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莎莎
2018年1月,我住在位于北京十三號線龍澤站一公里左右的新式小區(qū)里。小區(qū)周圍沒有大型商業(yè)超市,沒有公園,甚至想找個咖啡館都困難。有一天,我在城鄉(xiāng)接合部待得實在煩悶,便走了路,坐上地鐵,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進城,目的是為了看一看鼓樓,接一接城中心胡同區(qū)的地氣兒。就在進城的路上,城鐵駛過一片又一片說不上美還是不美的風景,在擁擠的車廂中,我突然想創(chuàng)作一個摩羯座人格和一個水瓶座人格談戀愛的故事。最先進入頭腦的是這兩個人的職業(yè),摩羯座的女主人公是個冰雕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與最寒冷的東西為伍,不斷雕刻著心里最理想的形狀。水瓶座的男主人公做著時下最時髦的收納整理師的工作,在工作中運用自己的心理學專業(yè)知識,通過對空間的設置、氣味的協(xié)調(diào),為雇主帶來一份整潔與安心?;蛟S你看出來了,本該務實的摩羯座做著一份藝術(shù)職業(yè),而極具革新精神的水瓶座卻在庸常的工作中發(fā)揮著自己的特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不正是他們相愛的基礎?或者也可以說是某種命運。
到達終點站鼓樓大街的時候,我開始豐富這個故事的枝丫。我想把它就放在我從小生活以及到現(xiàn)在也沒有離開的地方,把眼前晶瑩剔透的帝都冬天氣息滲透進去。我想起小時候的姥姥家。那時我的姥姥、姥爺住在朝陽門附近的平房雜院里,一個院子里一共三四家人,姥姥家只有兩間小房,房子里僅能擺下一張桌子和一張床。姥姥、姥爺住一間,舅舅住一間,舅舅的房間還兼具廚房的功能,他每天和灶臺住在一起。每次去姥姥家過寒暑假,早上醒來,天空中飛著鴿子,姥爺會騎車載我去附近的市場喝一碗永遠香甜可口的八寶粥,之后再跟著他給家里買菜。我的姥姥有糖尿病,常年臥床,可這些本該帶著一絲哀傷的事件,卻在一家人樂觀、暢達的氛圍中被隱藏了起來。姥姥每天打胰島素針;姥爺總給她買鱔魚吃,因為對她的病有幫助;舅舅常常要早起去醫(yī)院排隊,給姥姥掛號……可那時幼小的我,根本沒注意過這些。我能記得的,全是姥姥姥爺給我做的好吃的、好玩的,對我無限的夸贊和愛。那些屬于這個家庭另外的陰暗憂傷的一面,是在若干年后,當親人一個一個離去后,在回憶中被發(fā)現(xiàn)的。所以我給這個故事增加了另一個主人公——冬冬。冬冬就是我,我就是冬冬,他承載著我對這個城市的童年記憶,快樂和沉重的,但一切都像冬日灑在冰場上的陽光,是斑駁的、柔和的,記取的都是光明。于是故事就變成了兩條主線,摩羯座女主和水瓶座男主是一條線,冬冬是另一條線,他們之間得有點關系,于是又給冬冬安排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小伙伴豆豆,而豆豆是女主人公陳宇彤不能相見的兒子。
這是我第一次寫帶著懸疑元素的作品,我遇到的最大問題是:不會寫壞人。一是壞人不夠壞,二是壞得沒有層次。第一個問題,后來通過和朋友以及我先生的討論解決掉一些,第二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不過我自己也給了自己一個解釋,或者說是心理安慰。這里我想用林未未這個角色代表那些非常堅固、無法理解的“惡”。他具備一定的象征意味,代表著當我們未及深究“惡”的內(nèi)部時,看到的就是一個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
