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味鄱陽湖

胡新波

鄱陽湖是中國第一大淡水湖，位于江西省北部，是各類湖鮮的故鄉(xiāng)，也是我的故鄉(xiāng)?？可匠陨?，靠水吃水，鄱陽湖對她的子女慷慨大方：春天是清香的藜蒿和脆口的溪豆；夏天是甘甜的蓮藕和肥美的田螺；秋天是粉糯的菱角和風(fēng)味獨特的螃蟹；冬天是營養(yǎng)豐富的銀魚和清涼爽口的荸薺。生長時序不一，吃法和味道自是不一。

鄱陽湖附近的水鄉(xiāng)，百步一池、半里一塘。野菱角扎根于河邊的濕地，在水邊悄然播種又悄然生長。它的白色花兒不像荷花般碩大鮮艷，只是零星、怯生生地開著。

“菱角何纖纖，菱葉何田田?！背酥鴮挷贿^一米的小船，我在船頭，好友金甲在船尾。因水不深，金甲手上撐著一支長長的竹竿，穿過羽毛狀的菱葉，竹竿輕輕一挑，輕松地將野菱角連葉帶藤一起撈上船。采菱也叫“翻菱”，我把藤蔓翻個身子，入眼是一串大小不一、有紅有紫的菱角。摘下狀若元寶的菱角后，我將藤蔓隨意拋灑在船后的尾浪中，水里頓時泛起層層漣漪。

金甲高中畢業(yè)后去省城務(wù)工，學(xué)了維修家電的手藝。現(xiàn)在家鄉(xiāng)建設(shè)得越來越好，他也回到老家，開個維修小店，養(yǎng)養(yǎng)螃蟹、種種辣椒。晚風(fēng)撕去霧靄一角，船頭堆著小山般的紅綠菱角，該回家了。

菱角又名水栗、菱實、沙角，熟果上有四個角，堅如鋼針。袁枚在《隨園食單》中說：煨鮮菱，加點新栗或白果，這是最好的；不然，加糖亦可，不過口味不如前者。除了生吃，經(jīng)過蒸煮后的菱角糯糯粉粉，更能激起人們的食欲。菱角的油亮外表經(jīng)過開水的洗禮蛻變成暗紫或棕黃，香氣撲鼻。我和金甲圍坐在八仙桌上聊天，在孩子們期待的眼神中，菱角的溫度在逐漸轉(zhuǎn)涼。

對付菱角，孩子們的辦法可多了?？梢韵劝鸭饨顷啵盟磧艉笾苯臃湃肟谥?，大門牙一磕，果肉就滑進了嘴里，菱肉冰涼脆甜。當(dāng)然，吃上幾個就會讓滿嘴滿牙都黑不溜秋，惹人發(fā)笑。聰明的小孩還會將咬成兩半的菱角對著一敲，藏在菱角上的肉也就掉出來了。

小時候，母親也會將菱角和其他菜肴一起燒煮，有時菱角燒魚湯，有時菱角炒青椒，有時菱角燉排骨。印象最深的是母親把菱角曬干磨成粉，來不及做早餐時便用開水沖泡飲食。在有客人來的情況下，母親會將菱角粉、糯米粉兌上涼白開，加上白糖攪拌均勻后放進蒸籠，切塊后就是成形的菱粉糕，著實美味。

春華秋實，菱角是“水上莊稼”，它們在水中繁衍生息，被一方水土養(yǎng)育，也反哺一方鄉(xiāng)人。

有水的地方就有魚，但不是每個地方都有銀魚。我小時候就愛吃銀魚，但因為價格昂貴，記憶中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吃得上。幾日前，母親郵寄來一些新鮮冷凍的銀魚，拆開包裝，淡淡魚香穿透時光、沁人心脾。

比起司空見慣的青草鯽鯉，銀魚要稀有得多。因?qū)λ|(zhì)要求高，鄱陽湖也就部分水域適合養(yǎng)殖銀魚。銀魚在春夏之際產(chǎn)卵，人們在夏秋之際捕撈。成熟后的銀魚約一指長，玲瓏剔透身似銀、不見腸骨肉鮮嫩。離開水體后銀魚會很快失去生命，故而漁民多將其曬干后冷凍出售。

