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公路

王嘯峰

我背個大包，拐杖點地，垂頭朝前走。今天就到臺灣老板的限期了。我想了很多辦法。感覺背包要把背壓塌。

許大寶跟在我后面。前晚，氣血上涌倒地后，他一刻鐘才緩過來，后遺癥就是左腳崴了。臺灣老板沒找成。一天一夜，他基本沒睡覺，我把吃喝端給他，他都只是草草應(yīng)付幾口，眼睛又轉(zhuǎn)向大門。明知盼望的事不可能發(fā)生，可他還是直勾勾地注視著門。昨晚，他突然把頭轉(zhuǎn)向我，問我借一根拐杖。他接過拐杖走出門時，我似乎看到他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他出去很久。我探出頭，俯瞰熱鬧的城中村夜景。路邊攤桌邊斜放著一根拐杖。許大寶身邊圍著一群赤膊穿短褲的人，他們正指指點點說著什么。拐杖被遺棄，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更擔(dān)心拐杖時，有點不好意思?；剡^頭來，我繼續(xù)思考還債辦法。

“幾點的車?。俊痹S大寶拖著箱子問我。他已經(jīng)不用拐杖了。

“快到車站了?！蔽壹涌炝四_步。

零點過后，許大寶進屋。一聲不吭，鋪席躺下。一整夜，我沒怎么睡著。他翻身、伸腿的聲音沒停過。天一亮，他把我叫起來說：“我要回去，今天就走。”說完，獨自整理行李。

“你送我去火車站吧?！痹S大寶拿到火車票仔細察看。而我在購票服務(wù)站沒買兩張汽車票。

“汽車直接到火車站廣場，你拿好火車票和身份證，在檢票口進去就行。”我沒松口，反復(fù)關(guān)照他怎么進站乘火車。

剛走到站臺，汽車就來了。許大寶猶豫著接過背包，張望汽車車廂，見空了不少位置?！把a張票，你送我過去吧，我身體不好，惡心、頭暈。”

我有點火了，過不過得了今天這關(guān)還很難說呢。許大寶還想浪費我時間?！盎疖嚿铣缘母杉Z和四罐啤酒我放到背包最外層了，你拉開拉鏈就看得見?！?/p>

他見我堅決不上車，磨蹭到最后一個上車。剛坐下，汽車就啟動了，他模糊的臉一晃而過，我似乎看見他舉起右手?jǐn)[了擺。

不過，我一回身就忘了這個動作。我急著趕回廠里，跟臺灣老板討價還價。其實，我腦子里只是形成一個新營銷計劃，不知道籌碼分量夠不夠。

“你一分錢都還不了，居然還敢來跟我談？今天必須把錢還清，不然讓你也去吃牢飯?！迸_灣老板讓秘書把我趕出辦公樓。

我垂頭走在工廠圍墻的陰影里。一輛接一輛廂式貨車從我身邊駛過，帶起一陣風(fēng)和塵土。明天起再也看不到這樣火熱的場景了。我索性癱在地上，灼熱的柏油路面烤著我殘疾的腿。

??！殘疾，我是殘疾人?。∥已杆僭谀X子里過了一遍事件經(jīng)過。許小銀如果把貨款還上，就不構(gòu)成犯罪，而是銷售方式創(chuàng)新。如果回籠不了貨款，可以視作許小銀貪污企業(yè)公款，也比盜竊罪來得輕。至于我，我有什么問題？只是給了許小銀倉庫鑰匙，而這更加證明我們是在為工廠開展?fàn)I銷工作。

我一躍而起，單腿站立，向一輛黃色出租車使勁招手。

“知道殘聯(lián)在哪里吧？快開快開！”

