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沉醉

一

臨近新年的一個夜晚，天冷得出奇。大地凍成巨大的冰坨。風(fēng)橫掃過山野，發(fā)出古老尖銳的聲響。

在魯西南山城的小酒館里，三個散落在天南海北的山東人，偶然間相聚在這里。酒在杯子里滿滿漾著，肉在火上咕咚咕咚作響，菜熱氣騰騰地暖著人的腸胃。一粒漂泊異鄉(xiāng)的種子，回到故土，抖抖風(fēng)塵仆仆的身體，微醺中開始抽枝展葉，迸發(fā)出生命原始的激情。

此刻，我的童年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泰山腳下葳蕤叢生。風(fēng)橫貫千里，從廣袤的內(nèi)蒙古高原上呼嘯而來，帶著掃蕩整個世界的凌厲和狂野。風(fēng)也激蕩著我的身體，并借助狂歡的酒神，攪起萬千波瀾。

酒館外的世界，依然是人們習(xí)以為常的雞零狗碎，抑或醉生夢死。車水馬龍中，欲望裹挾著欲望，人群碰撞著人群。高原上吹來的烈烈大風(fēng)，也未能阻擋摩肩接踵的人們，朝著功名利祿，朝著喧嘩奢靡，在連接生死的大道上狂奔。銀河系中的億萬顆恒星，正穿越十幾萬光年的距離，在夜空中散發(fā)璀璨光芒。這永恒的星空，與我們所居住的星球遙遙相望?；蛟S，四十六億年以來，它們彼此從未改變過這樣深情又互不打擾的對視。只有棲息在這片大地上的人類，以金戈鐵馬的征戰(zhàn)、刀光劍影的廝殺，書寫著殘酷的種族生存史。

我的兄弟姐妹和父母親朋，他們在我已經(jīng)陌生的故鄉(xiāng)，正雞飛狗跳地忙著生活。裹挾了我整個少年時光的急躁與怨怒，爭吵與攻訐，化作頑固的病毒，即便我輾轉(zhuǎn)千里，讀研考博，成為體面的大學(xué)教授，它們也未曾從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當(dāng)我在與故鄉(xiāng)毗鄰的山城里喝酒，那些潛伏幾十年的病毒再一次肆虐。它們穿越百里，抵達(dá)窗外，化作猛虎，在氤氳的熱氣中兇猛地嗅著沉重肉體的氣息。

風(fēng)緊貼著沉睡的大地，呼呼地刮著。夜色包裹住寂靜的星球，萬物在睡夢中發(fā)出神秘的囈語。失眠的人在孤獨(dú)中大睜著眼，一頭雄獅于森林中機(jī)警地一瞥。世界在人與野獸的注視中，微微晃動一下，隨即又沉入浩瀚無邊的夢境。只有風(fēng)，這夜晚的守衛(wèi)者與征服者，刮過五億平方公里的星球，掠過一百三十億光年距離的遙遠(yuǎn)星系，最后，在萬家燈火中尋到熱氣騰騰的一盞，沿著冷颼颼的墻根，好奇地逡巡著。

大胖老板娘扯著煎餅味道的大嗓門，在自家一畝三分地里王者般威風(fēng)地來回穿梭。她還是一頭母獅，隨時準(zhǔn)備伺機(jī)而動，收繳某個食客挑剔的腸胃。年輕白凈的男服務(wù)生利索地在“羊腸小道”間游走，并以一腳跨過整個酒館的豪邁氣勢，源源不斷地輸送著酒肉飯食。年邁的阿姨以緩慢的生命，慢慢擦拭著桌椅，收拾滿地的狼藉，對吃飽喝足后離去的食客，報以沉默的微笑。一簾之隔的廚房里，傳來鍋鏟碰撞的熱烈聲響。滴水的魚肉倒入沸騰的油鍋，瞬間滋滋作響?；鹧嫣蝮轮伒?，以大地?fù)肀f千生命的熱情，喚醒新鮮的食材，散發(fā)誘人清香。這是夜色隱匿下人間的一角，火熱生活的一角。

