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公園
早上起來,刷牙,洗臉。洗臉我喜歡先用溫?zé)岬乃驖瘢晗阍恚缓笤儆美渌疀_掉。忘記是誰告訴我,先用熱水再用冷水,臉上的肉會一直緊繃,不垂落。
我才二十歲出頭,自然還沒到臉垮的時候,但必須嚴(yán)格要求自己。
出門往北海公園走,路上在鋪子買一個燒餅夾雞蛋、一杯豆?jié){、一袋小籠包。書上說人在發(fā)育期必須每天攝入一定量的蛋白質(zhì),身體才能結(jié)實。我太瘦了,對自己的身材很不滿意,有時候洗完澡在鏡子里看自己,肚子癟得像把蒲扇,還像個初中生一樣。我討厭自己干凈的臉。我的室友,才上大二就滿臉胡子,跟搞藝術(shù)的似的,像個男人。
有些人大概就是易長胡子的體質(zhì)吧。在這一點上我卻沒什么天賦。我很不明白像室友那樣的人,為什么會覺得胡子是個麻煩。對我來說,那是求之不得;他卻覺得胡子阻礙了他展示年輕而姣好的容顏,雖然他的容顏也算不上姣好,甚至可能算不上好。對男人來說,容顏怎樣有什么用呢?
進了公園大門,遠遠就看到那個女生在湖邊等我。每個周末,我總會約上一個女生去看早場電影。我有看早場電影的習(xí)慣,喜歡把人生中的一部分時間花在看電影上。當(dāng)燈光黑下來,你進入一個故事;當(dāng)燈光亮起,你回到現(xiàn)實。每個周末,都感覺是赴一個約,進入另一種人生。我不喜歡自己一個人看電影,倒不是因為覺得孤單,而是因為一個人看太容易脫戲,總有一種強烈的“這是電影院”感;而有個人在身邊就會好得多,仿佛這樣更容易消弭自己的邊界。女生通常不吵,不像男生一樣咋咋呼呼。和室友不同,我沒有胡子,卻長了一張異性愿意主動來約會的臉。在這個方面我不太會拒絕,于是就常常安排去看電影。
雖然總是跟不同的女生見面,讓我產(chǎn)生戀愛感的,卻一個也沒有。這其中也不是沒有讓我產(chǎn)生一些好感的,但怎么說呢,好感和喜歡畢竟不太一樣吧。有好感的女生或許相處起來不討厭,可并沒有欲望想要深入地了解。再說我現(xiàn)在很忙,戀愛對我來說不是剛需。
明年是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了,沒有什么事,所以經(jīng)常會接活兒。我的專業(yè)是心理系,但平時接的活兒卻是另外方面的。室友阿三是學(xué)新聞的,他長了一副北方人的臉,其實是個地道的潮汕人,但他極其向往胡同里的生活,覺得很文藝。而我,從小在胡同里住慣了。我倆可著二環(huán)里租了個大開間,中間用簾子隔開,算是開始了同居生活。他喜歡出門,我喜歡在家宅著。胡同里很方便,什么都有,吃東西、喝酒、約朋友聊天,不出胡同就可以解決。但每個周末我都會去一趟北海公園,在里面散散步,然后就去看電影。阿三說我的生活極其規(guī)律,不像年輕人。我說我有一個老靈魂。
今天和我見面的女孩,已經(jīng)一起看過好幾次電影了。大多數(shù)女生,都會在看完電影后希求在關(guān)系上有進一步發(fā)展,看我沒這個意思,便漸漸不再聯(lián)絡(luò)。這個女孩倒沒有什么需求,好像她自己也挺喜歡看電影??赐觌娪?,我們有時候會一起吃個飯,聊聊各自對剛剛看過電影的想法什么的,但基本不會聊其他的事。我只知道她是學(xué)生物工程的,那還是因為有一次她說,一想到人類的未來,就不得不看看電影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與其說我們在約會,不如說我們更像是兩個人組成的電影愛好者小組。雖然不談戀愛,但彼此有一絲心照不宣的社團友誼。
但今天她似乎有些異常。在公園散步的時候不時看看我,看電影的時候也是坐立不安。后來,她終于開口問我:“你是學(xué)心理的,但平時經(jīng)常接家政的工作吧?”
“嗯。你怎么知道的?”
“好像很多人都知道,據(jù)說你是個收納高手,廚藝也很不錯。”
“很多人?”
“學(xué)校許多女生會打探你的情況,她們告訴我的時候我還挺詫異的,覺得看不出來……”
“嗯,我確實專門研究過日本的收納技術(shù)和料理原則。市面上介紹這些東西的書很多。人如果沒有別的技能,最起碼要把自己的生活照顧好。”
“聽說平時租房子的錢還有生活費都是通過家政掙到的,還攢錢去日本專門進行了學(xué)習(xí)?”
“嗯,因為服務(wù)的,都是些有品質(zhì)的家庭,收入的確不菲?!?/p>
女孩點點頭,沉吟著。
“有件事情不知道說出來好不好……”
“不妨說說看,如果有可以幫忙的事情,我倒是不介意的?!?/p>
“我有個叔叔,他需要找一個固定的家政人員……服務(wù)對象是他分居的妻子?!?/p>
我皺了皺眉,“聽起來像是涉及家庭糾紛……”
“嗯……說實話,我對這位叔叔并不太了解。他是我父親的堂弟,平時往來也不多。但因為他在家里很有威嚴(yán),親戚都對他言聽計從。說起來,我父親的工作還是他解決的。所以這次他提出來讓我?guī)退趯W(xué)校里找個人,父親問都沒問,我就一口答應(yīng)了。沒想到要找的人是你。聽說叔叔、嬸嬸雖然分居了但并未離婚,我想或許是他希望有高級家政幫妻子照顧好生活起居,借此挽回她的心意吧?!?/p>
我默默聽著她說,沒做回應(yīng),這事聽起來的確蹊蹺。
女孩感受到我的沉默,輕聲問:“是不是讓你為難了?真對不起,但家里確實給我施加了很大的壓力?!?/p>
我想了一會兒,對她說:“既然是要找我,就算不通過你,也總是會找到我吧。那就見見你叔叔吧?!?/p>
我說了,這個女孩算是和我有交情,朋友的事,我能幫就幫。就算要拒絕也可以跟當(dāng)事人直接說,沒必要讓朋友為難。
女孩好像松下一口氣,接下來吃飯的時候,又恢復(fù)了平日的狀態(tài)。我們聊了聊今日的電影。最后商定下個周五晚上和她叔叔見個面。
吃完飯回到家,我一邊整理著阿三房間里的雜物,一邊跟他聊天。
“喂,以后周末沒事的時候,陪我去看電影吧?!?/p>
“咦?你不是有一個固定的陪你看電影的女孩?”
“她的微信我拉黑了?!?/p>
“怎么,吵架了?”
“不是?!蔽覜]具體說是什么原因。
“喂,我周末還想跟女孩子出去約會呢?!?/p>
“看在我平時給你整理房間的分上,你也應(yīng)該報以感激吧?”平時我都會順手把阿三的房間也整理掉,不然他的房間肯定亂成一鍋粥,“再說你現(xiàn)在也沒有女朋友。”
“行行行,好好好,我的大恩人?!?/p>
我在手機提醒里設(shè)置好了周五晚間見面的事情。新的生意又來了。
松樹街幼兒園
北京有一條街叫作松樹街。
松樹街之所以叫松樹街,并不是因為松樹特別多。
大部分住在這里的人也不知道這地方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冬冬就住在松樹街上,和姥姥、姥爺一起,住在一棟筒子樓里。和幼兒園的小朋友說的時候,他們都不知道筒子樓是什么。
筒子樓,就是筒子形狀的樓,里面住了好多爺爺、奶奶。冬冬這樣介紹道。可是小朋友們還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是筒子樓。有的人問,是不是平房?冬冬搖搖頭,哎呀,不是,我們住在二層樓呢;我們那個樓呀,一共有四層呢。是不是合租房呀?冬冬又搖搖頭,我們有自己的房間,晚上睡覺的時候關(guān)上門就我們仨,要去別人家,得進別的門。哦,哦,小伙伴們都點點頭,是樓房,而且是自己單獨住的,只是形狀像筒子,所以才叫筒子樓。冬冬家真厲害,下回我們要去冬冬家里玩。
哎呀,這個嘛,我得回家問問我姥姥。
冬冬的姥姥每天都躺在床上,很少下地,有時候吃飯也在床上。姥爺說,姥姥得了一種病,不能吃糖,連米飯都不能多吃。每天姥姥總不和他們一起吃飯,要等他們吃完了,才自己吃。冬冬說,姥姥你是不是饞肉了,要是和我們一起吃,你就控制不住想要吃肉對不對?姥姥笑瞇瞇地說,姥姥不怕吃肉,是因為冬冬太愛吃糖,姥爺給你做的菜總是放很多糖,姥姥不能吃。說完,鉤鉤冬冬的小鼻子。
姥姥雖然不下地,可每天并不閑著。早上要看報紙、看電視新聞,剩下的時間就一直在織毛衣。這件是給冬冬過年穿的,那件是給姥爺?shù)?,另外一件是要寄給舅舅的。姥姥織的毛衣可厲害了,什么花樣她都會織。經(jīng)常有鄰里街坊上門來找她幫著織東西。喲,勞您駕幫我們小孫女織一頂帽子。讓您費心給我那個淘氣的小子織件毛衣。姥姥整個冬天都在織啊織。夏天的時候她就輕省得多。她總說,眼神一年不如一年咯,不知道還能再織多久;要是織不動了,就沒錢給冬冬買糖、買玩具還有買燈籠咯。冬冬說,那我就不吃糖,不要玩具和燈籠啦。
每個周末,姥爺都會帶著冬冬一起騎三站地的車去買菜。每次都要帶一條鱔魚回來。冬冬有點怕鱔魚。姥爺,那東西長得像個大蚯蚓,怪嚇人的。嘿,你個胖小子,還怕一條魚?來,你伸手摸摸,它不咬人的。冬冬鼓起勇氣伸手碰了一下。哎呦,真滑。姥爺哈哈哈地笑起來。這玩意兒,很貴的,買回家給你姥姥補身體。冬冬點點頭,覺得姥爺是全世界最能干的人。
姥爺會修車,會做木工、打家具,還會做飯。他喜歡往苜蓿肉里面加上豌豆,好吃極了,做的西紅柿炒雞蛋又甜極了。姥爺最喜歡問冬冬,冬冬以后長大了要做什么呀?冬冬就回答,我要做一個工程師,或者說我要做一名醫(yī)生。其實冬冬心里最想當(dāng)?shù)氖蔷???墒抢褷斂偸钦f,當(dāng)警察有什么好,不要當(dāng)警察。冬冬知道姥爺喜歡他當(dāng)工程師和醫(yī)生。工程師可以指揮工人干活兒,醫(yī)生能治姥姥的病。
冬冬在幼兒園超有人氣,并不是因為冬冬有什么了不得的玩具,也不是因為他力氣大,只是因為他很會說話,什么事情被冬冬一說就有意思起來了。每天一到幼兒園,總有一群小朋友圍著冬冬說話,他總能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冬冬心情好的時候,會給別的小朋友講故事,他講的故事幼兒園的老師都不知道。什么會說話的桃子啊,有三條尾巴的貓啊,會斷案的老鼠爺爺啊,等等等等。其實,冬冬這么會講故事,是因為他的家里有一面墻的書柜,那些書都是冬冬媽媽的,每天晚上姥姥都拿出一本書念上一段故事。聽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多了,冬冬自己都會編了。
不過,這些日子以來,幼兒園新來的一個小朋友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叫豆豆。和冬冬比起來他要瘦很多??墒撬L得眉清目秀的,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黑黑的頭發(fā),粗粗的眉毛。豆豆有個特點,就是不說話。哪個小朋友去找他,他都不搭理。大家議論著他是不是聾子或啞巴,再不然就是腦筋有問題,而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別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冬冬想,他看上去不像是沒聽見或者聽不懂,因為他的眼睛在動,你能知道他聽見了,而且完完全全聽得懂,他只是不想做出反應(yīng)。冬冬注意到,他講故事的時候他也會坐在不遠的地方聽著,只是看起來不做出任何的動作和表情。
表面上看,冬冬和豆豆是兩個極端。冬冬是班上最會說話的人,豆豆則是最沉默的人。冬冬上課總是舉手回答問題,豆豆從來沒舉過手。冬冬周圍老是圍著一群人,豆豆身邊則一個人也沒有。冬冬每天放學(xué)都要在院子里玩上好久,蕩秋千、玩滑梯、爬梯子、騎木馬;豆豆則只會一直坐在幼兒園后院的座椅上??墒?,冬冬在心里卻覺得他和豆豆是一類人。
每天晚上,當(dāng)天開始變黑,幼兒園里最后走的,不是冬冬,就是豆豆。姥爺總要收了修車攤才能來接冬冬,而來接豆豆的則是一個中年男人,每次都開著一輛長長的黑色轎車。豆豆面無表情地打開車門,上車坐在后排的位置,然后關(guān)上車門。如果冬冬還沒走,豆豆在車開走的一瞬間會看看冬冬。冬冬知道,這跟每次他先走的時候會朝豆豆揮手是一回事兒。
而真正讓冬冬和豆豆成為好朋友的,是一次打架事件。午休的時候,班里的大塊頭看上了豆豆手里的變形金剛。大塊頭是園里出了名的孩子王,仗著自己力氣大籠絡(luò)了一幫人,整天囂張跋扈,誰也不敢惹他。大塊頭讓豆豆把變形金剛給他,豆豆不愿意。大塊頭和其他一些人就圍著開始罵他。我媽說你是智障,腦子不好使。不是,我媽說他這樣的應(yīng)該是小聾子,聽不見。從來沒見過有人來接他,他是不是每天晚上住在咱們幼兒園?“沒人要的傻子?!彼麄冞@樣喊他。豆豆平時雖然沉默寡言,但此刻卻雙眼死死地盯住圍著他的那些人。突然,他一下子拿頭把大塊頭撞了一個趔趄。這下把大塊頭惹急了,兩方打了起來。
豆豆根本不會打架。
變形金剛被搶走了,他被壓在地上,兩三個小朋友壓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吭聲。
就在這時,冬冬跑過來,一下子把壓在他身上的幾個人推了下去。冬冬平時不打架,可是他胖,有力氣。
“怎么回事呀,你們怎么打起架來了?老師說,小朋友之間要團結(jié)友好?!倍室饬x正詞嚴(yán)地大聲說。
“是他先動的手,拿頭撞人?!贝髩K頭先發(fā)制人。
“你為什么撞人呀?撞人是不好的?!倍D(zhuǎn)過頭來對豆豆友好地說,視線不自覺被他臉上破皮的傷所吸引,豆豆賭氣地低著頭,他整只右手都淤青了。
“是老虎,先搶他變形金剛的?!眹^的人群里,傳來一個聲音。大塊頭的名字叫張均虎,大家平時習(xí)慣叫他的外號。
“哦,老虎你又欺負人,我要告訴老師去?!倍美蠋焷韲樆K麄?,誰都知道老師們喜歡冬冬,冬冬要是告一狀可不得了。老虎一聽,害怕今晚回家又得挨他媽揍,后退一步,準(zhǔn)備拿著玩具走開。冬冬轉(zhuǎn)身看看豆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見了,剛晃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豆豆發(fā)瘋似的沖過去想要搶回老虎手里的玩具,老虎也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一抬腳猛踹在了豆豆的肚子上。豆豆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所有人都驚了,老虎也是。他不知道該怎么辦,趕緊把變形金剛朝豆豆身旁一丟就跑開了。變形金剛像掉落懸崖的人一樣,摔斷了頭。
冬冬連忙跑過去關(guān)心道,“你沒事吧?”
