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敘事：城市化轉(zhuǎn)型時代的羅淑欣

唐詩人

一

翻開羅淑欣的小說，迎面而來的是物質(zhì)化了的城市生活。但這物質(zhì)化，不是以往討論城市生活時的消費化、物欲化，而是去掉了“欲望”的物質(zhì)化。比如《斑馬線》，開篇交代小說人物在城市里擁有的最關鍵的物質(zhì)——房子。以房子為中心視點，旁邊是大學校園，再是一整排的賣各種飲食的商業(yè)街。街上有燈牌，晚上亮起來“怪晃眼”。城市的街道，自然也會有“斑馬線”：“從商業(yè)街到大學門口有十七條斑馬線，三條已經(jīng)斑駁。”關注街道有多少條斑馬線，還留意了哪幾條已經(jīng)斑駁，觀察得如此細致，可以想見這房子里的觀察者、敘述人是有多無聊。還如《江邊酒店》，上來就是女角看著男角吃零食的畫面：“他樂此不疲嚼魷魚絲，又掏出大碗魚蛋，竹簽對準插入，混合甜辣醬，再咬下?！薄皹反瞬黄！薄皩什迦搿薄霸僖隆?，冰冷的動作描述，透出一種無聊感。一對情侶在酒店吃零食，本是曖昧的氣氛卻變得如此的令人窒息。再如《回到面包店》，第一句話是“周瑩是在面包店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何以不對勁？周瑩在面包店里圍著各式各樣的面包繞來繞去，最后卻什么也不想吃了，她犯了一種奇怪的病，陷入一種“很餓可是看見吃的也沒有沖動的感覺”。

城市生活中豐盈的物質(zhì)，在羅淑欣的小說里，關聯(lián)的是無聊、冰冷和窒息感，這與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多數(shù)作家所描寫的都市物質(zhì)，有了完全不同的情感屬性。像1993年張欣的《首席》，開篇寫女性對物質(zhì)的感受，高級時裝帶來的是“像親密愛人一樣服帖”。這種對比或許只是個體作家之間的現(xiàn)象，但直觀地說明了一個時代性的“物質(zhì)——情感”關系的變化。改革開放開始階段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人尚處于物質(zhì)匱乏時代，人們對物質(zhì)充裕的城市生活是充滿向往之情的，去往城市往往也意味著滿足物質(zhì)生活上的需求，物質(zhì)帶來的是親切感和滿足感。但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后，城市的物質(zhì)變得充裕，甚至很多時候是過剩的，擠壓著人的生存空間。如此，對于那些成長在城市、沒有感受過物質(zhì)的匱乏感的Z世代青年而言，城市生活中的物帶來的感受，更多時候是負累和煩膩。像《斑馬線》里傅晴連去廚房裝飯都感到“怯”：“她怕電飯煲里蒸著碟臘腸滑蛋、豆豉排骨之類的小菜（盡管她挺愛吃），而取碟子的碗夾恰好藏在廚房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環(huán)顧四周八遍也看不見影）?！奔幢闶亲约盒枰奈镔|(zhì)/喜歡吃的菜，也因為獲取方式帶一點點麻煩而心生嫌棄?！赌赶蟆樊斨星嗄昴信叱鎏摂M世界線下見面，女性敘述人“她”看到男方衣服上的麥當勞大M字后突生反感，“可徐非凡腦勺后的麥當勞大M字卻黃得刺眼”，為此“厭倦起了麥當勞”。食物、衣物，各種現(xiàn)代生活中的“物”，在小說人物的生活中充當?shù)亩际且l(fā)不快的元素，再無改革開放初期那種欲求性和舒適感。

