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湘云
張愛玲和王安憶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上頗有影響力的兩位女作家,她們都生長在上海,深得上海的熏染。兩人的都市小說大多立足于上海,并以不同的視角和敘述空間對城市中的人物展開書寫,尤其著重描寫女性生存境遇和命運。細讀比較后不難發(fā)現(xiàn),兩人雖同為女性,同樣生長在上海,但兩人的作品各有特點,對上海社會敘述、情感體驗、生活感悟都有不同的視角和立場。本文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和王安憶的《長恨歌》兩部作品進行比較,了解兩人對都市空間不同的敘述角度、主題創(chuàng)作風格和對人物生存命運的書寫。
一、都市敘述視角不同
(一)以書寫者視角展現(xiàn)上海的傳統(tǒng)性
張愛玲看到了上海社會的傳統(tǒng)性,是上海都市的書寫者。她沒有刻意去塑造上海形象,只是借助上海這一獨特的環(huán)境為背景環(huán)境來表現(xiàn)她的舊人、舊事、傳奇。從眾多文學作品中不難看出,張愛玲和上海這個城市的血肉關系最為深厚,最能透出這個城市的氣氛和靈魂。
在眾多以上海為城市主體進行創(chuàng)作的“海派文學”中,作家們對上海的描寫大多是充滿光怪陸離與西方現(xiàn)代因素影響下的“新大陸”,這些作家過渡性地描寫都市,展示當時大都市上海的生活百態(tài)。張愛玲筆下的上海卻有著傳統(tǒng)市井味兒和現(xiàn)代人的孤獨感,她看到了上海傳統(tǒng)的一面,描述的是溫情的老上海形象。
在《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因傳統(tǒng)世家婚姻失敗后一直居住在娘家白公館中。一方面,作品開頭非常細致地描寫了白公館內(nèi)的人物矛盾沖突場景,展現(xiàn)了舊式家庭在那個時代的生存困境及家族成員之間因利益經(jīng)濟糾紛而產(chǎn)生的種種矛盾,立體化、形象化地描繪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社會;另一方面,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到了“我發(fā)現(xiàn)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提到“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張愛玲作品的中心是展現(xiàn)人生穩(wěn)定性的一面,她以靜止時間和平穩(wěn)的視角在敘述,時代和社會的動蕩對人物看似好像沒有太大影響。張愛玲著重敘述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發(fā)展及日常生活記憶,消磨了時間和社會戰(zhàn)爭局勢動蕩而帶來的破壞,好像將時代從故事中分離一樣,只對個人命運進行書寫而靜止了時間,將社會動蕩局勢隔離于個人命運之外。
(二)以尋找者視角為上海立象
王安憶對上海的敘述不同于張愛玲那樣具有傳統(tǒng)性,她是以人表現(xiàn)上海的變動,刻意地為上海這座城立象,側(cè)重對城市瑣碎平凡和細膩性書寫。在《紀實和虛構(gòu)》中,王安憶說:“這外鄉(xiāng)人其實有一部分是我,在這城市的外來人之感幾乎全來自于我本人。他走在人頭濟濟的街上,卻備感孤獨的心情也是我的?!蓖醢矐浿匦禄氐缴虾r,這個城市對她來說是模糊的和陌生的:她自己對于上海來說是異鄉(xiāng)人,而她本身感覺到對上海的陌生感和疏離感讓她將自己視作上海的觀察者和尋找者,從而影響了她在城市文學作品中對上海敘述空間的獨特視角。
《長恨歌》正是王安憶對上海一種新的發(fā)現(xiàn)。她借助王琦瑤這個女性形象的一生完成了對上海的書寫。作品中,城市隨著王琦瑤的經(jīng)歷和命運展現(xiàn)在眼前。作者通過三段歷史時空敘述王琦瑤的命運變化,上海這座城市也在人物經(jīng)歷中呈現(xiàn)出新的形象。無論是競選“上海三小姐”,還是搬進上海平安里,上海這座城市的形象隨著王琦瑤人生變化不斷改變著。鴿子、閨閣、流言、弄堂是作者根據(jù)觀察在作品中描述出的上海敘述空間里的意象,弄堂是一個相對隱秘的地方,也是流言滋生的場所,而流言正是這個弄堂的實質(zhì),也展現(xiàn)出了弄堂里人們基本的生活方式。王安憶將上海的弄堂和閨閣描畫得精細微妙,從弄堂的陰暗寫起,接著進一步縮小空間到閨閣,上海的閨閣隱秘得如此之深,但它距離海上的浮華只有一步之遙,這才是弄堂的魅力之處。正是王安憶以尋找者的視角來書寫上海,因此在作品中敘述時間呈現(xiàn)流動性,將宏大的歷史與人物個體經(jīng)驗相融合來體現(xiàn)時代變遷。