豆豆沒理他,一只手拾起變形金剛,一只手捂著肚子,緩緩?fù)鹤永镒呷ァ6?/p>
豆豆來到花壇前面,好像在看里面的花?;▔锓N著月季和芍藥,開了一半,凋了一半。冬冬自顧自地說著:“你是不是難過了?你別理他們了,我一會兒幫你告訴老師去,讓老師罰他們?!倍苟估^續(xù)沉默?!拔抑赖模忝刻於蓟丶业?,你爸爸會開車來接你。你爸爸的車真大真好看。”豆豆還是不說話,但是看了幾眼冬冬。冬冬趕緊說:“你好像很不喜歡跟別人講話。我猜,你一定很聰明,心里面總是在思考一些問題,所以沒有時間講別的話。我家里的書上寫的,很多了不起的人會這樣?!?/p>
豆豆聽了他的話,好像在思考什么。半晌,他突然從褲子的兜里掏出一支小鉛筆和一個小本子,像變魔法一樣。冬冬從來沒見豆豆拿出這些東西過。豆豆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然后拿給冬冬看:
他們摔的變形金剛,是我媽媽送我的。
“哦?!倍瑳]想到豆豆愿意用這種方式跟自己交流。心里挺開心的。但看到豆豆撫摸變形金剛時落寞的表情,又不免覺得心疼?!澳銊e難過了。我平時也見不到我媽媽……”冬冬說不下去了。他抬頭看見豆豆望著他,眼神里充滿了關(guān)切。“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很愿意跟你做朋友。我叫冬冬。朋友可以互相陪伴,和我做朋友你也不用說話。我喜歡說話,我說,你聽,就好了?!倍眠@番話回應(yīng)豆豆。
豆豆又在小本子上寫著什么,這次花的時間比上一句話要長。他好像很猶豫。寫完后,他看了半天冬冬,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最終才翻過本子給冬冬看。
冬冬認(rèn)了好久,才看出來上面的內(nèi)容。豆豆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
我是豆豆。
我應(yīng)該不會在這里待太久。
夫婦
“其實收納不是一件難事,家務(wù)更不是。它只是一個選擇的問題?!蔽覍χ鴮γ孢@位男士說道。
“選擇?”
“嗯。一個人的生活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形態(tài),其實是心理狀態(tài)的反映。假如一個人心情不好,那么他的家一定不會整齊到哪里去,大部分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家都是很亂的。還有一些人,不明白物品和人的關(guān)系,所以拒絕和物品做連接。即便家里已經(jīng)亂了,也不想收拾?!?/p>
對面的男士撥了撥頭發(fā),看向窗外,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我剛想繼續(xù)說下去,他立起一只手打斷我?!拔揖椭闭f了吧,你怎么做這份工作我不關(guān)心。我也沒時間聽你啰嗦。但我希望你在幫我太太打理生活的同時,盡可能跟她多產(chǎn)生一些心理層面的溝通。”對方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飽含深意,不過我不知道這深意是什么。
從一開始,他就是個不同尋常的雇傭人。一般來說,雇傭方會就近找一個咖啡館或是餐廳見個面認(rèn)識一下就算了。熱情點的一起吃頓飯。在希爾頓酒店見面的,這還是第一個。酒店很新,我在約定時間之前一刻鐘就到了。沒過五六分鐘,對方也出現(xiàn)了,并不是從外面進入的酒店,而是從通往客房區(qū)的電梯那邊過來的。從電梯里出來的時候,旁邊還跟著一個人。他對對方說了什么,那人便直接穿過大堂出酒店了。他自己則來到之前約定的座位。
我注意到對方穿得很隨意,運動休閑褲配一件POLO衫,戴著細邊眼鏡,有些不茍言笑。他坐下來之后,我逐漸明白了為什么這個人會給我那個朋友帶來那么大的壓力。他長得像個知識分子,可是讓人感覺很陰郁。你跟他說話他好像永遠沒在聽,但他說出來的話通常具有一種壓迫感,似乎不容人質(zhì)疑。而且他始終帶著一種厭煩別人的神情。
“我找你是因為你有心理學(xué)背景,同時聽說客戶對你的評價非常高。不是有很多富太太為你折服嗎?”
“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他的說法有些激怒我。
“別誤會?!彼淖旖情W過一絲不易被覺察的狡黠?!奥犝f很多人請你做家政后,睡眠質(zhì)量提高了,人變得更自信了,夫妻關(guān)系也變得更和睦了。沒想到你還有這種本事?!彼冻鏊剖嵌堑男θ?,你說不清他是在肯定你還是在挑釁你。
“雇一個男性家政服務(wù)人員給自己分居的妻子,沒問題嗎?”我也想試探試探他的邊緣。
“我只是讓你探清她的心理。我想了解她對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怎么看的?!睂Ψ捷p微地挑了下眉毛。
“恕我直言,我不是偵探,恐怕無法勝任這種職責(zé)。而且也不希望涉及別人的家庭糾紛。”我實在受不了他的奇怪態(tài)度,表明自己的看法。
對方的臉陰沉下來?!澳憧峙略僖驳貌坏綀蟪赀@么高的工作了?!彼麑ξ艺f。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再說我本人也不是因為錢而做這份工作?!蔽乙灿靡环N平淡卻理直氣壯的語氣回了回去。
對方低下頭擺弄著剛剛摘下的眼鏡,然后又重新戴上,并且向后靠在了椅子靠背上,觀察著我。
“我妻子是一個冰雕師,我在一個藝術(shù)展上認(rèn)識了她。那時候她還在給一個外國老頭當(dāng)助理。后來她自己獨立做冰雕,我?guī)退趪鴥?nèi)做過展覽。我們很自然地談起戀愛,不久后因為她懷孕所以嫁給了我。孩子也順利生下來?;楹蟮谖迥辏剂岁@尾炎。手術(shù)之后因為身體的原因,恢復(fù)很慢。在那之后,她變得歇斯底里,情緒很差,經(jīng)常跟我吵架,甚至還以死相逼,最后我們不得不分居。所以我非常想知道她內(nèi)心的感受和想法。”他突然把他和妻子的經(jīng)歷介紹給我,似乎是希望表達一些坦誠。
我點點頭,但始終覺得這件事哪里不對勁。對方臉上一直藏著隱隱的笑容,讓人不安,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說白了,對方就是雇傭我借著家政的工作去當(dāng)私人偵探,但是企圖卻不得而知。于情于理,我都不該接受這份工作。
正想著找個什么理由回絕他,對方遞過來一樣?xùn)|西,“喏,這是她的照片。”
我接過手機,看了一眼。就只那么一眼,那張臉就給我留下了一種特別的感覺。這種感覺此前二十多年都不曾有過。我盡量表現(xiàn)得坦然,但從感官上已經(jīng)陷入了某個美輪美奐的謎團。我能看到對方的嘴在動,但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我似乎聽不到他在說什么。
“既然她對你那么大的意見,怎么會接受你給她的安排?”我下意識地問出這個問題。
“那你不用管。我自然有辦法讓她接受?!睂Ψ降恼Z氣很冷淡。
這筆生意看起來有很大風(fēng)險,但我已經(jīng)改變了主意。風(fēng)險或者任何其他問題對我來說,現(xiàn)在都失去了意義。直覺告訴我,那張臉背后一定有一個我需要的故事。一種被命運撞擊的震顫流經(jīng)我的身體與頭腦。這里面有我一直在追尋的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必須要踏上這條路,然后從雜亂的現(xiàn)實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并找到它。
我并沒有明確地告訴對方我接受了這項任務(wù),但他似乎根本不需要我的同意。說完他該說的,便起身與我告別,帶著一種勝利者該有的表情和姿態(tài),走出酒店的大門,徑直上了一輛長長的黑色轎車。
我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需要先把三個月的傭金提前打到我的賬戶?!?/p>
他一口答應(yīng):“沒問題。”隨后又補充了一句:“你一會兒到酒店前臺報房間號1404,會有人給你一個信封,里面是她的微信號。希望你好好享受你的工作?!闭f完他戴上眼鏡,往大門走去。
他的話讓我有點不寒而栗。
他是那么志在必得,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切,根本沒想過我有可能不答應(yīng)。
星星
豆豆的水彩畫得了大獎,聽說有人花了三萬塊錢買了他一幅畫。
冬冬是最興奮的,逢人就說:“我的同學(xué)豆豆,別看他不愛說話,可是他的畫拿了獎,有人花了好多好多錢買了他的畫。他是我最好的朋友?!?/p>
連姥爺都知道他有個很厲害的朋友,小小年紀(jì)就掙出了他們一家人一年都賺不到的錢。
姥爺問他:“冬冬,你的畫也能賣錢不?你姥姥可存了你不少畫呢?!?/p>
“我的畫……不知道,我得去問問豆豆。他的畫好像是他家里給他報名參加了一個什么比賽。他爸爸很有錢?!?/p>
姥爺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緊接著又說:“要是你的畫也能賣那么多錢就好咯。你姥姥治病的錢就有指望了。”
其實不用姥爺說,冬冬也知道。最近姥姥在床上總是發(fā)愣,有時候會長吁短嘆。姥爺說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了,最近有一種進口的藥,對姥姥的病很有幫助,可是那藥貴得很。用一個療程,就得好幾萬塊錢。姥姥、姥爺這幾年攢的錢都不夠,舅舅家也不富裕,還得負擔(dān)冬冬上幼兒園的錢,無論怎么籌,也籌不出那么多錢。
冬冬對姥爺說:“姥爺你別發(fā)愁,我明天上了幼兒園,我問問豆豆。要是能參加比賽,我也把我畫的畫送去。老師說我畫畫很有天賦呢?!?/p>
姥爺笑呵呵的,一邊摸著冬冬的頭一邊說,“那敢情好了?!?/p>
第二天一早,冬冬一到幼兒園,就跑去找豆豆?!岸苟?,豆豆,你獲獎的畫是參加的什么比賽,我能不能也送我的畫去參加比賽?”
豆豆眨了眨眼,從兜里拿出小本子,在上邊寫著:是一個自閉癥兒童的畫畫比賽,而且參賽的都是有錢人的小孩。
冬冬看了本子,使勁嘆了口氣,一下子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豆豆看他這副表情,拿手戳了戳他,在本子上寫道:你怎么了?為什么要參加比賽?
冬冬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決定告訴豆豆,他把椅子轉(zhuǎn)向豆豆,然后告訴他:“我姥姥一直有病,班里的其他同學(xué)都不知道。最近醫(yī)院的陳醫(yī)生告訴我姥姥、姥爺,說有一種藥可以治好我姥姥的病,但是是從國外弄來的,很貴。我們家買不起。所以我就想,要是我的畫也能參加比賽獲獎,沒準(zhǔn)也有人會買我的畫,我姥姥就可以治病了?!闭f完又嘆了口氣。
豆豆又戳了戳他,在小本子上寫著:“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你們家?”
“???”冬冬沒想到豆豆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實際上,幼兒園里還沒有人去過他們家。雖然冬冬人緣好,但實際上他和任何小朋友都保持著一定距離。在幼兒園里他可以和任何小朋友玩在一起,但是卻不希望有人去他的家。他也沒有去過別的小朋友家。所以,看起來,冬冬和任何人都很好,但實際上,他不會跟哪個人特別好,因為一旦好到一定程度,總是要到對方家里去做客的。那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他住的筒子樓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沒有獨立的洗手間和廚房,走廊里擺放著各家各戶的雜亂東西。冬冬雖然并不以此為恥,但總還是要一點面子的。不去別人家玩也沒什么,反正回到家,可以跟姥姥、姥爺玩,家里還有很多好看的書。
不過,豆豆不一樣。自從上次豆豆在本子上寫下那些奇怪的話之后,豆豆在冬冬心里,就已經(jīng)超越了班上的其他小朋友了。冬冬覺得,豆豆把他的秘密告訴了自己,自己也不能再對他有什么隱瞞。而且,豆豆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看待自己,畢竟他們是一類人。再說,就算豆豆知道了他家里的情況,他也不會跟其他小朋友說。在幼兒園里,只有冬冬見過豆豆的小本子。在其他人眼里,豆豆還是那個不理人的怪小孩,沒人愿意跟他一起玩。
“好吧,我可以帶你回我家,可是你的家長能同意你去別的同學(xué)家玩嗎?他們看起來,管你管得很嚴(yán)啊……”冬冬不無顧慮地說。
豆豆擺擺手,又繼續(xù)在小本子上寫道:“我有辦法讓我爸爸同意,他不太管我的。那我明晚住在你家可以嗎?”
冬冬想都沒仔細想,就點頭同意了。和小朋友一起住,這聽起來簡直太有吸引力了。他們可以一起玩玩具,還能在蚊帳里用枕頭作戰(zhàn)。只要他提出來,姥姥、姥爺也不會不答應(yīng),他們也經(jīng)常說讓冬冬帶同學(xué)到家里來玩。
回到家里,冬冬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姥姥、姥爺。兩個人立刻忙活了起來。這個說,得去買點肉和魚,讓孩子吃點好的;那個說別忘了買點桔子和蘋果;這個又說得換床新被套,讓孩子睡得舒服。
第二天姥爺來接冬冬的時候,冬冬便向豆豆介紹:“這是我姥爺。”
豆豆點點頭,沖姥爺笑了一下。
姥爺也笑瞇瞇地說:“你就是豆豆吧。歡迎你來我們家玩?!比缓?,便拉著兩個孩子,朝遠處的筒子樓走去。一邊走,冬冬一邊向豆豆介紹:“其實我們家就住在這條街上,不過這條街也挺長的。班里的小朋友都不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喏,你看遠處那幾棟灰色的樓,就是了?!?/p>
豆豆點點頭。
到了家一看,家里好漂亮,東西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桌子上擺著桔子和蘋果,姥姥也換上了一件新衣服。
姥姥朝著豆豆招招手,豆豆走了過去。姥姥瞇縫著眼睛瞧著豆豆,然后說:“嗯,是個好孩子。比我們冬冬長得清秀多了。冬冬,你看看人家豆豆多苗條,你以后別吃那么多了,都快成小胖子了?!?/p>
冬冬假裝撇撇嘴:“平時姥姥都拿我當(dāng)個寶,如今來了個豆豆,就嫌我胖了?!崩牙驯凰旱煤喜簧献欤苟挂哺敌Α?/p>
晚飯吃的紅燒魚、西紅柿炒雞蛋和雞腿。姥爺一直給豆豆夾各種菜。因為姥姥、姥爺知道豆豆不愛說話,也沒刻意跟他聊,倒是冬冬的嘴一直沒停,一邊吃各種好吃的,一邊給豆豆介紹這些菜都是怎么做出來的——
“這些都是我姥爺?shù)哪檬植?。你知道這個紅燒魚為什么那么好吃嗎?因為啊,里面放了我姥爺自己做的豆瓣醬。你嘗嘗,是不是特別香?
“還有這個西紅柿炒雞蛋,特別甜,特別好吃,我平時最愛吃這個了?!?/p>
不管冬冬說什么,豆豆都點點頭。最后,冬冬吃了兩碗飯,豆豆也吃了滿滿一大碗。
飯后冬冬跟豆豆在旁邊一起玩姥爺給做的木頭玩具,姥姥一個人給自己打針,然后吃飯。豆豆雖然在玩,但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觀察姥姥,似乎在想些什么心事。冬冬看他這樣,和他解釋道:“你別怕,我姥姥每天都要打針的,那個針是給她治病的?!?/p>
豆豆點點頭,開始專心致志地跟冬冬一起玩。姥爺做的木頭玩具有風(fēng)車、木工戰(zhàn)士、可以拉著走的木頭小鴨子等等。豆豆從來沒玩過這些玩具,冬冬告訴他每一樣玩具怎么玩。他們玩了好久好久,直到快要睡覺的時候。
冬冬還不想睡,他央求姥爺帶著他和豆豆到樓上的露臺去看星星。
“姥爺,今晚天氣很好,肯定有星星,就帶我們?nèi)タ纯窗??!崩褷斂戳艘谎鄱?,冬冬都把臉貼在他的肚子上了。他又看了一眼豆豆,用詢問的眼神。豆豆也點點頭,眼睛直發(fā)亮。
姥爺于是帶著他們爬樓梯到了最高層,打開樓道盡頭的一扇門,一個不太大的露臺展現(xiàn)在眼前。三個人走上露臺。松樹街雖然只是一條普通的街道,但因為處在城市中心,四周沒有過高的建筑物,所以在這邊能很清楚地看到很大一片天空。
漫天星斗。
兩個孩子很快被星星吸引,姥爺則坐在露臺上一個不知道是誰家的破躺椅上。冬冬和豆豆說著哪里是北斗七星,哪里是大熊座,哪里是獵戶座,哪里是仙女座。豆豆好像在仔細聽冬冬說的話,又像沒有在聽,只是靜靜地在那里看著天上的星星,一明一滅,一閃一閃。
不久之后,豆豆拍了拍冬冬的肩,在小本子上寫下:
我賣畫的三萬塊錢,給你們家好不好?
