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祁連舊識
天剛亮,按約定的時間準時出發(fā),目的地是大柴旦。柴旦為德都蒙語,意思就是鹽澤之地,這兒有大柴旦湖和小柴旦湖。兩湖含鹽量極高,基本上沒有什么水生物,甚至連水鳥也很少看見。在整個德令哈,我們處處能感受到蒙古人的痕跡,幾乎所有的地名,都來自蒙古語——顯示了當(dāng)年大元帝國對這一帶強有力的控制能力。
汽車沿著筆直的高速公路奔跑,由于是單向雙車道,沒有錯車之虞,因此,車子可以較高的速度勻速前進。青海境內(nèi)的高速公路修得出奇地好,寬闊明亮,視野可以望到很遠的地方。從前窗望去,鋪著柏油的路面,像一條永遠也拉不到盡頭的拉鏈,安靜的馬達不斷撕開又縫合巨大的布匹。兩側(cè)的車窗外面,則是另一番景象:連綿不絕的褐色祁連山,不斷消失,又不斷重現(xiàn)。在汽車的速度之中,神秘的山巒也獲得了某種速度感、運動感、生長感。這感覺太奇妙了,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與傳說中的山脈相遇。
傍晚的祁連山,離我更近。我們下榻的大柴旦賓館,就在祁連山下,一推開窗戶,就能望見。大柴旦的黃昏特別漫長,從下午五點持續(xù)到晚上十點,天空一直很亮。大柴旦的落日,由于空氣干凈透明,比內(nèi)地的落日顯得鮮紅碩大。黃昏中,祁連山雪線上的殘雪,仿佛是眾神留下的詞語,那么寂靜,那么簡單,那么與世無爭。落日的光芒,將山峰的褶皺映照得棱角分明,隨便摘取一片景致,都是世上絕美的畫卷。
想象過很多種與祁連山相見的場景,卻沒有想到,我與祁連山的初相見,是從窗戶中開始的。當(dāng)晚,我寫下了《窗中祁連山》的詩作:“我用兩扇窗戶/與眾神居所親切見面/正午,車窗中的祁連山/被速度之手不斷抹掉/又不斷嶄露峰芒//傍晚,推開房間/不可思議的荒涼巖石/再一次捷足先登/透過大柴旦的西窗/與古老又生動的臉對視?!?/p>
祁連山,一直令我心馳神往。我較早關(guān)注祁連山,則緣于個人的學(xué)術(shù)愛好。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我酷愛中國古代石刻藝術(shù),并且花費數(shù)年時間,撰寫過三卷本《中國石刻藝術(shù)編年史》。當(dāng)寫到西漢石刻藝術(shù)時,祁連山是必須面對的一座高峰。這是因為,祁連山與一個偉大的青年英雄緊密相連。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天,天才軍事家、驃騎將軍霍去病帶領(lǐng)萬騎出征隴西,過焉支山千余里(又稱燕支山、胭脂山、大黃山,在今甘肅永昌縣西、山丹縣東南,綿延于祁連山和龍首山之間),擊匈奴,得胡虜人頭萬八千余級,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僅僅過了四年,也就是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這位了不起的青年將軍卻溘然辭世。據(jù)史家司馬遷記載:霍去病走后,漢武帝十分悲傷,發(fā)屬國玄甲軍陣,自長安至茂陵,為冢象祁連山——為何要把霍去病的墳?zāi)剐薜孟衿钸B山一樣呢?因為祁連山是霍將軍一生征戰(zhàn)之地,又是匈奴人“水草肥美,六畜蕃息”的放牧之地。漢武帝知道,一個真正的將軍,他所渴望的就是眺望自己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戰(zhàn)場。因此,漢武帝讓工匠們用堅硬的巖石,雕刻出熊、虎、牛、馬或人物等形象,讓這些石雕的生命或蟄伏或昂首于山巒之上,以強調(diào)霍去病墓“祁連山”意象的真實氣氛。