張愛玲是以書寫者和親歷者的視角對舊上海進行描寫的,展現(xiàn)其傳統(tǒng)性的一面;而王安憶是以真實細膩的筆觸從尋找者的角度為上海這座城市立象,反映城市變遷,尋找世俗市井生活下溫情的一面,她們都深受上海這座城市的影響與熏陶。張愛玲能從理性角度去冷靜闡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上海圖景,王安憶更多的是深情融入其中,繼續(xù)書寫著上海故事。
二、女性生存空間及命運的書寫
張愛玲和王安憶都把城市比作女性,書寫女人和城市的故事。王安憶說,她在《長恨歌》里面“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但事實上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她將女性置于一定的敘述生存空間中來書寫女性命運,《長恨歌》中的王琦瑤和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有相似之處。在新思潮影響和思想啟蒙下,她們都試圖擺脫舊式家庭的束縛,走向現(xiàn)代化社會化的大都市中。
(一)封閉空間中的不幸命運
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女性人物大多數(shù)出走是不成功的,她們依然被困在一個封閉性空間中。張愛玲對個體生命中的生存痛苦和困境有著很深的感悟,這也是她對生命悲劇性的理性認識。
張愛玲的筆下描述著一個又一個女性不幸命運的故事?!秲A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在意識到這個家待不得的時候,便離開了舊式家族這個封閉性空間奔向社會。在那之后,她雖獲得了短暫的自由,然而最終婚姻又將她困在了無形的封閉性空間。張愛玲認為,婚姻就是困住女人的枷鎖,白流蘇就成了這個婚姻里的犧牲者,并進入矛盾痛苦的精神壓力中。再者,張愛玲作品中人物的人際關系也是狹窄和封閉的。白流蘇無論是在白公館,還是跟隨范柳原到達香港后的人際關系都是極其簡單的。在香港遭遇轟炸后,白流蘇愴然說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正是因為她對范柳原在經(jīng)濟和精神上的高度依賴才使她在這對關系中是卑微的一方,是要被男人和經(jīng)濟束縛住的,這就注定了她日后命運的孤獨和悲劇性。她所表現(xiàn)出的,是那個時代困境中接受新舊雙重思想影響的女性形象—既承受著舊式家庭內(nèi)部的冷嘲熱諷,又被外界社會的生存困境和冷漠所壓迫,更有著來自女性自身內(nèi)部矛盾的精神負擔。與這種女性的命運相對應,作品的敘述空間一直處于一種舊式家族的封閉空間中,帶有無盡的蒼涼和凝滯之感。
(二)走向社會中的覺醒女性
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其身上所體現(xiàn)的都市女性命運和生存空間則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走出閨閣是她女性意識覺醒的第一步,在這個過程中她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不再去依賴于任何人,成為一個獨立自由的個體;走向社會的她迫于現(xiàn)實社會和生存壓力而奔波,這時候女性覺醒意識就從她身上體現(xiàn)出來。
王琦瑤從一開始走出封閉家庭投入到社會中,傳統(tǒng)家庭對她的壓迫和束縛是相對松弛的。王琦瑤從中學時就離開了家,她不僅是“深閨弄堂”里的女兒,還是“上海淑媛”,是開放空間中的一個獨立個體。餐館、舞場、晚會、鄔橋外婆家、平安里,乃至偌大的上海都市都是她的活動空間。她的王琦瑤已經(jīng)邁過了白流蘇徘徊封閉的時代,在開放性敘述空間中,王琦瑤的命運就不同于張愛玲筆下那些陷于悲觀愛情和人生必然荒涼的女性命運。她在開放性空間中女性的思想和自由并不會受到太大的限制,因此王琦瑤的命運不會像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那樣被婚姻枷鎖所困住。她的愛是沒有任何功利性與算計的,即使懷上了康明遜的孩子也沒有以此為籌碼將男人捆綁在身邊。李主任有錢有名聲,王琦瑤與他的結(jié)合是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雖然王琦瑤最后的結(jié)局是不幸的,但她身上的女性覺醒意識對她的命運有一定的引導作用。
從張愛玲和王安憶塑造的兩個女性人物形象身上不難發(fā)現(xiàn),生存空間對女性的命運形態(tài)有很重要的影響。從張愛玲到王安憶,她們的女性意識都在不斷覺醒,她們漸漸掙脫了男權意識的控制,走出對男人的依附與寄居,變得成熟和強大。張愛玲和王安憶對女性生存和命運做了不同的闡釋,但都體現(xiàn)了她們自覺的女性關懷意識。
三、主題創(chuàng)作風格
(一)張愛玲:失落與悲涼