東北大拌菜、麻汁黃瓜、糖醋花生、丸子湯、涼拌豬耳、豬肉餃子和砂鍋牛肉，滿滿擠了一桌，全是家常菜。它們沒有載入美食史冊的聲名，卻慰藉了無數(shù)普通人的腸胃。千里迢迢相聚，或許人生中僅此一次放縱豪飲，所以菜可以寂寂無名，酒卻一定要是好酒。為這一場不知會不會再有重逢的相聚，朋友竹拿出珍藏十幾年的茅臺，每人斟滿一杯。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肉身是什么，功名是什么，人間世俗是什么，阿諛奉承與爾虞我詐又是什么？此刻都不重要。美酒讓我們只剩下可愛輕盈的靈魂。馮跟竹一起長大，親如兄弟，讀書時都曾將熱血青春奉獻(xiàn)給文學(xué)女神。而今，他們中的一個穿了干凈熨帖的中山裝，在山城酒店大廳迎來送往，另一個混跡于京城媒體，為一場場人間事故記錄是非曲直。命運(yùn)將我們隨意地灑落于齊魯大地，又在長大成人后，任性地吹離這片土地。馮離開村莊，抵達(dá)山城，做一份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卻將心沉醉于篆刻。竹更換了十余份工作，卻從未放棄過對于文學(xué)的熱愛。而我，憑借讀書，一路北上，在北疆的烈烈大風(fēng)中，安心于教書寫作。文學(xué)像一盆火，用微弱但從未熄滅過的熱與力，鼓舞著我們，也引領(lǐng)著我們，抵達(dá)遠(yuǎn)方，再匯聚于山城。

青春的激情早已逝去，但一杯醇香的美酒再次點(diǎn)燃了它。冬日的大風(fēng)猛烈撞擊著窗戶，以掃蕩一切的威力試圖破門而入。有人呼朋引伴走入酒館，全身裹挾著冷風(fēng)。熱氣很快將冷風(fēng)擊退，人們臉上重現(xiàn)紅潤的光澤。等到一杯酒下肚，寒冷便蕩然無存，滿屋熱氣升騰，仿佛春天悄然抵達(dá)。

這奇妙的液體，在封閉的瓶中沉睡了幾千個日夜，只等某個夜晚的解封，它們化作精靈，翩然濺入酒杯。我們已經(jīng)說了太多的話，又似乎說得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蛟S，我們什么都不必說，只需端起酒杯；人生的歡樂與哀愁，遷徙的艱難與疼痛，聚散的無常與夢幻，都在這一杯綿軟悠長的酒里，并經(jīng)由被世俗生活千百次錘煉鍛打的凡胎肉體，抵達(dá)靈魂棲息的寂靜叢林。

在這片叢林中，大風(fēng)后退三千公里，嚴(yán)冬被春日取代，繁花鋪滿千溝萬壑，樹木向著漆黑的天空，伸出無數(shù)深情的手臂。飛鳥偶爾劃過，驚落草尖露珠。就在灑滿月光的林中空地上，我的靈魂猶如脫殼的金蟬，飛離沉重的肉身，在山間溪水的叮咚聲中，永無休止地起舞……

我想親吻整個世界，我想愛撫每一片草葉，我要敲擊洪荒深處的晨鐘暮鼓，擁抱所有與我的生命擦肩而過的人。我的心里奔涌著洪水一樣席卷一切的欲望，我要與酒神共舞、狂歡。就讓所有的悲憫包裹起邪惡，所有的美好覆蓋住陰暗，所有的善良長驅(qū)直入，駐扎紛亂的人間。

而我，愿沉醉這片月光下的叢林，猶如一片樹葉，輕輕墜落在明凈的湖面。

我想我醉了。

二

酷暑，蟬鳴聒噪，夜色不安，我站在千佛山腳下一個面目模糊的公園里，仰望星空。在我們棲息的城市，星空總是朦朧不清，仿佛每一顆星辰，生來都對人類這種世俗的物種，保持警醒的距離。人類是一面巨大的鏡子，讓億萬顆星星照見它們的純凈與永恒，也照見塵世的渾濁喧囂和從未休止的爭戰(zhàn)。浩蕩的風(fēng)從宇宙深處席卷而來，穿越蒼茫的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東海、黃海，飛過高聳入云、或許有神仙出沒的泰山，抵達(dá)千佛山腳下，而后貼著熱氣騰騰的地表，緩慢停滯。