那年，我算職校畢業(yè)，聽多了港臺歌曲，頭發(fā)燙成刺猬。連街道辦的剪刀廠都不要我。我想很有可能是廠長們接受不了爆炸頭。

我把沒人要的事實告訴許大寶。他正在補漁網(wǎng)。黑洞洞的房間里吹出來一股腥味。他看了一眼天。

“烏云來了，我去野塘?！?/p>

我拖著皮鞋進屋，鞋幫上掉下兩塊爛泥。同時，許小銀撞上了我。

“我把他們?nèi)辛耍　彼麚炱鸬粼诖u地上的菜刀，撥開我往外沖。

我伸出右手把他攔腰死死抱住?！澳阌羞@個本事嗎？來！往我手臂上砍一刀?！?/p>

張水香一瘸一拐走出來，一聲不吭地奪過許小銀手里的菜刀。掀開腌菜缸蓋子，抽出一條咸菜，走到屋角煤爐邊。

“爸爸打魚回來，媽，我們吃咸菜燒鯽魚??！”許小銀很快忘了街頭紛爭。

張水香沒說話。我知道即使有魚，許大寶也要趕在暴雨之前賣掉。賣不掉才拿回來，都是些小毛魚。

那天晚上，出乎意料地，我們吃到了咸菜燒粉皮。許大寶用兩條小鯽魚換了豆制品攤主的幾張粉皮。張水香把最后兩條小魚干一起扔進鍋里燒。

許大寶抿著許小銀打來的散裝黃酒。他不怎么吃菜，一顆顆地嚼張水香炒的鹽水花生。

扒完幾口飯，張水香拿起鉤針，湊到白熾燈下織補衣物。飯桌上空一道道黑影晃動。許小銀掃光所有飯菜。

許大寶仍是一口酒，一粒花生米。我想跟他說些什么?？伤暮粑林仄饋?，一口痰在他喉嚨口上上下下，空氣里散發(fā)著催眠的酒氣。

許小銀打來的是最差的黃酒。許大寶不管這些，只要滿一斤。這是他每天的定量。如果中午想起來要喝，還會加半斤。從我有記憶起，許大寶一直在喝酒，張水香一直在織補。

趁他眼珠還沒僵之前，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飯桌上空的黑影停頓一會兒，接著又飛舞起來。許大寶咽下一口酒，那滋味似乎堪比瓊漿玉液。

“跟誰一起去？”

“好幾個人。”

“他們怎么會要你？”

“我們都是同一類人。廠里要免稅?！?/p>

許大寶從不睜眼看張水香，那天晚上，他鄭重其事地轉(zhuǎn)過頭，盯著張水香看了好一會兒。張水香始終低頭干活，不說一句話。

綠皮火車一直往南開。我對面坐的三個人和身邊的兩個人，都是一起的。介紹人睡了臥鋪，隔一段時間走過來看看我們。他特別照顧我對面的女孩，拍拍她肩，然后飛快地打手語。女孩卻粗暴地用幾個簡單手勢回答他。有幾個手語，我都猜得出什么意思。見我盯著看，女孩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風(fēng)景。

這是我第一次坐長途火車。短途的有兩次到鄰市，一次喝喜酒，一次奔喪。奔喪那次，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許大寶、張水香親生兒子。當(dāng)時我極其疑惑，對告訴我秘密的遠房表姐說出心里話。

“我一瘸一拐的樣子，跟我媽走路一模一樣，怎么不是親生的？”

“張水香那是天生的。你這是小兒麻痹癥。跟遺傳沒關(guān)系?！北斫愀緵]遮掩，看來這事在親戚中不是秘密。當(dāng)事人總是最后知道真相。

“許小銀不會跟我也一樣吧？”當(dāng)時許小銀剛學(xué)會走路，到處橫行。

“他們認(rèn)為不能生育。領(lǐng)養(yǎng)你最主要的原因是個男孩。許大寶總想著香火不能斷。哪知道你倒是個‘引子，把許小銀牽出來了?！?/p>

“他們不該領(lǐng)我的。”正常情況下，我撐一根拐杖。不過，我可以短時間拋掉拐杖。當(dāng)時，我把拐杖往外一推，拐杖倒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驚動了許大寶、張水香。表姐從我身邊溜走了。

深夜，大家歪頭睡覺。我還是緊盯窗外，黑暗中閃過的每一處亮光，我都要研究光的來處。有一座大橋很長，火車通過花了好幾分鐘，橋梁上的燈光一閃一閃，我只在心里微微用勁，就算出整座橋梁有100個燈。

很晚，許大寶才送我進小學(xué)讀書。我坐在教室最末角落里。老師們從不把我當(dāng)回事。不提問、不查作業(yè)、不發(fā)考卷。我用一把小刀，在課桌上刻了一群魚。有個監(jiān)考老師閑著沒事，逛到我身邊，發(fā)現(xiàn)了這些魚。問班主任為什么不給我考試。班主任輕聲回答這個學(xué)生編制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監(jiān)考老師也就不管我了，坐在我身邊做數(shù)學(xué)題目。我實在無聊，也側(cè)過臉去看那些高年級的題目。

一天下午，許大寶去野塘撒網(wǎng)，我跟了去。到黃昏收了三次網(wǎng)，居然收了十幾條野鯽魚。許大寶心情很好，他大中小分了三個塑料袋，還把幾條小雜魚裝到另一個袋子。到魚攤稱重的時候，他又猶豫著要不要留兩條小鯽魚帶回家。跟魚販子論分量、質(zhì)量，討價還價。魚販子給他10.2元，還了兩條最小的鯽魚。許大寶嘀嘀咕咕轉(zhuǎn)身走出幾步。我沒走。

“哎！你算得不對。”我用拐杖點點地上的魚，對魚販子說，“大鯽魚每斤3元，2條共2斤；中鯽魚每斤2元，4條共2.4斤；小鯽魚每斤1元，6條共1.2斤；小雜魚每斤0.8元，3條共0.6斤，應(yīng)付給我們12.48元，扣除我們拿回的2條小鯽魚的4角，應(yīng)該是12.08元?！?/p>

