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旨

劉龍飛

（一）

明初會試放榜，已三次不中的京籍舉子江祥再次落榜，失望之際，卻被皇上派人叫到太和殿，當(dāng)著百官的面說道：“吏部尚書楚天德觀察你很久了，不顧你落榜，仍向朕再三舉薦你，夸你清正又有膽識。故朕命你為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巡按浙江道。退朝后隨朕入宮，另有吩咐！”

江祥喜出望外，隨皇上下朝，進(jìn)了養(yǎng)心殿一間密室，一起進(jìn)來的還有楚天德、錦衣衛(wèi)百戶孫成?；噬舷蚪閲诟溃骸罢憬瓕幉ǜS子升連續(xù)五年上奏，‘瘟疫橫生，人口銳少，請求減免賦稅，朕之前都允了。然今年初北疆開始用兵，方覺國庫空虛軍費(fèi)不足，軍兵怨聲載道，朕頗后悔輕信許子升，所以命楚天德舉薦賢才赴寧波府調(diào)查災(zāi)情真相，結(jié)果他舉薦了你。朕另派錦衣衛(wèi)百戶孫成，與你隨行護(hù)衛(wèi)?！?/p>

江祥這下才明白，原來皇上和楚天德找自己，是為了讓自己接上這燙手的山芋。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覺得憑自己才干，絕對能辦好浙江的差事，于是瞬間信心滿滿，趕緊謝過楚天德。

皇上命江祥先行告退后，取出一只錦匣打開，現(xiàn)出一卷圣旨，當(dāng)著楚天德、孫成之面展開，圣旨上的字隱約可見：“……救災(zāi)不力……辦案不力……一并就地處斬！”

隨后，三人又密謀了一番。等孫成出了宮門，江祥趕緊過來，向?qū)O成拱手行禮道：“孫大人，我不過七品官，您是六品官，此次寧波府之行，應(yīng)以您為首啊?！?/p>

孫成趕緊還禮，道：“江大人，歷來規(guī)矩都是文官當(dāng)欽差，武官護(hù)衛(wèi)，自然唯您馬首是瞻?！?/p>

江祥大喜，拍了拍孫成肩膀道：“既然如此，我就愧受了。不過沒人時，你我兄弟相稱就是。我年紀(jì)大你幾歲，就稱呼一聲江兄吧?！?/p>

孫成點(diǎn)頭同意了，拱手施禮道：“江兄！”

（二）

半月后，江祥、孫成一行人進(jìn)入寧波府，只見良田連綿不絕，農(nóng)民勤勞耕種，完全看不出受災(zāi)的跡象。江祥心中存疑，于是下轎向一老叟問道：“老丈，這幾年收成如何啊？”

老叟趕緊跪倒，回道：“這位大人是京城來的吧？托皇上洪福，這幾年收成頗好。”

江祥聽罷心中大怒，轉(zhuǎn)身對孫成低語道：“看來許子升確實(shí)謊報災(zāi)情了。”

孫成搖頭道：“江兄太急了，待我再問問。”于是走到老叟面前，問道：“老丈，寧波府近年就沒有災(zāi)禍發(fā)生嗎？”

老叟打了個激靈，趕緊對兩人施禮，道：“有啊，有啊，只因為那地方極遠(yuǎn)極閉塞，所以我就忘了?！?/p>

江祥趕緊問道：“何處啊？”

老叟回道：“本府海上有一岱山島，千百年來一直荒廢。十一年前，上任知府楚清大人初來，上奏開發(fā)岱山島，并于本府貧瘠之地遷百姓上島，皇上也相應(yīng)減少本府賦稅。有好事者渡海去看過，果然有了人氣?！?/p>

老叟說到此，看兩人聽得入神，就繼續(xù)娓娓道來：“五年前，他離任前上奏，岱山島已有十萬人口，經(jīng)過六年開荒耕種，來年即可繳納賦稅?；噬洗笙?，恢復(fù)本府賦稅到開發(fā)岱山島前的水平，調(diào)他回京高就?，F(xiàn)任知府許子升大人接任后，岱山島卻發(fā)生瘟疫，許大人禁止兩地往來，算來到如今已五年了。據(jù)許大人說，岱山島上民眾都病死，重又荒廢了。有好事者去遠(yuǎn)觀，果然墳塋連綿，再無人煙，可憐啊，可憐！”

江祥聽罷，又向?qū)O成說道：“孫老弟，看來許子升所奏不假啊?！?/p>

孫成未置可否，只是回道：“江兄，你剛為官，不懂官場奧秘。凡事不可看表面，還是細(xì)細(xì)調(diào)查才是?！?/p>

江祥點(diǎn)點(diǎn)頭，一行人繼續(xù)向府城前進(jìn)。

（三）

離府城還有十里，只見路邊站了一隊人馬，領(lǐng)頭官員跑過來跪倒行禮：“寧波知府許子升，叩見巡按御史江大人?！?/p>

江祥趕緊下轎，雙手相攙道：“許大人，您是五品官，我不過七品，不可如此。”

