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獨立書店散記

劉鐵群?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著有《現(xiàn)代都市未成型時期的市民文學》《桂林文化城散文研究》《廣西現(xiàn)當代散文史》《廣西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等專著。

桂林的血脈潛伏于街巷之中。春日，樹葉以綠影搖晃召喚出盛大的春天，群山俊秀，酣睡后蘇醒；夏日，江畔的微風似夢一般將城市的煙火輕輕包圍，轉(zhuǎn)為輕緩而綿長的呼吸，在街頭巷尾，守護著稚子爛漫的面容；秋日，高高的枝頭開出桂花，細細碎碎，金黃色連接著天際，格外藍的，是樹葉間漏出的天空，一絲光灑下來，整個人都在那秋日的芬芳里了；冬日，是淅淅瀝瀝的雨，這座城市的雨季往往在冬天，雨滴隨夜晚的一點燭火降落世界，處處無情，卻又處處有情，寒冷之下，醞釀的是新的生機和新的生命。美好的城市，自然有人愿意守護著它詩意的血脈。書店，正是這樣的守護之所。它安然于四季中，安然于小巷中，看四季輪轉(zhuǎn)，聽光陰故事，看人來人往，將內(nèi)心的寂靜與明亮，分予這座城，分予這座城中來來往往的人。

一、愉悅書店——春之暖

愉悅書店，是一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的書店。它曾經(jīng)坐落于桂林市三里店的普陀路，廣西師范大學育才校區(qū)西大門旁邊。愉悅書店賣書，也租書，書的種類甚多，有專業(yè)書、學術(shù)書，也有漫畫書，還有當時最流行的瓊瑤言情故事與金庸武俠小說。書店里的顧客大多是附近的大學生，年輕的大學生喜歡去那里買書、讀書、借書，一間小小的書店，總是充滿了寂靜的熱鬧，就像一個精神驛站，包容著不同品位、不同來路的讀書人。有人安靜地站著，有人癡迷地坐著，書頁抖動，書籍隨著年輕的面孔溫柔起伏，一個個故事鋪陳而開，有光在書頁間彌漫，外界的事物反而變得不真切了。讀書人循著文字的光，走進一個個新鮮的春天——青春本來也屬于春季，當青春與春天相遇，迷途的蜃樓便為讀書人所建造，故事走到現(xiàn)實，每個人都能找到一份屬于自己的怦然心動，讀書的“愉悅”，是最高級的喜悅之一。

關(guān)于這個書店，還有一個小故事，因為書店成立年代比較早，招牌顯得舊了，字跡也磨損了，“愉悅”兩個字，遠看便像“偷閱”。于是經(jīng)常有人走進書店問老板：“何故叫偷閱書店？”這也常常引得其他讀書人莞爾一笑。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誤認，反而吸引了更多的顧客。好一個“偷”字，像是從紅塵俗世里偷來一點光，從熙熙攘攘中偷來一點閑，年輕人在里面讀書、寫字，做自己的夢。那時還不是浮躁的時代，純文學仍舊盛行，他們在文字中從容旅行，在文字中投遞出自己的青春情懷，書店就像一個時光的銘刻者，淡淡地，在他們的生命里留下春天的暖，留下了通往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途徑。曾經(jīng)在這個書店里看過書的大學生，現(xiàn)在大多已年逾半百。雖然如今愉悅書店已經(jīng)了無痕跡，但當他們回憶起美好的大學時光，應(yīng)該能記住讀書的“愉悅”和青春歲月中的春之暖。