可以說，羅淑欣小說中城市里的各種“物”，已經(jīng)嚴重地干擾甚至敗壞了人的情感生活，成為人緣關系中刺眼的障礙物。這不僅僅是個別“物”之于個別人的問題，更可能是作者有意識地要將這些“物”塑造為障礙物，是作者刻意要在小說中凸顯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物”的存在感，以完成對“物性”和“人性”的反思?！督吘频辍肥钦檬具@一敘事特征的典型文本，小說寫一對城市青年情侶的情感危機，不是直接用人物的對話來表現(xiàn)問題，也不是完全的心理活動，而是借著城市里供消費的各種物來完成兩個人對這份情感的心理感受表達。最開始時是吃零食的冰冷感、窒息感，隨后引發(fā)的是女敘事者的心理感想表達：“他還不算大男子主義，會把餅干拆開放在你枕頭邊，芝士味，硬殼家庭裝?！币韵M品——現(xiàn)代物來表達情感，這是男方習慣的行事方式。而這對情侶每一周的酒店約會，也是通過消費各種物來完成。訂酒店房間，糾結(jié)的不是價格，而是懷念最初訂的房間里的“落地窗”。而女敘述者對他們進入房間后的行為秒睡，連帶的是酒店房間里的“物”，看不到情侶酒店約會該有的激情或曖昧?！八贿M房間便將空調(diào)調(diào)至16攝氏度，又忙著拉上窗簾，剩下墻邊縫隙未遮掩。你們把鞋子踹掉，重重躺倒在軟得過分的酒店大床，有時閉眼，有時看看天花板上的煙霧警報器，思考里面是否真的有偷窺住客的微型攝像頭?！笨照{(diào)、窗簾、軟得過分的大床、煙霧報警器、微型攝像頭、電視機……人物動作伴隨的是這一系列的物。如此敘述，只見干凈利索、按部就班的行動，屬于情感的內(nèi)容全然被“物”所延宕，無法想象這是一對青年男女一周一次的開房幽會。有“物”無“情”的敘述，凸顯“物”的存在而耗盡了故事空間里情的含量，于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對青年的情感出現(xiàn)了何種性質(zhì)的危機。對于這份陷于無聊的情感，小說中男女雙方都“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可他們就是不知如何表達。最后，在一個恰逢平安夜的約會日子，把每次約會可能遭遇的“物”都一個一個地感受完后，他們終于來到最后的、沒有了“物”干擾的私密對話，借著討論還要不要出去酒吧喝點威士忌的契機，女方“突然”間蹦出一句：“有時候，會覺得，不太想這樣下去?！边@一瞬間，所有的“物”退隱，敘事終于進入了“無物之陣”——終于可以赤誠相見了吧?？蛇@時，男方馬上想到的卻是女方“威士忌不加冰”時“嘴里都是煙草混雜蜂蜜的酒氣”。“物”的萌現(xiàn)再一次消解了敘事的緊張感，最終換來的還是應付式的“慢慢來”三個字。無處不在的“物”，現(xiàn)代生活附著于它，最終它反噬我們的生活，侵占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空間。物，把現(xiàn)代都市人的心和情都掏空了。

二

物成為城市生活中刺眼的存在，這折射的是當代城市文學書寫物的敘事倫理轉(zhuǎn)向。一般而言，探討物敘事時都會關聯(lián)起“異化”意義上的“物化”，即人因為欲望物而被外在的物所主宰，人失去自我、喪失人之為人的主體性，拜物而成為物的奴隸、最終被物所同化的欲望化主體。文學表現(xiàn)人的物化、異化，通常會對物本身進行批判，這里面的敘事倫理是反思性的，帶有強烈的針對現(xiàn)代人和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批判性，要求人從拜物的生活中解放出來?，F(xiàn)代文學以來的反思性敘事倫理，對“物”的態(tài)度是排斥的，處理人性與物性關系時是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要么人性化，要么物化、異化，人的主體性是要從物的特性中脫離出來，才能形成獨立的人格，突出人性內(nèi)涵。這種“人”和“物”的二元對立，看似突出了人，實則把“物”降格了，或者說工具化了。其實，“物”也有自己的生命，或者說我們應該給予生活中的“物”足夠的重視。就文學敘事而言，看到“物”本身，就是凸顯物元素在文學文本中的存在感，同時也是重新調(diào)整人與物關系的契機。

羅淑欣小說凸顯的現(xiàn)代生活之“物”，雖然影響了人的生活，成為類似《江邊酒店》小說中的物那般，侵占了人的情感空間，但需要反轉(zhuǎn)過來的是，這種“侵占”并不等于人被物化、異化?！拔铩辈皇菑妱莸那致哉撸叭恕币膊皇侨鮿莸谋挥鄣臒o主體性的人，只是在一種特殊的情景氛圍中，物被人借用來表現(xiàn)情感。這種表現(xiàn)，是人對“物”的侵犯，同時也出現(xiàn)了“物”對人的反噬，這是一種相互博弈、互為滲透的關系。為此，可以理解《江邊酒店》里的人物是不斷地挪用物來表達感情，但同時人物對這些物又并沒有什么好感，反而是從始至終的厭煩，甚至是一直在想方設法擺脫“物”的干擾，于是“物”在小說中是刺眼的干擾之物，而不是“貼心”的有情之物。因這緣故，我們可看到小說中這樣的描述：“他吃飯的時候話變得多一些，談論吃過的牛腩、牛肉、日本牛肉、壽司以及越來越多的食物。你發(fā)現(xiàn)牛腩不僅不浪漫，味道亦平庸，或許選一間燈光庸俗、只提供刀叉和良莠不齊的葡萄酒的餐廳才是平安夜安全選項。”男方吃飯時談論美食——物，女方卻從這“食物”中脫離出來，評價這“物”其實不浪漫，且平庸。“物”被男方用來填充情感生活，但女方可自如地走出“物”的話語，凸顯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而且，就這篇小說的整體情況而言，男女情感的矛盾，說到底并不是“物”導致的，反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被物所表現(xiàn)。物作為中間物，它是獨立的，更是無辜的。

