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
在遠方,在異地,觀覽未曾見過的風景,了解陌生的習俗與人情,這使我們的生活獲得新的展開,從而令人興致勃勃,饒有趣味。
但萬事皆因人而異。在某種情形下,旅游也有可能顯得頗為無聊。常見游玩的人群到了某個景點,爭相圍繞一些標志性的建筑、雕塑、題字拍照留念,覺得這樣就不負此行了。而不肯下功夫的導游則胡編亂造一堆粗濫的“掌故”,逗得游人哄堂大笑,于是皆大歡喜。這么一圈回來,你問他玩得怎么樣,回答常常是“沒什么意思”。
那么,怎么才叫“有意思”呢?
我們來說一個中國古人常用的非常有趣的概念,叫“造化”。它是一種創(chuàng)造和化育萬物的力量,卻不是神,不是上帝。它是否有意志呢?古人也不愿深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天地宇宙內(nèi)在的生命力,它是永恒和無限的。
作為個體存在的生命短暫而渺小,這給人帶來許多焦慮。當人們面對自然的時候,感受到萬象森然,宏大、壯麗而精妙,喻示著“造化”的神奇與活躍。人在自然中,會感受到自身與永恒之間的聯(lián)系,體會到正是“造化”源源不絕地將一種智慧注入我們的生命之中。
王羲之的《蘭亭詩》:“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庇冒自拋碚f就是,遼闊而明朗的世界無邊無際,當人們注視它的時候,世界的真理就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來;偉大啊,造化的業(yè)績,一切存在之物都蒙受它的恩惠。
所以說,自然就是最顯著的“神跡”,也是創(chuàng)造者存在的直接證明。杜甫寫泰山的詩句“造化鐘神秀”,隱含著這樣的意味。
中國古人還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叫“天人合一”。它可以從多個層面來闡釋,其中之一,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并由此達成人與天道的一致。
從這里引發(fā)出一種思考:相對于天道的永恒而言,從人類社會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產(chǎn)生的規(guī)則和價值是不穩(wěn)定的,根據(jù)這種不穩(wěn)定的規(guī)則和價值來確認的成功與榮耀是不真實的;當人們在世俗社會中追求成功與榮耀時,他們背離了生命的真實,他們的生命變得輕浮而虛妄。
我曾經(jīng)特地去浙江桐廬的印渚——這是很少有游人到的小地方——就為了體會《世說新語》所記載的那句十分漂亮的話:
王司州至吳興印渚中看,嘆曰:“非唯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
王司州指東晉時曾任司州刺史的王胡之。他在贊美印渚的水。清潔之水可以洗滌污物,這是日常經(jīng)驗范圍里的事情,但說它可以使人情“開滌”——由壅塞而致通達,由污穢而致清爽,就有一種玄妙的意味。簡單地說,這就是因為人情融合于自然而獲得它的超越性,從而使生命狀態(tài)轉(zhuǎn)化為寬廣從容,成為美麗的生命。有“人情開滌”,進而便有“日月清朗”,這也是自然而然的。這里“日月”猶如天地、世界。用晦暗的心看到的世界只能是晦暗的,而明朗的心則使整個世界呈現(xiàn)明朗。在這個短小的故事里,人與自然的一種精神性關(guān)聯(lián)得到非常生動的呈現(xiàn)。
安徽宣城的敬亭山是一座平常的小山,它因為李白的詩而成名:“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边@是靜默中的對話。山告訴了李白什么呢?山如何讓一個詩人不再寂寞?
山水詩、山水畫在中國的文學藝術(shù)中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就是因為自然在中國文化中具有特殊的價值。
人在大地上、在山川間生存,繁衍;人和人競逐、融合,生出種種愛恨情仇。人也因此為自然刻上人文的印記。
譬如說“五岳”。在地理學的意義上它們不相關(guān)聯(lián),在人文意義上它們劃定了華夏文化的核心范圍,同時也是帝王通過祭祀禮儀闡述皇權(quán)神圣性與人間秩序合理性的場所。山高多云,云天相連,而“天”又象征著一種超越性的意志。雖然,所謂君權(quán)“受命于天”,所謂“奉天承運”,你要說它帶有欺騙性未嘗不可,但山的雄偉與禮儀的隆重,多少顯示了權(quán)力與秩序的莊肅性。無論如何,“天”的意志作為權(quán)力的根源,它要求權(quán)力滿足道義。
五岳又以東岳泰山為尊。泰山多刻石?,F(xiàn)存最早的泰山刻石,為李斯碑,由秦丞相李斯撰文并書寫。碑文的兩個部分,先后作于秦始皇與秦二世兩代。李斯是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和建構(gòu)中央集權(quán)制度時代的丞相,稱他為“中國第一丞相”也不為過。而這個李斯在始皇帝突然去世后,與宦官趙高結(jié)成骯臟的聯(lián)盟,最終又屈辱地死于趙高的陰謀。你今天在泰山的岱廟里看到兩千二百多年前刻石的殘件,通過那些字跡揣摩李斯當年的心態(tài),又會想到什么呢?
我們說旅游“有意思”,就是因為這個過程能夠使我們從習慣與庸常中擺脫出來,面向長天大地、高山流水,踏入古往今來,與世上豪杰談論生與死,談論高貴與卑怯……我們的生命每嘗試一種可能,前面就是更廣闊、更超脫、更豐富的境界。
旅游宜于詩?!段倪x》中有“行旅詩”和“游覽詩”兩個分類,可以算是中國旅游類詩的濫觴,其中多有佳作。至于唐宋,流脈愈加錯綜而廣大,兩涯風光,目不暇接。
我寫《〈世說新語〉精讀》的時候,曾經(jīng)把書中涉及的主要地域走過一遍。建業(yè)(今南京)猶有烏衣巷,但劉禹錫所寫的“舊時王謝堂前燕”了無蹤跡。魏晉名士聚居的剡溪,有一大片建成了水庫。當?shù)厝藨z惜風流,在水庫岸邊重建了一座支道林故居。拿著古書尋訪舊跡,好像隔著時空與古人對談。
我也曾經(jīng)想帶著杜甫的詩集走一遍他的人生道路。尋訪他浪游齊趙的輕狂,看一看《垂老別》中送老翁從軍的老婦人倒地哀泣之處,如今是何模樣;還有《旅夜書懷》,哪里還能看到“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游讀詩,猶如與古人做伴,尋山問水,講古論今。時空在我們的想象中切換,歷史的根底,生命的根底,在此中時隱時露。
(羅 勒摘自人民日報出版社《跟著唐詩宋詞去旅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