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 學[1]
如果,梅花知道自己竟然
也會凋謝[2],那么“美麗世界”最大的
秘密便再也守不住了
我無權代表人類向世界
致歉。這種代表就像
掃地,躬身把浮世
萬象聚攏。
我也無意于致歉,如果我們處于
編年史的最后幾頁
如果感覺到世界的
善意,完全是因為那個時刻
有人愿意把你當成孩子
把世界當成“糖葫蘆”[3]
注:[1]在[2]的事件發(fā)生之后,我解釋說人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奶奶和外婆她們不會寫字。外婆退休了在外面跑把自己身體搞壞了,奶奶所有的社交就是大院里的老鄰居們,他們走了之后再找誰聊天呢?一定要找件事情做,寫點東西,或者學畫畫,學笛子。我還說,我們有個老師叫呂永林,他的母親本來沒有什么文化,自己慢慢學習寫作,現(xiàn)在70多歲,出版兩本書了。我說你也可以動筆,奶奶和外婆她們不會寫字,你是會寫的。不要擔心寫不好,有想寫的就寫上幾筆,寫多了自然就有感覺了。我把呂老師母親秀英奶奶寫的《胡麻的天空》epub版本發(fā)給母親,敦促她在手機上下載了閱讀器。母親嗯嗯答應說有時間了看上一兩眼。我說,你不去刷小視頻和瀏覽器上的新聞,不就有空看了?我知道我心底的焦慮,因為我沒有能力倒轉(zhuǎn)時光的流向,我只能勸她遺忘。
[2]今天早上,母親突然跑來我的房間,跟我說:人老了真是可憐哎。我不確定她當時說的是不是“可憐”這個詞,只記得拖得長長的尾音。我問她怎么了(我竟然問她怎么了?。f從家用攝像頭看我奶奶和外婆(她們都得了新冠),兩人都在發(fā)呆。爺爺和外公都去世了,她們在自己小小的家中,發(fā)呆。外婆本身還有基礎病,沒精神;奶奶眼睛不好,不敢看電視,翹著腳按摩孤拐(她孤拐凸出,是長年留下的頑疾)。兩個老去的女人背負一身疼痛在家里發(fā)呆。一個慢慢老去的女人在家里看兩個老去的女人發(fā)呆,并且為她們感到悲涼。
[3]“糖葫蘆,好吃不貴的糖葫蘆——”
遲遲:記2023年的第一次出門散步
相機,追不上雀羽的眨眼
就像符號的運作,追不上
萬物的流行
不是暴風雨
其中,閃電是風
的脊柱
從頭到腳的顫栗
不是伸冤在我必報應
其中,草上之風必偃
就連冬天,也總是冷的
當寒冰封凍了天地
草木還以為春季來臨
最深的印象
終于又能穿過
窨井蓋的白霧
那白霧帶有溫度
那溫度是皮膚
之下的癢
你的嘴唇,請讓我親吻
如若生但為死的活祭
那么,請讓一切
都來不及
樓梯間
她的脖子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顆痣。
他輕撫那顆痣,顏色像上周末煎了
太長時間的培根碎。她總是等待的那一個,
睜大眼睛等待。睡吧九兒,他說。
轉(zhuǎn)身睡去,表情像聞到了一絲她的狐臭。
夢中,樓上的舞會,高跟鞋步步生蓮。
以上是他的詩《五九之癢》,記在手機的
日歷里。電梯修好了。電光火石的會晤,
他盯著手機,如同耳語,說最近天氣熱鬧。
她說她男人請了朋友來家玩。他不再說話。
她繼續(xù)說,這眉男人畫不好,何況我是
鬢亂釵橫[1]。以下是她的詩《日歷》。
海蝦的腥味,生長在歲月的腥味之上。
她又說,煮餃子粘鍋,就別讓孩子動它。
他的手機游戲卻寧愿等下一鍋的爐火變純青。
原來他還是小孩。狐貍與狗,禁止走進小豬的屋子。
下樓為何不能順手帶上垃圾。在窗邊疊好衣服,家里
的她想化作冬風里,一枝旁逸斜出的春風。
注:[1]“這眉男人畫不好,何況我是鬢亂釵橫”,
她大約是這么說的,音咬得很輕,于是乎滑過。
不知是什么節(jié)日,像這音一樣倏忽滑去了。
這就是電梯的速度,這速度過快,以至于詞語
被拉長,被拉長到崩斷和裂解。此句我責怪加速度。
只要詞語還不算老,就不應該坐電梯。
它要順著樓梯慢慢地爬,像它的影子一樣,慢成一首詩。
在合肥站三號候車廳
周圍又是沸騰著的熱水了
這豈不是,我噩夢中的建筑
——溫水煮亞特蘭蒂斯
在紅與藍的熒幕廣告下
檢票口前擠著
不懂事的小孩與
裝作懂事的大人
彼此眼中交換微光,閃爍如警燈:
“別看我離你很近,我可是
很防備你的。我們之間隔著兩道
‘白象似的群山”
樓下黑枝上自發(fā)的“喇叭花”
將依據(jù)15分鐘后到來的
標準答案予以校正
(“15分鐘后將給樹枝刷上石灰”)
母親發(fā)來消息,提醒我
鈴聲響后,要在300秒內(nèi)
進入各自的教室坐好
并向她簽到
爭取表現(xiàn)成一棵
被修剪過的樹
有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
山窮水盡的邏輯性
無須多少棱角與旁支,就像“車頭”
鈴聲中我把行李拉近,檢查
身上的每一個衣兜與
每一個凹陷處
確認我只遺失了
三個玩笑,在
三號候車廳
作者簡介:余步,本名陳至遠,安徽省合肥市人,現(xiàn)為上海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