這個三面環(huán)山的城市，即便在萬物沉寂的夜晚，依然被躁動裹挾?？諝庹硿林?，氧氣稀薄，人們在睡夢中發(fā)出的鼾聲和囈語，也蒸騰著暑氣?；貞浀耐ǖ涝谛强障伦兊脫矶?、混沌。我努力地擦拭罩住十年前一小段光陰的玻璃外殼，試圖看清被我埋葬的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我如何在這里相愛，生恨，爭吵，離去，而后義無反顧奔赴內(nèi)蒙古高原。時光厚重的塵埃黏附在記憶的表層，原本鮮活生動的人生切片，變得曖昧不清。我甚至懷疑我是否在這座公園旁邊生活過。那個在咯吱作響的木地板上，奔來走去為朋友烹制晚餐的我，是真的還是假的？為買下這間老舊房子，與男友走遍整個城市的女孩，她是此刻已在塞外生兒育女的我嗎？那個在朋友家高高的閣樓上，一邊喝酒一邊聽著一墻之隔的動物園里狼吼虎嘯的我，那活潑盎然的肉身，又去了哪里？是金蟬一樣在某個神秘莫測的夜晚脫的蛻，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上了嗎？那么此刻的我，還是不是過去的我？而靈魂是否也跟著肉身一起衰朽，不復(fù)過去的欲望勃發(fā)？

一切都在燥熱的夜晚蠢蠢欲動，卻又一言不發(fā)。風(fēng)越過草木瘋長的地表，掠過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在近乎凝滯的空氣中發(fā)出疲憊的鈍響。玉蘭美而肥碩的樹葉相擁而眠，夢境中依然不忘親密私語。黃櫨蓄力以待，等待尚在途中的秋天，意欲將一身濃郁的綠，換取滿樹燃燒的紅。丁香放任自我，香氣無孔不入，侵蝕著每一個夜色包裹的角落。只有木槿，隱匿于暗處，悄然綻放。它們的影子落在高大的白楊樹上，低矮的灌木叢里，爬滿薔薇的灰暗水泥墻上；有風(fēng)吹過，便婆娑搖動，將夜晚晃出無數(shù)細(xì)碎的漣漪。

就在夜色籠罩的公園里，我看到十年前朝氣蓬勃的我，像一只優(yōu)雅矯健的小鹿，奔跑在黢黑的樹影中。由法國梧桐油松、圓柏、女貞、黃楊構(gòu)筑而成的茂密叢林，擊退城市的喧嘩，將馬路上一浪浪襲來的聲響，化作夜晚海面上暗涌的波濤，或沿園林圍墻逡巡低吼的野獸。幽靜的跑道上空蕩蕩的，偶爾會在一株側(cè)柏的后面，看到一個男人在夜色掩映下解開文明的衣褲。

公園一側(cè)的高樓，與十年前毫無二致。仿佛那些燈在漫長的時日里，一直以渴睡的面容無聲無息地亮著。樓房的主人或許從未更換，他們只是被燈光照得鬢角白了一些，面容干枯了一些，動作遲緩了一些。只有遮掩后窗的樹木愈發(fā)的粗壯，似乎它們的年輪，代替這座樓房里健忘的人們，將他們的衰老與悲歡一一記下。我舊日的愛情，就隱匿在這些落滿塵埃的窗戶后面。我甚至確信，那個陪我一起度過七年人生的戀人，與樓房里進(jìn)出的陌生人一樣尚未離去。他依然在我們一起粉刷過的房子里，生兒育女，上班下班。K93路公交每日從門前搖搖晃晃經(jīng)過，他上車前會按部就班地先送女兒去幼兒園，而后回返，重新走到站牌下，在烈日炙烤中夾著公文包，等待下一班公交抵達(dá)。

昏暗的路燈下，一對戀人正背靠著一叢灌木熱烈地親吻。他們水乳交融般的忘我姿勢，猶如此刻隱匿在靜寂草葉下交合的蝸牛，或者像水邊朝生暮死卻依然飛蛾撲火般墜入愛河的蜉蝣。戀人的身體濕漉漉的，鼻翼閃爍著讓人心旌搖蕩的汗珠，蚊子們循著愛情誘人的氣息，列隊前來尋找獵物。蟲子們被攪?yán)p的舌頭蠱惑著，在曖昧的光影里發(fā)出動人心魄的鳴叫，仿佛為這段即將抵達(dá)高潮的親吻，舉行盛大的慶祝儀式。只有夜晚繞公園慢跑的人，習(xí)慣了樹叢背后的秘密，漫不經(jīng)心地瞥上一眼，便繼續(xù)漫長的奔跑。