許大寶快步走回來，魚販子瞪著空洞的雙眼望著半空。

“你是怎么算出來的？”許大寶捏著票子，尋著沿街醬園店。

“跟在你后面，看都看懂了?！蹦谴螁适逻^后，我就沒再喊過許大寶、張水香爸媽。我爸媽在觸不可及的地方。

監(jiān)考老師一道題做錯了，我想了半天，伸出手點點那個地方。她看了一眼，又驚訝地瞧瞧我。

我在南方燠熱的大城市里的第一份工作，簡單到讓人不可思議。流水線送來線路板，用電烙鐵焊線路板上固定的兩個點，每個點給1秒鐘，2秒鐘后，流水線把線路板帶到下一道程序。我通常1秒鐘不到就點好。那些空著的1秒鐘集中起來，我每天可以歇上四五個小時。

不過，每到有人來檢查，線路板停留在我面前的時間就翻倍，要求我做完下兩道工序的活。那時的車間，工人少了一大半。留下的，有殘疾證。有一個活必須一只手固定元件，同時另一只手點焊，我有點手忙腳亂。檢查結(jié)束，那些生龍活虎的人回到工位上，照常譏笑我們。我又回到1秒動作、1秒發(fā)呆的老樣子。

表姐沒跟我聊天之前，我想法很單純，每天設(shè)法討好爸爸媽媽，用健康的右手管住許小銀。

一天傍晚，許大寶板著臉招呼我跟出去捕魚。等了好幾輛公交車，都不許帶漁網(wǎng)上車。許大寶又?jǐn)r了幾輛卡車，發(fā)了幾根香煙。有個司機愿意讓我們爬進車斗把我們帶到河谷。車進山路，我被山路兩旁的野花吸引，忘記了風(fēng)中的寒冷。

山谷里水很淺，許大寶踩著一塊塊突出河床的大石頭摸到水流湍急處。我連爬帶撐跟著。

“為什么來這里？”面對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我敏感的天性冒了下頭。

許大寶用力撒開網(wǎng)，把繩子交到我手上?！八郊?，魚越好?！彼疽馕易酱笫^上，“這個季節(jié)，很可能網(wǎng)到鱖魚。手不要松，聽我命令。”他在我邊上待了幾分鐘。摸摸口袋，香煙和火柴放在岸邊了。他囑咐我?guī)拙?，走回去。我回頭看時，他已經(jīng)靠在一棵大樹上抽煙。我安靜地看著流淌的河水，想著班主任對我說的話。學(xué)校對我進行了關(guān)于數(shù)學(xué)方面的嚴(yán)格考核，結(jié)果，成績比畢業(yè)班的優(yōu)秀學(xué)生還好。校長親自問了我的情況，令她驚訝的是我來自許大寶、張水香那樣的家庭。她不準(zhǔn)備把我送去特殊教育學(xué)校，而是讓我參加區(qū)里、市里組織的數(shù)學(xué)競賽。我聽了班主任的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像感冒時，有人端了熱氣騰騰的魚湯讓你聞。這件事，我沒有告訴許大寶、張水香。

水的顏色逐漸變深，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我回頭再看許大寶，想得到他拉網(wǎng)的指令。他不見了。我高聲叫了幾聲，山谷傳來連綿回音，就是沒有回應(yīng)。

似乎只在滴答之間，河水漫了上來，踩過的巖石，有些已經(jīng)沒入水中。漁網(wǎng)吃住了力，使勁往下游漂。我用拐杖撐住巖石，頑強抵抗著。漁網(wǎng)是全家的飯碗，決不能放棄。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水流更急，每次沖向巖石，水位都在上漲。谷底黑透了，天空中還透著一點深藍色。我用已經(jīng)啞了的嗓子連續(xù)喊：“爸、爸爸、許大寶！”很快，激流的聲音壓制住我的喊聲。我的橡膠鞋里進了水，寒氣通過軟綿綿的左腳往上冒。危急關(guān)頭，我想到了插在褲腰帶上的三節(jié)電筒。我撒開拐杖，拐杖漂到河中央，轉(zhuǎn)著圈滑向下游。我解開左手腕上的繩索，任漁網(wǎng)沉入水底。我用電筒光探索可以落腳的巖石，可是，來路水汪汪一大片。褲腳濕了，我隨時隨地都有被水沖走的危險。我此時產(chǎn)生一個可怕的念頭，很快，又拼命搖頭否定。揮舞手電筒、嘶啞地喊救命。光越來越暗，聲音越來越弱，我的身體快凍僵了，隨時都可能被水托起來，漂走，再沉溺。我望見了夜空里的星星，地球上所有生命，包括動物，都一一對應(yīng)天上星。我呼吸開始困難，無法喊話，腦子里只有一個指令：搖電筒，不能停。