《江邊酒店》里的人與物是割裂的關系，這種割裂到最后也并沒有得到縫合。但在主題相近的《回到面包店》一篇里，與物之間的關系得到緩和?！痘氐矫姘辍诽幚砣恕⑽?、人的關系，比《江邊酒店》更為直接。首先人與物關系層面，是周瑩和面包等日常食物之間的關系。蕨喜愛美食的周瑩，突然間失去了對食物的欲望，她會饑餓、有吃東西的想法，卻突然間覺到?jīng)]意思，對美食喪失了感覺。對食物無感，一般而言會從生活的意義感層面著手思考，去診斷人的生活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小說中也的確用了很多相關的表述，可以讓我們分析這是緣于她的生活失去了意義感：“我好像感受不到食物的幸福感了。”這“幸福感”說法，可以很直接地對應上她與張曉陽的愛情出現(xiàn)了問題?？墒?，這種解釋并沒有什么必然性，就周瑩來看，她對張曉陽的感情也并沒有出現(xiàn)某種轉(zhuǎn)折。甚至，她對食物的感覺之變化，才是導致愛情逐漸“變質(zhì)”的緣由。沒有生活緣由的食物感受之變化，作為一種文學敘事，指向的問題更可能是：“在放棄尋找命中注定般能喚醒味覺與幸福感的食物后，周瑩與食物的距離開始變得游移不定?！卑咽澄锱c生活的幸福感區(qū)隔開來，于是“食物喪失了除維持生命之外的一切意義”，這是讓食物回歸食物、讓“物”成為“物自體”的重要契機。

為何要讓“物”回歸“物自體”？小說中的周瑩和張曉陽，他們的生活一直靠各種各樣的物來彰顯幸福感。比如周瑩對面包的依賴：“往日她在下車前便盤算好要買的品類——明日若是禮拜一，一定是北海道吐司，盡管要貴些，可那股牛油香和綿軟的口感能讓周瑩準點起。若是普通工作日，她也買袋裝方包，兩片夾一煎蛋，放進三明治機里烘到焦脆，心情好便抹點奶酪。禮拜六了，她要買上饞了一周的伯爵茶奶油卷，在家配自己磨的苦咖啡。”而她與張曉陽的戀情，也是通過食物來完成的：“張曉陽用店里的金色勺子舀了口湯給周瑩品嘗，并稱之為‘日常生活的詩意?！倍鴱垥躁枌ι顚嵏械恼J知也是對物的感受，是“把椰子劈開挖出椰肉的實感”。生活的實感、幸福感，通通都要依托食物、物來完成，這難道不值得反思嗎？要完成這一反思，就得把人與物隔離開來，讓人回歸人自身，讓物成為物自體。周瑩的回到自身，是離開城市的家，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住進一個民宿，體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她學畫畫，開始寫作，去咖啡莊園當義工，吃上自己參與勞動的果蔬，包括和一些生活軌跡與大多數(shù)人完全不同的陌生人聊天。三個月的體驗，周瑩找回了自身，味覺開始恢復，但同時她也不再需要依靠“物”來確認自己的實感或幸福感：“沒感覺也沒關系，不是活不下去嘛?！睂κ澄铮梢杂懈杏X，也可以無感覺，無感覺也是一種生命的感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實感。同時，周瑩對食物味道的認知變化，也是讓“物”成為“物自體”的過程。食物的味道，并不取決于自己的味覺，而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包括沒有感受。味覺差異的背后，是食物作為食物本身的特性。小說最后這樣寫道：“周瑩點著第三根煙時，面前盡是煙霧里的莫吉托薄荷味，她沒由來地想念my dear bakery的香氣，黃油、芝士、麥子、葡萄干，饑餓、惡心、痛苦與滿足。”這里食物的香氣和味道，豐富多樣，而人的感覺也駁雜不定，有饑餓、惡心、痛苦和滿足，將食物味道的豐富與人生活感覺的復雜關聯(lián)起來，這看似是再度對接，實則有了本質(zhì)的不同：食物的味道不是人賦予的，它變化多端；生活的感覺也不是食物賦予的，它來自于人自身的經(jīng)驗。