我一一走過夜色掩映下的叢林、草坪、竹園、池塘，用已近中年的軀體，喚醒葬于此處的青春。我小心翼翼、亦步亦趨地跟著十年前的自己，怕打擾驚嚇到她，或者觸怒了她，讓她轉(zhuǎn)身對我質(zhì)問，我是如何不顧一切地拋下一個舊人、奔赴新的愛人的？人又是怎樣一種喜新厭舊的動物，可以跟一個人親如一家，轉(zhuǎn)身又形同陌路、相忘于江湖？你忘記的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段生命，抑或是過去的自己？難道你所怨恨憎惡的，不是你人生的一個部分？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些質(zhì)問，于是只能誠惶誠恐地低頭走著，并在公園門口劈面而來的龐大的高架橋下，和無數(shù)被燈火點(diǎn)亮的迷宮一樣的“蜂巢”面前，迷失了方向——我已經(jīng)完全認(rèn)不出過去生活的痕跡。小區(qū)門口賣煎餅果子的，開中藥鋪的，售五金的，炸油條的，清洗油煙機(jī)的，收購舊家電的，統(tǒng)統(tǒng)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仿佛他們從未在這片喧鬧的居民區(qū)出現(xiàn)過，所有彌漫著煙火氣息的生活片段，都是我自以為是的幻覺。連同過去的我，也是一段醒來便消失無痕的夢境。

我只是途經(jīng)這個燥熱的城市，被空氣中充塞的熟悉的方言突然間觸動，于是下車，拖著行李，沿著黃昏的公園，尋找被我埋葬的愛情的印記。我走遍了東西南北四條大道和交錯縱橫的曲折小巷，與一個個面目模糊的路人擦肩而過，他們有著千篇一律的面容，仿佛匯入汪洋的水滴，轉(zhuǎn)眼就被人忘記。我走進(jìn)一個老舊小區(qū)，看到陌生的老人、孩子、貓狗、衣著筆挺的職員，因為夜色，他們的表情松弛舒緩。斑駁的防盜門將車水馬龍阻擋在滾燙的馬路上，生活在門窗之后回歸自然本色，猶如堅硬的大米化為柔軟黏稠的粥飯。我從一個小區(qū)走進(jìn)另一個小區(qū)，我看到每一個角落，都如顯微鏡下排列有序的細(xì)胞，充滿讓人驚訝的相似之美。

就在我從一扇已經(jīng)不能合攏的單元門口經(jīng)過，決定放棄尋找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頭發(fā)灰白的女人，沿著昏睡的路燈，神情愉悅地向我所在的位置走來。像是被一股奇異的颶風(fēng)擊中，我在一瞬間認(rèn)出那個蒼老的女人，是曾經(jīng)的戀人的姐姐！他一定有了第二個孩子，而且是剛剛滿月的寶寶，因為姐姐的手中提著一籃新鮮的雞蛋，還有一大袋初生嬰兒所用的尿不濕……

我迅速轉(zhuǎn)身，逃至隔壁單元門口，背對著她，假裝正借著昏暗的燈光認(rèn)真辨認(rèn)門口的物業(yè)繳費(fèi)通知單。一只蟬像從夢中驚醒，急遽地鳴叫一陣，隨即偃旗息鼓。我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而后在距離我?guī)酌走h(yuǎn)的地方，拐進(jìn)黑暗的樓道，慢慢向半空走去，最后完全消失，夜色倏然合攏。

遙遠(yuǎn)的天邊隱約有鼓聲大作，或許那是我的心跳，因墜入時間隧道，受到驚嚇而擂出的鼓聲。我在奇特的穿越幻覺中，快步離開小區(qū)。匯入人流的瞬間，我轉(zhuǎn)身，看到黑暗中小區(qū)破敗的門牌上，一個“洪”字在夜晚搖搖欲墜。記憶終于破窗而入，那是小區(qū)名字中的一個字。所有逝去的一切，重新植入我的生命。

我按著胸口平復(fù)劇烈的心跳，知道可以將這個事故突發(fā)的夜晚拋入洪流，而后轉(zhuǎn)身上路。

三

神仙們途經(jīng)重慶的上空，探頭看到云霧繚繞、江水浩蕩的山城，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隱居于此。四季彌漫的大霧，自會讓他們在天上人間逍遙來去，絲毫不被俗世的喧嘩打擾。地上的人們揮汗如雨地吃著火鍋，吸溜著小面和酸辣粉，在巴山夜雨中扭亮了燈盞，呼朋喚友地去茶館里吃茶，將瑣碎的家常天長地久地絮叨下去。身輕如燕的神仙們，則在半空中自由穿梭，風(fēng)雨無阻。高大虬勁的黃桷樹，是他們撫琴弄弦最好的去處。地上的人只聞仙樂飄飄，并不知神仙們隱身何處。人間與仙境，被濃霧隔開，互不干擾。一個真實可觸，熱氣騰騰；另一個虛幻縹緲，無影無蹤。煙波浩渺的長江直通天際，地上的人和天上的仙，時空相隔，卻又水乳交融。