銀魚高蛋白質(zhì)含量高，脂肪含量低，營養(yǎng)價值豐富，且無鱗無骨做起來簡單，吃起來方便，深受大家喜愛。小時候最開心的便是在除夕前幾天，母親帶著我和姐姐去干貨市場買年貨。我們每次必買的是兩斤凍銀魚。這銀魚挑起來也有講究，魚身子泛黃說明不夠新鮮。母親多是在魚柜前挑三揀四許久，在店老板忍無可忍下，才悻悻收手。隨即付錢后，母親左手拎著大包小包，右手一揮，像個領(lǐng)兵的將士，帶著我們奔赴下一個“戰(zhàn)場”。

凍銀魚泡上溫開水后，母親把菜刀在石頭上磨幾下，隨即快速切起了藕段。在藕絲成形后，母親開始用一長一短的筷子打起了蛋液。雞蛋打好后，母親將涼白開倒入蛋液中，攪拌均勻便端至燒紅的煤炭爐上。另一邊，鐵鍋開始熱烈地與銀魚、藕絲相遇，兩類河鮮肝膽相照、不分彼此。末了，母親沒忘灑一些銀魚到蛋羹中，短短時間，藕絲銀魚和銀魚蛋羹兩道知名河鮮出鍋。母親做菜的這一幕，我至今難以忘卻。

上中學(xué)時，因我個子矮身子瘦，母親不知聽誰說銀魚吃多了能長高長壯，但又怕我吃膩，于是天天變著法子給我做銀魚，用青椒炒、用香油炸、用料鹵……

收到銀魚后母親給我打電話，叮囑我要把銀魚放進冰箱里冷凍，但是不能放太久，又說吃銀魚對身體好，可以多給女兒做點。沒一會兒又教起我銀魚的做法，電話那頭的她還是絮絮叨叨，電話這頭的我卻是默默聽著，眸子無來由的濕潤。

銀魚故鄉(xiāng)來，來的不僅僅是銀魚。

秋季，大人們忙著收割中晚稻，或者翻地送肥為下一次播種做好準備。此時天際疏朗曠遠、田埂涼風(fēng)習(xí)習(xí)，孩子們從瓦房溜了出來，在田間地頭留下一串串足印。不用幫忙的時候，孩子們腳底生風(fēng)，到處摸泥鰍釣鱔魚，幸運時還會收獲膠原蛋白豐富的甲魚，而我記憶中最開心的是和表哥阿武在水田溝渠里摸青螺。

個小味鮮的青螺是我的最愛。摸青螺不需要什么手藝，膽大心細、皮糙肉厚足矣。小小的溝渠里，阿武瞧左邊，我顧右邊，四眼齊下，掃蕩而去。青螺一般附著在石塊或水邊的泥土，輕輕一掃，便是三五個“小可愛”到手，當(dāng)然也要留意可能出現(xiàn)的水蛇、螞蟥。最怕的還是龍蝦，一不小心就會被鉗中，紅通通的手指頭可以讓你裝上彈簧，蹦跶好一會兒。那年頭夜宵攤不多，龍蝦遠沒有現(xiàn)在流行，可以說是溝渠里的小霸王了。只是在青螺“嘬嘬嘬”“嘶嘶嘶”的誘惑下，我們的一雙小手義無反顧探向溝渠深處。

回家后青螺不會立馬上桌，要有養(yǎng)螺的環(huán)節(jié)，因生長水質(zhì)較差，青螺體內(nèi)雜質(zhì)污物較多。這時母親往往會把田螺倒在盆里，蓄滿水后點上幾滴菜油，撒上一勺食鹽，一夜涼風(fēng)，秋月無聲。第二天大早我就去看螺，盆子底部遍是青螺吐出的一些泥沙和小螺。阿武家卻不是這種做法，他媽媽往往將一把銹了的菜刀插進螺堆，第二天螺兒就爬上鐵器，盆底滿是泥沙，甚是神奇。

母親為了干凈，往往會將青螺再養(yǎng)上一晚，到第三天才可以上桌。用斜口鉗去螺尾，沖洗后佐以料酒、香料、辣椒高溫蒸煮，收汁爆炒，螺香四溢。青螺可湯可菜，還能和土雞、山藥、蘿卜一起煲湯。

今年春節(jié)，父親去了趟鄱陽湖，置辦了不少魚貨，年夜飯的食材全部來自鄱陽湖。一家人團坐在一盆魚湯邊，大嚼兩塊魚肉，痛飲一口米酒，胃暖腸飽，充實幸福的感覺可以從年頭蕩漾到年尾。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湖鮮是我童年舌尖上的主角。它們離開了生于斯長于斯的鄱陽湖，走向了四面八方，走向人們的味蕾，寬慰了五臟，增添了腰包，讓鄉(xiāng)民過上了熱騰騰、美滋滋的好生活。

編輯|饒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