“???”冬冬看了大吃一驚,“那不行吧,我姥姥、姥爺不讓我隨便要別人的錢?!?/p>
豆豆又寫:你們拿著這筆錢給你姥姥看病。
冬冬為難起來,他多想真的能有一筆錢帶姥姥去買新藥,讓姥姥也能跟他們一起吃飯,也能經(jīng)常出門。可是……他還是不能要這筆錢?!耙晃?guī)銌枂栁依褷敯伞!闭f著,冬冬就帶著豆豆來到姥爺跟前,告訴姥爺:“姥爺、姥爺,豆豆說要把他賺的那三萬塊錢給我們,讓我們拿這筆錢給姥姥買藥?!?/p>
姥爺一下子從躺椅上坐直,雙手握起豆豆的一雙小手,笑著對他說:“好孩子,我們不能要你的錢。冬冬的姥姥……我們再想辦法。姥爺和姥姥謝謝你,你是個好孩子。”
豆豆又著急地在本子上寫下:請你們一定要收下這筆錢。
姥爺笑著搖搖頭。豆豆扭頭看冬冬,冬冬也只是擺擺手。
“求求你們收下我的錢吧。我想請你們幫我找我媽媽!我爸爸是個壞人,他不讓我和媽媽見面?!?/p>
豆豆開口說話了!
戀愛
和陳宇彤第一次見面是在她的工作室。我提前到的,在工作室大廳里面的沙發(fā)座上等她。工作室在昌平的一個村子里,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找到這個地方的。一個像湖那么大的院子里全是冰,只在一個角落里有一座木質(zhì)的小屋子。屋里的擺設(shè)簡單,但很高級。接待我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他熟練地給我做了一杯拿鐵,然后指了指遠處,告訴我,那邊那個穿著淺灰色羽絨服,正在跟一塊冰較勁的,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在房子里隔著玻璃窗觀察她。因為離得很遠,也只能看到她穿著灰色的衣服,戴著奶白色的帽子。但能看得出,她專注于自己面前的這塊冰。似乎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我看到她收拾好工具往回走,快走到小屋時,她隔著玻璃看到了我,也并沒怎么吃驚。她的臉凍得有些發(fā)紅,進門摘下帽子后,露出染過的深棕色的頭發(fā)。她招呼我去她自己的辦公室。
我跟著她穿過一條石頭鋪的小路,到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有一面是落地玻璃,外面依舊是一片冰,屋里擺了許多綠植。
陳宇彤跟我說:“那個人倒是沒告訴我給我找的是個男阿姨?!甭曇羟謇涞寐?。
“嗯……”我十分勉強地點了點頭。
她沒再說什么,而是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把鑰匙和一張老式門牌,從桌上推給我。
“這是大門鑰匙和樓下門禁的磁卡牌。我一、三、五白天上班,你盡量在這個時間段來。”她跟我說話的語氣,像主人對傭人說話一樣。
我沒有作聲。
她身上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東西。其實她長得并不算是典型的美。眼睛很大,但黑眼圈也不小。眉宇間有一股英氣,像她的丈夫一樣,很沉郁,但并不嚇人。我很想知道,她笑起來是怎么樣的,那一定很美。
我們倆就這么相對而坐。很奇怪,她并沒有因為我半天沒說話而焦急。她向我投來目光,沒有任何疑問,仿佛我只是墻上一幅毫不相關(guān)的畫。
我問她:“你們怎么能讓這個院子里一直有冰?”
她回答:“高科技。”
之后我們便沒再說任何話。我大概在她辦公室又坐了十分鐘左右,期間她有時看看我,有時看看手機或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我看她實在沒有交流的訴求,便接過鑰匙和門牌離開了。她說會把她家的地址微信給我。
前兩周,經(jīng)常是我打掃我的,她上她的班。我跟她之間沒有其他任何交集。直到有一次,她回到家時我還沒離開。當(dāng)然,房間已經(jīng)被整理好了,還擺上了五六枝剛剛開放的新鮮百合。她的家離我住的地方其實很近,在二環(huán)和三環(huán)中間一棟老式居民樓里。第一次來的時候,我真沒想到她住在這里。開門的時候她詫異了幾秒鐘,隨即恢復(fù)到之前平靜的表情,只說了一句:“還沒走啊。”
我剛開始打掃時,她家不算太亂,可也不整潔。我把她所有散落在外面的衣服放進洗衣機里洗了,晾在廚房的陽臺上,書放回書柜。雜物用我?guī)淼囊恍┦占{工具收納好。她換拖鞋的工夫,我已經(jīng)給她沏了一杯玫瑰枸杞茶。
“這個可以舒緩壓力,水溫正好可以喝?!?/p>
我能看出她是忍耐而客氣地把水喝完,然后把東西放下,就是一副我怎么還不走的模樣。
于是,我跟她說:“能請你看場電影嗎?”
陳宇彤幾乎是一下子把自己甩在了沙發(fā)上,開口說道:“年輕人,我們最好說清楚?!?/p>
我坐在沙發(fā)旁的一把扶手椅上,洗耳恭聽。
“我不是你平時遇到的那些年輕的女孩子,我的年齡不說能當(dāng)你媽媽,但當(dāng)個姑姑或者小姨總可以了?!?/p>
“那我可以管你叫姑姑?!?/p>
陳宇彤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說:“你只是來我家做家政的。我們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你那么年輕,如果想交女朋友,大可去找和你年齡相當(dāng)?shù)呐?。?/p>
“我可沒談過戀愛。和我年齡相當(dāng)?shù)呐ⅲ矝]有我能看上的。”
“那我也沒有時間奉陪。”
“你會有的。”
陳宇彤臉色大變,直接打開門請我出去。我穿上大衣,不慌不忙走出門。
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生氣。本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為她服務(wù)了。不過,她倒并沒有發(fā)來辭退我的信息。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一個星期之后,我已經(jīng)和陳宇彤坐在了電影院里。
我是如何做到的?
很簡單,找我做家政的人,都會一定程度上離不開我,除非他們能明白這后面運行的法則:其實房間是人的縮影。當(dāng)一個人情緒欠佳、狀態(tài)不好,住所肯定也會雜亂不堪。相應(yīng)地,如果把房間收拾干凈、整潔,可能很多事情也會變得順利起來。
這一個星期,我抓緊每個可以去陳宇彤家做家政的機會。先把她的衣物清除了三分之一。有些衣服我估計幫她扔了她都不知道,完全是那種一看就是過時的衣服,還有些是跟她現(xiàn)在穿衣風(fēng)格完全不符的。我清理得還算保守,但整理完,衣柜仍然清爽多了:當(dāng)季衣服都被掛了起來,換季的衣服則疊好放在旁邊。這樣每年只需把兩邊的衣服換一次就好了。接下來,把她的床上用品全部換掉了。之前她的床上用品很亂,都不是套系?,F(xiàn)在全部給她換成成套的了。她每天都接觸冰,所以選擇的都是明亮的暖色系。冬季特別置辦了一套法蘭絨的,這樣沒來暖氣之前就不怕冷了。我給她訂了每周送來的鮮花,還有透明的小花瓶,小客廳的餐桌上放一瓶,大臥室的書桌上放一瓶。每次來的時候都在家里用甜橙的精油擴香,放一些流動的音樂,這樣,她回家之后,自然會覺得開心。當(dāng)然,房間里的其他地方也被我打掃干凈,這花費了一定時間。但即便這樣,還是有些工作沒有做完,剩下的工作需要她配合。
正像我所預(yù)計的,她發(fā)給我的微信開始增多,大部分是詢問我一些東西收到哪里去了。很快,她發(fā)來微信,約我下周二去她家一趟,整體說明一下東西都是怎么分類收納的。
我如約而至,告知她,廚具全部放入櫥柜,一些干貨和食材全部包裝封好,放入櫥柜的抽屜中。原先滿是塵土的舊烤箱被我扔了,換成了用來放碗盤的迷你消毒柜。
所有衣物都放進了衣柜,當(dāng)季衣服掛置,衣柜頂層是新買的蠶絲被一套,另一套已經(jīng)換好放在床上。頂層另外的空間中放置了兩套床上用品,還有一套在床上。所有的文件都被整理好,放入書架上的文件柜里。家里的小擺件一部分扔了,一部分?jǐn)[在書架上,一部分?jǐn)[在桌上。剩余雜物放在書柜抽屜的小格子里。傘只留了兩把,一把帶到工作室,一把放在家中。所有的項鏈、發(fā)卡及其他首飾、手表之類的,放入衣柜里新增加的透明抽屜里,也用小格子做好分類歸納了。香水及化妝品放在洗手池旁邊,衛(wèi)生替換用品放入衛(wèi)生間的小柜子中。平時穿脫的大衣及所有背包,掛在臥室新增的衣帽架上。
聽完這些,陳宇彤請我坐下,倒了一杯茶給我。
“你上回給配的玫瑰枸杞,喝吧,美容養(yǎng)顏?!?/p>
她略帶一點笑意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
“自從你給我整理房間以來,的確感覺生活質(zhì)量變高了許多。在這個方面,你的確很能干,非常感謝你?!?/p>
“有些工作還需要你同意才能進行?!?/p>
“哦,比如?”
“我想要給你更換洗浴用品。你現(xiàn)在使用的都是日化產(chǎn)品,對皮膚傷害比較大,換成天然植物成分的比較好。但是我不知道你對香味有沒有什么特殊喜好,所以沒敢貿(mào)然給你換。”
“可以換?!标愑钔卮鹞遥拔覍ο阄恫幻舾?,都可以?!?/p>
“還有一件,”我繼續(xù)說,“以后我來上班的時候會給你做一些飯,你在家的時候就可以吃一些,省得自己再做了?!?/p>
陳宇彤沉默了幾秒鐘,然后突然爆笑,“你是不是覺得,我連飯都不會做?”
我回答:“別誤會。我只是看到你冰箱里沒什么東西,估計你平時自己做得很少,總是吃外面的。覺得這樣不太好?!?/p>
“這也是你的服務(wù)范圍嗎?替人做飯?”
“你先生給的傭金比別人高出不是一星半點,我認(rèn)為自己有義務(wù)做得更好?!?/p>
陳宇彤的臉冷了下來,然后說:“那個人就不必提了?!?/p>
看來他們之間的確有很深的矛盾。我點點頭,之后又說:“如果你實在介意,我也可以不做?!?/p>
陳宇彤搖了搖頭?!澳氵€是做吧,”她說,“我做飯還真不太靈光?!?/p>
“那你和我去看一場電影?!蔽艺f。
陳宇彤想了一會兒,之后站起身,圍上圍巾,邊圍邊說:“僅此一次?!?/p>
我回答:“先這一次?!?/p>
她沒再說話。
事情發(fā)展得遠超過我的預(yù)期。
能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娛樂過了。拿著爆米花往那兒一坐,就已經(jīng)開始高興了。電影是個喜劇片,我沒怎么笑,陳宇彤卻全程一直傻笑。要擱在平時,我心里早就對身邊的人感到厭煩了。但對她,我卻只覺得可愛。
電影結(jié)束,她已經(jīng)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問她接下來想去干嗎?她說想去滑冰。
我們?nèi)チ藝Q(mào)地下的滑冰場,有很多小孩子在那里滑冰。陳宇彤到了冰上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樣,很快,全場的人都在看她一個人滑,她甚至?xí)诒闲D(zhuǎn)。我不會滑冰,一直在冰場旁邊看著她,她滑了足足兩個小時。期間很多人都走了。普通人根本沒辦法在她旁邊滑冰,完全沒有任何可比性,她像個冰上公主。
我們沒吃晚飯,她說不想吃?;瓯皇歉v,而是更精神了。我們又打車去了我平時經(jīng)常去的一個酒吧。我要了一杯熱紅酒,她要了一杯“殺死小熊”,還點了一盤草莓味夾心餅干。
我問她,怎么滑得那么好?
她告訴我,小時候練過五年的花滑,還拿過全市冠軍。
“真厲害,你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冰的?”
“我的體質(zhì)一直不太好,當(dāng)專業(yè)運動員需要超強的體質(zhì)。可以說我是在到底當(dāng)運動員還是當(dāng)普通人的岔路口,選擇了當(dāng)普通人,但我一直對冰有著一種不甘心的心情。后來就學(xué)了冰雕?!?/p>
“你身體不好?”我想起了她老公跟我說起過的闌尾炎事件。
“嗯,體質(zhì)一直不太好。如果不是因為身體差,我的生活可能早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闭f完她把小熊的腦袋們一一咬掉,又把酒一飲而盡。
我沒繼續(xù)聊這個話題,而是聊起了剛才看的電影。她果然又恢復(fù)了神采,她說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看過這么好笑的電影了,但是笑點真低俗。
她的評價很真實。只是聽她這樣說話,我已經(jīng)滿足了,不必去跟她爭論什么,我只想聽她多講,她每多講一句,我就好像能多了解她一分。我們就這樣一直在酒吧待到快十二點。
之后打車送她回家。
進門還沒開燈,我們就吻在一起。她的臉頰上還帶著外面的冷空氣,從容而涼爽。我自己卻是燥熱和慌亂的。躺到床上的時候我有一種眩暈感,床單和被套上洗滌劑的花香味包裹著我,仿佛要讓我窒息。我沒有經(jīng)驗,并且生怕她看出這一點。她卻好像很放松,像是一個孩子回到了母體,在里面恣意遨游,而且隨便我擺弄。她大概有點微醉,半紅的臉和喘息的聲音讓我欲罷不能,我漸入佳境,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從脊柱深處直接沖向頭頂。之后我們又做了一次,她也得到了滿足。然后我們像兩條吃飽的魚,沉沉地睡去。
早上五六點的樣子,我被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喚醒。雖然前一天并未喝多少酒,但我卻有種宿醉的感覺。睜開眼睛,陳宇彤已經(jīng)穿戴整齊,一件條紋襯衫配一條黑色運動褲,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抽煙。看見我醒了,她并未馬上說話,又吸了幾口煙之后,她問我:“你究竟是誰?”
“什么意思?”我問她。
“他派人來監(jiān)控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以前也安插人到我身邊。他要表達的我很清楚,他還要繼續(xù)控制我。但沒想到這次居然派了個男保潔?!?/p>
“我不是保潔,是家政服務(wù)員?!?/p>
“反正也差不多。說吧,他派你來的目的是什么?你為什么要跟我約會,這是什么套路,你究竟想要干嗎?”
