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潔儀
書是有重量的。
一本書,或許還感受不到這種重量,不過是幾百頁印著字的紙合在一起罷了。胳膊一彎,便把它攬在懷中,也就覺得這四四方方的東西能憑空給人加點(diǎn)兒不一樣的氣質(zhì)。但是,四十幾本書的重量,我在小學(xué)時就感受過。
我的語文老師姓莫,齊耳短發(fā),圓臉配上一副大大的黑方框眼鏡顯得更加和藹。不知為何,她指派我做班上專門的圖書管理員。說是圖書管理員,其實(shí)也就是管理教室里面的一個高約一米四的柜子,柜子用來存放每學(xué)期初每個同學(xué)從家里帶來的書,一共四十多本,課余時間供大家借閱。我的工作,就是負(fù)責(zé)把這些書清點(diǎn)登記好再放回去,并且每天放學(xué)后把一些同學(xué)亂放在其他地方的書收起來。十本書是一摞,我面前便堆起了四摞,于我而言就像四座沉甸甸的小山。一摞書彼此親熱地疊起來,最底下的一本書傳遞著上位者的重量,它的四個角就這樣壓在一個孩子的手上,這便是我對書最初的印象—重。
在一個小學(xué)的孩子眼里,這種重量與一個老師任命的職務(wù)掛鉤,很多年以后我明白了這種感覺,它有另一個名字—責(zé)任。然而,或許是職務(wù)之便,這些重量雖然壓在我手上,但也在我手中輕輕被放下、被打開,填滿一個個下午的時光,變成我一個人獨(dú)享的快樂。時至今日,那些仍然鮮活的故事,從沉靜的記憶之海中一個個串聯(lián)著被打撈起來—那個紅頭發(fā)的長著雀斑的女孩兒所在的愛德華王子島的綠山墻,和彼得潘的夢幻島一起成了十二歲的我的夢想之地。另一個小女孩兒,穿著樸素的衣裙,背后是如青煙般蔓延開的碧綠的田野和水洼—書至末頁,青銅常望著蘆蕩的盡頭,遙望葵花回去的那座城市的方向,正如時不時在我腦海中露出一角的《青銅葵花》封面,是我寄居在成人軀殼的幼時靈魂遙望著童年的方向。
書是有味道的。
無論新舊,每一本書都有它自己的味道。若是新書,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端詳它的出版年月,如同抱起一個新生兒親吻他的額頭。有人不喜印刷的味道,但這仍然是一本書對我們發(fā)出的莊嚴(yán)宣告:現(xiàn)在,我來向這個世界說聲“你好”。若是束之高閣的舊書,它們總會用厚重的灰塵把自己包裹起來。我曾尋得外公書房中的一本詩集,其定價不過幾毛錢,且灰塵嗆人;但那涌動在空氣中的油墨味卻不緊不慢地勾出我閱讀的欲望,進(jìn)而如母親溫暖的手撫摸著我的背,安撫著原本躁動不安的心。
目光所及之處,不過寥寥白紙黑字,卻無時不刺激著我的口鼻?!笆V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讀到這樣的詩句,不免又想起“桃花流水鱖魚肥”,還有那螃蟹—“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如果恰逢端午,便回到了汪曾祺筆下的高郵的鴨蛋,“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盡管未曾踏入過那片土地,卻不會減少我對高郵鴨蛋的遐想半分。此時,或許還只是淺淺地勾勒出一個輪廓,但我知道,有些什么即將要呼之欲出。再度相會紅樓之夢,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情節(jié)中,那些穿插著的、不經(jīng)意提及的美食佳肴,則牽動著我每一次翻頁的呼吸?!岸垢ぐ印薄疤钦羲掷摇薄皸椖囵W的山藥糕”“奶油松瓤卷酥”“綠畦香稻粳米飯”……單就讀一遍名字,便忍不住吞咽幾次,更不必說那讓劉姥姥嘆為觀止的茄鲞,然“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最終還是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jié)局,先前百般美味變成無法言說的苦澀縈繞在心頭。原來精致的美食也不過是包裹著悲劇的一層外衣罷了,恰如許三觀生日那天用嘴“炒”出的一道道想象中的“菜”—給一樂做的全肥的紅燒肉、給許玉蘭做的一條清燉鯽魚、給自己做的爆炒豬肝,還要斟上二兩黃酒,但實(shí)際上,那天沒有任何菜,只有放了糖的玉米粥。