二、刀鋒書店——夏之風

刀鋒書店成立于2005年，是桂林最早的獨立書店之一，坐落于濱江路，漓江畔，占地200平方米左右，曾獲得“廣西最美書店”的稱號。小小的一間書店，對面就是江水流淌，無論屋外是什么季節(jié)，進入書店，總是夏季。夏季，熱烈、新鮮，如一場大夢，店里總有恰如其分的音樂，在書店駐足的人，都能在書香和音樂中得到片刻安寧，重新?lián)焓白约簝?nèi)心的夏天。刀鋒書店的選書，小眾、文藝，還有當?shù)靥厣?，?jīng)常能看到本土作家以及桂林歷史文化的相關(guān)書籍在此售賣。這家書店，就像夏日里的一陣微風，可以驅(qū)趕來往行人內(nèi)心的燥熱與懊惱。一本本書，整齊排列在書架上，配上一杯咖啡，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書店里的一棵樹，樹下一坐就是千年，千年過去了，還是那個午后，綠色的血脈在你我心里伸展枝條，長出新葉。我們可以在辛波斯卡的詩歌中聆聽星星碰撞的聲響，在納博科夫的文字中看少女在夏日蔥蘢中奔跑跳躍，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尋覓舊事蹤影和沉香余韻……總之，書架上精選的書，永遠不會讓你失望。最近幾年，刀鋒書店還為讀者精心準備了“圖書盲盒”。在我們習慣于依靠各類數(shù)據(jù)庫精準搜索圖書查找資料的時代，目標明確的定位閱讀既節(jié)省了時間，也提高了效率，卻極大地限制了我們的視野和格局，也限制了閱讀的興趣?！皥D書盲盒”則打破了我們購買和閱讀的尋常路線，讓我們有機會去“探險”和“探新”。在我們打開神秘的盲盒之前，是否會心跳加速？是否會期待與新朋友的相識？是否會有孩子打開禮物之前的驚喜？不管怎樣，這應(yīng)該是一場必贏的“賭局”，就像刀鋒書店為盲盒做的廣告：“賭書還是讀書，只要讀就不會輸?！笔堑?，只要讀就不會輸，“圖書盲盒”像一次閱讀的冒險，也像一次精神的艷遇，它讓我們離開自己熟悉的路徑，去領(lǐng)略不同的風景。或者，我們就讓自己任性一次，迷路一次吧，就算來一次說走就走、信馬由韁的閱讀之旅。這樣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世界繁花盛放、風光無限，何必總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埋頭趕路？多換幾條路試試吧，請給我狹窄的心，一個更大的宇宙。

刀鋒書店吸引讀者的不僅僅是書，如果讀書累了，還可以去旁邊選購自己喜歡的文創(chuàng)，那些色彩豐富的文創(chuàng)，都來自本土文化人的匠心獨運。書簽、筆記本、鑰匙扣、背包、圍巾，每一樣小物件，都凝聚著城市的片刻華彩，那些玲瓏別致、爛漫多姿的小茶具，更讓人心生喜愛，難以釋手。倘若什么也不想做，還可以來到音樂區(qū)，音樂區(qū)有個浪漫而熱烈的名字：“發(fā)燒天碟”。你可以選購一張喜歡的正版CD，把它帶回家，在某個寂靜的夜晚，放下負擔與疲憊，讓自己的靈魂與音樂共舞。

音樂、咖啡、圖書，是刀鋒書店的三大特色，來到此處，便能讓你心里鋪展梅花，與鹿，還有擱淺的鯨魚，讓人從焦慮煩躁與烈日炎炎中出逃。書店像一個貞靜無邪的女子，在鬧市街頭，在尖銳嘈雜的聲浪中央，讀著自己的書，守著自己的心。刀鋒書店還充分利用任何一個小角落為讀者制造詩意和驚喜，書臺上一片枯黃的楓葉，書架上垂下的綠色植物，桌角上讀者寄來的明信片，都靜靜釋放著安靜與美好。走到擺放詩集的角落，目光上移就是“詩物招領(lǐng)”，在這里，你將與一首詩邂逅，精選的詩句在等候你的到來，等候跟你回家。

刀鋒書店的名字來源于二十世紀英國小說家毛姆的小說《刀鋒》，小說里面有這樣一句話：“我真希望能夠使你懂得，精神的生活多么令人興奮，經(jīng)驗多么豐富，它是沒有止境的。它是極端幸福的生活?！笔堑?，精神世界是沒有止境的，刀鋒書店，正是這樣的一個能讓精神安然于此處的密鑰，如夏之微風，輕撫臉龐，那些微小而隱秘的幸福，也是值得守護的。