“你先生說你得了闌尾炎之后情緒一直不好,歇斯底里,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同意與你分居。但是他很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陳宇彤沒有說話,嘴角有些輕微的抽搐。
“我此前從來沒有替別人辦過這樣的事?!蔽腋嬖V她,“雖然他派我來是這個目的,但我答應(yīng)他來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是因為你才來的。我看了你的照片,感覺到你身后一定有故事,而這個故事需要我?!?/p>
她明顯愣了一下,然后像放棄了防御一般,突然自顧自說了起來:“我二十多歲的時候跟著阿姆斯特丹的一個冰雕藝術(shù)家學(xué)習(xí)。有一年,來了一個中國的考察團,里面大部分都是老頭,只有一個很瘦的中年男人,看起來文縐縐的。后來知道他是中國一個很大的畜牧集團的老板。他很明顯對我展開了追求,但我一開始對他不感冒。我那時一心想學(xué)冰雕,對別的事情都沒興趣。他為了讓我接受他,每個月都飛來看我,還給我出資辦展。我后來慢慢接納了他。不久之后發(fā)現(xiàn)懷孕了,不得不回國,跟他結(jié)了婚,后來生下了我兒子?!?/p>
“聽起來是個浪漫的故事?!?/p>
陳宇彤冷笑了一下,接著說:“你被騙了。他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你不知道那個人多可怕。他是一個掌控欲極強的人。孩子生下來之后,他不讓我去工作,剝奪了我的經(jīng)濟自由。他逢年過節(jié)給我父母一大筆錢,但總是以各種理由讓我無法回去。我父母還以為我過得很好。家里的錢全都在保姆手里。保姆是他的心腹。他的事也好,孩子的事也好,都不允許我插手和過問。如果我反抗,就會得到懲罰。我不知道他把我當(dāng)成什么,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只是他的性工具。我不愿意的時候,他會大吼大叫,把我綁起來,侮辱我,抽我的嘴巴,說我只是為他生孩子的。事后他把我關(guān)在房間里,一兩天都不給我吃東西。那時候我想的都是怎么才能逃跑。有一回我剛吃完飯,跟他吵架,我打開門使勁跑出去,想要擺脫他,他就在后面開車追我。我就得了急性闌尾炎。還是被他抓住了,送到醫(yī)院去做手術(shù)。手術(shù)之后因為我身體條件不好,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那幾乎是我結(jié)婚之后最快樂的一個星期,我感覺自己又開始變得像一個正常人了。因為醫(yī)院人來人往,他不敢把我怎么樣,我每天都跟病友、醫(yī)生和護士聊天。我的主治醫(yī)生很關(guān)心我的恢復(fù)情況,經(jīng)常來看我。有一天,林未未突然跑來醫(yī)院,惡狠狠地對我說別以為他不知道我和醫(yī)生之間是怎么回事,讓我等著,他絕對不會放過這件事。第二天,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主治醫(yī)生換了,聽說原先的主治醫(yī)生不知道得罪了誰,突然被調(diào)到了三線城市的小破醫(yī)院去了。我心里知道是他干的。我出院被接回家之后,他覺得都是因為我的闌尾出問題,才有機會在醫(yī)院跟別人“亂搞”,他就狠狠踹我的肚子。有時候他會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往墻上磕,磕出血為止。有時候抽我嘴巴。他開始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把我鎖在房間里,很多次我直接暈了。那段時間我身上沒一個好地方,淤青就沒有斷過。我那時候能活下來都是因為豆豆??墒呛髞硭押⒆右矌ё吡?,說是不能把孩子放在我這樣的媽媽身邊。豆豆走的時候使勁抱著我不放手,我也跪下來求他,他只發(fā)出了畜生一樣的笑聲。我知道他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他就是要一種絕對控制和絕對服從,希望他身邊的人全都是他的奴隸,不管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可我做不到,我寧肯死也不會給他當(dāng)奴隸。后來我就割腕自殺了。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已經(jīng)很危險了,但還是把我救了過來。我在醫(yī)院的時候跟身邊所有人說讓他們救救我,后來終于驚動了警察。我跟警察說我被家暴,但他卻拿出了一張醫(yī)生開具的我精神不正常的診斷書。警察并不完全相信他,畢竟已經(jīng)鬧到了自殺的程度。他后來找了一個沒人的機會問我到底要怎么樣。我說我要分居,否則我會一直求救,要不就再死一次,一了百了。我不知道他是怕我鬧還是怕我死在家里,最后居然答應(yīng)了。他先是給我找了一個房子,但是我住在里邊他還是經(jīng)常來騷擾我,后來每次他一找到我住的地方,我就搬家。最后我搬到了現(xiàn)在這個房子,房子不遠處有個垃圾場,這就是我選擇它的原因。他對氣味很敏感,是絕對受不了離垃圾場近的地方的。所以他終于不怎么來了?!?/p>
她說完之后沉默了好久,又小聲說:“那些年我覺得我活得像只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就像個惡魔,我永遠也擺脫不了。我后來抑郁過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認(rèn)識你之前,事實上我還是經(jīng)常失眠的?!?/p>
聽完陳宇彤的話,我的拳頭越攥越緊。之前我一直猜測她可能是受到丈夫的脅迫,沒想到那個雇傭我的卻是個禽獸不如的家伙。
“你聽著,”她繼續(xù)說,“我可能昨晚有些沖動,但是我并未失去理智。無論他給了你多少錢,你給我的家政服務(wù)就到這里,以后你不用來了。我的生活,還像以前一樣就行。我不需要誰?!?/p>
“你為什么不拒絕他給你做的這些安排?”我反問她。
“我的兒子在他手里,我能怎么樣?我必須得保證他的安全。如果我激怒他,誰知道他會把孩子怎么樣?”
“你怎么能確保孩子到現(xiàn)在是安全的?”
“他每年國慶節(jié)會帶孩子和花車合影,然后照片寄給我。每年的花車都不一樣,所以我知道孩子沒事?!?/p>
“你為什么不離婚?”
“我肯定爭取不到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離婚只會激怒他。”
“那你就把孩子偷出來,然后遠走高飛。”
陳宇彤把煙頭掐滅,輕輕笑了笑,帶著一種苦澀的神情,站起身來拍拍我的肩頭。
“不管你是為了什么目的來,你確實是個有點古怪的男孩?!?/p>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說:“我不是男孩,是男人。你一個人或許不能把孩子帶走,但我可以幫你一起?!?/p>
“你?為什么?”她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我。
“我剛才說了,那個人派我來有他的目的,但我也有我自己的目的。我覺得你需要我。內(nèi)心深處,好像一直在等著一個人,領(lǐng)我走上一條路。雖然聽起來有些矯情,但看到你的照片就覺得那個人是你。”
“我無意領(lǐng)任何人走上任何路,也沒這個能力。如果你是想學(xué)冰雕,我可以推薦別的老師。”她看起來很認(rèn)真地回答。
我搖搖頭,笑了笑,“這只是一個比喻?!?/p>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這么多年,我不再相信所謂的真心,也不想再把自己拖入任何感情?!?/p>
“你不想開始一段感情沒問題,我理解。但是別拒絕我的幫助好嗎?僅僅靠你一個人你可能沒有辦法擺脫現(xiàn)在的困境。等我們一起解決了現(xiàn)在的問題,你到時再考慮考慮我好嗎?”
“噗,”她笑了出來,“你真的不是臥底?”她再次確認(rèn)。
“不是?!蔽一卮稹?/p>
“你知道你面對的人有多么可怕嗎?”
“我知道。我生平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男人欺負女人,更別提家暴狂。就算讓我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你別這么說。”陳宇彤緊張起來。
“你現(xiàn)在相信我了嗎?”我盯著她。
她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笑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我:“先聊聊你吧,為什么那么討厭男人欺負女人?”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說起來,這又是另一個殘酷的故事了。
尋找
姥爺很早就醒了。回想起昨晚豆豆說的話,陷入了沉思。
“請你們幫幫我!我不想再和我爸爸在一起了。我要去找我媽媽,讓我媽媽帶我走。”
“豆豆你會說話?”冬冬驚訝地問。
豆豆點點頭。“我會說話,但是平時不說。我不想和我爸爸交流,只能裝作不會說話?!?/p>
“你爸爸……他對你不好嗎?”冬冬不解地問。
“他很可怕。有一年,他差點把我媽媽打死?!倍苟沟椭^,但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姥爺?shù)木窬o繃起來,他意識到,眼前出現(xiàn)的并不是一個亂說話的小孩。
“我爸爸很喜歡罵人和打人。別看他平時斯斯文文的,但很容易發(fā)火,發(fā)起火來就像一頭猛獸。我媽媽在我三歲多的時候,被我爸爸打傷了,后來她差點死了,是醫(yī)生把她救過來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被我爸爸帶到了另一個地方,他不讓我和媽媽見面。聽保姆說,媽媽搬到了另一個地方,我不知道媽媽在哪里。家里誰也不告訴我?!?/p>
“你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姥爺問。
“我奶奶。但是她根本管不了我爸爸。之前我跟她住過一段時間,后來搬走了,但她也從來不告訴我媽媽在哪里?!倍苟够卮?。
“你爸爸會對你動手嗎?”姥爺問豆豆。
豆豆搖了搖頭,“他不打我。我不怎么能見到他,每天都是保姆管我吃飯睡覺。但是他會給保姆一張表格,上面寫著我每天什么時間做什么事。我必須得按照這個表格生活。他跟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有人欺負我的話,一定要告訴他。但我很討厭他,我只想找到我媽媽?!?/p>
“你爸爸不是每天開車接送你嗎?”冬冬問。
“那不是我爸爸。那個叔叔看起來很兇,我在車上總是裝睡,不敢看他。”
“那你爸爸為什么打你媽媽?”
“他說我媽媽是婊子,在外面亂搞。我媽媽當(dāng)時得了闌尾炎,我爸爸說她跟給她治病的醫(yī)生在一起。我媽媽跟他吵架,他一腳踹在了媽媽的肚子上,后來又把媽媽打傷了?!?/p>
“豆豆,啥叫婊子?”冬冬問他。
豆豆低下頭沒有說話。
一起家暴事件,作為當(dāng)事方的女性卻沒能采取有效的反抗行動,而是被動地接受限制。據(jù)豆豆說,他的媽媽之所以離不了婚是因為他爸爸不同意離婚,而打起官司來,女方?jīng)]有任何的勝算。男方有錢有勢,女方甚至無法用法律手段來捍衛(wèi)自己。
無法用法律手段來捍衛(wèi)自己的,又何止是這一起事件。姥爺心里不自覺地緊繃起來,一個人走出了家門。
他很久沒有走上這條路了——這條此前走了幾十年的小路。穿出小路,右拐沿著大路走個一站地,然后再拐到另一條胡同里。這條路雖然好幾年沒走了,可是一旦走起來,就像昨天才剛從這里離開。路的盡頭,是一間小小的派出所,門口停著不少警車。姥爺站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警局里認(rèn)識他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進門沒走幾步就有人問他有什么事。姥爺打了個手勢,示意對方不用管自己。他直奔所長辦公室的方向,但還是被攔在了半路上。
“我找戴奇?!彼麑σ粋€年輕的面孔說。
“您找戴所長有什么事?”小年輕狐疑地看著姥爺。
“我是他的老上級。你進去通報他一聲吧,就說張大牛找他?!?/p>
“張大牛?”小年輕沒忍住,笑了起來。姥爺使勁瞪了他幾眼。
五分鐘不到,辦公室的門開了,戴奇連跑帶顛地跑了出來。“哎呦哎呦,您怎么來了?您看他們都不認(rèn)識您,怠慢了,您快進來?!边@個戴奇把姥爺請進了辦公室。
“您這是打算重出江湖?”才坐下,戴所長就問姥爺。
“你少來這套。我都多大歲數(shù)了,抱孫子的人了,還重出江湖?”姥爺挑眉看著這個曾經(jīng)的下屬和徒弟,腦門上全是褶子。
“說不上,”戴所長搖搖手,欠身給老張倒上一杯水,“您要是說您干不了,那真還沒人能干了。您這是老當(dāng)益壯,師父,您回來,我把所長這位置讓給您,我還給您打雜,您看怎么樣?”
姥爺干笑了幾聲,自己當(dāng)年何嘗那么容易放下這份差事,奈何寒了心。
“你小子別說那沒用的了。我今天來是想讓你幫我找個人?!崩褷斦f起正事,“我要幫一個孩子找他媽媽,但是不知道孩子媽媽的姓名,只知道孩子的姓名、年齡、所在幼兒園,應(yīng)該可以查到吧?!?/p>
“查到名字容易,找到這個人就難了。本人不一定住在戶口所在地,除非她的工作進入檔案,或者是一直交社保,否則的話,不好找。您不知道,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根本不交社保?!?/p>
姥爺沉思了一會兒,說:“先甭管那么多,查到名字也行。孩子叫林冰,六歲,現(xiàn)在在松樹街幼兒園大班。”
“好,您稍等會兒。”戴所長叫來小趙,讓他按照姥爺提供的信息去查。大概過了半晌,小趙進門把查好的檔案遞了過來。
“嚯,有錢的主兒?!贝魉L拿過檔案一看,一邊感嘆,“戶口在東城區(qū)建國門貢院6號小區(qū)?!贝魉L繼續(xù)看?!罢业搅耍@孩子的媽媽叫陳宇彤,三十四歲,戶口在西城區(qū)后馬廠胡同。”
“得,多謝,我這就撤了。”說著,姥爺起身要往外走。
“等等,師父……”戴所長叫住張大牛。姥爺轉(zhuǎn)頭,看見戴奇一臉驚愕。
“怎么了?”姥爺問。
“這孩子您是怎么認(rèn)識的?為什么要幫他找媽媽?”戴奇眼睛睜得大大地問。
“我孫子的一個同學(xué),他們家,家暴,爸爸不讓媽媽見孩子?!崩褷斂创髌娴谋砬椴粚?,又問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這孩子的爸爸……是林未未。”
“是誰?”姥爺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林未未,當(dāng)年那個畜牧集團的林未未?!贝髌婊卮稹?/p>
姥爺氣得渾身直抖,想要找個東西往地上砸,卻不知道砸什么好。
“桌上的東西您隨便拿?!贝髌嬷浪牧?xí)慣,沒想到這么些年還沒改。
姥爺砸了一個保溫杯,杯子應(yīng)聲落地,滾了幾滾,卻沒壞,只是變了形。
“徒弟,”姥爺抬頭看了看戴奇,“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
戴奇趕緊把門關(guān)上,壓低聲音道:“您可千萬別沖動,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冬冬怎么辦?”
“咳,”姥爺用一雙沾著修車油的手擦了擦眼睛,“我那可憐的孫子。”
這時警隊的小王急忙忙推開門,“戴所,不好了,有群眾報警說,松樹街幼兒園有個孩子溺水出事了,郭隊和媒體都趕過去了,您也過去看看情況吧?!?/p>
“你說什么!”姥爺一聽松樹街幼兒園,噌的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把抓住小王衣領(lǐng),“孩子叫什么?”
小王一愣:“您是?”再看看戴所長,戴所長示意他沒事,趕緊說。小王點點頭:“目前還在辨認(rèn)。”
“趕緊帶我們過去。”姥爺雖然急得滿頭大汗,話說得卻異常沉著,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年辦案的日子。他們一行人驅(qū)車趕到現(xiàn)場,那里早就圍滿了人。孩子的尸體剛被打撈出來,平放在石子灘上,被白布蓋住。姥爺大跨步,走在一行人前頭。他半蹲下來撩開白布,一路上直至此刻才松了口氣。這孩子他不認(rèn)識。
“孩子的身份查出來了嗎?”戴所長問。
“查出來了,孩子叫張均虎,剛剛讓老師來認(rèn)了一下,已經(jīng)通知家長了?!惫牷卦?。
“目前是什么情況?”
“還不清楚,剛剛詢問了附近的一些人,說經(jīng)常有小孩來這里玩水洗腳,可能是不小心掉到河里了?!?/p>
“嘿,什么叫可能呀?這他媽是條人命,你是第一天帶隊嗎?!”戴所長看著那孩子緊閉的雙眼、慘白的臉,一聽這模棱兩可的話,直接怒了。
“師傅您怎么看?”戴所長靠了過來。
姥爺沒理他,站了起來繞了半圈,撩開片布,經(jīng)過郭隊身邊的時候,郭隊說了句:“老所長好。”姥爺點點頭沒回答。姥爺看了看孩子手腕腳踝處,又看了看鼻腔、嘴巴、耳朵、脖子、指甲,戴上手套抬起孩子的手?jǐn)[看了一下,放回去,重新蓋上布:“身上沒有明顯的淤青、傷口、勒痕什么的,具體還是等家長來了簽署協(xié)議,讓法醫(yī)鑒定一下吧。幼兒園其他小朋友有跟著來附近,或者知道這孩子要來這邊玩的嗎?”姥爺分析完,又補問了一個問題。
旁邊小王趕緊回答:“問過了,沒有孩子跟來,也沒有人聽張均虎說要來這附近?!?/p>
“這就奇怪了?!崩褷敯胧亲匝宰哉Z,半是對著戴奇說。
戴奇趕緊請示:“您的意思是說?”
“這個張均虎我聽冬冬提起過,最是霸道,身邊永遠跟著好幾個小跟班。他這獨自跑到離幼兒園這么遠的地方,又沒跟任何人提起,不太對勁?!甭牭椒治?,眾人在一旁紛紛點頭。
雖然這怎么看起來都僅僅是一次意外,但自從經(jīng)歷了那件事以后,姥爺對于這些所謂的“意外”總有天然的提防之心。
姥爺站起來,從人群處離開。戴所長跟了上去說,“師傅,林未未的事您絕對不要意氣用事,萬一有事,您一定找我?!?/p>
“行啦,你忙你的事吧。”姥爺脫下手套,把手在身上抹了抹,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姥爺一直想著戴奇跟自己講的話。的確,自己不能沖動。就算不為了自己,不為了老伴,反正他們倆也都是半身入土的人了,可冬冬怎么辦?孩子爺爺奶奶都不在了,交給他舅舅、舅媽又不現(xiàn)實,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墒桥畠?、女婿的仇就不報了嗎?
