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喆
一
小舅是那年旅行之后離開的。臨行前他小聲問我你說舅去不去?我盯著小舅桌上成堆的煙屁股,搖搖頭說,不去!傻子才兩次都在同一個地方摔倒!他要帶著那個快死的朋友,頂著酷熱去一片廣闊的沙漠。小舅開了一瓶牛欄山,側耳聽聽其他屋的動靜,姥爺哈哈呼呼的鼾聲塞了人一耳朵。趁小舅還清醒,我趕緊遞上一張橫格信紙,指指落筆的地方,上交老師的保證書上需要家長簽字。小舅遠行后,沒和我們任何人聯(lián)系,所以小舅和我詳細講述過的那趟旅程成為我內心里不斷揣摩的一塊溫熱的石頭。
那輛半新不舊的大貨車簍子里彌漫著灰塵的腥味,夕陽斜射進來,人口干舌燥不想說話。小舅直視前方,臉面如一潭死水,可他的心有些噗噗跳。他的朋友在后面的鋪位斜倚著打瞌睡,旁邊還坐著一個纖細的女人,眼角的皺紋很深,面容也有些苦澀,但你如果細品,能咂摸出些許風韻,她望向窗外,嘴里記著數(shù),百無聊賴數(shù)著高速邊上群山的數(shù)目。
出發(fā)了兩個多小時,小舅說周茹反正不困,可以坐到前面,陳誠可以躺下好好休息。沒等女人回應,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男人醒了,掏心掏肺咳嗽了一陣,說:“男女搭配干活有勁兒,六子開車多累呀,周茹你趕緊上前邊去,看兩眼美女比看車屁股解乏多了?!敝苋氵t疑了一下,沒有作聲,小心跨過前座去,緊緊貼著門窗坐下。她調節(jié)著自己的呼吸律動來對抗緊繃的神經(jīng)。盡管所有的坐墊、車里的內飾她都進行了絕對的清理,但她還是在不自覺地捕捉任何想溜走的異味。我小舅抽煙她把身子徹底扭到了窗子那頭,小舅布滿油漬的半袖也讓她眉頭緊鎖,生怕吸入一點兒異味。
我小舅白了周茹一眼,“嗬呼”向窗外吐了一口濃痰,他指使周茹給他再遞支煙,他困得出了車禍誰都跑不了。又讓周茹用那塊烏漆麻黑的毛巾給他擦擦汗,汗水進了眼睛不是鬧著玩的。還要不停地扇風,太陽正曬著他那頭呢。堵車的空檔,他故意朝著周茹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吐煙圈兒,看著周茹眼里涌起的淚花,小舅明顯有些興奮,又讓周茹幫他擦汗。小舅從后視鏡看過去,陳誠的眼睛在脂肪掉光的臉上顯得格外大,有氣無力垂向地面。小舅不經(jīng)意嘮起了家常:“陳誠你們坐辦公室的不知道,我們貨車司機比你們臟比你們累,可就是能掙,什么不都是公平的嘛?!毙【祟┝艘谎壑苋?。周茹的臉沒有轉過來。
實際上,是周茹主動登的姥爺家門。小舅和姥爺姥姥還有年邁的祖奶住在城中村一處局促的院子里。這處院子是我姥爺在工地做架子工、到煤窯下井掙下的基業(yè)。我媽和我爸一爭吵,她就帶著我來這處院子發(fā)泄。十來年基本都是一套模式,先幫姥姥干活,突然手上的家伙什一扔,開始揭發(fā)姥爺姥姥幾十年來偏袒小舅的惡性,為了讓小舅上學她才早早嫁給了一個惡棍,大罵小舅是個害人精、窩囊廢。最后一次姥爺動手扇了我媽一巴掌,后來我媽再也沒來過這個小院,連我和小舅的交往都要偷偷摸摸。