我當(dāng)然做不了騰云駕霧的神仙。就在黃昏抵達(dá)之前，我錯過了中轉(zhuǎn)飛機(jī)，眼睜睜看著它神秘地消失在云氣低沉的天空，于是只能嘆口氣，拖著行李，任由司機(jī)載著我，在初冬濕冷的黃昏，沿著蜿蜒盤旋的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朦朧的霧氣被閃爍的霓虹慢慢推開，整個山城陷入夢境般的燈火世界。

這是南方的冬天，滿眼依然郁郁蔥蔥，綠色猶如江河，沿著馬路傾瀉而下。只是這蒼郁的綠稍顯凝滯，仿佛秋天過去，一切流動的生命都在冷風(fēng)中關(guān)閉了門窗。昔日生機(jī)勃勃的萬物，隔了磨砂的玻璃看過去，便緩慢下來，不復(fù)盛夏的激情。此時，遙遠(yuǎn)的蒙古高原上大風(fēng)呼嘯，草木凋零，滿目蕭瑟，世界裸露出瘦削的骨骼，不過是一場大雪，這清癯的骨骼也被覆蓋，一切化為虛空圣潔的白。

但這里是重慶，交錯縱橫的江河是大地上奔騰不息的血液，浩浩蕩蕩，日夜不休。這涌動的千軍萬馬，破開試圖凍住一切的寒冷的冰。綿延不絕的大山，更是將長驅(qū)直入的風(fēng)雪毫不客氣地攔阻。隨處可見的火鍋店，讓舒緩沉靜的冬天，變得更溫暖了一些。老板娘大敞著門，坐在門口的長條凳上，邊磕著瓜子，邊注視著門外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銀杏樹葉，在細(xì)雨中永無休止地飄落。也只有這夢幻般飛舞的色彩，讓人能夠感覺到冬天并未忘記這個城市。有時一陣風(fēng)沿街吹過，滿地落葉飛旋，仿佛千萬只蝴蝶翩翩起舞，又像無數(shù)精靈在人間追尋著什么。倚門而望的女人，等待紅燈的司機(jī)，匆匆行走的路人，蹣跚而過的老人，都會被這倏然而起的奇異之美吸引，出神地凝視片刻，側(cè)耳傾聽萬千樹葉追逐時發(fā)出的親密私語，仿佛他們的一生也化為靜美的落葉，在南方的冬日午后，呈現(xiàn)動人心魄的金黃色澤。這色澤如此迷人，蘊(yùn)蓄著生命的慈悲，一言不發(fā)，卻包容萬物。

就在這場決絕的凋零中，我還瞥見人間的一小片寂靜之處，它隱匿在我暫居的高樓背后。高樓的旁邊，是一座橫跨南北的過街天橋，天橋上人來人往，天橋下車水馬龍。隔著緊閉的窗戶，我聽見整個城市的噪聲蜂擁而來。人們的喊叫聲，車輪的摩擦聲，小販的叫賣聲，輪船的鳴笛聲，江水的拍岸聲，孩子的哭鬧聲，商場的廣告聲，地鐵的呼嘯聲，交融在一起，又化為巨浪，無孔不入地灌入我的雙耳。我沒有打開行李，只在窗邊站了片刻，確定如果在此休憩一晚，我會被巨大的噪聲完全吞噬，于是轉(zhuǎn)身出門，去前臺調(diào)換房間。推門而入，看到水汽朦朧的窗外，那棟在細(xì)雨中靜默無聲的老舊居民樓時，確信這里才是我想抵達(dá)的人間。

這是一棟長滿綠色花樹和果樹的老樓。三角梅鋪滿樓頂，又從半空中高高垂落，將裸露的水泥變成蓬勃的綠色叢林。這時節(jié)它們收起紅的、粉的、黃的、紫的、橙的、白的花朵，只用綠色裝點(diǎn)著清冷的冬日。幾棵盆栽的瘦削的橘子樹，一邊在冷風(fēng)里眺望著遠(yuǎn)處緩慢前行的江水，一邊思考著行將逝去的一年，有多少果實沉甸甸地掛滿過枝頭。一株長至兩米多高的白蘭，將夏日所有潔白的清香全部忘記，只優(yōu)雅地探出身去，注視著此刻薄霧繚繞的人間。不遠(yuǎn)的閣樓上，一群靜默無聲的鴿子，被突然間響起的汽笛驚飛，在半空中自由地盤旋片刻，隨即落回人間，化作休止的音符。