我被救了。水文觀察員看到了河中央微弱的光亮。

他把我身子擦干，許大寶出現(xiàn)了。

“這幾天上游接連降水，河水漲得猛。其他人都被嚇跑了，就你膽子大！”

“是是是！不敢了不敢了！”

許大寶脫下外套，緊緊裹在我身上，我在抗拒中品嘗到從沒有過的滋味。

看守所的通道建在牢房上。我跟在警察后面，拐杖點在厚玻璃上發(fā)出“咚咚”聲。嫌疑犯們仰起臉，通過玻璃頂注視我。有兇狠、麻木、疑惑等各類表情。我盡量快步走，跟上警察步伐。他是車間主任表弟。主任跟他打了招呼，我才得以進去看許小銀。

在意識深處，我似乎早就來過這樣的地方，因為我總覺得許小銀會出事。倒不是我掌握他多少闖禍證據(jù)，我就是覺得一個“蠻”到極點的人，到最后收拾他的必定是國家機器。

跟許小銀見面，并不是影視劇里拍的那樣隔著鐵柵欄說話。我在一間會見室門口做了登記。警察開門讓我進去。許小銀坐在一張方桌后面，沒有手銬腳銬什么的。另一個警察站在他身后。我把衣服、食品從背包里拿出，給警察看。警察沒說什么。

許小銀回頭看看警察，警察對他點點頭，他才回答我的問題。不過他用了家鄉(xiāng)方言。警察沒有制止。

“我沒有去打你那些同事。對了，這個事情千萬不要對許大寶說??！”

“你已經(jīng)三天沒影子了。他問了我好多次。我說你出去賣貨了?！?/p>

聽到“賣貨”兩個字，許小銀低下了頭。“我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p>

“本來，我還有錢替你還債。現(xiàn)在，我先要借錢還臺灣老板的錢?！?/p>

“我控制不住他們。原想把我們以舊換新的那些貨賣出去，誰料他們把倉庫全搬空了。”

看到許小銀凌亂的紅頭發(fā)、蒼白的面孔、浮腫的眼睛，原來想責(zé)備幾句話，被我咽下了肚子。

臺灣老板面對面跟我說話，一共兩次，上一次表揚我的營銷策略，今天早上，把我開了。他寫了一個數(shù)字在臺歷上，撕下后，塞到我手里。三天之內(nèi)，不還清這個數(shù)字，我也將被送進許小銀這里。

看守所出來的那條路筆直通向公路，兩邊沒有任何建筑，一排整齊的水杉樹像衛(wèi)兵在列隊。

天很熱，即使背包輕了不少，可還是走不快。沒有人行道，我沿柏油路邊走，拐杖時不時地碰到樹根。碰得多了，我索性站住，擦擦頭上的汗，仰望高插入云的樹梢，以及被分割成若干小塊的藍天白云。

歲月靜好的景色，逼迫得我內(nèi)心更焦灼。

我走進出租屋，許大寶的頭從啤酒瓶叢中伸出。他舌頭打了結(jié)，聲音又粗又急?！澳愀艺f實話。小銀子到底怎么啦？”

我把背包卸下來，疲憊得很。“我跟你說了，他去賣貨了?！?/p>

“工友之間都傳遍了，他把廠里的貨偷出去賣，還他欠地下賭場的錢?！?/p>

“哎，他們就是亂傳，你可千萬不要信。貨是我讓他去賣的，倉庫鑰匙也是我給他的?！?/p>

許大寶舉起啤酒瓶，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我，我去找臺灣老板！”

他扯下汗衫，換上襯衫，晃著身子走出房門時，猶豫了一下，踅回，把拖鞋踢掉，換球鞋。然而，在蹲下系鞋帶的時候，他突然歪倒下去。我正在喝水，拐杖靠在桌子邊。我趕緊放下水杯，想站起來。可手伸向拐杖的一瞬間，河谷那晚的河水和許大寶的啤酒沫突然噴進我腦子，呼吸變得緩慢而沉重，手腳冰涼，我不由自主地伸長頭頸，探吸新鮮空氣。身子快浮起來了，手牢牢抓住凸起的巖石，才不會被激流沖走?；剡^神來，我發(fā)現(xiàn)健康的右手正緊緊抓著桌子的一個角，大口喘著粗氣，冷汗?jié)裢负蟊场＞瓦@樣，我默默地看著許大寶，一動沒動。

我在南方大城市一直跳槽。我想總不至于一直做操作工吧。到第五家的時候，機會終于來了。

許大寶給我打電話，說許小銀初中畢業(yè)了，想來投奔我。我接電話的地方，靠近銷售科。銷售科長正大聲訓(xùn)斥科員們。我聽不清許大寶的話，大致意思明白了。我讓許小銀不要盲目過來，這里活不好干，錢不好掙。等我找到機會再說。

