂蕩的行為,對一個傳統(tǒng)家庭而言無疑是一顆重磅炸彈。他既不向母親解釋自己為何托人造船,又不會為船的到來而感到興奮,他只是在普通的一天神色如常地跟大家道別后就徹底離開了。父親從在大河上漂蕩開始就拒絕與他人交流,“他從不搭理任何人”,行為也表現(xiàn)得不再關心家人,集中表現(xiàn)在姐姐生下孩子后,全家人在河邊等待父親出現(xiàn),而父親最終沒有露面。父親的這種行為,成了當時的奇談,“從未發(fā)生過,也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卻發(fā)生了”,這種不被大家理解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也背棄了家庭。由于父親的離開,家里的活計全落在了母親身上,“母親叫來她的兄弟,幫助做農(nóng)活和買賣”,除此之外,母親還獨自承擔了照顧兒女的責任,“請來學校的教師給我們上課”。父親的離開沒有如他人想象般只是暫時的,他長久地在河上漂蕩不僅使全家飽受非議,還讓所有關心他的家人日日思念他,與父親的拒絕交流、看起來不再關心家人相比,“我們從不能不想他”,這些都是父親的離開留下的影響。那么,對于父親自己而言呢?父親自始至終,也在為了這個選擇甘愿忍受困苦,無論是自然條件的惡劣還是物質(zhì)生活的稀缺,這些都是常人或者說“文明人”所不能忍受的,但父親就任憑自己的“生命在廢棄和空寂中流逝”。父親,成了一個常人眼中的“瘋子”形象?!皫缀趺總€人都認為(雖然沒有人說出來過)我父親瘋了”,父親的這種舉動,在世俗看來是不被理解的,母親的形象,與父親對比,恰恰說明了父親的瘋癲。母親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一名再正常不過的婦女,她會因父親離開而放狠話,會為父親的行為感到羞辱,但也會暗自縱容“我”去給父親送吃的,會為了讓父親回來請牧師,“說他有責任停止這種不敬神的頑固行為”(此處也暗示父親已不再信神,即當時依托著眾人信仰的神在父親這里已然崩塌失效了),也會寄希望于讓士兵嚇唬父親(此舉的失敗暗示著父親已不懼世俗中的權威)。小說中的母親因父親的離開而承擔了更多的家庭和社會責任,但她的舉止證實了她對父親并非全然是恨,“她懷有許多不曾流露的情感”,這種對比構成的張力,除了讓父親看起來是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不負責任的人,更加讓讀者渴望深究父親的“瘋”是為何。從表面來看,父親離經(jīng)叛道,但他同時忍受著這樣做的代價,這種代價非常人可忍受,“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夠忍受那種困苦”,唯有一種解釋,即父親所追求的不是世俗意義和物質(zhì)世界的東西,他追求的是某種形而上的精神上的某物—自由。而在當時,這種“精神上的某物”實際上早已有一個呈現(xiàn)—神學、宗教,體現(xiàn)在文中母親請牧師,但父親顯然不屬于這一類人。他拒絕交流,拒絕社交,實則拒絕了這個文明世界;他不關心家人,實則壓制了身為人類的天性—情感;他在以一種極端的乃至自我折磨的方式追求那個“形而上”的東西。他對現(xiàn)實世界失望了,現(xiàn)實世界也隨著他的漂蕩將他拋棄了(他像一條棄船)。
小說最后,父親以一個“異世界的人”的形象結束,“因為他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人”,這是從“我”的角度看父親的,其實也是現(xiàn)實世界看父親的視角。父親的種種“瘋子”行為,最終給他帶來了什么?只有隔絕,只剩距離,滿滿悲哀。父親還活著,但對于此世界而言,他已離開,這是父親自己的選擇,也是該選擇所帶來的必然結果。
那么,父親算是成功了嗎?