這棟建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老樓，有著簡單干凈的紅磚墻面，遒勁茂盛的黃桷樹環(huán)繞四周，讓它更顯古樸滄桑。午后，黃昏還未抵達(dá)，一切都悄無聲息。孩子們尚未從學(xué)校歸來，老人們則在躺椅上昏睡。完全敞開的陽臺上，衣服濕漉漉的，帶著主人雙手的余溫。這一小片空地，是世俗生活從客廳向窗外的詩意延伸，一覽無余地呈示著家家戶戶私密的一個部分。四樓三戶的人家，守舊而且節(jié)儉，銹跡斑斑的老式臉盆架上，放著傳統(tǒng)印花的紅色雙喜搪瓷盆。秋衣秋褲寬松肥大，軟塌塌的，不甚講究，卻有著慵懶的舒適。一雙鞋子隨意地擺放在水泥臺上，一只朝著昏暗的客廳，另一只向著隔壁人家瘦高的木槿。拖把斜倚在欄桿一側(cè)，青苔沿著拖把長年積下的水漬，爬滿紅磚的縫隙，又流到石棉瓦材質(zhì)的雨搭上。隔壁人家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花朵。他們將狹窄的露臺變成空中花園。棕櫚、蒲葵、綠蘿、三角梅、扶桑、多肉植物、橡樹，密密匝匝地?fù)頂D在一起，仿佛在開一場臨近歲末的盛大演唱會。一陣風(fēng)吹過，枝葉婆娑起舞，彼此熱烈地愛撫著。它們充滿了這片小小的天地，也隔斷了外人看向主人更為隱秘生活的視線。我捧著一杯茶看了許久，直到茶水涼了，這片花園始終沒有人出現(xiàn)，大約種花的人早已將繁茂的花草忘記。倒是五樓右邊的人家，空空蕩蕩的陽臺上，總有一個穿著珊瑚絨睡衣的女人進(jìn)進(jìn)出出，門也隨之開開合合，發(fā)出低沉沙啞的聲響。空曠的天井里，一個老人輕咳著走過，不過片刻，世界又重陷寂靜。

這是日常生活趨向永恒的一個切片，隱匿在千家萬戶的陽臺上，遠(yuǎn)離城市冷硬的寫字樓，讓人頭暈?zāi)垦５纳虉?，氣息渾濁的酒吧，人流蜂擁的步行街。一切喧嘩流淌到這里，都被小巧的空中花園阻擋、過濾，最后化為虛空。風(fēng)在半空中彈唱，鳥在枝杈間鳴叫，花朵消隱為無，五谷雜糧穿腸而過，消解萬千人間哀愁。

走出這片時光靜止的居所，就在細(xì)雨飄落的大街小巷，臨街的茶館和火鍋店里，人們正舉杯碰盞，談笑風(fēng)生，用另一種熱烈的方式，消解著人生煩惱。肥腸魚店豐滿圓潤的老板娘，菜上桌前先將一盤滿滿的瓜子端上來，讓食客們說著閑話慢慢地嗑。長凳有些涼，一圈人坐上一會兒，喝酒聊上半天，鮮美的魚肉吃上幾大碗，門外涌入的冷颼颼的空氣也就熱了。再喝上一壺?zé)岵瑁薹涂梢悦摿?，高高地堆在凳子上，任其吸附著飯館里的高談闊論和麻辣鮮香。

隔壁豬肉店的案板上，膀大腰圓的老板正麻利地剁著豬排。割完肉的老太太，提著三斤精肉、兩斤小排、一包豬耳，背著手，緩緩走出店鋪。門口地上兩個擺在紙箱上的碩大豬頭，正瞇著眼，仰著鼻，豎著毛發(fā)，支棱著雙耳，看向昏黃的天空。老太太走出兩步，突然停下來，回頭盯著沾滿血跡的豬頭看上一會兒，微微一笑，繼續(xù)前行。

我沿著山坡慢慢向上走，銀杏樹葉一片片飛落到腳下，又亦步亦趨地跟我走上一程。人們把自己裹在衣服里，沿街嗅著飯館飄出的香味，去獵取一天中最后的吃食。我走了許久，最后在一個拐角處停下。多年未曾相見的朋友，正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店里，等待我的到來。

