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命名不僅成為人物性格的寫照與命運的隱喻,甚至深度參與了敘事的建構(gòu)。有趣的是,曹雪芹擬名時最常取資的是當(dāng)時孩童需熟誦的《百家姓》。深入研究《紅樓夢》人物命名與《百家姓》的關(guān)系,會有不少意外發(fā)現(xiàn)。
《紅樓夢》人物命名不僅是區(qū)分人物的符號性代稱,曹雪芹借助傳統(tǒng)文化復(fù)雜的指涉,使其嵌入《紅樓夢》的藝術(shù)世界中,不僅成為人物性格的寫照與命運的隱喻,甚至深度參與了敘事的建構(gòu)。有趣的是,曹雪芹擬名時最常取資的是當(dāng)時孩童需熟誦的《百家姓》。因此,深入研究《紅樓夢》人物命名與《百家姓》的關(guān)系,會有不少意外發(fā)現(xiàn)。
隨姓成名
《紅樓夢》在還沒進入主體故事之時,就安排一個人向讀者詳細介紹賈府的上上下下。甲戌本回前總評說:“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
其實,“冷子興”這個名字來自《百家姓》?!栋偌倚铡访克淖忠痪?,并隔句押韻,頗類四言詩的體制?!袄洹弊炙诘囊弧奥?lián)”上句是“冷訾辛闞”,前三字與“冷子興”的發(fā)音幾乎相同,稍有小異的是“辛”與“興”字,一為前鼻音,一為后鼻音。不過,作者生于南京并在此長大,該地方言本就不分前后鼻音。這一點我們從作品中也可看出,如作者為秦可卿擬姓為“秦”,即暗寓“情”字;其弟名秦鐘,甲戌本批語即云“設(shè)云‘情種”,以“秦”寓“情”,即可證實他或不分前后鼻音,或者雖能分辨,但在書中設(shè)置影射時有意忽略二音的差別。
再來看一個類似的例子。比如襲人姓花,因其名從陸游詩句出,小說多次拈出此點,故為讀者所熟知。第十九回寫寶玉到襲人家去,襲人之兄長出迎,其人名花自芳,脂(脂硯齋)評即云“隨姓成名,隨手成文”,似乎是說花有芳香,故隨姓成名。
其實這個名字也是由姓而來,只不過中間的關(guān)聯(lián)不是詩句,而是《百家姓》的“苗鳳花方”一句——因姓“花”便隨姓再以“方”為名了。這在《紅樓夢》中甚至還有一個“反命題”,就是伶官中的芳官。此人在第六十三回怡紅夜宴時才說“我也姓花”,則其姓反倒是由名中的“芳”字派生而來。當(dāng)然,這兩個“芳”都有草字頭,與《百家姓》并不全同。就芳官來說,十二伶官之名均帶草字頭,故不必說;花自芳則或恐用“方”過于直觀故稍加修飾。不過,我們還可以找到更確切的例子來為這二處作援證:在第二十四回修建大觀園時,提及有一個花兒匠,就恰恰姓“方”。
從這幾個例子看,作者為人物擬了姓,就干脆以《百家姓》此姓之下的某些字為名了。
連類而及
《紅樓夢》中的一些姓氏看上去好像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如果把這些姓氏還原到《百家姓》中,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或許是曹雪芹連類而及的產(chǎn)物。
有些關(guān)聯(lián)比較簡單。比如第七回,特筆寫了寧府的焦大。清代紅學(xué)家張新之說:“‘焦乃既燒之馀,‘大則一人而已,見黑暗地獄中忽得一炬,恃有此一人而已,是從柳湘蓮口中‘石獅子互勘出來的。”此處之評與第五十三回評烏進孝頗可映照:“此特提‘孝字也。烏鳥之私,人人知之,至村名黑山,人則以為從烏字生發(fā),涉筆成趣而已,殊不知大道存焉……蓋寫珍、蓉諸人一切事跡,正如一座黑暗地獄,而歸重卻在‘孝字?!睂勾?、烏進孝二人頗為推重,以其為“黑暗地獄”之火炬。事實上,此二人之姓氏來自《百家姓》關(guān)聯(lián)語句“烏焦巴弓”:二人都是寧府仆人,年齡或也相近;烏進孝是黑山村的莊頭,而鳳姐也曾給尤氏出主意說“有這樣的,何不打發(fā)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則焦大結(jié)局或與烏進孝相同。則此二人之姓同出一源,亦不為無因。
有的關(guān)聯(lián)則較為零散,但合起來看也可知曹雪芹的思路。如第十四回秦可卿葬禮上來送殯的,先是與寧、榮二公合稱八公的另外六家,接下來“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馀者錦鄉(xiāng)侯公子韓奇,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衛(wèi)若蘭等諸王孫公子”。兩個郡王之孫沒有具體的姓名,史鼎為四大家族中史家之人,都可暫且不論。剩下的人絕大部分在《紅樓夢》中僅出現(xiàn)這一次,那么作者是如何給他們安排姓名的?先從連舉的謝鯨和戚建輝來看,便是從《百家姓》中順手抽出的,因為《百家姓》中有“戚謝鄒喻”一句。不過,曹雪芹為了讓這兩個姓的來源不那么明顯,故意讓二人顛倒了一下順序。
“連類不及”的隱秘
雖然我們一直試圖證實《紅樓夢》人物命名與《百家姓》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但這一發(fā)現(xiàn)的意義卻并不在此。因為《百家姓》里這一句有四個字“朱秦尤許”,曹雪芹為寧府婆媳三人(秦可卿、尤氏、許氏)所擬之姓恰恰意味深長地漏掉了第一個字,這個字就是明朝國姓。整部《紅樓夢》中,除了第七十二回突然出現(xiàn)一個官媒婆朱大娘之外,如此多的人物,竟然沒有一個姓朱的。那么,這是否只是巧合呢?
賈府分為寧、榮二府,而當(dāng)時之江寧府(即今之南京)即可以“寧”代稱。南京作為明朝之故都,在清初便頗涉忌諱,其時之人尤喜吟詠金陵,即多寓憑吊前明之微意。
通觀《紅樓夢》一書,作者的設(shè)定似乎確有此意:他首先為賈府虛陪一個完全一樣的老家在“石頭城”,又在江南老家與神京(帝都京城)均為榮府虛陪一個兄弟之府,稱之為“寧”,還把自己的書也無巧不巧地命名為“石頭記”。這一點,后世的抄錄及刊刻者可能有所察覺。所以,戚本(戚蓼生序本)將其刪改為“賈母、邢夫人、尤氏婆媳祖孫”,而程本(程高本)則直接刪為“賈母婆媳祖孫等”,只留下賈母一人領(lǐng)銜。僅從文本上看,這種刪改毫無意義,但戚本與程本之所以愿意如此費力,只能認為他們想通過抹去“許氏”,從而拆散“秦尤許”這個易引人入索隱(指認為紅樓夢中所講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隱喻著歷史上的真實政治事件和真實人物)之途的組合。
(《文史知識》2021年第11期 李小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