書是有靈魂的。
若有一位穿著旗袍,化著姣好的港風(fēng)妝容,氣質(zhì)獨(dú)特的妙齡女郎,她也許是曾經(jīng)想要很多很多的愛,但一步步走向墮落而感嘆“去日苦多”的姜喜寶,又或許是陷于無垠的“愛情迷宮”苦苦掙扎的白流蘇。人物的一個側(cè)面,亦是書的靈魂切片,它并非日日盤旋于你頭頂?shù)乃阑觎`,而是悄然潛伏在每一個你合上書的瞬間,在意想不到的時刻決絕地迸發(fā)。以閱讀為無形的支撐,架起的便是書的靈魂與現(xiàn)實(shí)生活之間的橋梁,它或許是前人的靈光一閃,或許是作者的心血浸染,但我想,這不僅是一個人所能體會到的情感,還是千千萬萬人共同的樸素的卻又如此生動的愿景,因而凝成經(jīng)久不變的靈魂。
高中時便開始用電子閱讀器,kindle里裝著各種雜七雜八的短篇、長篇還有大部頭,寫完作業(yè)的晚自習(xí)和回家坐車的漫漫長途便是那時唯一能夠與它親密的時光。我記得第一次完整讀完《活著》的那個晚上,“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讀來似平淡無奇。然而,這句話我一直記得直到今時,在父親重病住院的消息從手機(jī)的另一端傳來之時,那也是一個普通的晚上。或許樹梢上掛著月亮,或許它在云層后面,或許那天根本就沒有月亮,但我模模糊糊地明白,我心里那一條通往生死的路,上面不知何時也撒滿了鹽。
我仍記得在226路公交車上坐在右側(cè)靠窗的第二排位置,在火紅的霞光吞噬完最后一片天空的時候,也剛剛好翻到了《明朝那些事兒》的最后一頁,明明是到崇禎就不得不完結(jié)的歷史,當(dāng)年明月卻又在最后的最后講了徐宏祖,也就是徐霞客的故事。若是這個故事更加偏執(zhí)瘋狂一點(diǎn)兒,便成了另一種程度上的《月亮與六便士》的思特里克蘭德,為什么不考取功名做官要去游歷天下?為什么放棄大好的工作只是為了根本沒有天賦的畫畫?此時是書在拷問著我,這樣有意義嗎?然而,也是書里蘊(yùn)藏著的靈魂在回答我:“漢代的張騫、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們都曾游歷天下,然而,他們都是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我只是個平民,沒有受命,只是穿著布衣,拿著拐杖,穿著草鞋,憑借自己,游歷天下,故雖死,無憾?!笨缭焦沤?,貫通中外,有時候也許只是為了告訴你,因為山就在那里,因為那就是意義。
書,過去是薄薄的幾張紙和厚厚的一層殼,現(xiàn)在,在過去所熟悉的載體之外,也變成了一個個儲存在電子屏幕的方塊字。它的氣味、重量和靈魂,或許一直都被束縛在某個容器當(dāng)中,直到找到這把以“閱讀”為名的鑰匙將它開啟,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shí)被囚禁的是棲居在這具肉身的無知的我。我曾以為,我擁有廣袤的天地,但其實(shí)那真正的主宰,是即使處在方寸果殼之中,也擁有無限空間延伸的王者—那本等待著你去翻開、尚未落滿塵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