“產(chǎn)量和銷量總是對不起來。老板剛才發(fā)火了，再不對上號，就要把我炒魷魚。我保證，在我失業(yè)之前，你們先滾蛋。”

有人頂了一句：“兩個都是動態(tài)的，不一致很正常?！?/p>

科長罵道：“你比我懂？現(xiàn)在是做得多，銷量少，老板才急。倉庫里積壓這么多貨，你們倒是動腦筋銷出去??！”

科長見大家都低下頭，用力拍了拍身后的樣品?！疤岢稍黾?！老板說了，電飯煲提8%，電蒸鍋9%，電燉鍋10%！”

銷售人員集體“哦”了一聲，轉(zhuǎn)身散去，科長再喊都沒用。

“科長好！”我在門口攔住科長。

“什么事？”科長盯著拐杖看。我已經(jīng)把木頭的換成鋁的了。

“我想做銷售?！?/p>

“你現(xiàn)在哪里？”

“裝配車間?！?/p>

“行了，好好干活去?！?/p>

“我把電飯煲、電蒸鍋什么的銷出去，是不是真給提成？”

“臺灣老板雖說摳門，說話還是算數(shù)的?！?/p>

“他們?yōu)槭裁磁d趣不大？”我指指銷售人員。

“他們是老油子，嫌油水不足。”

“您就看我的吧，肯定做出好業(yè)績?！?/p>

第一個來咨詢的是一個老頭。他看了好一會兒我想出來的廣告語。

“這上頭說這里賣的電器都節(jié)能，電飯煲怎么節(jié)電？”

“您想買電飯煲啊？我可是干過車間的。給您一說就明白。您以前的多少瓦？”

“500瓦吧。”

“您看這款，也是500瓦，卻比您以前的更省電?！蔽野褬悠凡痖_給老頭看，“以前電飯煲內(nèi)膽都是單層，現(xiàn)在是精鋼五層復(fù)合結(jié)構(gòu)內(nèi)膽，聚能鎖熱，米粒受熱均勻，特別香甜?！边@話說得仿佛飯香已經(jīng)飄蕩在簡易藍色涼棚里了。

老頭戴上老花鏡，仔細翻閱說明書，過一會兒又放下?！昂梦乙仓朗呛玫??？蓛r錢比老太婆給我的錢高多了?！?/p>

我悄悄告訴他：“我全市最便宜價給您！”

這是我賣出去的第一件產(chǎn)品。

每個市民廣場都有人跑來管。我只能打游擊。藍色涼棚拆了搭，搭了拆。開頭一個階段最艱苦。利幾乎全讓給顧客，自己還出各種費用。累得加一根拐杖。兩根拐杖一撐，圍過來的人多了起來。這個現(xiàn)象提醒我，賣慘銷售或許是個好辦法。

忙不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想到許小銀。

我沒有想到許大寶一起來了。許大寶背著大包，左手拖行李箱，右手提藍白條紋編織袋。許小銀背一個棕色旅行包，雙手向我揮舞。

許小銀出生在半夜。外面下著雨。許大寶自從那天天黑之后，進進出出很多次。我問他生了沒有。他讓我趕緊睡覺。以往，下雨天我特別容易睡著。那夜，只覺得雨聲煩心。就在蒙蒙眬眬的時候，大門猛地被打開。許大寶喘著粗氣，自言自語道：“??！兒子，兒子??！”

我翻身下床，跑出小房間。許大寶正往大碗里倒黃酒?！皟鹤?，兒子哎！”突然，他瞥見我，頓時收了聲。低頭“咕嘟、咕嘟”喝完一大碗。倒第二碗的時候，以責(zé)備帶輕松的語氣問我：“怎么還不睡?。俊?/p>

“我有小弟弟了？”每次看到街上小伙伴屁股后面跟著弟弟妹妹時，我心里盼望自己也有這樣的跟屁蟲。不過，我還是從許大寶眼里看出一些異樣來。

許小銀從小鼻梁高挺，鼻孔相對窄小。他不聽我話時，一捏鼻子他就服帖。張水香每天晚上把許小銀哄睡后，放到我邊上睡。她攀上高凳子，湊在昏暗燈下趕活。夜里許小銀哭鬧、吃喝、拉撒，都是我弄。白天他更是跟東跟西纏著我。說許小銀是我?guī)Т蟮?，并不為過。