許子升連連搖頭，繼續(xù)拱手不肯起來，語氣謙卑地回道：“江大人代天子巡查，下官就該大禮參拜。您請安坐，待下官行禮完畢?！?/p>

江祥無奈，只得坐回轎中，讓徐子升磕完頭，這才攙扶起對方。江祥又介紹了孫成，許子升和孫成又客氣一番，陪兩人進(jìn)了府城，讓進(jìn)館驛，孫成自覺告退，房間里只剩下江祥和許子升兩人。江祥直接問道：“許大人，皇上命我巡查寧波府，而您五年連續(xù)上奏，瘟疫死人眾多，可有憑證？”

許子升神情頓時整肅，到門口招呼了一番，五名衙役各自捧一本賬目，放在江祥面前桌上，許子升指著其中厚的四本賬目，說道：“江大人，這是寧波府下轄各縣人口賬目，每縣一本，由上任寧波知府楚清大人到任時建立?！彼种钢〉馁~目，道：“發(fā)生瘟災(zāi)的岱山島被楚大人單列一本。”

江祥翻開一縣人口賬目，隨便翻看了幾頁，只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偶有用紅筆批注“壽終正寢”，或“天花夭折”，等等，日期散布十一年內(nèi)。他又翻開岱山島的賬目，卻見頁頁人名后皆朱批“染瘟暴斃”，日期皆五年內(nèi)。江祥暗自嘆了口氣，對許子升道：“既然如此，請容我仔細(xì)觀看?！?/p>

許子升起身告辭。江祥打開岱山島人口賬目仔細(xì)審查，從白天直看到深夜，只見每人姓名、身份、年齡、島上住址、死亡日期、死亡原因記載都很詳盡，紙張也是舊的，江祥越看越覺得是真的，不禁長嘆一聲：“難道許子升所奏屬實(shí)？”

突然，房門被推開，孫成走了進(jìn)來，問道：“江兄，還沒睡啊？”

江祥頗為苦惱地指著面前這本，苦笑道：“許子升送來的人口賬目看不出問題，為兄不知該如何了?！?/p>

孫成笑說道：“江兄，本朝官方記錄，近年各地府、縣遭受瘟疫，人口病死率最多四成，岱山島的竟全部病死，駭人聽聞?。∪绻钦娴?，許子升就有救災(zāi)不力之嫌。要想確定真?zhèn)?，必去岱山島實(shí)地考察，卻不知岱山島上瘟疫是否尚存？”

江祥正色道：“為朝廷辦事，豈能顧及生死？只是要瞞過許子升?！?/p>

孫成道：“江兄放心，我會小心辦理?！?/p>

（四）

孫成買來避瘟草藥熬煮，讓眾人喝下。轉(zhuǎn)天一早，江祥、孫成讓手下背上岱山島人口賬目偷偷出城，直奔海邊登上渡船。

直到晌午，他們才上了岱山島，只見島中心是一大片殘垣破壁，岸邊滿是新墳，皆立有“官建義?！钡哪君?。江祥走到一座木龕前觀看，上書“下葬陳炳一家六口。主人陳炳，妻陳李氏，妾陳張氏，長子陳聰，次子陳明，幼子陳駭”。江祥取過賬目查找，上面記載陳炳家有一妻一妾三子，五人姓名與木龕上的一般無二。

江祥命挖開墳?zāi)?，卻什么都沒看到。江祥又命手下挖開多座官建義冢，木龕和賬目中登載皆是一家四五人合葬，里面卻空空如也。江祥不禁大怒：“許子升連年增報死者，騙取賦稅減免，我要去找他問罪！”

江祥怒氣沖沖沖入知府衙門，孫成卻沒有跟進(jìn)。江祥直接進(jìn)了書房，卻見許子升正在看書，見江祥進(jìn)來就笑道：“下官聽聞江大人去岱山島挖官冢了，可看見了什么？”

江祥怒道：“沒有死者之尸！”

許子升很是平靜，不緊不慢地說道：“您確信岱山島沒有十萬人的尸首，卻能說出他們?nèi)チ四睦飭?？?/p>

江祥怒道：“正要問你……”

許子升冷笑道：“那下官如實(shí)相告吧，他們的蹤跡根本不能查出，因為他們就未曾降生于世！”

江祥愕然道：“莫不是楚清……”