人不再被物奴役，形成自己的主體性；物不再被人工具化，確立自己的物自體。這里關于主體、客體關系的闡述，背后的哲學話語是很清晰的。康德提出“物自體”概念，實現(xiàn)一個認識論的哥白尼轉(zhuǎn)向，人并不能認識“物自體”，我們對物的認知擺脫不了我們?nèi)酥疄槿说恼J知圖式?？档逻@一近代意義上的主客體關系判定，導致的問題是人的主體性越來越突出，“物自體”雖有神秘性卻又在近現(xiàn)代科學的探究下逐漸成為純粹的知識對象。當代思想家哈曼，力求改變?nèi)伺c物關系的二元對立性質(zhì)，借助懷特海的過程哲學思想，以一個新的關系視角探討主客體關系。在《思辨實在論》里，哈曼直言：“事物的本質(zhì)永遠不會從任何關系方面或與它的互動方面完全地表現(xiàn)出來。”對于哈曼的觀點，汪民安解釋道：“一個物可以同他人，甚至是他物有無窮無盡的關系，物處在層出不窮的多樣關系中，而且，人和物的關系并非最權(quán)威的關系，人對棉花的感知同火對棉花的感知只不過是程度上的不同而已。就此，沒有任何關系是最權(quán)威的關系，沒有任何一種關系能夠耗盡這個物的全部意義?！保ㄍ裘癜病段锏霓D(zhuǎn)向》，《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5年第3期）這解釋說明，人與物的關系，只是一種關系而已，這關系也沒有什么特權(quán)，并不能耗盡物的全部意義。羅淑欣是否有閱讀康德、哈曼等人的思想，這不確定，但《回到面包店》中物與人的關系，的確有一定的相通性。小說中，無論周瑩對食物的感覺如何，都不能窮盡物的全部意義。周瑩體驗自然的生活方式之后再度歸來，其實是領悟了人與物相處的更多種可能性。讓物從人的生活中解放出去，物自體凸顯，人對生活的感覺、對意義的認知也更為寬闊。

三

對人與物關系的探討，當然不僅是為了闡述一種全新的主客體關系理論，人、物關系的轉(zhuǎn)型背后是時代、社會的變革。

城市有了很多物質(zhì)，人卻沒有了欲望。小說表現(xiàn)的這一現(xiàn)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這些年相當時髦的“低欲望社會”“躺平青年”等一類概念，但這種直接的對應往往忽略了問題的復雜性。當代意義上的“低欲望”現(xiàn)象，一般而言會追溯到世界范圍內(nèi)的“尼特族”問題，指的是當代青年人“經(jīng)常處于無業(yè)狀態(tài)、低交流欲望、不愿參加活動或組織、投機心理者”等現(xiàn)象。但尼特族的“低欲望”背后，是西方國家社會結(jié)構(gòu)和經(jīng)濟模式的固化，是發(fā)達國家的高稅收和高福利制度，與中國當代青年的“低欲望”“躺平”問題有著很大的差別。中國當代青年的“低欲望”和“躺平”，不是社會福利高，更接近日本社會的面對經(jīng)濟壓力而無能為力時的一種降格消費，這里面有很多無奈感和無力感。但中國Z世代青年的“躺平”與日本青年的低欲望，也有很大區(qū)別。中國當前青年的“躺平”往往是一種生活修辭，是與“內(nèi)卷”相對應的一個心態(tài)層面的表現(xiàn)，卷不動了就躺平，這是一種暫時的放松和任其自然。暫時性的、間歇性的“躺平”，同時也意味著對“內(nèi)卷”的反思，蘊藏著新的生活和未來可能性。這些層面的差異性，可以從羅淑欣小說所表現(xiàn)的“低欲望”問題中感受到。