四年前,張大牛的女兒和女婿意外在一場交通事故中身亡。案件最后的結(jié)論是:這只是一場普通的交通事故。但大牛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女兒從小聰明優(yōu)秀,大牛和老伴一直引以為傲。大學(xué)時女兒學(xué)了新聞系,立志當(dāng)一個報道真相的記者,并且開始在校報里面實習(xí)。女兒就是在那時認(rèn)識的女婿,他是同一所大學(xué)里農(nóng)學(xué)院的老師。那時,他正在做一個關(guān)于牧場動植物的項目,女兒為此去采訪他。兩個人還多次去牧場一起做實地考察和拍攝照片。女兒那時什么也沒跟家里說,可畢業(yè)一年后,有天女兒突然把女婿領(lǐng)回家,說要結(jié)婚。女婿雖然比女兒大了將近十歲,但自己和老伴啥也沒說,看得出來兩個人是真心的。女兒婚后很幸福,不久冬冬就出生了。后來,女婿有個科研項目涉及到一個畜牧集團,女婿逐漸發(fā)現(xiàn)這個集團有一些黑幕,包括賄賂官員、食品安全和環(huán)境污染問題。為了揭露這個集團的丑惡,女兒也加入到了調(diào)查之中。這些年因為女婿的關(guān)系,女兒一直在報道中關(guān)注農(nóng)牧和環(huán)境問題。
原本以為女兒、女婿能順利地完成調(diào)查,但中間卻出了岔子。在一次調(diào)查中,林未未見到了女兒。他明明知道女兒有家庭,卻對女兒窮追不舍,甚至派人跟蹤她,到工作的地方等她。在這個過程中,林未未逐漸察覺到女兒、女婿正在做的事情。他威脅說只要女兒同意跟他在一起,女婿不再插手集團的項目,他便不追究這些事,但女兒拒絕了他。不久之后,女兒、女婿在一次從農(nóng)場回來的路上,出了事故。汽車引擎出了問題,車開過山路轉(zhuǎn)彎時直接飛出公路。尸體確認(rèn)的時候,大牛沒讓老伴去,自己一個人把兩具殘破不全的尸體認(rèn)領(lǐng)了回來。無論怎么調(diào)查,這看起來都僅僅是一次意外。但大牛知道一切的內(nèi)情,他絕不相信,這場事故跟畜牧集團的人沒關(guān)系。女婿在出事的一周之前,車子剛做完年檢,怎么就偏偏在去過農(nóng)場之后出了問題呢?可惜的是,沒有辦法找到任何證據(jù)證明這之間的聯(lián)系。辦完喪事之后,大牛到女兒家收拾冬冬的東西,可是把家都翻遍了,也沒有找到任何關(guān)于畜牧集團的材料。大牛不舍得把女兒一面墻的書扔掉,他知道那都是女兒這些年的命根子——女兒嗜書如命。他把書,連同冬冬,一塊接回了家。那一年,冬冬還不到一歲。
張大牛作為警所的所長,用盡了自己所有的關(guān)系,希望有人能調(diào)查調(diào)查畜牧集團,但出乎意料地艱難。最后,老上級告訴他,沒有證據(jù),這個集團動不了。張大牛想不通,自己做了一輩子警察,卻連自己女兒的生命都無法捍衛(wèi)。老伴從此一病不起,張大牛一氣之下辭了職,帶著老伴和冬冬住在胡同的小房子里,自己在附近擺攤修車。又過了一年,胡同里拆遷,附近的鄰居都搬到了比較遠的新小區(qū)里,大牛和老伴年紀(jì)大了,就回遷到了筒子樓。夜深人靜的時候,大牛多少次想過一個人把仇報了。一直沒辦,只是因為冬冬還小。女兒就這么點骨血,他就是再忍辱負重,也得把孩子拉扯大。
大牛想完這些,已經(jīng)走到了筒子樓下。
爬上樓,推開門走進家,冬冬和豆豆一對小兄弟已經(jīng)醒了。豆豆看到姥爺回來,趕緊跑下床,抓住姥爺?shù)氖謫枺骸袄褷?、姥爺,您昨晚說有辦法找到我媽媽,怎么樣了?”
張大牛心里掙扎半天,終于蹲下身子,狠心搖搖頭,“姥爺還沒查到你媽媽。”
他打算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利用這次機會。
獨立
查到豆豆所在的幼兒園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這事兒還是托阿三辦成的。陳宇彤說她丈夫和豆豆原先住在貢院6號小區(qū),但后來搬走了,她去找過,沒有任何線索。但她強調(diào)了一點,她問了豆豆的奶奶,也就是她的婆婆,她婆婆沒有告訴她,不過隱隱約約能感覺到她婆婆在隱瞞什么。于是她提供了她婆婆的照片和家的地址給我。
那是北京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宅小區(qū)。不過我以前服務(wù)過的老客戶里,正好有人也住在那個小區(qū)。我求著阿三到小區(qū)里幫我去打探。我自己不能去,畢竟林未未已經(jīng)見過我了,要是他突然來看他媽媽,碰見我肯定會起疑的。為這,我還請阿三去吃了一頓日式放題,這宰人的家伙。
但是阿三真的挺有頭腦。沒過兩天他就回來告訴我,豆豆在城區(qū)里的松樹街幼兒園。我問他怎么打聽到的。阿三哈哈一笑,遞過來一打宣傳單,我一看,花里胡哨的,是個幼兒園的簡介??雌饋碚鎱柡?,全英文外教,國學(xué)老師,田野教學(xué)放飛自我……
阿三神秘兮兮告訴我:“老太太都愛聊這個?!彼噶酥競鲉危纸又f:“假裝是小區(qū)附近新開幼兒園的宣傳人員,給豆豆的奶奶宣傳了半天。末了,老太太問我,你們幼兒園收不收自閉癥兒童?我說:‘啊,這個我得回去問問我們領(lǐng)導(dǎo)。老太太又說,她孫子雖然自閉,也就是不愛說話,可是聰明是極聰明的。只可惜好多幼兒園都不收自閉癥兒童,花錢也不行,所以她孫子現(xiàn)在在一個胡同里的幼兒園。她說這話怪不好接的吧,但你猜我怎么回的?”
“你怎么回的?”我就給他幫個腔,滿足一下他的虛榮心。
“我說,您能住這個小區(qū),家里條件肯定好。就是胡同里的幼兒園,肯定也是特別好的。老太太撇撇嘴兒,說不是,就是個普通孩子上的幼兒園,叫什么松樹街幼兒園。聽說好多小孩家里都窮,言下之意很瞧不上呢。我搞到了你要的信息,又敷衍了她兩句,就回來了?!?/p>
“你挺行啊?!?/p>
“咳,你覺得我大學(xué)幾年在話劇社當(dāng)演員白玩啦?”
我對他的表現(xiàn)很滿意,不禁又請他吃了頓烤鴨。
把這消息告訴陳宇彤之后,她卻并不激動。她對我講:“即便你打聽到了豆豆的幼兒園,又怎么樣呢?我又能做什么?”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那樣子和我第一次見她時候的雷厲風(fēng)行,簡直判若兩人。
“你兒子得了自閉癥?!蔽腋嬖V她。
“什么?”她終于有了反應(yīng),“那怎么辦?林未未沒有帶他去治嗎?”
“不知道。反正因為自閉癥,豆豆現(xiàn)在去了一個老城區(qū)很普通的幼兒園,因為很多幼兒園都不接收自閉癥兒童。”
陳宇彤陷入了沉思,似乎在自己做什么思想斗爭。末了,她還是搖搖頭,說:“還是不行。我沒法去見豆豆。見了豆豆,我跟他說什么呢?”
“說什么都行啊。”
“見到豆豆,我勢必想要永遠跟他在一起,可是這又不行?!?/p>
“為什么不行?”
“林未未是不會讓我成功的。他很有勢力,又極有頭腦,不管我和豆豆逃到哪里,都會被他抓回來的。到時候,指不定要用什么手段對付我。”她越說越緊張,眼神空洞,似乎在回憶著什么。看她的神情仿佛真的已經(jīng)被抓。
我坐到她的旁邊去,對她說:“不管他以前究竟用了什么樣的手段對付你,現(xiàn)在都過去了?!?/p>
她稍微回過神來,“可是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擺脫他的控制。”
“難道你打算永遠這么怕他嗎?這樣是不行的。我同你一樣,最討厭那些給女性帶來痛苦的男的,可女人越是軟弱,越是不獨立,就越容易被欺負和侮辱。假如一個女人過度依賴男人,最后往往會或多或少地沉溺于痛苦?!蔽疫@樣告訴她。
我說得那樣認(rèn)真,連她也有所察覺,小心翼翼問我:“以前傷害過別的女人?”
我看著她的臉,“哪兒的話?我說的……是我的父母?!?/p>
我父母的故事,我?guī)缀鯊膩頉]對其他人講過。陳宇彤是個例外。
他和她的婚姻是兩家大人訂下的娃娃親。二十多歲的時候,兩人在父母的催促下便把婚事給辦了。那時候我爸還在上大學(xué),我媽高中剛畢業(yè),分到一個紡織廠工作。不能說我爸不愛我媽,但年輕時候的愛,更多地可能只是種好奇。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爸的學(xué)問越做越大,念完本科又念了研究生,最后還留校做了教授。可我媽呢,一直就在紡織廠工作,從女工做到女工頭兒,最后做了工會的一個負責(zé)人。后來工廠改制,我媽沒被裁員,可卻變成了人力部的一個普通職員,在一個新調(diào)來的小姑娘手底下干活。其實我媽也挺先進的,只是再怎么蹦跶,也始終沒離開這個廠子,眼界畢竟有限。慢慢地,我媽的話題無外乎家長里短,而我爸在家的時候,則以沉默為主。他們倆最大的話題就是我的教育問題,但我又是個不聽話的小孩,只喜歡學(xué)我自己有興趣的東西。我爸管不了我,也就不管了,隨我去。在教育上,他倒是開明,說做什么都行,只要把它做好。我媽反而天天跟我啰嗦,監(jiān)督我的學(xué)習(xí)。我爸也就更顯得沉默寡言了。后來我上了學(xué),他便以做實驗為名,索性搬到學(xué)校里去住了。我上初中住校那會兒,每周末回一次家,就這么四次回家的機會,我媽還要每月派我去我爸學(xué)校一次。我知道,她就是想知道他怎么樣了,好不好,瘦沒瘦,還關(guān)心不關(guān)心這個家。我爸呢,每次見了我,沒什么好說的,無外乎帶我去學(xué)校圖書館待一下午,想看什么書他幫我借,之后帶我去學(xué)校食堂吃一頓小炒,就算完事。偶爾他也問問我的學(xué)習(xí)和成績,但我知道他并不真的關(guān)心。他的大腦袋瓜里,就不知道在想啥。我媽怎么猜也猜不透,而我根本就不想知道。然后剛升上初三,我爸就同我媽離婚了。離婚的時候,他甚至連一個原因都沒給她,只說是性格不合。
我媽這輩子沒別的,就是我爸和我,她一門心思就想做個最普通的家庭主婦,好好工作,相夫教子,而且她確實很努力,只是他們倆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媽不同意離婚,班也不上了,每天在家里哭,甚至還想過要到我爸他們學(xué)校去鬧,被我給攔下了。有個周五的下午,我翹了課回家來,死活把我媽拖到了北海公園。租了個腳踏船,我媽坐一邊掉眼淚,我一個人掌舵。船開到一片樹蔭底下我不蹬了,任船在湖上漂著。我說,你何必呢,他已經(jīng)不愛你了,你就這么著也沒用啊。我媽說她不甘心。她聽人說我爸愛上了別人,她不明白為什么他能愛上別人就不能愛上她。我問她是不是離開我爸就活不了了。她不說話,就只是一個勁兒地噗噗掉眼淚。我說你真沒出息。我讓她哭了一會兒,然后跟她說,我站在你這邊,離了婚我跟著你,不跟我爸。我爸雖然負了你,但我這個兒子這輩子都不會不理你、不管你,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而且從今以后再也不見我爸了。等他將來年紀(jì)大了、老了,想起自己的兒子來,他就該后悔了,因為休了發(fā)妻,把兒子也弄丟了,你看怎么樣?我媽正哭著,又撲哧一聲笑了,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狠?她這一笑,我知道她已經(jīng)同意了五分。她其實只是必須得有個男人,這個男人是丈夫也行,是兒子也行。如今,丈夫讓她痛苦,兒子卻讓她心安;并且有了兒子,她也許會認(rèn)為,丈夫有一天也會回來的,便不再覺得那么苦楚。
我遞給她一盒剛才在岸邊買的肯德基,她打開吃了起來。以往每回她帶我來這兒劃船,肯定給我買這個,因為知道我愛吃。我大概就是打從那時候起,喜歡上了北海吧。后來,住的地方只要離那兒一遠,我就渾身不自在。
講完,我半躺在沙發(fā)上休息,像是講了我一生的故事那么累。
“后來呢?”陳宇彤問。
“后來我媽就簽了離婚協(xié)議書。打那兒之后,我再沒跟我爸見過面。我上了高中,順利畢業(yè),之后考上大學(xué),我媽開始粘著我,沒事就打電話要我回家。我都依著她。后來畢業(yè)了,我說要出去住,她死活不同意。我沒管她,但仍然經(jīng)?;厝タ此凑鋵嵶〉靡膊贿h。有時回家的時候,她正坐在廚房里擇菜,說是擇菜,但擇著擇著便會愣在那里。我知道她還想著我爸。有時候夜里還能聽見她哭,不過那也許只是我的錯覺。”
“那你恨你爸嗎?”她問我。
“不恨?!蔽一卮穑⒗^續(xù)說道,“恨是不恨的,因為他并沒有什么錯,甚至有時候也會想他。特別是看到別人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想起以前他帶我去吃食堂,雖然那時跟他也沒什么話說,但總覺得就那樣也不錯。但我并沒有再去過他的學(xué)校,因為雖然不恨,但是討厭他。討厭他作為男人的自負,仿佛男性就比女性高出許多似的。那種傷人的沉默、冷漠,是我所受不了的。既然你已經(jīng)娶了她,就該認(rèn)真地去理解她,而不是像嫌麻煩一樣躲著。我覺得那是懦弱的表現(xiàn),就同我媽的懦弱沒什么兩樣。甚至我媽都還在咬牙忍受著痛苦,試圖去理解他、接近他的世界,可他卻那么輕易地抹掉了一切。所以男人的自負和女人的不獨立,是我認(rèn)為這世界上最應(yīng)該克服的兩種缺陷。”
“哦……哦……”陳宇彤仿佛在思考我說的話,又問,“后來呢?”
“沒有后來了。”我回答她。
她不解地看著我,大概以為我不愿意再說。停頓了一兩秒鐘之后,我告訴她:“后來我爸死了。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我媽知道,但當(dāng)時沒告訴我,后來才告訴我的。大概是怕我難過吧??伤矝]說太多。我沒有再問。問多了,難過的恐怕反而是她自己。我當(dāng)初既然答應(yīng)我媽以后再也不見他了,從那時起我就已經(jīng)當(dāng)他死了。”
陳宇彤大概沒想到故事的走向是這樣,呆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惹你說這么難過的事?!?/p>
我搖搖頭又聳聳肩,表示對我來說也算不上,畢竟從小我爸對我來說就是個有點模糊的存在?!八?,你知道了,女人一定要獨立。你再怎么害怕與恐懼都沒有用,唯有去面對。我爸走了之后,我媽反而跟變了一個人一樣,似乎是想開了。她開始不定期地去國內(nèi)國外旅游,有了自己的朋友。我覺得我爸的傷害對她來說就是個陰影,好在她現(xiàn)在終于克服了。”
“可是我的情況和你媽媽不一樣,你根本不知道那男人有多么可怕。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雙手不沾血地弄掉任何人,或是讓你處在一種生不如死的境地?!标愑钔湫α艘幌拢瑩u搖頭。
“嗯……”我想了想,“帶著豆豆走!如果在國內(nèi)你擔(dān)心他能找到你的話,那就帶豆豆去國外。我想林未未再厲害,也不可能到國外隨便抓人?!?/p>
陳宇彤皺著眉頭,“你說走,怎么走?哪那么容易?”