許小銀懂事后不久，知道了我真實出身。那天臨睡時，他悄悄塞進我嘴里一塊黑乎乎的東西。

“聽隔壁弄堂里的上海強強說，這是最好吃的糖，叫巧克力?！?/p>

我腦子里又出現(xiàn)那晚幾乎被河水吞噬的畫面。說實話，我沒有覺得巧克力有什么特別之處，沒糖甜，還帶苦味。長期缺乏油水，正在長身體的我，最盼望的是一塊紅燒肉。就像眼前突然出現(xiàn)巧克力一樣，我清楚得很，許大寶、張水香經(jīng)常“藏菜”。我從不點穿。不過一天傍晚，許小銀鬧了起來。

“我不吃豇豆，也不要吃青菜，我要吃排骨！”

許大寶嚼一粒蘭花豆，再喝一口酒?！澳膩砼殴?？快吃飯。啰唆！”

我明白啰唆是什么意思。吞完飯，正要走出去。許小銀不依不饒?！澳贸鰜?！我看到了，在碗櫥最上面的青邊碗里有紅燒排骨！”

半碗排骨，許小銀和我，你一塊我一塊，兩三分鐘啃個精光。許大寶、張水香表情很不自然。我也覺察出來，許小銀拿排骨、啃骨頭的速度慢了許多。

火車站出來，我?guī)гS小銀去吃了重慶火鍋。許小銀特別能吃辣，根本不像他爸媽。許大寶像個小媳婦坐在一邊，在白湯里涮點魚丸、午餐肉、蔬菜吃。紅湯里濺出一點在菜上，他就大口喝冰鎮(zhèn)啤酒，吐舌哈氣。從那天起，他改喝啤酒，每晚起碼三瓶。

出租屋燈光昏暗。許大寶默默地往飯桌下攤席打地鋪。許小銀坐在單人床邊抱怨：“你現(xiàn)在好壞也是個管理人員，怎么還不換換地方？”

我沒有接他話。窗式空調(diào)頻繁振動，已經(jīng)讓我心煩。我在筆記本上畫著表格，填充好數(shù)據(jù)。

“明天臺灣老板真的找你談話？”許小銀嘴和腳都閑不住，一來就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

我點點頭，繼續(xù)往本子上寫。

許大寶插話：“方便跟老板說說呢。”

我知道他想進廠干活。我正費力地抬左手壓住塑料尺，右手畫一根長長的直線。許大寶跟我倆出去三天，許小銀就不讓他去了，不會干事，反會搞砸。不過，許大寶不是來出租屋打掃衛(wèi)生、燒水煮飯的，他想要賺錢。

“你媽病了。家里留了最后的500元，我們就趕來了?！钡谝惶焱砩?，許大寶放下行李對我說。

張水香的病很奇怪。一瘸一拐地走著，突然就倒下。那種失去重心的倒下，看到的人都驚出一身冷汗。據(jù)許大寶說，他只見過一次。過了兩三分鐘，張水香睜開眼，若無其事地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來接著干活。這兩三分鐘里，張水香就像死了一樣。許大寶把她送進醫(yī)院，檢查下來，說是一種心臟病。隨時隨地，心臟會停下歇歇。要動心臟手術(shù)，把心臟里的血管接通。手術(shù)基本要自費。術(shù)前保持不發(fā)病的辦法是不動。

在我很早的記憶里，只要我一睜眼，張水香總是在盯著我看。我喊聲媽媽，她也不回答，還是盯著我看。她只抱過我一次，就是那次山谷里我被救上岸回家后。她把一條棉被裹在我身上，只露出一個頭。她用三四塊干毛巾擦干我頭發(fā)后，緊緊摟住我不放。我聽到她不均勻的呼吸聲和喉嚨里的哽咽聲。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親昵動作。她也沒罵過我，我也沒頂撞過她。直到南下列車駛離站臺，我預(yù)判今后跟她連客套的機會都很少了。

要不是許大寶把張水香抬出來，我隔天就買張票讓他回老家。燈光下，許大寶抱著啤酒瓶蜷縮在飯桌的陰影里。他似乎變得又瘦又小了。

許小銀興奮地跟我提建議，怎么擴大銷售地盤。自從他幫助我打理雜務(wù)后，我的銷售量已經(jīng)躍居銷售部前茅。不過，我這種銷售方式也受到質(zhì)疑。明天臺灣老板找我，前途命運不可預(yù)知。

開單子的時候，我往裝卸車間方向望去。長長隊伍里，許大寶瘦小的身影走得很慢。后面的工人罵罵咧咧催許大寶。會計催我簽字。簽好字，拿到銷售單，我抬頭又看了一眼裝卸隊伍。許大寶落在最后，落下前面的工人十幾米距離。這個距離還在拉大。

許小銀在樓下等我。見我手揚銷售單，開心地蹦了起來。我心里突然難受起來。許小銀不知從什么地方叫來一輛廂式摩托。一個穿花襯衣的黃頭發(fā)男孩載著許小銀和另一個穿白色汗衫長發(fā)披肩的男孩，油門突然加大，車子發(fā)出恐怖的“突突”聲。裝卸隊伍停下來，大家歪頭往這邊看，肩上的貨物隨時都會滑落。許大寶沒看，仍是低頭奮力向前掙扎。