周茹是為陳誠來的。當時陳誠氣息微弱,只能喝進去幾勺水,但他還是拉扯著一個“六”字不肯放松。周茹一定以為這回陳誠要拜別歸西了,才勉強來會會小舅。我小舅天南海北跑運輸,又謝絕了和他們大學所有同學的聯(lián)系。周茹拐彎抹角打聽到了他工作的運輸公司。聽運輸公司的人說,我小舅這幾天剛跑了一趟廣西,來回將近五千公里,累得夠嗆,請假在家休整幾天。我能想到周茹來時肯定又像此時在小舅車里一樣緊鎖著眉頭,城中村沒有柏油馬路,坑坑洼洼,車一過,全是嗆人的黃塵,路邊時不時還會冒出一攤由雨水、生活廢水、各種塑料袋攪和在一起的油汪汪的臭水。很多年前小舅跟隨陳誠干那票大事時就動員姥爺,很快就要拆遷了,跟隨時代投資一些新玩意也沒什么不好,可多少年過去了,破敗的房子依舊屹立不倒。在路上時周茹打通電話自報家門說她要來,我小舅沒搭腔,沉默了一會兒,把電話掛了。
院子里巴掌大的地方姥姥也種上了大蔥韭菜啥的常食蔬菜,其余地方堆著成捆的箱板紙,壓扁的塑料瓶子也攢夠了好幾個編織袋。馬上奔七十的姥姥姥爺還在一個小區(qū)里當保潔。小舅不招呼周茹,他正對著90歲的祖奶上上下下端詳。祖奶的頭耷拉著,在輪椅上睡得很沉。周茹吞吞吐吐問我小舅:“六,送最后一程吧。你應該知道你在陳誠心中的分量?!毙【瞬淮鹪?,猛地在我祖奶耳朵旁叫了一聲。祖奶眼睛似睜非睜,氣若懸絲罵了一句:“龜孫!”小舅回過頭盯著周茹看,那目光就是一把機關槍,周茹臉色發(fā)白,好像身上已經(jīng)被射穿了一排窟窿。小舅指尖顫抖著指向祖奶和她說:“看到了嗎?我奶奶九十了,死了好幾次都又活回來了。他陳誠才剛過四十,他憑什么去死,他有什么資格去死?”說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周茹分不清楚小舅是在哭陳誠還是哭自己,就像她此時揣摩不透小舅究竟會用什么手段對付她,畢竟陳誠像片羽毛一樣輕飄飄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欠小舅的五十萬也當即煙消云散了。
二
車已經(jīng)開了十個小時,沿途的風景沒什么可看的,貧瘠的沙礫地,有零星綠色的石頭山,偶爾出現(xiàn)一簇灰撲撲的莊稼地,村莊看不見一個人出入。周茹問小舅能不能到附近的縣城歇一晚上,小舅就像沒聽見一樣不作聲。大車司機從來沒有住店的習慣,有時為防油耗子撬開油箱偷油,甚至會睡到油箱跟前。陳誠趕緊接過話茬說:“六子,晚上你到后面好好展展身子,我上前邊去。反正我疼得也睡不著。”說完陳誠有一聲沒一聲地笑起來。陳誠笑一下小舅就鉆心窩子疼一下,后背涼颼颼的,自從陳誠病了,小舅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不知道他病了,心里罵他,怨他,當年那點情誼早就肉包子喂了狗。他給陳誠打最后一個電話還是去年年初,他聽一些債主傳,陳誠把他們的錢七七八八還了不少,可陳誠給他的答復是還錢得下輩子了,下輩子當牛做馬補償他這個兄弟。
天全黑了,傍晚時能望見的那些巍峨的群山全部隱匿進了濃重的夜色。沒有人說話,可小舅覺得這種靜和平時那種靜不一樣,一個人跑車的靜是水泥墩子,壓在胸口,很憋很悶,有人陪的靜是昏黃的路燈,淡淡的,還有一點兒暖??斓娇h城的道口他看了眼陳誠,奄奄一息也遮擋不住一臉的低眉順眼,小舅的心又劇烈抽搐了幾下,他下了高速,訂了當?shù)刈罡呒壍囊患揖频?,兩個房間,在24層,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燈火。