這一對古代君臣的情懷,不僅成就了一段動人故事,也成就了一系列卓越的石刻藝術(shù)作品?,F(xiàn)在,西漢茂陵遺址陪冢之一的霍去病墓,是所有研究中國古代石刻藝術(shù)史者必去朝拜的圣地。霍去病墓石像群雕的雕刻手法十分古樸,常常采用隨物賦形略加雕刻的方式,體現(xiàn)了西漢石刻工匠高度概括的藝術(shù)造型能力,并以嫻熟的圓雕、淺浮雕、線刻等多種雕刻手法,達成一種罕見的、大氣磅礴的粗獷美感。這組群雕大小共十六件,由馬踏匈奴、石虎、石象、臥牛、臥象、野豬、蟾、魚、怪獸吞羊、野人抱熊等組成。石雕群中,最引人注目者當(dāng)然是駿馬。漢武帝曾吟誦過《天馬歌》:“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
在今天的祁連山下,駿馬亦時時可見。在古代的政治與軍事生活中,駿馬始終扮演著重要角色。霍去病墓前這群大型石雕中就有三件石馬:馬踏匈奴、躍馬和臥馬。最著名的則是那件舉世聞名的馬踏匈奴。黑格爾認為,人類早期的藝術(shù)大多體現(xiàn)出嚴峻的風(fēng)格特征:這種嚴峻的風(fēng)格是美的較高度的抽象化,它依靠重大的題旨,大刀闊斧地把它表現(xiàn)出來,鄙視雋妙和秀美,讓主題占統(tǒng)治地位,不肯在次要的細節(jié)上下功夫,只滿足于事物本身的巨大效果,在形體結(jié)構(gòu)方面缺少細節(jié)上的變化?;羧ゲ∧骨斑@件具有紀念碑意義的石刻馬踏匈奴,竟以極其完美的存在,回應(yīng)著黑格爾的美學(xué)描述:無論是挺立的勝利者(駿馬),還是蜷縮驚恐的失敗者(匈奴),我們都看不到精細的細節(jié)刻畫,代之而出的是一種不留斧鑿痕跡的、渾然天成的點畫與勾勒,于簡潔概括中彰顯出雄強樸茂的奪人氣勢。雕塑史家王子云評價說:西漢工匠為了紀念霍去病的戰(zhàn)功而表現(xiàn)當(dāng)時匈奴住地祁連山的特定環(huán)境,雕出了那樣的一些撼人心魄的人和獸。在形象刻畫上,不但著重主題的表現(xiàn),并從寫實出發(fā),著重于精神動態(tài)和形象、性格的描寫;在形體結(jié)構(gòu)上,掌握了大的體與面的關(guān)系,運用簡練概括的手法,表達出不同對象的形象特征。
馬踏匈奴是中國石刻藝術(shù)史的一座豐碑。這種具有紀念碑式的石雕,在中國古代并不多見,它或許受到來自西方雕塑藝術(shù)的影響,比如古埃及、古希臘或亞述。這個推斷相當(dāng)有趣,并且,它是在表現(xiàn)祁連山時出現(xiàn)的,其中的意味,就更堪玩味。在冷兵器時代,沒有駿馬,怎么能征服雄偉的祁連山,征服善戰(zhàn)的匈奴人呢?祁連山的命名,恰恰就來自匈奴語,祁連山,就是匈奴人的天山、神圣之山。
一行人中午就抵達了大柴旦,稍事休息后,迎著如水的陽光,直奔祁連山中那一泓傳說中的瑤池——雪山溫泉去也。
雪山瑤池
從大柴旦鎮(zhèn)驅(qū)車向北,約二十分鐘,就來到了達肯達坂山溝的雪山溫泉。據(jù)稱,也這是整個德令哈市唯一一處天然溫泉浴場。
整個溫泉溝共有一○九處泉眼,其中,溫泉眼占一多半,達六十一處。據(jù)中科院青鹽研究所實地勘查,這兒的溫泉可謂造化天成。它有著永無枯竭的熱源供應(yīng):石炭系和前震旦系地層,經(jīng)過漫長地質(zhì)構(gòu)造運動,形成一條狹長的斷裂擠壓破碎帶。地下水通過斷裂破碎帶進行循環(huán)過濾,并以熾烈的巖漿導(dǎo)熱,從而形成優(yōu)質(zhì)溫泉,出口水溫高達八十?dāng)z氏度以上。泉水里富含多種宜于身心的礦物質(zhì)和微量元素,包括氟、硼、氡、偏硅酸、鎂、鈣等。大柴旦的雪山溫泉是天然的療養(yǎng)勝地,尤其利于皮膚病、心血管病的治療。對于促進血液循環(huán)、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系統(tǒng)、改善腸胃功能亦有奇效。據(jù)溫泉管理者介紹,此地以前還有一位原住藏醫(yī),即以溫泉治愈八方病人,贏得人們的廣泛贊譽。