許子升豎起大拇指，滿臉敬重的神色，道：“五年前下官初來寧波府，楚清告知，岱山島遷來不過數(shù)千人，人口賬目乃他杜撰，只為借此騙取國庫撥銀，孝敬他叔父。這數(shù)千人也是暫借，如今他已被皇上提拔要進(jìn)京為官，必須送歸原府。我不敢違背，但又不愿擔(dān)負(fù)這十萬不存在之人的賦稅，于是就求他出個主意。楚清讓我每年上報岱山島疫情未消，既可減免賦稅又能逐年消減虛增人口……”

江祥氣得拍案而起，道：“糊涂，你堂堂知府何必懼怕楚清？”

許子升無奈地說道：“江大人可知楚清其叔是何人？就是吏部尚書楚天德啊！”

江祥只覺得一陣眩暈，跌坐在椅子上。

許子升看他如此，不禁心中喜悅，看來他也是忌憚楚天德，那我就再加一把火，讓他斷了奏報的念頭。于是誠心誠意說道：“經(jīng)過五年，岱山島虛增人口已清零，下官可以安心做官了，還請大人成全……”

江祥不禁呆坐，久久說不出話來。

（五）

江祥回到館驛，仍沒回過神來，獨(dú)自坐在房中喃喃自語道：“許子升可恨，又頗可憐，雖然有罪，但不至死；楚清該挨一刀，但他叔父楚天德舉薦于我，大恩當(dāng)報啊，索性就替他倆遮掩，上奏許子升所奏屬實(shí)吧。哪怕事后東窗事發(fā)，我又沒收他賄賂，最多算失職而已?！?/p>

孫成走進(jìn)來，看他這副模樣，問他在知府衙門和許子升談了什么？

江祥猶豫許久，還是沒把許子升說的話告知孫成，孫成倒很平靜，笑道：“等您離開密室后，皇上當(dāng)著楚天德的面，又賜我一錦匣，江兄有沒有興趣同觀？”

孫成不等江祥點(diǎn)頭，從懷中取出錦匣打開，露出一卷圣旨。孫成取出向江祥展開，江祥看了一眼就冷汗直流，只見上面寥寥數(shù)句：“許子升救災(zāi)不力，致人口減少、賦稅虧欠。江祥收其賄賂，幫其遮掩，辦案不力，一并就地處斬！”

錦匣底部，還露出了銀票、地契。江祥又悔又氣又怕，指著銀票、房契冷笑道：“這就是我收的賄賂吧？看來皇上之意孫老弟早就知曉，那就奉旨行事吧！”

孫成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皇上說是楚天德之意。楚天德指控許子升救災(zāi)不力，該殺，又指控您向他行賄求官也該殺，并呈上這些銀票、地契為證，還說為平人言，可把銀票、地契充作許子升賄賂您的證據(jù)。命我只要等到您與許子升初次相遇，就開匣宣旨，以安撫北疆軍兵?！?/p>

江祥叫道：“既然如此，就給我個痛快！”

孫成連連搖頭，安慰道：“皇上覺得楚天德指證許子升沒有實(shí)證，又想起楚清做過寧波知府。再調(diào)查你的出身，發(fā)現(xiàn)根本沒錢行賄，就認(rèn)定楚家叔侄有鬼，就在密室演了一場戲給您和楚天德看。又密召我進(jìn)宮，命我不可草草了事，必查出真相?！?/p>

江祥不禁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說道：“嚇?biāo)牢伊?。?/p>

孫成繼續(xù)說道：“起初一路聽聞，也令我懷疑許子升救災(zāi)不力，直到挖開官冢、偷聽了您和許子升在府衙的對話，才確信楚家叔侄為掩蓋罪過，意欲殺許子升滅口。怕您多事，所以想一并害死。不料您猶豫不決，恐怕是想到了楚天德的好處，所以趕緊拿出錦匣，讓您明白真相。您看，這圣旨上印跡原是正的，后來皇上又加蓋了反的，表明皇上無心殺您……”

江祥仔細(xì)觀看果然如此，不禁心中暗道：“錦匣原是我的催命符，幸虧皇上謹(jǐn)慎，孫成睿智，才令它變成我的救命符，卻成了楚天德的催命符。看來為官者，不能有絲毫私弊之心，不然必遭殺身之禍??！”

江祥想到此，起身對孫成深施一禮，又對京城方向跪下，道：“皇上，我雖名為欽差，但您才是掌控大局之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此次僥幸脫生，我定會銘記，時刻提醒自己要做一個清官。我這就寫奏折，參奏許子升與楚家叔侄！”

孫成望著去寫奏折的江祥，頗為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拿起錦匣把玩，耳邊響起皇上的話：“殺官易，當(dāng)官難。貪奢易，清廉難。朕組建錦衣衛(wèi)，處心積慮反腐，不是為了你們有機(jī)會多殺官，是為了朕的天下有更多清官??！”

（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