我走進倉庫。一間間慢慢數(shù)過來，到自己那間停下來，掏出鑰匙，開門進去。突然，我的頭被一只布袋子套住，緊接著，被人踹翻在地。從踢向我肚子、后背、手腳的頻率來看，起碼有三個人。他們一聲不吭，憋著氣踢打我。我也沒叫一聲。有時，成為被人發(fā)泄的對象，對自己是一種解脫。不約而同地，他們停了手腳。接著，我耳邊傳來齊刷刷的跑步聲，越來越遠。

摩托車聲由遠到近。停住后，我聽到許小銀的驚叫。他摘下布袋子，捧著我的頭罵人。

“別看了，他們沒打頭。”

“兄弟們，跟我走！”許小銀對車上兩個人揮手。

“不許去?！蔽野迤鹉?，“把東西搬進來?！?/p>

“那你去臺灣老板那里告他們。”許小銀一邊搬東西，一邊還在出主意，“老油子就是見不得你好?！?/p>

許大寶出現(xiàn)在門口，沒問我為什么坐在地上。連聲嘆氣地說：“你再去說說吧，這個工作我真干不了。”說完，一陣咳嗽、一陣喘息。

還沒等我回答。許小銀就沖過來，對他父親惡狠狠地吼道：“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你在這里有什么用？趕快回去！聽見沒有？！”

許大寶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拖地朝倉庫門口走去。外面下起了雷陣雨。我舒展身子，覺得渾身都痛。

許小銀讓我回去休息，傷膏藥什么的，他去買了拿回來。我猶豫一會兒，解下鑰匙。鑰匙發(fā)出“丁零零”的聲音，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光，落到許小銀手里。

兩天時間里，我填了無數(shù)表格，殘聯(lián)、勞動、稅務(wù)等好多部門工作人員輪番詢問。所有詢問都要記錄，最后讓我按手指印。讓他們深感驚訝的是，我隨口就能背出工廠近兩年來每個月的生產(chǎn)、銷售數(shù)據(jù)，每個型號產(chǎn)品的成本價和銷售價，應(yīng)交稅金額以及利用政策優(yōu)惠的逃稅數(shù)據(jù)等。

臺灣老板派來的律師也跟我談。我沒答應(yīng)。事情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失去私下和解的基礎(chǔ)，只能讓政府部門做裁決。

一大早，我又走上看守所前那條水杉路。我走得很快，關(guān)鍵是，我走在了路當(dāng)中。

許小銀看到我，跑過來，緊緊抱住我。我雙腳離地。剛才心里算著扣除臺灣老板賠償我的違規(guī)用工款，我還得還他多少錢?，F(xiàn)在，一股力量把我托舉起來，我變得高大無比。我仰頭又望見被水杉枝葉分割成若干小塊的藍色天空。天空始終沒變過，地上早就物是人非。

許小銀罵罵咧咧說著看守所日夜。我讓他振作精神，賣力干活。還有一個月還錢期限。他認(rèn)真地點著頭，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扛貨物。突然，他環(huán)顧四周。

“咦，許大寶呢？”

“哦，他前天回去了?！?/p>

“那應(yīng)該到家了。給家里打過電話了吧？”

我這才覺得不對勁?！皼]有打過電話。”

走到公路上，許小銀指指不遠處的雜貨店。我倆加快了步伐。

云層厚了起來。我買了兩個夾心面包、兩盒牛奶。我們坐在店門檻上，慢慢吃。

“媽說還沒到家?？苫疖囎蛲砭偷秸玖??！痹S小銀把紙盒吸得“咔咔咔”響。

“或許火車晚點呢？”我拍拍屁股站起來。

許小銀沒再說什么，剛才的滿臉喜悅丟了。背上包，跟我上了公交車。

進城有一段很長的上坡路。老舊公交車被掛了低擋，轟鳴聲震耳，壓得我心口發(fā)悶，剛才吞下去的牛奶、面包在胃里翻滾。

我在出租屋前吐得一塌糊涂，明明只有那么一丁點東西下肚，吐出來卻好像有一個星期的。

許小銀給我遞過來一瓶礦泉水?！拔以谛〕杏执蛄穗娫捇厝?。許大寶剛到家。”

幾口涼涼的水喝下去，感覺五臟六腑的燥熱降下去?！笆腔疖囃睃c吧？”

