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綠化樹》中的“饑餓”意象

肖寧

關(guān)鍵詞：《綠化樹》；章永磷；肉體饑餓；精神饑餓

? 一、“饑餓”分別在肉體與精神層面的表現(xiàn)

在《綠化樹》一文中，張賢亮在刻畫章永磷“饑餓”形象的時候主要是分成了兩個大方面的，一是肉體層面的“饑餓”，二是精神層面的“饑餓”。

? （一）肉體層面的“饑餓”

在文章開頭，作者就寫到“我已經(jīng)瘦得夠瞧的了……皮包骨頭?！边@是從外貌描寫的角度來表現(xiàn)章永磷的身體處于極其“饑餓”的狀態(tài)。

在勞改農(nóng)場的最后一頓，章永磷因為得到的意外賞賜—兩個稗子面饃饃就受寵若驚；后文中他使心機借著老鄉(xiāng)的直線式思維方式用三斤土豆換來的五斤黃蘿卜，嚼起來的滋味像冰塘一樣；第八章里章永磷借糊爐子的空檔攤稗子面吃，“吃一張煎一張，越吃越香?！钡谑轮魅斯珪r隔四年第一次白面饃饃，“因為是個死面饃饃……我一點點地啃著、嚼著，盡量表現(xiàn)得很斯文……猶如外面飄落的雪花，一進我嘴就融化了?！币粋€接一個看似細微的情節(jié)，卻從側(cè)面將“我”肉體上的“饑餓”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F(xiàn)在看來普通的蘿卜、稗子面、白面饃饃，在章永磷所在的饑荒時代是極為珍貴的。

? （二）精神層面的“饑餓”

精神“饑餓”又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呢？在小說第二章的開頭段落，章永磷在吃勞改農(nóng)場的最后一頓飯時遇到了曾是當過西北一所著名大學(xué)哲學(xué)系講師的病友，接下來文中是這樣寫的“盡管他還穿著勞改農(nóng)場的服裝……卻用最溫文爾雅的姿勢祝賀我……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了。”這段話中的“另外一個世界”應(yīng)該指的就是章永磷曾經(jīng)作為知識分子的日子，而距離現(xiàn)在是如此的遙遠，他在這里幾乎沒有繼續(xù)學(xué)習內(nèi)心所真正渴望的知識的機會，就連已經(jīng)習得的學(xué)問也少有用武之地，因此這里可以初步看到章永磷的精神世界難以得到滿足的現(xiàn)狀。

? 二、“饑餓”之下靈與肉的矛盾沖突

《綠化樹》中章永磷分別忍受著肉體和精神層面的雙重“饑餓”，雙重“饑餓”之下是靈與肉的矛盾沖突。

? （一）肉體“饑餓”加重精神“饑餓”

肉體“饑餓”造成章永磷無力去追求精神層面的滿足，換句話說即精神的滿足是以解決肉體“饑餓”為前提的。在剛被遺送到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偏遠農(nóng)場落戶時，章永磷把哲學(xué)講師贈送的《資本論》第一卷塞在破爛網(wǎng)套下當枕頭，說明此時的他連溫飽都難以解決，更別說拿出多余的精力和閑情逸致來去讀書了，因此《資本論》也只能淪落為滿足睡眠需要的枕頭。文中還寫道了他為了煎幾張薄面餅不惜丟棄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自尊和良知，耍小心機向農(nóng)場的管理員“騙取”稗子面。此外，小說中還有一段極其經(jīng)典傳神的描寫“當我看到‘商品是當作鐵、麻布、小麥等等……那個句子的后面，又出現(xiàn)了以下的列式：１件上衣＝10磅茶葉＝10磅咖啡……這簡直是一頓豐盛的筵席！”令人難以置信，于章永磷而言極為重要，對他的靈魂有著啟迪和升華意義的《資本論》，在饑餓面前都失去了經(jīng)濟學(xué)的價值，從偉大的學(xué)說淪落為一個個具體的物質(zhì)形態(tài)的食物勾引著他的胃，使其只能發(fā)出動物般的嘶吼：“去吃！去吃！去吃！”。

作者張賢亮通過這般的描寫試圖告訴讀者一個淺顯卻深刻的道理：溫飽是一個人生活的基礎(chǔ)，當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都難以得到時，再有心也無力去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層面的需求。