“假如你相信我,我來想辦法。你回歐洲去,你的老師那么厲害,你在那里肯定能找到很好的工作機會。”
陳宇彤看著我一臉無所畏懼的表情,似乎也燃起了勇氣:“我之前倒真沒想過帶著豆豆出國這個選項,因為一直覺得自己不可能拿到撫養(yǎng)權(quán)。但現(xiàn)在想想,這倒未嘗不是一個辦法。林未未他本事再大,手也伸不到那么遠?!?/p>
陳宇彤既然同意,接下來我就聯(lián)系了豆豆所在的幼兒園,說希望在他們幼兒園開展一項公益教育活動,帶著小朋友們免費地學(xué)習(xí)插花和一些手工藝。我讓所在的服務(wù)公司給開具了工作證明和介紹信,并且又給幼兒園提供了幾萬元的教育基金,幼兒園領(lǐng)導(dǎo)欣然同意了我的教育項目。畢竟,又能拿到錢,又能讓老師休息的好事兒,誰不愿意呢?
去幼兒園那天,我換上了相當(dāng)正式的衣服,甚至在襯衫的外面打了個領(lǐng)結(jié),希望小朋友能喜歡。果不其然,到了幼兒園,迎接我的都是興奮的目光。幼兒園不大,一共只有大、中、小三個班。我的課程是在幼兒園大班進行的,也就是豆豆所在的班級。班里一共就二十來個孩子,三三兩兩地坐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爬行墊上,每組有一個大的花瓶。我讓幼兒園的老師幫我把花材分給孩子,然后開始給孩子們講一些最基本的插花技巧,一邊說,一邊做示范。孩子們便跟著我一起插起來,很快便開始自由發(fā)揮。這節(jié)課上得很歡樂,小朋友平時都沒上過這樣的課,更不要提還是個男老師來講插花,都玩得嘻嘻哈哈的。最后插出來的作品效果也很不錯。不過奇怪的是,我在班里并沒有找到豆豆,根本沒有不說話的自閉癥兒童。后來,我隨便問了一個坐在我旁邊的小朋友,那個小女孩告訴我:“老師,我們班是有個同學(xué)叫豆豆,但是他已經(jīng)好兩個月沒來上學(xué)了。我聽說……”孩子特意把嘴湊到我的耳邊告訴我:“他好像失蹤了?!?/p>
??!我在心里大喊不妙。好不容易找到豆豆的幼兒園,他卻失蹤了!我回去怎么跟宇彤交代呢?我趕緊問小女孩,豆豆在他們班上和誰關(guān)系最好?小女孩告訴我豆豆和一個叫冬冬的男孩關(guān)系最好,并且遠遠指給我看,是一個挺可愛的小胖子。下課之后,我趕緊追隨小胖子來到幼兒園的院子里,小胖子正扒著幼兒園的后門往外看著什么。
“你是冬冬?”我走到他跟前問他。
小胖子回過頭,看到是我,笑起來:“是啊,老師,我是冬冬,您找我有什么事兒嗎?”
“哦。我……我認(rèn)識你們班的一個同學(xué),他叫豆豆。但是今天沒有看到他。你知道……他怎么沒來上幼兒園嗎?”我急急忙忙編了一套說辭。
“豆豆?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小男孩問我。
“我……我和他是好朋友,以前去過他們家。我們玩得挺好的……”我回答。
“老師……”胖男孩帶著懷疑的眼光打斷了我,“豆豆除了我,沒有其他朋友,也不會和別人玩的。不過我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他了?!彼麛蒯斀罔F地說道。
我只好解釋道,我其實跟豆豆并沒有那么熟,只是跟他的家長關(guān)系特別好。胖男孩還是充滿警惕地看著我。
我干笑了兩聲,覺得很尷尬。但這話其實真沒錯。
不過話說回來,林未未這么厲害,怎么可能讓豆豆失蹤那么長時間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回去怎么跟宇彤說明這個事?正想著,幼兒園放學(xué)的鈴聲響了。胖男孩趕緊回教室抓了書包往門口跑,跑著跑著,不小心從兜里掉出一個東西,可他跑得太快沒注意到。叫他他也沒聽見,一溜煙就跑出了幼兒園。我趕緊過去幫他撿起來。
仔細一看,是個變形金剛的頭。
綁架
冬冬下了幼兒園,背上小書包急急慌慌走出校門。沒人在幼兒園門口等他,他也不吃驚,徑直朝東走了半天,終于到了一個路口。冬冬走進一家小賣部,貨柜后面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冬冬趕緊跟著這個身影,過了馬路,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姥爺,”冬冬嘟著小臉問,“我們幼兒園的人都知道豆豆失蹤了,大家紛紛說他可能是被綁架了。今天還有位校外的老師問起來?!?/p>
姥爺回答:“不用管他們怎么說,只要你說沒見過豆豆就行?!?/p>
之后爺孫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一直往前走。他們先坐了一輛公交車,十幾站之后又轉(zhuǎn)另外一輛,坐了三十多站,下車后又走了小兩公里的路,最后在一家農(nóng)家院前面停住了腳步。張大牛率先進了院子,冬冬緊跟著他。兩個人走進院子里的一個房間。房間里,豆豆和一個婦女正待在那里。張大牛進門后,先招呼女人:“李嫂,你先去別的房間忙吧,讓倆孩子在這兒玩會兒?!迸俗吆?,大牛趕緊拿出他在小賣鋪買的零食,遞給豆豆:“豆豆,你看姥爺給你買了啥?也不知道你愛吃啥,這些都是冬冬平時愛吃的?!倍苟购芄郧傻匕蚜闶炒咏恿诉^來。冬冬也走過來,問他:“豆豆,你這兩天過得好不好?我今天從家里帶了積木來,咱們可以一起玩一會兒?!?/p>
豆豆說好,但是眼神不住地往姥爺身上瞟,最后他還是走過去扯扯姥爺?shù)囊陆?,問道:“姥爺姥爺,我媽媽有消息嗎??/p>
姥爺蹲下來,跟豆豆說:“孩子別著急啊。你看你在這里住了一段時間了,現(xiàn)在你爸爸肯定在找你,但是他肯定想不到你是在這兒啊,等他找不到著急了,姥爺就去找他問你媽媽的聯(lián)系方式。到時候,你爸爸為了找到你不得不告訴我,我就帶你去找媽媽?!倍苟孤犓@么說,不住地點頭。姥爺讓兩人在屋里玩,他一個人去院子外面抽根煙。張大牛原本就是煙癮特別重的人,之前為了照顧冬冬把煙戒了,可自從發(fā)現(xiàn)豆豆的真實身份以來,他又不自覺地開始抽起煙來。連抽幾根,姥爺用力吸吮僅剩的一口,煙頭發(fā)出熄滅前最熾烈的紅,他隨手將煙頭丟在地上踩滅,進了屋。
兩個孩子嘻嘻哈哈玩得正帶勁,姥爺走到豆豆耳邊跟他悄悄說了幾句話,然后轉(zhuǎn)頭讓冬冬帶上書包跟他走,兩人徑直出了院子,朝來時的路走回去。
躲在遠處的人影看見冬冬和姥爺走遠,偷偷翻過院子的圍墻,摸到豆豆的屋里。豆豆一個人吃著剛剛姥爺帶過來的零食,看見進來的人,豆豆并沒想象中那樣慌張。那人朝他比了一個“噓”的手勢,豆豆會意地點點頭。那人越靠越近,豆豆小聲地問,“你是誰呀?”
那人顯然吃了一驚,問道:“你是豆豆嗎?你會說話?”
豆豆點點頭,又問了一遍:“你是誰呀?”
“我是來帶你去見你媽媽的?!蹦侨艘残÷暤卣f。
“我媽媽,你知道我媽媽在哪嗎?”豆豆有點激動。
“當(dāng)然,就是你媽媽叫我來找你的,快跟我走吧。”
豆豆似乎沒有任何疑惑,點點頭,“好,我們一起出去。要是被李嬸看見就糟了,她老公是殺豬的,特別兇。你先出去院子外等我吧,我順便把東西都收拾一下?!?/p>
那人一聽,覺得挺有道理,這孩子倒是挺聰明?!靶小N覀冊谠鹤幼蠼堑哪强美鏄湎乱姽??!闭f著摸摸豆豆的頭,就偷偷退了出去。
那人在樹下等了差不多十來分鐘,依舊沒見豆豆出來。他剛想回院子里一探究竟,脖子突然從后面被人一把勒住,差點喘不上氣來。
“你是誰?”背后傳來一個聲音。那人死命拍打、扒開勒住他脖子的手,感覺馬上就要窒息了一樣。不過勒住他的手就像一對力量巨大的鉗子,無論怎么掙扎都一動不動。過了十秒鐘左右,看見那人有些癱軟,身后勒的勁稍微松了一點,“快說你是誰?”
終于松了口氣?!拔摇沂嵌苟箣寢屌蓙碚叶苟沟摹!蹦侨苏f。
“你瞎說。”背后傳來一個有些耳熟的孩子聲音,冬冬竄到那人面前,指著他說,“你才不是豆豆媽媽派來的,你是今天來幼兒園的老師。說,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冬冬又轉(zhuǎn)頭向姥爺解釋:“這就是我今天跟你說的,向我問起豆豆的那個老師。我猜他肯定是豆豆的那個壞爸爸派來的。姥爺你千萬別松手。”原來姥爺作為幾十年的老警察,反偵察能力一流,早就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跟著了,所以才讓兩個孩子配合他演了一出戲。
“我……我真是豆豆媽媽的朋友啊。豆豆媽媽叫陳宇彤,是個冰雕藝術(shù)家。豆豆的爸爸讓他們母子分離,宇彤沒有豆豆的任何一點信息,我也是費了好大勁才幫她打聽到豆豆是在這所幼兒園上學(xué)的。我剛才跟過來,是因為冬冬在幼兒園掉了這個……”那人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個變形金剛的頭,“我在宇彤和豆豆的合影里見過這個變形金剛……”張大牛一聽,手臂松了一些。
“你跟豆豆媽媽是什么關(guān)系?”
“嗯……我是她家的小時工。”
“小時工?!”
“不是,沒事。您就理解成我是他媽媽的一個朋友。我真沒騙您,您就讓我把豆豆帶走吧,他媽媽想他想得不行?!?/p>
張大牛沉默一會兒,終于松了手。那人使勁揉了揉脖子。張大牛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豆豆媽媽的朋友。但不管你是不是,孩子不能讓你帶走,我留著他有用?!睆埓笈Uf完看了一眼那人,眼神足夠意味深長,里面帶著威脅與警告。
“所以你們這是真綁架?”那人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孩子你留著有什么用?那兩個孩子關(guān)系這么好,你忍心做這種事?你如果要對豆豆不利,我就是拼死也得保護他的安全?!?/p>
“看你這個樣子,看來真的是孩子媽媽的朋友?!睆埓笈S稚舷麓蛄苛税胩靵砣?,接著說道,“我也就不瞞你了。我不會對這孩子不利,可我跟這孩子的爸爸有深仇大恨,我必得通過這孩子來報仇,把他爸爸引出來。”
那人琢磨了一會兒張大牛說的話,之后開口說:“大爺,我勸你一句,還是別動這心思。你既和這孩子的爸爸有仇,必定對他有了解吧。你真要拿他兒子作威脅,他能沒有辦法動你?別說你是藏在北京郊區(qū),院子里就這么幾個人,就算你人再多,你只要在國內(nèi),估計他就有辦法找到你,置你于死地吧。反正豆豆媽媽是跟我這么形容這個人的?!睆埓笈2蛔髀暳?。這個老師雖然身份不明,但說的話在理??磥硪彩橇私饬治次吹准毜?。已經(jīng)這么多年沒和林未未有交集了,但如果林未未的情況還是和之前一樣,甚至比之前的勢力更大,那么張大牛這點本事當(dāng)然動不了他?!澳阏f的我知道,”張大牛對那人說,“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林未未手里有我家兩條人命?!?/p>
“大爺,我們可以聯(lián)手。你把豆豆交給我,我把孩子交給他媽媽,你的仇我想辦法幫你報。”
“你?”張大牛搖搖頭,不置可否,“你有什么本事替我報仇?”
那人附在張大牛耳邊說了半天,似乎在說兩人應(yīng)該怎樣聯(lián)手。大牛的眼睛眨了眨:“你這個方法,自己可要承擔(dān)非常大的風(fēng)險,鬧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究竟和這孩子的媽媽是什么關(guān)系,要這么幫她?”
這個年輕小伙子看著遠處漸漸暗下去的天空,擠出一句,“她……是我愛的人。我愿意為她冒這個險?!睆埓笈s@訝地看著他,終于像下定決心一般,說:“行,可以按照你說的辦。但是我還不能完全相信你,你這個辦法得按照我說的改良?!闭f罷,他也附在年輕人的耳邊又說了半天。
“行行行,就按您說的辦?!蹦贻p小伙子聽完,跺了跺腳。天氣太冷,他趕緊把大衣的帽子扣上。
飛機
這一天上午十點,我在美術(shù)館東街路口正中的蘭州拉面館門口等林未未,一個小時前,我剛剛送走陳宇彤。
她原本不同意我的計劃,說什么都要讓我跟她一起走。我說不行,答應(yīng)了別人的事就得替人辦到,不然人家也不會愿意把豆豆交給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你這樣做簡直就是去送死?!?/p>
“也不能這么說。林未未假如相信了我,在不知道豆豆的下落之前,他也不會把我怎樣?!?/p>
“你太小瞧他了。他為了撬開你的嘴讓你說句話,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p>
“那也沒辦法?!?/p>
“你……”陳宇彤聽我這么說,眼圈都紅了,“你一定要幫那個老頭要那些東西嗎?我怎么不知道林未未藏著什么關(guān)鍵證據(jù)?他那些年做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再說假如他真有證據(jù),也早就毀了啊,怎么會留著呢?”
“反正我答應(yīng)人家了,那老頭和那小胖子可憐得很。為了報仇,老頭都不要命了。你放心吧,我會萬事小心的。事情辦完,我就立刻飛到那邊去找你?!?/p>
陳宇彤不說話了,默默收拾自己的行李。不過,她還是對馬上能見到豆豆充滿了欣喜。除了收拾自己的行李,她還給豆豆帶了一大堆東西。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日后在國外與豆豆的生活,每一天,母子倆都能在一起。
臨走的前一晚,我們在床上躺著,一邊想著各自的心事,一邊倒數(shù)著分別的時間。臺燈亮著,可是我們并不困,有一搭沒一搭地互相囑咐。后來陳宇彤終于躺在我胳膊上睡著了。而我一宿沒睡,我想起宇彤跟我說的她之前的痛苦經(jīng)歷,從今天起她將不再經(jīng)歷這些。不過我或許沒有機會見證她往后的生活了,可我覺得值。我思索著還有沒有什么值得牽掛的事,但轉(zhuǎn)念又覺得不該這么消極,于是在抱著活下去的信念中迎來了早晨的第一縷陽光,雖然沒睡,倒并不覺得疲累。
第二天一大早,陳宇彤就拉著行李箱去了飛機場。和她分別時,我對她說很快就能見面,讓她不要擔(dān)心。送她下樓之后,我一個人弄了點早餐吃,之后給林未未打了個電話,又休息了一會兒,便溜達著去了見面的地方。
十點剛過,一輛并不起眼的深灰色面包車停在馬路對面,車上下來一個人。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不一樣,這次林未未穿了一件棕色的夾克衫,戴著一副墨鏡。車窗沒有開,窗的內(nèi)側(cè)貼著黑色貼紙,從外面什么都看不到。車那么大,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林未未并未直接走過來,而是就站在街對面,他摘下眼鏡,說了一句:“果然是你。”
其實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就應(yīng)該知道對方是我了,現(xiàn)在他說這句話應(yīng)該還有些別的意味。
林未未面帶笑意地問我:“你綁架我的兒子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也假裝笑起來,“那當(dāng)然是讓你這個有錢人割點肉給我咯。對你來說是小錢,可是夠我花一陣子的了?!?/p>
“是嗎?你既然是為了錢,那錢我?guī)砹耍覂鹤幽???/p>
“你兒子我當(dāng)然不能把他帶在身邊,你當(dāng)我蠢嗎?你把錢給我,我告訴你你兒子在哪里,你自己去接。我保證他是安全的?!?/p>
“我沒見到我兒子,不可能把錢給你?!绷治次吹瓜喈?dāng)鎮(zhèn)靜,語氣很平淡。
“不行,你得先把錢給我。”
“我要是說不呢?”林未未笑了笑。
“你兒子現(xiàn)在可是在我手中,你就不怕我撕票?”我也像他一樣,嘴邊假裝有一絲笑意。
“要是我說我不怕呢?”林未未回答我。
我看著他,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是不在乎兒子的死活,還是認(rèn)為我沒這個膽量?林未未不是一般人,看他這樣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知道又有什么盤算。
果不其然,他緊接著說,“你是我雇過來的,而且……你和那個婊子有一腿?!?/p>
我沒說話,不置可否。
他又問我:“怎么?莫非你真愛上她了?你知不知道,婊子就是婊子,她今天可以跟你,明天就可以跟別人。我原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總該有所收斂了,派個小白臉給她試探試探,沒想到她還是這么輕易就把自己的身體給出賣了?!绷治次吹恼Z調(diào)陰陽怪氣的。
我壓下自己的怒氣,還是繼續(xù)演著我的戲?!笆?,”我對他說道,“你的老婆是挺有魅力,我的確是被她蠱惑了??晌腋粗氐模悄愕腻X啊?!蔽覍λα诵Γ又f:“現(xiàn)在她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要拿到錢,多少女人沒有?你說是不是?”