別來無恙。我們沒有表達(dá)彼此綿長的思念，也未曾許諾未來的相聚。仿佛多年之前的相見，不過剛剛結(jié)束；未來某日的重逢，也會自然抵達(dá)。面前沸騰的火鍋，足以代替一切冗長啰嗦的解釋。一杯甘潤柔和的詩仙太白酒，也納闊了漫長的時光。毛肚、鵝腸、肥牛、黃喉、郡花、腰片、鴨血、豆花、兒菜、魔芋……一片片放入滾燙的鍋里，等著色澤變暖，從火紅的熱湯里撈出來，在蒜泥和蠔油中輕輕打個滾，再將它們?nèi)克腿肽c胃。此刻，什么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全都可以忽略，我只要酒肉穿腸，風(fēng)月無邊。

微醺中扭頭看向窗外，只見落葉飛舞，滿城金黃。

四

一壺茶已經(jīng)喝得淡了，太陽還沒有曬完。

這是內(nèi)蒙古高原的冬天。從暖氣充足的房間向外看去，陽光耀眼，世界空曠。側(cè)耳傾聽，一群狼發(fā)出蒼涼的嗥叫，那是每日都席卷高原的風(fēng)。坐在陽光下，每粒塵埃都被照亮，緊閉了門窗，風(fēng)的怒吼更是可以忽略不計。這一次次要將整個世界撕成碎片的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又被肅穆的森林、起伏的山脈、冰封的河流層層過濾，最終抵達(dá)人們的窗前。世界在舒緩的風(fēng)聲中，萬籟俱寂。

太陽似乎將所有的光都慷慨地灑在了這片廣袤的高原上。我與朋友面對面坐著，彼此沉默，只抬頭注視著讓人沉醉的天空，那里有潔凈的藍(lán)和深邃的空。我的額頭有些發(fā)燙，臉頰紅通通的，頭發(fā)像燃燒一般，從毛囊深處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老去的皮膚在陽光下綻開、死去，新鮮的肌膚裸露在外。身體沐浴在飽滿的陽光里，慵懶，自由，每一個細(xì)胞都悄然張開，發(fā)出幸福的詠嘆。這一刻，如果我的生命消失，也沒有什么。不管我的肉身被人葬于奢華的墓地還是寂寥的荒野，最后腐爛和泥土融為一體，無人知曉，都不重要。僅有這溢滿房間的光，就足以讓我和朋友覺得，這一場千里迢迢的相聚，是此刻生命存活于世的全部意義。即便此后我們回歸瑣碎日常，永不相見，它依然會照亮我們漫長單調(diào)的歲月。

茶水已經(jīng)涼了，清淡中映出窗外一小塊深藍(lán)的天空。剩在碟中的駝奶酪慢慢變軟，泛著即將消融的淡淡的哀愁。一對年輕的情侶牽著手，從樓下說說笑笑走過。一株落光了葉片的絲棉木，站在覆著薄薄積雪的湖邊，滿身鮮艷的粉紅果實化作一簇簇火焰，在背陰處噼啪作響。金銀木和火炬樹站在陽光下，向著深藍(lán)的天空發(fā)出快樂的尖叫。一個孩子摔倒在雪地里，卻耍賴似的趴著不肯起身，只昂起圓滾滾的小腦袋，對著媽媽哇地一聲咧開嘴，發(fā)出委屈的哭喊聲。散落在枝杈間的積雪，受了驚嚇，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并借此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自由的起舞。陽光包裹著的大地，晶瑩剔透，在午后泛著白亮輕盈的光。

越過重重的樹木和樓房，會看到遠(yuǎn)山如黛，橫亙天際。那是綿延起伏的陰山。此刻，山頂積雪皚皚，猶如圣潔的哈達(dá)，飄逸千里。群山在凜冽中，現(xiàn)出脈脈深情。

就在大風(fēng)呼嘯的高原上，我和朋友坐在窗邊，飲完了綠茶，又喝奶茶；吃完了奶酪，又嚼牛肉干，還有米嘎達(dá)和黃油酥餅。窗外天寒地凍，房間里卻暖意融融。我們沐浴了幾個小時充足的陽光，說了許多細(xì)碎的話，又似乎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安靜地坐著，享受這稍縱即逝的美好。