羅淑欣小說所表現(xiàn)的“低欲望”，具有一種調(diào)節(jié)生活節(jié)奏的過渡性特征。而這過渡性特征，恰恰就表現(xiàn)為人、物關系的調(diào)整?！督吘频辍贰痘氐矫姘辍防锏娜?、物關系，物之所以被凸顯、成為刺眼的存在，表象是凸顯物的存在感，實則意味著人開始尋找自主性，人對“自我”問題有了特別清晰的尋求和確認需求，這個尋求和確認不同于過去的需要獲得某種外在的物才能得到確認，而是經(jīng)歷了物之后再擺脫物，成就真正的自我，在文學敘事中甚至可能導向一種帶有超然性和浪漫性的主體?！督吘频辍防锶伺c物還處于糾纏狀態(tài)，人有了“覺醒”意識，但還沒能真正走出物的縈繞?！痘氐矫姘辍防锏闹墁?，因味覺的喪失而獲得了覺醒的契機，并且通過體驗一種鄉(xiāng)土的、相對自然的生活，走出了“物”的迷思，完成了自我的重塑。當然，《回到面包店》帶有一種浪漫的氣質(zhì)，尤其是周瑩去到外地體驗民宿生活部分，有一種不真實感，但它只是作為一個簡短的故事元素，讓人物能夠有一個喘氣的空間，以此導向可能的新生。當然，這份浪漫化、不真實的情節(jié)，本身就意味著當代青年完成新生是不容易的。時代還處于過渡的階段，人也無法超越時代。

周瑩的困惑是真實的，她的新生卻不可信，這指向一個新的問題：處于過渡階段的小說敘事，最大的價值未必是最后是否可能獲得新生，而是這個轉(zhuǎn)型的過程是否得到恰當?shù)谋憩F(xiàn)。這方面，可結(jié)合其《假期生活》和《斑馬線》做進一步的探討?！都倨谏睢贰栋唏R線》兩篇小說中的敘述者都是比《江邊酒店》《回到面包店》敘述人更年輕的女孩?！都倨谏睢返摹拔摇痹谧x中學，《斑馬線》中的傅晴才讀小學，這兩個敘述者都還處于需要“物”的階段?！栋唏R線》里的物，是房子，更是街道的“斑馬線”，這是一種可以確認的信息、物件，而圍繞她而來的人卻是變動的、不可信的?！都倨谏睢防锏摹拔摇?，被父母送到小城鎮(zhèn)姨媽家，接受作為中學老師的舅舅的補課。面對小城鎮(zhèn)相對落魄的物質(zhì)，“我”的感受是失望、沮喪：“放在我完全陌生的城鎮(zhèn)，道路上都是衣著過時的人們，孩子穿開襠褲哭個不停，家犬長得像流浪狗，中年女人穿碎花裙子和粗跟鞋，摩托車比汽車迅猛，很難看見燈光明亮的快餐店。我真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想的。”在小城鎮(zhèn)的“我”，要擺脫的是這里的人——“發(fā)現(xiàn)只要不與人見面便容易感覺良好”，而懷想的又是大城市的繁華之物：“我想起以往假期和同學一起逛的百貨商場，燈光要更潔凈，對，潔凈。我們無聊了便買意大利品牌雪糕，即便預算只夠買一球的，上面撒開心果和花生碎。我們捧著雪糕一點不羞怯地路過奢侈品店，觀望百無聊賴的店員。如果有電影看就最好了，我們也喜歡逛書店，淡淡香水味的書店，走到盡頭有咖啡和蛋糕。這個假期再不會有了?！弊鳛槲闯赡甑臄⑹稣?，還屬于需求“物”的階段，對人的情感則分作小時候的渴望關注和青春期的膩煩心理。就這兩個小說中的人與物關系而言，物帶來的是可靠性和愉悅感?？煽颗c愉悅，這恰恰是當代人依然看重“物”的最關鍵緣由。“物”帶來真實感，相當于《回到面包店》里男方張曉陽所相信的生活實感，它可觸摸、不變動，給人安全感。實感、安全感，這是一切都在加速變化的轉(zhuǎn)型時代最缺失、最需要的心理感覺。

《斑馬線》《假期生活》提醒我們，歷史轉(zhuǎn)型還在進行，我們的城市化并沒有完成，當代人要超脫物的宰制依然是一種浪漫設想。城市有了充裕的物質(zhì)，城市人的生活空間也已被各種各樣的物質(zhì)所填滿，物開始成為城市里醒目的存在，也成為人們生活中刺眼的元素，但當前的人尤其青年人終究還是無法舍棄這些物?？梢詫Α拔铩庇袩┠仭⒂蟹此?，卻不可能真正離開“物”。如此，當前中國青年的躺平、低欲望，也是這種煩膩感和反思性意義上的心理表現(xiàn)。煩膩于我們的生活被物所擠壓，反思于我們到底需要成為怎樣的個體，在煩膩與反思中，我們暫且歇息一下：可以舍棄物嗎？可以換一種生活方式嗎？但，舍棄之后呢？新的生活真的可靠嗎？這是一個時代之問，羅淑欣目前的這些小說正是在探尋這個大問題。顯然，她還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我們且拭目以待吧。

責編：周三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