我覺得,如果有可能,應(yīng)該把那位藏醫(yī)請回來,將具有悠久傳統(tǒng)的藏族醫(yī)術(shù)和雪山溫泉結(jié)合起來,天人合一,可能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面對涌自群峰的溫暖泉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矜持。當(dāng)我們以接近嬰孩的狀態(tài),跳進泉水中時,身和心,還有禁錮的思想,似乎瞬間獲得了解放。我突然想到了中國文化史中最神秘的那一片池水:瑤池。在上古傳說中,瑤池就在昆侖山;而昆侖山,也就是匈奴人的祁連山。關(guān)于昆侖與祁連的語源關(guān)系,從目前的文獻記載來看,昆侖先于祁連,并且昆侖的地理范圍也遠遠遼闊于祁連。但它們之間的核心部分,卻有相當(dāng)程度上的重合。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匈奴人在中國西北的主要活動時間和范圍,主要集中于秦漢時代的西北地區(qū),并且被漢朝不斷強力擠壓,前面提到的霍去病,就是打擊匈奴人的急先鋒。
靜坐在雪山溫泉中,享受著地心溫度的撫慰,腦子里卻浮現(xiàn)著遠古的場景。李商隱那首著名的七絕《瑤池》從記憶中跳出來:“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我甚至認為,當(dāng)年一直向西方挺進的那個周朝穆天子,與西方世界的女神西王母相會的瑤池,就在這兒,就是這泓雪山溫泉。
在經(jīng)歷了與祁連山并駕前行的旅程后,我對祁連山產(chǎn)生了一個之前從沒有過的認識,可以說是我此次柴達木之行的一大收獲。通常來說,山岳是阻礙、阻隔、阻止的象征,因為它們高峻、險惡、難以攀越,然而祁連山是個例外。祁連山的東西走向,在大漠與戈壁間,會形成開闊、平坦的走廊。恰恰是這些走廊,成為人們放牧、生活、旅行、探險的天然通道,也成為人們一直向西方前進的重要紐帶。當(dāng)年的周穆王懷著一顆雄心,要向西方探索,一定會沿著這些走廊前進。
中華文明很早以來就有向西方探索的歷史。周穆王西征會見西王母之事,可能就是對周人到達中亞,甚至西亞地區(qū),與當(dāng)?shù)夭柯涫最I(lǐng)接觸的帶有神話色彩的記錄。地理學(xué)家顧實曾著《穆天子傳西征講疏》數(shù)十萬言,以證明穆天子西見西王母皆為事實,穆天子游轍所至,且至歐洲。學(xué)者蘇雪林論及穆王西征一事時,坐實西王母就是西亞女神易士塔兒:《穆天子傳》不但言昆侖,言西王母,即與昆侖有關(guān)之河水、赤水、黑水、洋水、懸圃、群玉之山,亦無不有之。此書自古以來,皆以為偽,四庫且以入之小說類。然至近代乃大引學(xué)者注意,中外皆有人研究。筆者見《穆傳》文古字奇,穆王行程,亦歷歷可指,頗疑其系古代人一種西行實錄,至升昆侖見西王母云云,則疑為戰(zhàn)國人根據(jù)外國傳入地理書如《山海經(jīng)》之屬所增飾者。穆王之西征動機,或亦為往見西王母。其游蹤之遠,則恐未必如顧實先生之所考。且得見西王母與否,則更未可知。蓋筆者認西王母乃西亞最受崇拜之女神易士塔兒(Ishtar)也,既為神矣,是烏得見?易士塔兒亦曾與巴比倫古代著名女王西美臘美斯(Semiramis)相混合,神虛無而人實在,則又宜若可見焉。但此女王之時代為紀元前兩千年左右,穆王之在位則為紀元前1001年至前947年。時代相差千年之久,兩人會晤,實無可能,則穆王見西王母,又羌無根據(jù)矣?;蛟晃鱽喤跻晕髅琅D美斯名者固不止一人,庸詎知穆王所見者非一與穆王同時代之西美臘美斯耶?或里海一帶國家之女王,欽慕西美臘美斯之為人,以其名自名,周穆王誤以為西王母耶?且西亞人好以神靈名字與己私名混合為一名,其例數(shù)見不鮮。或者中亞一帶國家有女王以金星神易士塔兒為己名。中國人固習(xí)知易士塔兒為西王母,則誤以穆王所會晤者為真西王母矣。