也只有在這樣千里冰封的冬日，從遙遠(yuǎn)的南方飛抵北方的人，落地后橫穿整個城市，從陰山腳下行至昭君墓前，再一腳踏進(jìn)熱氣騰騰的房間，脫下笨重的棉衣，坐在窗下喝完一杯陽光煮沸的滾燙奶茶后，才能真正地理解生活在內(nèi)蒙古高原上的人們深入骨髓的熱烈是怎樣來的。

我究竟是如何被命運(yùn)的大風(fēng)偶然間吹抵這片廣闊大地的呢？就像秋天在戈壁荒原上追著大風(fēng)奔跑的沙蓬草，它們一生的命運(yùn)，神秘莫測，動蕩不安。掛在灌木叢中，就在灌木叢中繁衍生息；跌落砂石瓦礫，就在砂石瓦礫間爭搶陽光雨露；逢著肥沃良田，就在肥沃良田間蓬勃向上；落在車轍印里，就在車轍印里躲避傾軋。命運(yùn)裹挾著它們，隨意潦草地安置它們，卻從未改變它們漫山遍野落地生根，又在秋天的大風(fēng)中，義無反顧奔赴新的家園的浪漫基因。

一切都是偶然，一切也都是必然。所有不可預(yù)測的神秘“此刻”，都是承載我們命運(yùn)之河浩蕩途經(jīng)的“必然”。這無數(shù)的“點(diǎn)”，組成遼闊的生命的“面”。我們行走一生，也無法知曉將在哪里停駐、靠岸或者抵達(dá)。唯一明了的是所有生命的航程都從出生開始，在死亡處終結(jié)。就像長江從青藏高原出發(fā)，最后注入東海；黃河從巴顏喀拉山出發(fā)，最終抵達(dá)渤海。它們漫長的一生，行經(jīng)無數(shù)的“點(diǎn)”，沖擊出大大小小的湖泊，但從未改變過起點(diǎn)與終點(diǎn)。人的一生，也不過是像江河一般，蜿蜒曲折，卻又浩浩蕩蕩地向著死亡，勇往無前。

或許，當(dāng)朋友在酷寒的北國大道上走過，看到厚厚冰層下汩汩涌動的泉水，遼遠(yuǎn)的天空上空無一物，風(fēng)席卷了一切，卻并未改變大地上的事物。山河依舊，日月永恒。衰朽的生命行將消亡，新鮮的生命蓬勃向上。這個時刻，朋友將會理解我為何選擇順從命運(yùn)，一路北上，最終在蒼茫的草原上，化為一株大地上日夜流浪的沙蓬草。

就在這座樹木稀少、終日大風(fēng)的邊疆城市，我尋到了靈魂的自由。我可以長久地坐在窗邊，沐浴著日光，沉入孤獨(dú)，又在這塊小小的方寸之地上，心鶩八極，神游萬仞。一切喧嘩都被阻擋在窗外，被大風(fēng)撕扯成無數(shù)的碎片，而后化為塵埃。樹木在長達(dá)半年的冬日里，裸露著枝干，將本質(zhì)直指天空，那里是同樣裸露的空。有時，我會出門走走，避開擁擠的鬧市，去陰山腳下聽一聽樹葉從半空簌簌落下的聲響，看一看每棵樹在古老的時空中如何緩慢地生長。飛鳥與野獸隱匿在山的深處，發(fā)出遙遠(yuǎn)的呼喚。芒草在夕陽下?lián)u曳，冷硬的山石呈現(xiàn)出醉人的光澤。我在崎嶇的路上走著，或許這樣一直走，就可以抵達(dá)山后那片永恒的藍(lán)。即便無法抵達(dá)，也沒有什么，我將在這樣的行走中，化為途中的白樺、油松、山丹、格?；蛘呒偶艧o名的野草。生與死都無人關(guān)注，也不需關(guān)注。我就這樣站立在大地上，安靜地度過漫長又短暫的一生。

當(dāng)我離去，我什么也不帶走。我所歷經(jīng)的愛與風(fēng)景，皆化為飽滿的種子。我將像沙蓬草一樣在大地上流浪和歌唱，將那些種子散落在每一個可以讓愛重生的地方，比如河流、沃野、山川、戈壁、森林……而后，我會像一只臨終的野獸，在無人的曠野里緩緩?fù)Ｏ履_步，化為泥土，消泯于無盡的空。

那時，請不要為我哀傷。我飲下最后的一杯茶，對朋友說。

安寧，作家，現(xiàn)居呼和浩特。主要著作有《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寂靜人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