三、眾目書店——秋之華

眾目書店的前身名為文藝書店，1994年開始營業(yè)，位于四會路，最初以圖書出租為主。2001年搬遷至太平路，增加了售書業(yè)務(wù)。2016年又遷至翊武路風景秀麗的桂湖景區(qū)，更名為眾目書店，開始了獨立書店的經(jīng)營之路?，F(xiàn)今，書店又搬遷至穿山路6號的興進·繁花里，并改名為眾目書房。

如果說愉悅書店是專屬于大學生的春之暖色，刀鋒書店是漓江畔的夏之微風，那么，眾目書店則守護著桂林文化人的精神之果，并給予場所和機會，讓這些果實能被人看見，能與人分享。除了同樣不俗的選書品位，以及醇香濃厚的自制咖啡，眾目書店還有一大特色，就是開展各式各樣的文藝活動：漫畫協(xié)會在此分享自己喜歡的動漫，在宮崎駿的世界里自由飛翔；讀書協(xié)會分享一本又一本大眾或小眾的書籍，以文本精讀的方式，讓更多人感受到文學之光的照拂；有四季詩會，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市民來此念詩、品詩，小小的一間書店，像安徒生童話里那一片小小的失落的月光，燈塔般照亮眼前的事物。

眾目書店的經(jīng)營理念是“平凡溫情，尊人惜物”，書店的活動宗旨是“交流分享，尊重包容”。書店里的裝飾，復古而溫馨，質(zhì)樸而美觀，很多都是店長撿拾來的舊物，舊木桌、舊相框、老藤椅、老竹簾、小竹凳、小竹筒，這些老物件經(jīng)過一番精心改造，變成了書店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讀書人總是懷著惜物之心，想把時光留住，恰恰是這一份“不合時宜”的柔軟，讓這座城市有了更多的生動，也讓讀書人有了合適的相聚之地。曾經(jīng)在書店參加過一次詩會，書友們都帶來自己喜歡的詩歌，大家在舊木桌邊團團圍坐，緩緩誦讀。桌上的花瓶插著書友帶來的鮮花，花香和詩句在彼此之間流淌，如此平凡，又如此溫馨。明亮的落地窗將市聲阻隔在外，人聲與浪潮都退卻在日光之下，樹木晃眼如虛構(gòu)的童話，詩歌如樹葉一般在人們眼中閃閃發(fā)亮，如情人閃爍著星光的發(fā)夾。那一刻心變靜，在詩歌中脫胎換骨，果實成熟，如詩人所說，一萬個秋天，在一萬個詩句里，頃刻獲得了新的姓名。

眾目書店的名字是被稱為“眾目君”的書店創(chuàng)始人唐力生取的，他在談起店名的寓意時說：“眾代表著大家，目即眼睛且通往內(nèi)心。寓意這是大家內(nèi)心感受到的真正好書店?！北娔繒甑拇_是走入了書友們內(nèi)心的好書店，它承載了桂林書友太多感人的故事和溫暖的回憶，書店與書友之間不是簡單的賣書與買書的商業(yè)關(guān)系，而是一種相融共建、共同成長的帶著親情的關(guān)系。在眾目書房裝修和搬遷的過程中，書友們多次組織共建勞動，義務(wù)參與書房新址的建設(shè)。書友們之所以愿意不計利益，為書店付出汗水，是因為，他們把書店當成了自己的家。在這個欲望化的時代，為肉身找一個家并不算難，為靈魂找一個家卻相當不易。眾目書店正是桂林書友們愿意努力去守候的精神家園。