“我還是那句話,你想拿到錢,必須得先讓我見到我兒子,或者——”他頓了頓,“或者你告訴我,我兒子在哪里。我至少得知道他的信息,才能把錢給你吧。”他也回敬了一個笑容給我。
我當(dāng)然并不想要錢,可我得盡量多拖延一些時間。我假裝思考了一會兒,然后告訴他:“你兒子在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市根河市河西街道辦事處,你到了那兒,工作人員自會把你兒子給你?!?/p>
“我兒子真的在那里嗎?”林未未似笑非笑地問我。
“當(dāng)然。我綁了你兒子,定然不會把他留在北京。我呢,別的本事沒有,但就是朋友特別多。我的內(nèi)蒙古朋友已經(jīng)把你兒子送到那邊的辦事處,說是路上撿到的走丟的孩子,反正你兒子也不會說話。辦事人員一點都沒懷疑,所以呢,你趕緊去接他才是要緊?!?/p>
林未未說:“難為你花這么大心思。既然你已經(jīng)告訴我我孩子的去處,那我也按約把錢給你。這車上裝的都是你的?!?/p>
車上裝的?我看著這輛大車,心想這上面怕是不光有錢吧,沒準(zhǔn)還有槍。
“你就不想看看里面到底裝了多少?”林未未問我。我猜他既得知了一個具體的地址,現(xiàn)在恐怕是要殺人滅口了吧。
我看著他拿一個遙控器朝車子一按,我隨時準(zhǔn)備跑到身后的小店中躲上一躲。林未未不知道,我對這附近的地理位置可是相當(dāng)清楚,平日里凈來這邊吃飯了。身后的這家蘭州拉面有個小后門,從里邊跑出去可以通到旁邊的一條胡同里。只要進了胡同,七拐八拐,有的是地方藏了。
車窗搖開,我想錯了,里面并沒有什么端著槍的走狗,只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雙雙用膠布封住了口。
是宇彤和豆豆。
我一臉驚訝,看到林未未露出一副野狼飽食后才有的神情,一瞬間,我明白了之前宇彤和張大牛對我說的,林未未有多么可怕。我剛想做出一點反應(yīng),卻突然感覺后頸被什么東西重重擊了一下,之后便失去了知覺。
當(dāng)我醒來時,整個臉部都是刺痛的,嘴里微微有一股血腥味。我使勁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眼睛只能睜開一根鉛筆芯大小的縫。我感覺到自己被困在一根柱子上。借著一點微暗的光,我觀察了一下四周。窗外有很多破舊的樓房,房間內(nèi)也是陰暗潮濕,臟得不行,看起來像座爛尾樓,也或許是破舊的廠房。我下意識地想挪動雙腳,右腳處產(chǎn)生撕裂心肺的痛,痛得我大叫了出來。這一痛反而讓我更清醒了,我試圖再次挪動我的右腳,發(fā)現(xiàn)它根本不受我任何控制。這時候我慌了,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太小看我了?!痹谖一艔埖漠?dāng)兒,正前方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我抬頭順著那聲音望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黑暗中,前方似乎有個人。稍微適應(yīng)了一會兒光線,才看清是林未未坐在一張椅子上,旁邊還站了一個男人,頭發(fā)半擋著臉,黑黑瘦瘦的。這人的輪廓感覺有些眼熟。我在記憶里仔細搜索了一番,才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林未未的時候,他的那個保鏢。
“你別在這兒努力了。剛才把你打暈后,我們給你注射了一種強催眠的藥劑。藥劑不過時效,不管發(fā)生什么,你是根本不可能醒的。我們之前都給動物注射這種東西,哈哈哈?!绷治次创笮ζ饋?,突然又停下來接著說,“沒想到這玩意兒還挺好使,把你腿打成了兩截你也沒醒。”
我心里一驚,知道林未未并非吹牛。我忍著劇痛暗自動一動腿,發(fā)現(xiàn)雖然右腿完全不聽使喚,但左腿還有知覺,只是小腿處很痛。
“豆豆失蹤后,我就猜可能是被那個婊子給藏起來了。我派你來給她經(jīng)常打掃房間,主要是為了讓她知道,她被監(jiān)視著不能隨意離開。不過呢,要想離開也不是沒有辦法,把你搞定了就行了——讓你徹底變成她的狗。這正是她一直所擅長的?!绷治次搭D了頓,似乎想看看我的反應(yīng),發(fā)現(xiàn)我無意做出任何回應(yīng)后,他接著說:“你被她騙了,她只是在利用你。你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一個多么自私的女人,她不會愛上任何人?!?/p>
本來周身被刺痛折磨著的我,聽到他這一番話,嘴上卻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并不是不會愛上任何人,只是從未愛上你。你根本就不懂女人在想些什么,家暴男?!蔽逸p蔑地看著他。
“哼,是嗎?看來你們之間是真愛咯。婊子就是見一個愛一個,看來之前被我從北京調(diào)開,然后被我像螞蚱一樣碾死的醫(yī)生,我可并沒冤枉他。你們都一樣,為了一個婊子失去性命,真是不值啊。”此時,林未未露出極其扭曲的笑臉,像一個惡魔。我沒想到他們對一位僅僅是關(guān)心病人的醫(yī)生也下了如此狠手。
“我猜得一點都沒錯,她要走肯定會帶上豆豆,只要守住她肯定不會錯。今天一大早她帶著那么多行李出門,我就知道時機到了。果然跟到機場,一下子找到了豆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你是沒見她們母子相見的場景,真是讓人動容。難為你布了這么大的局,這邊提前派人把豆豆送到機場,另一邊還要跟我打恐嚇電話。不易啊不易?!?/p>
似乎又有血從我鼻子流到了嘴里,我隨即唾了一口。
“不過唯一讓我猜不透的是你的身份,你到底是誰,為什么接近我?”
我是誰,此刻我的腦子飛速地運轉(zhuǎn),突然意識到我此行的主要目的,笑道:“你還記得幾年前,曾經(jīng)有一對夫妻,女的是個記者,他們在調(diào)查與集團有關(guān)的一些實驗數(shù)據(jù)時,不幸出車禍身亡了。我想問問你,關(guān)于這起案件,你了解多少?”我注意到林未未臉上表情的變化,由放松變成了緊張。
“你怎么知道這件事的,你和他們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我給你個機會猜猜。”
“你是警察?”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問他:“這么說,傳言都是真的了?”
“傳言?什么傳言?”
“聽說,那兩個人是查到了集團官商勾結(jié)、制造有害農(nóng)牧產(chǎn)品的證據(jù),才被滅口的?!?/p>
“你知不知道,就憑你剛才所說的話,你今天也必須死?!绷治次淳嫖?。
“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難逃。不用說是因為我的身份,就憑陳宇彤愛上我這件事,今天就是必死無疑對吧。可是……”我故意停頓了一下,“知道這件事的,不止我一個人啊。”
林未未此時才瞪大了雙眼,“還有誰?”
“這我就不能告訴你了。反正我只能說,有人已經(jīng)拿到了你的證據(jù)了?!?/p>
“證據(jù)?哈哈哈哈。還故意在這里大放厥詞,那個案子可是什么證據(jù)都沒有。我原來也以為那兩個蠢貨真的拿到了什么關(guān)鍵性的數(shù)據(jù),讓我大費周章,結(jié)果后來……什么都沒找到……哈哈哈哈哈,他們倆地下有知,恐怕要冤死了。”林未未咧著嘴看著我,又繼續(xù)說,“那兩個人可真是恩愛。明明知道查我有生命危險,還要一起來送命,真以為我不敢動手腳?”林未未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要是真像你說的,你們有證據(jù),你還需要身上帶著這種東西?”林未未舉起手里的錄音器,一把丟到了我腳下。
“我沒時間陪你這種小人物玩了?!彼酒饋恚疽馍砗竽俏粌瓷駩荷返哪腥藙邮?,自己則穩(wěn)步離開了。
我看著腳邊的錄音筆,心想:一切都完了。
復(fù)仇
“姥爺,我看那個叔叔現(xiàn)在很危險。你快去救他呀?!倍阍诶褷?shù)纳砗螅箘抛е褷數(shù)囊陆恰?/p>
“先不著急,咱們再看看情況?!崩褷斝÷暤鼗卮鹚?。
冬冬相信姥爺,因為姥爺最近的表現(xiàn),讓冬冬覺得他就是一個大英雄。姥爺對事情的判斷是那么冷靜,動作是那么迅猛,就像……就像是一個出色的警察!以前姥爺總說警察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職業(yè),可是冬冬最近發(fā)現(xiàn)會有很多警察朋友專門來看望姥爺,給他送煙和水果,而且據(jù)姥姥說,姥爺以前也當(dāng)過警察。嘿,那冬冬就是警察的外孫子了,說明他生下來就有當(dāng)警察的基因。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很興奮。
姥爺說,要想把一個案子辦好,就得多觀察、勤于發(fā)現(xiàn)。就像今天在機場的時候,冬冬本來想陪著豆豆等他的媽媽,姥爺卻說,他們不要就在豆豆旁邊陪著,而是站在比較遠的地方,這樣一方面可以保護豆豆的安全,另一方面也不會暴露自己。果然,豆豆的媽媽出現(xiàn)之后不久,就有一個長得很陰郁的男人帶人把他們倆抓走了。姥爺早就提醒了豆豆,萬一出現(xiàn)什么意外情況,千萬不要暴露了他們,這樣他們還能找機會救他。豆豆那么聰明,當(dāng)然很聽姥爺?shù)脑捔?。于是冬冬和姥爺跟著裝著豆豆的車來到了胡同里。
他跟姥爺躲在不遠處胡同的角落里。冬冬就像姥爺說的那樣,仔細地觀察,不時提醒姥爺:姥爺,叔叔身后走過去了一個人,我們得趕緊告訴……姥爺沖他搖搖頭,不要著急??裳垡娔侨耸掷锬昧烁竟?,往叔叔背后一敲,叔叔應(yīng)聲倒地。
冬冬想要沖過去,被姥爺攔住。
“你干什么?”
“姥爺,那個叔叔死了,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啦?!边@是前不久幼兒園里新學(xué)的成語。
“再等一會兒?!崩褷旊p眼緊盯著那個壞人。壞人和他的跟班把叔叔搬進了面包車?yán)铩?/p>
這個時候,姥爺突然轉(zhuǎn)身對冬冬鄭重其事地說,“你趕快去平時給你買冰棍的小賣部拐角處的派出所,就是警察局。到了那里之后,找一個叫戴所長的人,把這件東西交給他,讓他按照這上面標(biāo)記的信號找過來?!闭f著從兜里掏出來一個像手機一樣的東西,交給冬冬。
冬冬一直在等著姥爺給他布置一個像樣的任務(wù),而如今任務(wù)已經(jīng)徹底交到他手中,他堅定地點點頭,把姥爺交給他的東西收好。姥爺回頭看看,林未未那邊已經(jīng)把人裝車完畢,立馬要開車走了。他趕緊回過頭來摸了摸冬冬的臉,和平時一樣在他額頭親了一下,看著冬冬稚嫩、堅定、充滿勇氣的眼神,笑著對他說:“快去吧?!?/p>
聽到姥爺一聲令下,冬冬撒開腿一路狂奔,任憑風(fēng)迷住了他的眼,身上的肉抖動個不停,他也沒有停步。他在這片從小長大的地方奔跑著,錯綜復(fù)雜的胡同攔不住他。門墩、灰瓦,映著陽光和塵土,一切都是最熟悉的樣子,仿佛都在為他鼓勁。冬冬,你要使勁跑啊,趕緊找到戴所長,把叔叔、豆豆還有姥爺救出來。他向左拐,向右拐,向右拐,再左拐,繞過鼓樓,然后筆直地拼命向前。
姥爺一路上跟著林未未的兩輛車,來到郊外一座廢棄的爛尾樓。他看到他們將人分成兩撥,分別帶往不同的樓層。他跟上了其中一撥。
林未未走后,那兇臉男徑直向地上的年輕人走過來,將他從柱子上解開。年輕人右腿吃不上勁,在地上踉蹌。兇臉男蹲在他側(cè)面,一副戲謔姿態(tài),說:“來,我們玩?zhèn)€游戲。”然后指著房間門口:“假如你能在十秒鐘內(nèi)跑出那個門,我就放你走怎么樣?”
年輕人心想,門口到這的這點距離,也就七八米吧。平時不要說十秒,兩三秒就能出去。但現(xiàn)在一條腿已經(jīng)廢了,另一條腿也疼痛難忍。十秒鐘,這根本不可能。
兇臉男根本沒理會他回不回應(yīng),自己從兜里拿出手機,開始準(zhǔn)備記時。人就是這樣,明知道很多事情不可能,但面對生死,只要給予一絲希望,都會拼了命去爭取。年輕人咬著牙,身體不自覺地動了起來,連爬帶滾,死命地往門口方向蠕動,嘴里發(fā)出撕裂的吼叫。
兇臉男站起來,手里拎著一根鐵鍬跟著他,嘴里數(shù)著:“1、2、3……”他笑著,臉上的表情扭曲著:“10!不好意思時間到?!蹦莻€年輕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癱軟在地,此時只感覺兇臉男舉起鐵鍬朝他頭上揮落,他緊緊閉上雙眼,只希望這一切結(jié)束得快些。
一秒、兩秒、三秒,咦?鐵鍬似乎還沒落下。年輕人隱隱約約感受到有一點嘈雜聲。睜開眼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和兇臉男扭打在了一起。兇臉男用腳一踹,將兩人分開,這時他才看清楚,那人是張大牛。
兇臉男似乎也認(rèn)識張大牛:“嘿,牛所長,好久不見?!?/p>
張大牛一臉“你他媽是誰”的表情。
“喲,我您都不記得啦,看來真是年紀(jì)大了,腦子都快癡呆了。獵狗呀,我好幾次入獄不都拜您所賜?”他用手指了指自己。
“獵狗?!睆埓笈DX子飛速尋找,“喔,我想起來了,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是早該被槍斃了嗎?”
“嗨,老朋友一見面您就咒我?!?/p>
張大牛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大難不死,還不是多虧林總。他保我出來給他做事?!?/p>
“做什么事?”
“替他——”獵狗故意拉長聲調(diào),“解決一些人?!?/p>
“誰?”
“一些他不想見到的人唄?!?/p>
張大牛心里一沉,接著問:“哦?那你記不記得,幾年前有解決過一對夫妻?”
獵狗仔細想了想,“嘶,你說撞車死的那兩位呀?!?/p>
“對?!笔衷轿赵骄o。
“有,是我干的?!?/p>
“你再說一遍?!?/p>
“我干過的活我都記得,是我把他們的剎車系統(tǒng)給挑了。那兩個人我有印象,女的漂亮,男的也有學(xué)問,按說他們挺般配,怎么,是你認(rèn)識的人呀?”