? （二）肉體“饑餓”的滿足帶來精神“饑餓”的反噬

其次，當章永磷肉體上的“饑餓”得到一時的緩和之后，卻要忍受數(shù)倍精神“饑餓”的反噬。主人公章永磷并不是只知吃喝、沒有理想追求的一個人，他是一個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青年知識分子，還受過馬克思主義的改造，自然而然地，他會有著不甘沉淪、不愿墮落的倔強?？墒乾F(xiàn)實情況是，每當章永磷感到極其饑餓，那些好不容易聚集攏來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而他又成了只是為了活著的狼孩。一時的飽腹讓他暫且清醒，于是“那被痛苦的、我不理解的現(xiàn)實……用如碎玻璃似的鋒利的碴子碾磨著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時刻?！薄鞍滋欤冶磺笊谋灸芩?qū)使……但在黑夜，白天的種種卑賤和邪惡念頭卻使自己吃驚……我顫栗，我詛咒自己?！币痪渚鋵€體內(nèi)心世界的嚴格審視和深度解剖，表現(xiàn)了章永磷遭遇了巨大的靈與肉的撕扯，當身體饑餓難耐而使得他不得不屈服于生存本能時，他自責地認為自己在迷失、在墮落，變得越來越邪惡卑賤，連靈魂都已滿是污濁，于是精神上又出現(xiàn)了極大的痛苦，只能不斷痛恨自己純自然的生理要求，蔑視自己精神的低劣，一遍一遍發(fā)出“我怎么會落到這種地步”的哀嘆。

特殊時期里，肉體和精神的雙重“饑餓”以及難以達到同時滿足的矛盾令主人公總是處于一種撕裂的狀態(tài)，情不自禁地懺悔、內(nèi)疚、自責、自省。章永磷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內(nèi)心真正渴望的是把自己所學(xué)的知識文化發(fā)揮出來，從而檢驗自己受改造的程度，但實際上卻只能將其用于找討吃食的小心機上，從許多文段當中我們也可以深切地體會到他內(nèi)心的無奈失望和痛苦掙扎。

? 三、基于“饑餓”意象解讀小說主旨

? （一）不正當勞改對知識分子的傷害

從“饑餓”意象出發(fā)，首先得對不正當?shù)膭诟慕o知識分子帶來難以磨滅的傷害進行反思。作為一個典型的自覺接受馬克思主義改造的知識分子，當章永磷被打成右派而飽受摧殘迫害之時，臣服于生存的本能，不得不一次次為“饑餓”難題而耍小聰明。暫時解決了肉體“饑餓”，精神上的“饑餓”又會促使他不斷責怪自己、審視自己、反思自己，一次次以極其艱難的方式同靈魂對話。這樣痛楚的“改造”，不禁令人發(fā)問：當“改造”使得人喪生尊嚴，只留下求生的本能，我們?nèi)绾文堋案脑臁背隼硐氲娜藖?。文中字句已然告訴我們：荒唐野蠻的“改造”，因為缺乏必要的革命人道主義關(guān)懷，最終只能培養(yǎng)出不斷為了緩解“饑餓”而逐漸喪失人性的“狼孩”。

? （二）勞動人民對知識分子的“救贖”

“饑餓”意象的存在，也向我們揭示著勞動人民對知識分子在肉體和精神層面的幫助，即作者在小說最后說到的“綠化樹”的具體指代：他們，正是在祖國遍地生長著的“綠化樹”呀！那樹皮雖然粗糙、枝葉卻郁郁蔥蔥的“綠化樹”，才把祖國點綴得更加美麗！

“這里有一種勞改農(nóng)場完全沒有的樂觀的、毫無顧忌的氣氛?！痹谛≌f中，這種氣氛是謝隊長、馬纓花和海喜喜等底層的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謝隊長善良寬厚，看似粗魯、喜怒無常，卻有著自己特有的細膩和體貼。海喜喜的確野蠻冷漠，但是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勇敢與豪邁，面對失敗也表現(xiàn)得光明磊落，絕對不搞陰險小人的報復(fù)。馬纓花大膽直率，富有同情心，單純又無私，是在當時給主人公最多關(guān)懷和慰藉的人，不僅僅是身體上的飽腹還是精神上的鼓勵，對于他來說都是莫大的幫助。這三個性格迥異的勞動人民，讓章永磷意識到了自己靈魂上的弱點，讓他看到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扭曲和變異，也因此得以不斷反思不斷成長，從“墮落”的“狼孩”慢慢回歸成一個人，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改造”。在被他們營造的“這種氣氛”的包圍之下，章永磷最終才能真正領(lǐng)悟到《資本論》的深刻內(nèi)涵，從而達到在思想層面質(zhì)的飛躍。

從“美”的化身馬纓花，到謝隊長、海喜喜，再到祖國各地各行各業(yè)的“馬纓花”，從身邊具體的人到廣大勞動人民，這是一個深入認識、加深情感的過程。張賢亮在文中將這些勞動人民稱作祖國的“綠化樹”，他們始終與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鼓勵和感化像章永磷一樣的知識分子，像樹皮粗糙卻頑強蔥郁的綠化樹一般點綴著祖國的寸寸山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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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