張愛玲的童年經(jīng)歷是不幸的,她出生在逐漸落寞的封建舊式家庭,從小幼小的心靈就受到創(chuàng)傷。缺失親情的張愛玲又經(jīng)歷了兩段并不美滿的愛情,最終回歸到一個人的世界。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失望,以至于形成孤傲的個性和冷漠態(tài)度。從張愛玲的作品中,我們也能體會出其風格是孤獨、悲涼的,總體是一種悲觀的情調(diào)。
張愛玲的作品彌漫著濃厚的悲劇色彩。無論是扭曲的人性還是破碎的家庭,世態(tài)的冷漠,還是充滿算計的虛假婚姻,在作品中均有體現(xiàn)。作者通過對扭曲人性的描寫進而使那個黑暗腐朽的社會暴露在人們視野之下。張愛玲的作品是無愛的,每個人都活在悲涼的黑暗中。在她看來,男女之間的愛情毫無真情可言,就如她說的:“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蹦信g的愛情只不過是彼此之間的精神游戲,其中又充滿著經(jīng)營算計,如《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與范柳原。白流蘇并不相信愛情,她只是想在自己青春快要散盡時為自己找到一個經(jīng)濟支柱,因此在她遇到有一定經(jīng)濟能力的范柳原后便不惜一切手段進行算計和周旋,并非“純粹為范柳原的鳳儀和魅力所征服……可是內(nèi)中還摻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她跟她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上的安全”。而范柳原也并非寄希望于婚姻。在同白流蘇的愛情游戲中,他一直掌握著主動權,他只是想滿足心靈的空虛和寂寞。最終,“香港的淪陷”成全了這對平凡夫妻,看似圓滿的結(jié)尾中卻另有悲?。喊琢魈K依舊被困在無愛的“圍城”中,被新的婚姻牢籠所束縛,本質(zhì)上這也是愛情和女性婚姻的悲劇。
張愛玲的都市文學作品更偏向于展現(xiàn)社會、人性的扭曲,以及男女之間的愛情悲劇。在她筆下的愛情和婚姻里沒有真正的愛,她認為婚姻是枷鎖和妥協(xié);從文字間我們感受不到來自生活場景的溫情描寫,有的是悲觀和蒼涼情調(diào)在字里行間蔓延。
(二)王安憶:溫情與希望
王安憶的作品,更多蘊含濃厚的生活氣息,她對世俗生活的描述中不像張愛玲那樣彌漫著悲劇色彩,而是充滿溫情與希望??赡苁峭醢矐浵矚g觀察的個性和想改變孤獨的狀態(tài),因此語言更加真實、細膩。王安憶追求的是描寫“家?!敝兴鶐У臏厍?,對生命的尊重和對世俗生活熱愛所帶來的希望。
《長恨歌》中的溫情就是作者對日常的描寫體現(xiàn)出來的,王琦瑤的日常人際交往和生活一日三餐就體現(xiàn)在日常之中:她有自己的圈子,結(jié)識了嚴師母、薩沙等一眾牌友,她們在一起打牌、聊天兒、做飯,這些都體現(xiàn)了日常人與人相處的瑣碎日常。王琦瑤在懷孕時,多年不見的程先生重新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他每天下班后去集市買上新鮮食材陪同王琦瑤做飯,兩人圍爐而坐,爐上燉著雞湯,炒著年糕,這一幅溫馨和諧畫面宛如在描寫一對平凡夫妻的生活,處處透露著“家?!?,從中也可以看出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所在。正是這些“家?!泵鑼懖潘茉炝送蹒庍@個人物。王安憶的作品,更多透露出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對生命的尊重。王琦瑤既是堅強的也是獨立的,因為王琦瑤終究是屬于上海的。她搬到了上海平安里居住,在護士所里靠給病人打針維持生計。在那個思想并不開放包容的年代,她懷上了康明遜的孩子。男人總是靠不住的,康明遜并不想負責任,而王琦瑤毅然決然地將孩子留下來獨自撫養(yǎng)。在危機中,她又憑借著女性的堅韌保護了自己的女兒,生活雖然清苦,但她依然平穩(wěn)地過了下去。
雖然王琦瑤最終的結(jié)局并不圓滿,但通過這個人物形象和作者筆觸,我們能感受到那緩緩流出的溫暖與希望。在上海平安里,人們對王琦瑤這位女士表現(xiàn)出的理解、包容、幫助,透露出人性溫情;王琦瑤本身作為一位覺醒女性,為了生計始終堅強地生活著,她對生命的珍惜、對未來的渴望,都向我們詮釋了希望的意義。
綜上所述,張愛玲和王安憶的作品對都市敘述視角、人物生存空間和女性命運做了不同的闡釋,都體現(xiàn)了她們的女性關懷意識。張愛玲以書寫者的視角注重展現(xiàn)上海的傳統(tǒng)性,從作品中可以了解那個時代女性的生存困境,表現(xiàn)出文化對女性的束縛而釀成的悲劇命運,這正是張愛玲站在客觀和理性的角度對現(xiàn)實社會進行的批判。王安憶則以尋找者的視角對上海進行新的構(gòu)建,她筆下的上海有著歷史變遷的痕跡,也帶著對未來發(fā)展的希望。她以真實細膩的筆觸展現(xiàn)最日常的市井生活和人間溫情,其筆下的女性更有女性覺醒的自覺和堅韌,她將繼續(xù)書寫不同傳奇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