這一字一句,刀刀刺在張大牛的心里,只聽見“啊”的一聲,張大牛紅了眼,像瘋了一樣撲上去,再次和獵狗扭打在了一起。張大牛一個反壓,掐住獵狗的脖子,使出全身的力氣。獵狗被掐得青筋暴起,雙眼直突,眼看快不行了。他手腳猛烈掙扎,誰知道讓他隨手亂抓到一塊磚,猛地朝張大牛頭上就是一拍。
張大牛被拍得眼冒金星,頭破血流,不過這一拍也拍醒了他的理智。這次他擺好架勢,獵狗操著手里剩余的半塊板磚,沖了過來,張大牛一閃一躲,腳底一個小動作,獵狗摔了個狗吃屎。張大牛剛要順勢上去擒拿,獵狗也是連忙一個翻身上來就是一腿,兩人再次紛紛站開,接著上演了一場拳拳到肉的徒手格斗。獵狗雖然年輕力氣大,但也沒占到任何便宜,反而被張大牛打得鼻青臉腫的。一通下來,知道眼前這位老所長不好惹,畢竟張大??墒钱?dāng)年東城區(qū)警員的散打冠軍。獵狗也不傻,他知道他的優(yōu)勢在于年齡和體力,根本不需要正面剛,于是改變策略,往樓上跑。張大??匆姵鹑碎_溜,怎么能放過,也追了上去。兩人在樓梯上追逐,獵狗邊跑邊抓起身邊的各種東西往下丟,張大牛左閃右躲,緊追不放。跑到二樓,獵狗突然一個折返,橫著就是一記重拳。這拳剛好打在張大牛的腮幫子上,由于正反向作用力,這拳力道奇重?zé)o比。張大牛被一拳撞倒在墻壁上,整個人暈乎得不行,牙都被打掉了好幾顆。
獵狗見勢頭有利,連忙乘勝追擊,撲了過來。好在張大牛經(jīng)驗老道,將嘴里的碎牙往獵狗臉上一唾,剛好打在他眼睛里。張大牛立刻一個反向擒拿,抓住獵狗的右手使勁往后掰,接著一下腳把他一條腿給卸了。獵狗疼得哇哇大叫。
原本以為一切塵埃落定,誰知獵狗另一只手從褲腿摸出一根匕首。他強忍著劇痛,硬生生把自己的右手給掰折了,一刀捅進了張大牛的肚子里。張大牛嗚的一聲吐出了一口血,獵狗勝券在握,朝張大牛發(fā)出張狂大笑,又緊接著多捅了幾刀。
張大??粗C狗張狂的笑臉,仿佛看見女兒、女婿碎裂的肢體從眼前閃過,大吼一聲,用盡最后的力氣,抓著獵狗一起從二樓掉了下去,兩人落地,震起滾滾塵煙。
煙塵散去。年輕人隱隱約約看見獵狗被一根鋼筋穿過了身體,張大牛翻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咳血。他使勁爬了過去。
張大??匆娝?,嘴巴顫抖地說:“豆豆……和他媽媽,我……我已經(jīng)把他們救……出來了。我讓他們躲在四樓……的大紙箱里,一會兒警察來了,你告訴他們?!?/p>
年輕人點點頭,“老爺子,您別說話了,省點力氣。沒事,警察來了送您到醫(yī)院就好了?!彼箘疟е鴱埓笈5纳眢w,以防從懷里滑落。
張大牛搖頭,嘴里的血不停往外面流:“我的情況……我清楚,我這老骨頭……肯定是不行了。你……你聽我說?!睆埓笈J箘盼阋豢跉猓骸拔抑滥闶恰萌?,如今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你喜歡豆豆媽,我知道。豆豆和冬冬又是好朋友,假如你有空……你就幫我去看看他,給他買根冰棍吃就行?!彼难劬镩W動著淚花,接著又是一大口血噴了出來。年輕的男人不再說什么,只是抓住他的手,拼命點頭。“還有……我也帶了一根這個……”他終于露出了一絲勝利的笑容,哆嗦著從懷里掏出一支全是血的錄音筆。
張大牛似乎感覺自己心愿已了,望著大樓頂?shù)奶齑俺錾瘛Ko繃的臉慢慢松懈,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東西。
因果律
午后的陽光有些耀眼,警隊醫(yī)院的小禮堂里,我們所有人都參加了張大牛的葬禮。他的警隊老同事挨個給他送上花圈和敬意。很多人都哭了,冬冬那小胖子愣是咬著牙憋著沒哭。他說他知道姥爺是為了抓壞人、給爸媽報仇才犧牲的,而最大的幕后黑手還沒被繩之以法,他絕對不能哭。為了抓住最大的始作俑者林未未,我們都成了證人,協(xié)助警方對林未未進行控訴。原本以為付出了這么慘痛的代價,也引起了巨大的輿論,林未未這次在劫難逃。可林未未的狡猾,再一次被我們低估了。林未未在法庭上對他做過的所有事全盤否認(rèn)。雖然我們有張大牛錄音筆的記錄,但由于只錄下了獵狗說的話,而獵狗死無對證,林未未索性把所有的罪都推到獵狗身上。獵狗所做的事也讓我們大吃一驚,除了此前知道的對冬冬父母的車動手腳、害死宇彤當(dāng)年的主治醫(yī)生之外,就連幼兒園的張均虎,也是他一步一步誘導(dǎo)孩子到河邊,最終下了黑手做的。而這些事件,僅僅是因為這些人讓林未未不爽,讓他覺得不聽話而已。但林未未跟警方說,一切都是獵狗一個人所做,他毫不知情,也不知道獵狗為什么說是替他做事,認(rèn)為是誣陷他。他并且出示證據(jù)說明,他不認(rèn)識這些死者,冬冬父母出事的那段時間,他人正在國外考察開會,并提供出入境證明和當(dāng)?shù)鼐频甑谋O(jiān)控錄像,證明他不在國內(nèi)。最終法庭只能因為證據(jù)不足,撤銷對他的指控。對于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林未未就好像一個無法撼動的存在。
葬禮結(jié)束后,人群散去,我看見冬冬一個人坐在醫(yī)院外的臺階上,兩手托著下巴。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問他在想什么。他問我:“叔叔,為什么大家都知道林未未是個大壞蛋,可是卻不能把他怎么樣?我的姥爺,他幾乎是世界上最厲害的警察了??墒沁€是沒有把這個壞蛋抓住……”
“你想姥爺嗎?”我問他。
他點點頭,努力吸著鼻子,不讓眼淚掉下來?!袄褷斠郧案嬖V過我,人死了之后雖然看不到了,但是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他說有一天他也會變成其中的一顆,如果我想他,就沖著天上的星星眨眨眼,他就會知道了?!?/p>
我摸摸他的頭,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心里忖度著他問的問題。有時候我會懷疑,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張大牛也不會死,冬冬現(xiàn)在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孩,不用經(jīng)受這么多痛苦。一想到張大牛臨終囑咐我的話,我就莫名心痛。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沒有資格隨時隨地照顧冬冬,只能像大牛說的那樣,常常去看看冬冬,給他帶點好吃的。
就這樣過了兩個多月。有一天,我來帶冬冬去我家吃飯,同時那天我想將陳宇彤和豆豆介紹給我媽。因為之前的案件雖然無法證明林未未的罪孽,但家暴的事實是成立了。在輿論壓力下林未未終于不得不和陳宇彤離婚,并放棄豆豆的撫養(yǎng)權(quán)。我讓陳宇彤和豆豆先去我媽那,我接了冬冬再過去。
那時已經(jīng)是初夏了,不知不覺天氣熱了起來。
我拉著冬冬,帶他去路邊的小賣鋪,指著一箱子的冰棍跟他說:“想吃什么自己拿?!?/p>
冬冬打開冰柜的門,翻了又翻,最后拿出一根雙棒兒。我付了錢,又帶他往公交站走。冬冬招呼我要跟我說話,我彎下腰,冬冬把雙棒兒掰斷,把其中一半遞給我,說:“這個給你,你一半,我一半?!蔽倚α诵Γ驯鹘恿诉^來。
公交站離這邊有點距離,我的腿腳也剛恢復(fù)不久,我們倆一邊慢慢走一邊說話。
“叔叔,我這個假期過完,就要上小學(xué)了。”
“哦,那很不錯啊。上了小學(xué)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p>
“嗯?!倍c點頭,看樣子像是有心事,“叔叔,你知不知道哪里有收書的地方?我們家有一面墻的書,我想把它們賣掉?!?/p>
“賣書?為什么要把書賣掉呢?”
“我上了學(xué)之后學(xué)費更高了。姥姥看病也要花錢。我姥姥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打針的?!倍榻B說。
“好啊,那我?guī)湍懔粢庖幌?,如果找到收書的地方我告訴你。”我看見冬冬臉上露出笑容,可是心里卻替他擔(dān)憂,就算真找到收書的地方,一般的二手書又能賣多少錢呢……
“你家那一面墻的書都有些什么?”我不禁問他。
“哦,都是我爸爸媽媽留下的書。我媽媽喜歡看小說,有中國人寫的,也有外國人寫的。我爸爸喜歡看農(nóng)業(yè)方面的書,什么《齊民要術(shù)》啊,他說是古代的一個人寫的,還有什么永什么續(xù)什么農(nóng)業(yè)……”
“《永續(xù)農(nóng)業(yè)概論》?!?/p>
“啊對對對,叔叔你怎么知道?”
“咳,要說也巧,你爸愛看的書,跟我爸愛看的書……”說到這里我突然停住了嘴。然后又看了看冬冬的面龐,似乎要從那張臉上找到某個關(guān)鍵問題的答案。
我深吸一口氣,問他:“冬冬,雖然認(rèn)識你這么久,一直沒有問你,你大名叫什么?”
“嗨,叔叔,那我正式介紹一下我自己?!倍酚薪槭碌貙ξ艺f,“我的大名叫黃子冬,因為我是冬天出生的。很高興認(rèn)識你?!倍蛭医榻B,并向我伸出了小胖手。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叫黃子冬,因為是冬天生的。我叫黃子夏,因為是夏天生的。
“叔叔,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冬冬看我沒反應(yīng),搖了搖我的胳膊。
我蹲下,認(rèn)真地看著他,問他:“你的爸爸是在大學(xué)里當(dāng)教授,學(xué)農(nóng)業(yè)的嗎?”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的爸爸叫黃愛軍?”
“叔叔,你認(rèn)識我爸爸?”
“叫哥哥?!?/p>
“啊?”
我捏了捏冬冬的臉,告訴他:“我沒比你大多少,別叫我叔叔。叫我哥哥吧?!?/p>
“好?!倍ζ饋恚案绺?!”
“嗯。哥哥跟你說,你不用擔(dān)心,哥哥能掙很多錢。到時候,哥哥給你出上學(xué)的費用,原來要給你上學(xué)用的錢還留著,給你姥姥看病用?!?/p>
“真的嗎?”冬冬的眼睛都亮了。
“真的。以后哥哥會跟豆豆,還有豆豆的媽媽一起生活。你可以經(jīng)常來哥哥家找豆豆玩,也可以住在哥哥家。哥哥會把看家的本領(lǐng)都交給你,以后你長大了,也能像哥哥一樣掙很多錢?!?/p>
“可是哥哥,我的理想是當(dāng)警察?!?/p>
“當(dāng)警察?”
“對啊,像我姥爺一樣?!彼f到這里又低下了頭。
“你不想像你媽媽和你爸爸那樣當(dāng)記者或者老師嗎?”我嘗試轉(zhuǎn)移話題。
“我……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爸爸、媽媽的樣子了?!倍拖骂^,“我從小就是跟著姥姥、姥爺一起生活的。我只知道我爸爸、媽媽在我小的時候很喜歡給我讀詩,因為姥爺去接我的時候,在我的枕頭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本帶圖畫的《唐詩三百首》。姥爺說,一定是我媽媽很喜歡給我讀詩,就把這本書也帶了回來,后來也經(jīng)常讓我翻看。喏,就是這本。”說著冬冬把隨身背著的書包拉鏈拉開,從里面拿出一本書遞給我。
我認(rèn)得這本書。這書根本不是冬冬的媽媽給他的,而是他的爸爸給他的。因為我小時候有一本一模一樣的書。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他跟我媽的感情還沒有破裂,他很喜歡晚上臨睡之前給我讀一首詩,雖然我聽不懂這些句子是什么意思,但我很喜歡他在我身邊躺著,他的胸膛很暖。
我翻到最后一頁,因為知道這一頁上有他最喜歡的詩《憫農(nóng)》,卻發(fā)現(xiàn)這書并沒有最后一頁,最后一頁被人撕了下來。替代最后一頁的,是夾在書封里的一張借書卡,上面寫著一串?dāng)?shù)字,是個信箱的編號。
我太熟悉這個編號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沉迷于寫信、寄信的事。于是我爸在我家的樓里,專門申請了一個只屬于我的信箱。我那時很高興,還經(jīng)常讓好朋友往那個信箱給我寄信。但后來新鮮勁兒過去了,信箱已經(jīng)將近二十年沒有用過了。我一直認(rèn)為,有些事,只存在于我的內(nèi)心深處,對他來講,早就是忘卻了的記憶。我知道他往信箱里寄了什么,我沒想到,他在最危急的時刻,會把這么重要的東西給我,而且還記得那個信箱的編號。隔著那么多年,隔著生與死,我仿佛看到他又向我露出了微笑,仿佛從未離開過。
我拿出手機,撥了給我媽的電話。
“喂,黃子夏,你還知道打電話來啊?!蔽覌尯孟褚贿呏v電話一邊往另一個房間走著,她一定是不想讓陳宇彤聽見,“哎,你那個朋友是什么人啊,怎么還帶著個小孩???”
“啊,那個啊,她是我女朋友,那孩子是她的小孩。”
“什么!你找了個帶著小孩的女人?”我媽的音調(diào)一下子高了八度。
“媽,你小點聲。”
“哦,對對,不能讓人家聽見?!蔽覌屭s緊又壓低了聲音。
“跟你說正經(jīng)事,我原來小時候有個自己的信箱,之前鑰匙放在我?guī)фi的抽屜里了,信箱和鑰匙還在嗎?”
“在啊。但是那個信箱多少年沒用過了,都是土。你怎么想起來問這個了?”
“行,有鑰匙就行。你現(xiàn)在趕緊把鑰匙找出來,我馬上就去你那里?!?/p>
“嗬!今兒這是怎么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么多人要來我這兒?!?/p>
“還不歡迎?”
“沒有沒有,那你快來。”我媽的聲音里掩飾不住喜悅。家里好久沒那么熱鬧了。只要熱鬧有人氣兒,什么帶著孩子的女人,我媽是不會在乎的。
“給我準(zhǔn)備上兩個人的飯。”臨掛電話,我囑咐我媽。
“走,冬冬,哥哥帶你去拿你爸爸、媽媽留下的證據(jù)。有了這個證據(jù),你爸媽和姥爺?shù)某鹁湍軋罅?,林未未一定會被繩之以法的?!?/p>
“真的嗎?”冬冬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可是之前不是一直說爸爸、媽媽并沒有留下證據(jù)嗎?”
“那是林未未那個大壞蛋太蠢找不到。哥哥現(xiàn)在找到了。走,咱們趕緊走,到了地方,還有炸醬面吃?!蔽覌屩牢覑鄢哉ㄡu面,一準(zhǔn)兒給我準(zhǔn)備這個。我媽做的炸醬面,那可是一絕。
“好!”冬冬歡呼著。
我攔下街邊的一輛出租車,跟著冬冬兩個人跳上了車。司機還在抽煙,車?yán)锓胖鴱V播,播的是評書《三俠五義》。冬冬說這是他上小學(xué)前的最后一個假期,但他剛放假,還有許多時間跟著我這個哥哥一起。我終于有資格照顧這個孩子,完成張大牛給我的囑托。我從沒想到黃愛軍還留了這么一件禮物給我。
這是他幼兒園最后一個假期,但肯定是我最快樂的一個夏天。我一下子有了愛人、孩子和弟弟。
大部分人認(rèn)為,自己做過的事,只要偷偷藏著、說服自己,或者掩蓋起來,就能當(dāng)作一切從沒發(fā)生過。殊不知就算你解決了眼前的小循環(huán),我們依舊活在一個更大的循環(huán)里面。只要你做了選擇,你就要承受相應(yīng)的結(jié)果。畢竟物有本末,事有終始,這是無法改變的定律。
許莎莎,1987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作品散見于《芙蓉》《詩刊》。曾出版長篇小說《男友說我得了抑郁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