如果把祁連山定義為早期東西文化交通的一條重要地理坐標,那么,我們就可以回答前面的一個疑問:為什么漢武帝會在紀念大將霍去病的墓地前,在重現(xiàn)祁連山氣象的時候,會雕刻一件充滿西方意味的紀念碑式大型圓雕馬踏匈奴。
岷人絮語
作為四川人,照理來說,離昆侖山或祁連山很遠。但是,我卻對此山有著更為深刻的情感聯(lián)系。我在研究中國石刻藝術(shù)史時,觸及過這座偉大的山脈。后來閱讀歷史學(xué)家蒙文通的《古史甄微》,則對昆侖山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按照蒙先生的說法:黃河之南之昆侖,自非岷山莫屬。也就是,傳說中的昆侖,就是中國西部的岷山山脈,并且主要展現(xiàn)于蜀地。所謂“昆侖”,就是“岷”的急讀。什么是昆侖?《初學(xué)記》引《河圖括地象》說:“昆侖者,地之中也?!薄渡袝髠鳌泛汀痘茨献印费岳鍪恰爸醒胫畼O”;郭璞注《山海經(jīng)》說昆侖“蓋天地之中也”。蒙先生認為,昆侖就是我國西部岷山地域、古蜀人的昆侖,并被蜀族視為是“天下之中心”。
其實,作為眾神之山的昆侖,各地皆有名昆侖者。古蜀人之昆侖就是岷山,和匈奴語的祁連山一樣。據(jù)蘇雪林的研究,中國境內(nèi)以昆侖為名者甚多,安徽潛山縣東北六十里有昆侖山,福建惠安縣東北三十里有昆侖山,廣西邕寧東北一百二十里有昆侖山,等等。而歷代典籍所載之昆侖山,則各有所指:《禹貢》之昆侖,或認為指的是阿尼馬卿山;《史記》記載的昆侖,有人認為指的是于蜫南山;《漢書》記載的昆侖,則指的是青海西寧或敦煌;《水經(jīng)注》所記載的昆侖,指的是蔥嶺;《元史》所記載的昆侖,指的是興都庫什山;《大清一統(tǒng)志》記載的昆侖,明確指定為巴顏喀拉山。
在我看來,蜀人或岷人心中的昆侖,與匈奴人之昆侖(祁連),可能是最接近原始的昆侖之意。它們雖然地理上相去較遠,但在神話學(xué)層面上,則屬于同一個山系,連接彼此的是更為廣袤的青藏高原。我們在觀看三星堆文化或略晚的成都金沙文化時,尤其是一些玉器造型方面,總讓人想起西北的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齊家文化。而齊家文化,雖然核心區(qū)域處于甘肅廣河齊家坪遺址,卻廣泛分布于甘肅、寧夏、青海、內(nèi)蒙古等多個省區(qū)。齊家文化所使用的玉石,主要來源于昆侖玉,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青海玉。
在語源學(xué)上,昆侖或岷山都早于祁連,這個是沒有爭議的事實。但是“昆侖”的命名,卻并不像“岷”字那樣一望即知,它應(yīng)該和“祁連”一樣,來自更為古老的民族語言。因此,有人認為“昆侖”語出古羌語,意即鳥屋,昆與大鳥之關(guān)系,在《莊子》“鯤鵬”一詞中,還能找到殘存的意象。古蜀人的先民,主要就是由古羌人所構(gòu)成的。如果昆侖之稱來自古羌語,那么,昆侖的最先命名者,則是蜀人無疑。
橫亙于中國西部的眾神之山,要飛越它,當(dāng)然得有大鳥的翅膀,如鯤鵬一樣,扶搖而上九萬里。因為,昆侖太雄奇壯麗了!《淮南子》這樣為世人描述著:“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fēng)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fēng)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p>
于此,或可解釋,我作為一個蜀人,為何那么喜歡昆侖或祁連了。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