酒店一樓的餐飲部食客不算多,充足的冷氣讓穿著毛衣的陳誠打了一個噴嚏,小舅示意周茹點餐,周茹點了三碗拉面,小舅又加了一個紅燜羊肉,一個蘑菇燉雞,一小鍋羊湯。大伙都有些餓了,連陳誠都吃了幾口面,一塊羊肉,一小碗湯。小舅看見陳誠額頭泛起一層薄汗,灰白的臉色有了些許生氣,揶揄他說:“你小子是不是想吃飽了做那事?”陳誠又是有一聲沒一聲地笑,小舅哈哈大笑,瞥了一眼周茹,周茹頭埋得很低,一小勺一小勺喝湯。小舅呼哧呼哧吃完碗里的面,對著兩盤肉大快朵頤起來。一塊骨頭啃到一半,看見陳誠搖搖晃晃往外走,捂著嘴,肩膀聳動著。小舅起身要去看看,周茹說,別去了,他是去吐了。
小舅一沾床就睡過去了,像一攤軟泥,一晚上一個姿勢,呼嚕震天響,像以前的人家拉著一架風箱。凌晨小舅去小解的時候,聽見隔壁又是那種連綿不絕的咳嗽,小舅腦海里出現(xiàn)了幾只魔鬼在蠶食陳誠的恐怖片畫面,打了一個寒戰(zhàn),想到隔壁看看,可以讓周茹到這邊來睡一會兒,不過那個娘兒們肯定又是嫌三嫌四,想到周茹對他那種隔著一座太平洋的態(tài)度,小舅就一陣窩火。后來在我的一再逼問下,小舅說其實他那一年半的大學生涯就暗戀過周茹一個人。
太陽初升,走廊里一半光亮一半灰暗,周茹手扶著窗臺背對小舅站在窗口,腰肢纖細,脊背挺拔,朝霞給她的全身鋪灑了一層毛茸茸的光彩。小舅呆了幾秒鐘,試探著問:“哎!我?guī)湍愣?,去我那屋躺會兒?!敝苋戕D過頭,一臉憔悴,輕聲說了句:“謝謝。不用了?!?/p>
天大亮準備出發(fā)時,陳誠卻睡熟了。床鋪雪白,陳誠好像積雪覆蓋著的小小的土坡,不仔細辨認,會以為這就是一塊沒有起伏的平地。小舅坐在椅子上看著陳誠瘦脫相的臉,那種心痛的感覺又一次浸過頭頂,他想上去摸一摸陳誠光溜溜的頭皮看看這是不是一場夢。
二十年前,小舅十九歲,作為當時全村唯一的大學生到大學報到。去了不上課,先是一個月的軍訓。毒日頭底下曬上一天,小舅和宿舍其他人吃過飯累成狗一樣往宿舍搖晃,一開燈發(fā)現(xiàn)最靠門大家挑剩下那個鋪位四仰八叉睡著一個人,被褥隨便壓在身下,哈喇子洇濕了一大片枕巾。臉曬得黑黢黢的,臟污不堪的帆布鞋還穿在腳上。其他人圍著看了一會兒,心里對這個破落戶先就生出了一股厭惡之情。這已經(jīng)是軍訓的末尾,小舅對這種狀況有種見怪不怪的熟稔,幫陳誠把鞋脫了。邊脫邊解釋,我們開學時,正是地里忙的時候,家里勞動力少的人家,肯定不放他來報道。
陳誠一整個軍訓都沒參加,不知在鼓搗什么,常常半夜才回宿舍。他們問他干嗎去了,他神秘一笑說,到時保準給大家驚喜。陳誠常給他們床上丟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牛皮紙包的茶餅,一小瓶寫著竹葉青的白酒,迎賓火腿,甚至是御冬的純羊毛襪子。從陳誠自在隨意的性情,到他充滿寶物的大號旅行箱,他們已經(jīng)敏銳地覺察到,他必定來自一個了不起的家庭。這么一想,同宿舍其他三個同學就有點自慚形穢的自卑,把陳誠的禮物默默放到一邊,和陳誠也不大說話。但小舅不,小舅試探著和陳誠從點頭之交發(fā)展到無話不談。半夜,他把姥姥留下的酸辣可口的咸菜擺上陽臺,他喝白開水,陳誠抿竹葉青,大多時候是陳誠在天南地北嗨聊。小舅眼睛放光,來省城上學就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世面了,沒想到他面前坐著一個小學三年級就去國外當過交流生的人。陳誠之所以遲來報道,是因為他和朋友騎行去青海,天氣不好,困在路上半個來月。