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正是一個“家里蹲”。上一份工作辭掉了,準備專心在家搞創(chuàng)作,可是又被那時的男朋友(后來變成先生了)抓包,臨時被迫參與起他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每天在寫自媒體稿、拍視頻和搞創(chuàng)作中顛三倒四地度過。創(chuàng)作因為沒有集中的時間而顯得磕磕絆絆,八年的戀愛長跑也似乎沒有盡頭。我不能說那是我最低潮的時期,因為在我年輕的時候,總共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一直在身體和心靈層面非常動蕩。但這段時間應該說還是迷茫的,特別是在創(chuàng)作上。自己剛從北大畢業(yè)的時候,撞大運般在豆瓣閱讀上寫了一個非?;鸬倪B載,大概有幾十周的時間,一直穩(wěn)坐榜單第一。那是一個與我個人經(jīng)歷息息相關的半自傳體小說,講的是一個女孩子的青春與成長掙扎史。有很多朋友把這樣的故事稱作“小妞文學”,他們都建議我應該趁著熱度把“小妞文學”繼續(xù)寫下去,但我沒理。我先是找了一份出版社的工作,之后就是一邊工作,一邊寫三萬到四萬字長度的大短篇,或者說是小中篇。原因無他,我不愿意重復,也不覺得“小妞文學”就是我想表達的一切了。按照我的理解,我希望借由文字的創(chuàng)作,探討某種更深層、更關乎本質(zhì)的東西。此外,我不想把創(chuàng)作的方向僅局限于自己的生活,我希望還能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去建構(gòu)。
但同時,我也警惕著另一種東西,就是過于個人化和不可理解。在大學的文學社里搞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們都迷戀各種各樣的小說技巧,很多時候只是為了搞實驗就進行創(chuàng)作。我們也迷戀語言風格的塑造,如果你的作品讓別人才看一個自然段就知道是你的,那是莫大的榮耀。但在我畢業(yè)之后,隨著生活洪流不斷沖刷,我越來越覺得文學作品最重要的不一定是技巧和語言——當然這兩者仍然很重要——更本質(zhì)的是在傳遞某種情緒、意境或能量。雖然我們是用語言文字在表達,但表達的上限應該是無言的東西。所以當初我在豆瓣上嘗試寫連載,就給自己定了一個方法論:有什么話就說什么話。而當我創(chuàng)作《冬冬的假期》這一批作品的時候,就更是如此。我試圖在故事性和哲學性之間找到適當?shù)钠胶?,也試圖解放被技術(shù)束縛的語言。當然目前來看,這些作品還有不少幼稚和瑕疵的地方,但至少是我努力的方向。
小說寫完,沒有任何發(fā)表的渠道。像豆瓣閱讀這樣的網(wǎng)絡平臺,也將重點轉(zhuǎn)向了情節(jié)性和話題性強的長篇作品。我一度懷疑自己創(chuàng)作的東西是不是已經(jīng)不是時代所需要的了。但現(xiàn)在反觀那時的挫敗,覺得不過是越來越快、越來越卷的生活中,文藝作品被不斷擠壓和收緊的一個縮影。生活所迫,沒過多久,我又找了一份新工作,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在間歇性厭惡中,不斷地嘗試“擁抱生活”。
上大學之前,我的人生理想一直是當一個作家。到大學畢業(yè)時,覺得這個理想實現(xiàn)起來確實難度不小,于是便改為: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兼職寫作,徐徐圖之。這些年,一直按照這個路線發(fā)展,有時候會覺得因為工作的影響,自己創(chuàng)作的速度和質(zhì)量都在下降,離理想越來越遠。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從來沒放棄,一直還在寫。時間久了,便覺得“寫”這個動作本身便包含了一切,也像是某種對心的修行。
《冬冬的假期》在其他情節(jié)都還沒安排好的時候,我便想好了結(jié)局。男主“我”和冬冬原來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倆。在分食一支雙棒冰棍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同時還因為這層關系——特屬于親情的連接——正義與邪惡的天平兩端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他們拿到了關鍵性證據(jù)。這是故事的結(jié)局,也是創(chuàng)作的起點,它或許昭示著我的某種人生追求:既看到屬于童年和過去的快樂與憂傷,理想與挫敗,像“冬冬”所代表的那樣,也能最終將自己鍛煉成像“我”那樣的存在——一個清醒而獨立的人,不被任何痛苦打敗,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