顯然,沒有。
這一點,從文中父子關系的變化即可摸出蹤跡?!八麥厝岬乜粗遥疽馕腋黄鸪鋈ァ?,“我每天偷了食物帶給他”,“我覺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親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只剩我一個人留了下來”(時代變遷,親人離開),“我不該這樣,我本該沉默”?!白映懈笜I(yè)”向來是人類的集體潛意識,文本也利用了這一點。文中的小兒子是一堆人中、世俗世界里唯一好像懂得些父親的人(哥哥僅出現(xiàn)兩次,說明哥哥早已是世俗中人),但父子關系隨著文本的深入逐漸疏遠。最終,小兒子在徘徊中進行了選擇,投向了世俗世界,同時代表著父親對小兒子期待的落空,表明了父親的徹底失敗。父親從小說的開頭到結尾,身上都充斥著濃濃的孤獨氣息。他最初的沉默寡言,他決定漂蕩后的拒絕交流,他在小兒子沖他呼喊要代替他上船時終于舉起的手臂,以及他最后的消失,父親身在此世俗世界中卻倍感孤寂,沒有人真正地理解他,他只能孤獨地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尋求解脫與自由。從整體看來,父親實際上是一個“殉道者”的形象。他以極端的行為追求自由,最終被現(xiàn)實世界拋棄、飽受摧殘、求索不得,充滿濃濃的荒誕氣息與悲劇色彩。
二、“河的第三條岸”
“河的第三條岸”表面上指父親在河上漂蕩的這種求索行為,實際上代表著父親想要追求的精神世界—自由。父親以尋找河的第三條岸這樣的方式尋求自由,最終失敗。實際上,這一份失敗,一切都有跡可循。
作者選取“河”這個意象,肯定不是因為“我”家附近有條河,而是因為選取了“河”,所以家附近才有河。那么,作者選取“河”這個意象的良苦用心在哪兒呢?對父親自我折磨式地尋求自由的方式,作者需要尋找一個載體進行呈現(xiàn)。在家門口設置一條“河”,讓父親終日在上面漂蕩,父親“不下地”的行為即可代表他與現(xiàn)實世界的隔絕;同時,他在家門口來回漂蕩更能給文中的其他人,乃至讀者帶來強烈的畫面沖擊感。一個人在河上自我漂蕩、自我放逐,對面卻是一群仍在過著傳統(tǒng)生活的人,“河”變成了一道“楚河漢界”,也是父親在現(xiàn)實世界掙扎后能作出的唯一選擇,在某種程度上,“河”成了他的“自留地”。
然而,恰如我們所知,“河的第三條岸”是不存在的,無論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河,還是虛擬意義上的,都只有兩岸。父親對它追求的失敗,都明晃晃地告訴了我們事實—此路行不通。這也是作者對此種追求自由的方式的態(tài)度。
因而,文中很多地方都在暗示,暗示父親會失敗。除了最明顯的父子關系的變化,還有一些細微之處可嗅到失敗的味道。比如,父親擺明了是想與現(xiàn)實世界劃清界限,他不交流、不溝通,不在姐姐生孩子全家看望時出現(xiàn)。那么,他為何非要選在家附近的這條河上漂來漂去?世上的河有千萬條,選這條恰恰說明了不管父親下了多大的決心想與此世界隔斷,也在潛意識中存有情感。這正是作者的良苦用心。人之所以為人,就因為人有情感,又何必非要與之相抗,互損互傷?父親注定失敗,注定充滿悲劇色彩。
那么,父親為何失敗?不是指文中細細體察可看出的失敗痕跡,而是指追求“河的第三條岸”的這種尋求自由的方式為何失?。煌瑫r也是作者為什么對這種尋求自由的方式持悲壯書寫、悲觀態(tài)度。
究其根本,還是因為這種方式本身即錯了。根兒錯了,又何談開出自由之果?“大河,總是不間斷地更新自己。大河總是這樣?!痹谶@繁世中,似乎只有大河、只有自然,可得無干無擾的自由。父親去了河上,隨之漂蕩,“白天黑夜,風中雨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似要與人類世界隔絕,徹底融入自然。所以,他拒絕了神,拒絕了宗教—父親已看清宗教只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信念寄托?!吧系垡阉馈卑?,所以他轉(zhuǎn)向自然,即第三條岸,可他沒看清。自然的自由,本就是一種無意識的自由,父親既為人,擁有意識與情感,追求的永遠只能是一種有意識的自由;用壓抑天性的方式追求不屬于自己的自由,何其荒謬。這一點,也是作者透過父親這個形象想要傳達的態(tài)度。
作者雖然認為這種尋求自由的方式是錯的,但他采取了一種悲壯書寫的態(tài)度,而非批判的態(tài)度。“沒有人說別人瘋了,因為沒有人瘋,或者每個人都可能瘋了。”在常人眼中,父親瘋了;在父親眼中,這個世界瘋了。那在我們眼中呢?“當我死的時候,我要別人把我裝在一只小船里,順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河……”小說里,“我”最終背棄了父親奔向世俗,但結尾處,這句話的出現(xiàn),不僅是對父親的致敬,還是一次補救?!拔摇钡男蜗?,實際上代表著生活在世俗世界卻有些覺醒又苦苦掙扎的不知如何存在的一群人。作者認為,這些人如“我”般最后選擇退縮是無可厚非的,但作者同時在結尾這一句話里寄予了希望。如今看來,作者的這份希望是值得的。這篇小說流傳了下來,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
在《開放的作品》一書中,安伯托·艾柯向我們講述了作品具有開放性的幾個條件,即信息多義、信息模糊、信息不確定等。在筆者看來,這些都是一個作品彰顯開放性的手段或形式,如《河的第三條岸》里明顯的象征。一個作品,倘若使其具有“開放性”的本質(zhì),筆者認為是其思想,思想才是作品的靈魂?!逗拥牡谌龡l岸》正是具備了足夠深且看起來不易理解的思想內(nèi)涵,才真正具備了“開放性”,這份思想內(nèi)涵抓住了人類生存的共有困境,才擁有了“超越性”。
最后,關于如何實現(xiàn)有意識的自由,小說作者沒有提及,但受其影響,筆者有一些淺薄思考。既生而為人,便不再妄求如自然般的無意識自由;既生而為人,便坦然接受人類有限性與世界無限性的矛盾;既生而為人,便好好做個人。我們有情感、有思想、有主體性,誠然,世界上有我們“打不破”的東西,但不必因為“打不破”的東西有99.9%就徹底失望,陷入消解中心論,即使只有0.1%的可控在我們手中,也要暢快地做一次“逍遙游”?;蛟S,這種既真正接受自己,又真正接受世界,卻仍在發(fā)揮人類樂觀精神與主體性意識,按自己的方式在這世界游一遭的行為,便是所謂的人類的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