軍訓過后的迎新生文藝演出小舅他們才知道,陳誠是晚會的主持人之一。他皮膚白皙紅潤、身姿挺拔得像棵白楊,故意拿捏著一種意氣風發(fā)的調調,小舅在下面鼓掌鼓得手疼,佩服之余又有些好笑陳誠的表面功夫,平日他在宿舍偷偷抽煙喝酒,臟衣服塞滿衣柜,澡也不怎么洗。
周茹蓋著外套坐在椅子上按壓著太陽穴,好像夢囈般絮絮叨叨說話。我這輩子最甜蜜最痛苦的回憶都縈繞在一張床上了。在陳誠風光如意的時候,我最厭惡的就是臥室里那張總在盡心收拾卻總是臟亂的大床。陳誠把什么都是隨手往床上一丟,臟襪子,領子起了一圈油膩,皺巴巴的白襯衫,隨手翻過的雜志,剛看完電影的平板電腦。再后來,把手頭的房子都處理掉,搬到陳誠小時候住過的小房子后,那張用了幾十年的三合板廂床仿佛自帶美顏功能,落上的餅干碴子,滴上的油點兒,卷成一團的被子,我都看不見了。忙上一天,沉重的身體往床上一躺,能實實在在喘口氣的舒服勁兒讓我腦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顧不上計較了。陳誠呢,泡在煙霧里一坐坐一天。
周茹也窩在椅子上睡著了。小舅突然明白周茹應該在這把椅子上蜷縮了一夜。小舅的目光滑過睡著的陳誠,最后落腳在周茹清瘦蒼白的面容上。出發(fā)前陳誠和小舅通過氣,自從查出病,他就和周茹領了離婚證,他“走”后讓周茹和小舅過吧,周茹聽自己的,一趟旅行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也能讓小舅借機和周茹多處處。小舅輕輕觸摸了一下周茹的頭發(fā),一會兒陳誠醒了,小舅猛地推了幾下周茹說:“該走了!”
三
再上路氣氛明顯有了緩和。陳誠坐到副駕駛位不住往小舅這邊瞟,小舅知道這是陳誠想聊天了,一個嘴皮子功夫了得的人就算快死了也阻止不了說話的欲望。小舅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陳誠有一搭沒一搭開聊了,說這么多年他又去過哪些好地方,碰到過哪些有意思的人。有一次去南方爬山,我們在叢林里迷路,繞到后半夜才下山,一個隊友差點踩空掉下懸崖,不過后來他和那個一把拉住他的姑娘結婚了。哎,最后又離了,孩子歸他,女的早就挖空他所有的資產(chǎn),移民國外了,這個人現(xiàn)在天天送外賣。我以前覺得這個人過得雞零狗碎,和我挺像的,現(xiàn)在覺得比我好一百倍,健康在,什么都還有機會。小舅偶爾應和一下,腦海里閃過大學時陳誠帶他到沙漠里徒步,白天被曬得發(fā)暈,晚上又冷得發(fā)顫,回去病了半個月。小舅想問問陳誠你后悔嗎,話到嘴邊咽下去了,這句話他也問過自己千百次,歲數(shù)越大問得越少,可午夜夢回牽扯到年輕時的事,就再也睡不著了。
周茹睡醒了指著窗外叫他們:“看,那么高的山上有一座小廟!”小舅嗯了一聲,這條路線他跑過幾回,有時他也驚詫,這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有人還為在半山腰的寺廟挖出了一道平平整整的臺階路,有人守在那里嗎?怎么守得住的?世人的想法真是千奇百怪?!拔蚁肴タ纯??!毙【藦暮笠曠R掃了一眼周茹,踩足油門讓車快跑了一段,周茹怔了幾秒鐘,又躺下睡覺,用毯子蓋住了頭。小舅和我笑著比劃,她當時肯定在心里罵,這個混球,當年的事還記著呢!