許小銀搖搖頭?！八村e站，提前下車，走了一夜公路?！?/p>

“哦，這樣啊?！?/p>

“他頭上磕破了，鞋子走丟一只，行李上滿是泥土。媽說他就像逃難的災(zāi)民。我聽到煙紙店老板在邊上大聲說是‘逃兵?！?/p>

“逃”這個字像一把刀劃在窗玻璃上，在我腦子里留下戰(zhàn)栗的聲音。

“媽說，他聽到我打電話回去時，瞪大了眼睛，隨后癱在床上立刻睡著了?！?/p>

這是一家不大的本地菜館。我進去的時候，許大寶和許小銀正坐在靠廚房的一張方桌前。許小銀看見我，起身走過來接過行李箱。

“事情都辦好了吧？幾點的機票？”許大寶開了一瓶白酒。

我擺擺手，表示不喝酒?！昂唵纬渣c就走。不是小銀子叫，我直接去機場了?！?/p>

許大寶沒等熱菜上來，先干了兩杯?！昂昧耍∈虑榭偹愣嫁k妥了。你媽應(yīng)該覺得滿意了。”

許小銀陪著許大寶喝了一杯。“說到底，媽還是有福的。說著話，頭一歪，就走了?！?/p>

許小銀打電話給我，說張水香去世。我早就想象到這一幕，那些對白，幾乎與預(yù)設(shè)的一模一樣。我馬上買票從南方飛回來。

許大寶接著許小銀的話說：“雖然你媽沒有什么遺言留下來，平時也基本沒話，不過她一直惦記著你。煙紙店老板一喊：許大寶家電話，她就雙手在圍裙上擦擦，飛快跑出去。就算小銀子從南方回來了，接煙紙店電話仍然是她的職責(zé)?！?/p>

我并沒有往家里打過電話。聽上去不可思議。其實通話還是有的，只是是他們打給我。許小銀回去后，次數(shù)少點。

我勸許小銀回家。經(jīng)歷那場風(fēng)波后，許小銀表面上跟我做事更加賣力，其實他在把產(chǎn)品銷往家鄉(xiāng)。與南方大城市比，家鄉(xiāng)城市建設(shè)正在起步，居民消費觀念正在更新。我告訴他，回家鄉(xiāng)做產(chǎn)品一級代理，前途更加寬廣。張水香的病也有錢治療。

許小銀給我端來一杯紅茶?！皨尣徽f話，心里比誰都最清楚?！?/p>

離開家鄉(xiāng)八年，我沒有回過。也許許小銀跟我在一起，我們會一起在春節(jié)回來。我印象中，張水香的行為舉止不足以說明她是如何想念我，牽掛我。不過，人不在了，我就當(dāng)是真的吧。

中午，這個小飯店沒什么人。我們的菜也都上齊了。我輕輕放下碗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按照吃飯常識，現(xiàn)在只要有人說聲：“今天就到這里吧?！贝蠹冶闫鹕砀鞅紪|西。

但是，許大寶還在往酒杯里倒酒。許小銀沒有阻止。我看下時間，還有裕度。

“怎么說呢！”許大寶起了個長長的調(diào)，滿面通紅，“其實我早就該不在人世了?！?/p>

飯店外面駛過一輛救護車。許大寶在等警笛聲過去的當(dāng)口，又喝了一杯酒。

“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莫名其妙轉(zhuǎn)頭看許小銀。他顯然知道情況，以不眨一下的眼神盯著我。

“我問了好多工友，有人說意外死亡都能賠一筆錢。我想跟你確認(rèn)，想拜托小銀子還有他媽媽的事情，可你就是不跟我上車，我沒機會跟你說話?；疖嚿?，我一直胡思亂想，提前下車，從縣道斜到鄉(xiāng)鎮(zhèn)公路。車禍應(yīng)該是最容易造成的‘意外了。

“夜里很黑。公路只有在汽車開過的時候才看得清方向。不過，車燈發(fā)出的光亮，像在警告我，一切都在監(jiān)控中。一輛車燈昏暗的卡車開過來。我想就是它了。聽著聲音越來越近，我慢慢朝路當(dāng)中靠，車子響起刺耳喇叭聲。我閉上眼，身子往外斜過去。突然，一個聲音在腦子里出現(xiàn)，如果沒有被撞死，弄個半身不遂怎么辦？一瞬間，卡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還夾雜著駕駛員的罵聲。就這樣，念頭起起落落，身子歪了又正，斷斷續(xù)續(xù)地，我走了一夜，天亮起來后，車子撞不成了。我走到池塘邊，想著什么方式溺水才算意外，一條看門大狗追過來，我慌忙逃走，鞋子掉了一只。”

許大寶眼淚、鼻涕全都流下來?！拔覜]死成的原因，直到你媽去世后，我才想通。到了那種地步，我還活著。我就是怕死?。　?/p>

我突然間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我走出小飯店，坐上出租車。透過車窗，我看到許大寶趴在方桌上，許小銀在盯著我。我朝他揮揮手，姿勢像極了那個早晨，許大寶坐上汽車后的樣子。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