四、紙的時代——冬之光

“紙的時代”書店在公眾號上這樣進行自我介紹：“創(chuàng)辦于2013年，定位為閱讀、講座、沙龍、藝術(shù)展、公益活動等文化藝術(shù)活動的平臺；為學生、達人、新藝術(shù)家提供微型展覽空間；為大學生社團項目提供微型扶持基金；組織參與各類公益活動。目前在國內(nèi)廈門、鄭州、桂林開設(shè)了四家書店?！惫鹆质械摹凹埖臅r代”書店2014年12月開始營業(yè)，位于聯(lián)達商業(yè)廣場二樓，離桂林火車站很近，書店共有兩層，空間布局開闊、明亮，高聳的書架與透明的樓層是其特色，二樓還埋藏了一個小彩蛋——透過窗戶，不僅可以看到晴朗日子里的美好日落，還能看見一座摩天輪，不失為一種無聲的浪漫。書店里，設(shè)置了許多閱讀角，也有一些別致的綠植和雕塑放在旁側(cè)。“紙的時代”書店選書格調(diào)獨特，與高品位的讀者相互吸引。書店明確表達了它的精神追求：“‘紙的時代書店以紙為載體，致力于文化的傳承及傳播，關(guān)注創(chuàng)作者思想的表達，以構(gòu)建‘人文藝術(shù)、思想交流的文化空間為使命。紙質(zhì)書作為文化的象征和符號已逾千年，我們意在保留對一方文化綠洲的守望，記住并以思想交流延展一個時代。在電子化浪潮的席卷下，以‘紙的時代作為店名，表達我們的態(tài)度與堅守，希望滲透和影響人類的精神生活品質(zhì)，即參與到人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建設(shè)，使之最終呈現(xiàn)出‘人文藝術(shù)、思想交流的理想質(zhì)地?！彼_實做到了，開業(yè)至今，吸引了無數(shù)作家、藝術(shù)家到此分享，真正給桂林人營造了一片“文化綠洲”。中國詩詞大會的冠軍彭敏曾經(jīng)在此分享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得；《唐山大地震》的作者張翎兩次來到書店，在這里召開自己的新書發(fā)布會；臺灣攝影家阮義忠，也帶著自己最新的攝影集在此處分享；廣西本土作家吳虹飛，也曾在此分享新書與新歌……除了知名作家和學者，書店也給學生，給更多的年輕人提供分享的空間——桂林市各大高校的學子都曾經(jīng)在此留下過活動的身影：他們演話劇、念詩歌、演奏自己的原創(chuàng)音樂……將自己的夢境投影至此，哪怕外面是寒冬凜冽，這里永遠是光華萬丈、浪漫且多情的烏托邦。

“紙的時代”書店還給讀者提供了一種驚喜——可以選擇“住在書店”?！白≡跁辍笔恰凹埖臅r代”書店的延伸品牌，它為愛好閱讀的朋友實現(xiàn)了入住書店的夢想。曾經(jīng)帶一位愛書的朋友在這家書店主題酒店住了兩天，真是奇妙的體驗。通往大堂的拱形門廊被溫柔的綠色植物緊密環(huán)繞，像通往神秘城堡的通道，進入大堂，直通天花板的書架，舒適的閱讀桌椅，觸手可及的書，彌漫的書香，讓人感覺來到了明亮的書房。每一間客房的門上都有一段文學大師的文字，我們?nèi)胱〉氖?06，進門前看到了斯蒂芬·茨威格《人類群星閃耀時》中的文字：“就像避雷針的尖端匯聚了整個大氣層的電流一樣，那些不可勝數(shù)的事件也會擠在這最短的時間內(nèi)發(fā)作，但它們的決定性影響卻超越時間之上?！笨头績?nèi)的裝修樸素簡潔，精巧的木質(zhì)書架上擺滿了書，你可以握卷而坐，也可以擁書而眠。更神奇的是，客房走廊直通書店，用房卡刷開走廊盡頭那道玻璃門，就可以擁有24小時的書房。在疲憊繁忙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中，有時我們也需要借助精神漫游對抗物質(zhì)的擠壓和塵俗的纏繞，住在書店，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精神漫游的空間，提供了一個造夢的機會。

春之暖，夏之風，秋之華，冬之光，一個書店，就是一個世界。這樣的世界，就是耀眼的光。愛書人在此不知疲倦地閱讀、分享，借此對抗生命中貧乏的時刻，重新新鮮和生動地感知自己的身體，讓那些故事在心中盤根錯節(jié)。書店，是我們身上的一個國度，一個收容所，一個隱秘的藏身處，是保護我們的一股魔力，是我們的辟邪之物。不止人需要書店，城市也需要書店，有了書店，城市才有血脈，才會悠遠綿長，讓人更添生活的欲望，才能從浩劫、從痛苦、從寒冷、從溫暖、從愛意中活下去，帶著洶涌的光芒與余燼。熱愛書店的人，常去書店的人，一定能與這座城市的血脈對接；一定，會擁有一個發(fā)燙的靈魂。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