大學時大張旗鼓追過陳誠的是周茹的好朋友,那女孩兒是大大方方的城里人,美麗熱烈得像支紅玫瑰,上臺唱歌她敢在那么多人面前把這首歌送給陳誠,順便附上故作簡潔實際上綿綿無盡的情話。有男生恨恨地說,真想把陳誠那張臉刮花,花了看是不是還有女孩為他前赴后繼。那時的周茹說話柔聲細氣,在班里的存在感全是這個朋友帶動的。周茹心甘情愿做著一個小跟班,食堂占座啦,多打一壺開水啦,單獨約陳誠出來,周茹就是幌子和陪襯,陳誠也有陪襯,就是小舅。小舅覺得他們這個四人組合有種天造地設的感覺,陳誠他們是大太陽,他和周茹是被主角光環(huán)覆蓋下的小樹苗,不起眼,貪婪地吸收灑在身上的陽光。明面上各是各的,可農(nóng)村后生和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姑娘根是扎在一起的。他們都愛往自習室跑,穿聚酯纖維的衣服,走路都有低頭看地的毛病,和別人相處都習慣看人臉色,周茹不愛說話,偶爾軟綿綿回應幾句,小舅的心就麻酥酥的。
陳誠和紅玫瑰曖昧了一段時間,最后真正接受的卻是鼓起勇氣向他表白的周茹。小舅失眠了一個晚上,農(nóng)村人的自卑像爬山虎的腳從上到下把他覆蓋了。他的父母是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無論他怎么模仿陳誠的說話腔調、走路姿勢,還是掩蓋不了身上那種憨憨的土氣。別人輕輕松松應付的考試,他熬夜苦讀也就是勉強及格。想起上次和陳誠去沙漠里徒步中暑差點死過一回,陳誠喜歡的那種刺激冒險合適他嗎?小時候寒冬臘月都得穿著單鞋在野地跑的農(nóng)村孩子花錢再把小時候的苦重受一遍,怪不得人人都說他是陳誠的一條哈巴狗。
后來小舅尋摸起了自己的玩法。像當初接近陳誠那樣,他開始小心翼翼靠近校園里那群不怎么來上課,個性很拽的公子哥們。
剛一入群,小舅笨手笨腳,完全施展不開,去舞廳、拼酒、泡網(wǎng)吧、打群架,小舅都是一個拘謹?shù)男「?,端茶倒水,別人血拼他在邊緣盯梢,別人逃課他幫忙簽到。從小到大他只干過兩件事——干活、通宵學習。他看著生龍活虎的新哥們兒,血液一陣沸騰,他們才是真正活過的人啊。小舅為了在哥們兒中間能排得上號,偷偷回老家賤賣了老爹兩只山坡上放了一夏天的肥羊。兜里有了錢,小舅開始學別人請客喝酒,逗女孩耍。同一場喜劇電影還沒下線,已經(jīng)有三個女孩依偎在他肩頭咯咯笑過了。小舅也請同宿舍的吃飯,順帶叫周茹時,周茹從來不去。
一個學期下來,小舅幾門功課不及格,曠課天數(shù)也達到了勸退標準,我姥爺風塵仆仆趕來,手握一枝帶著尖刺的樹枝,把小舅抽得皮開肉綻。陳誠抱住姥爺,姥爺張牙舞爪掙扎了半天,把陳誠也傷得不輕。姥爺拉著小舅給校領導跪下磕頭,校領導沒有松口。
小舅離開的那天,陳誠哭到停不下來,周茹在校門外等著,把小舅送的手工鞋墊原原本本還給小舅了,袋子扎得和原來一樣緊,可能拆都沒拆開。
四
離那個沙漠小鎮(zhèn)越來越近了。小舅打算一直開,后半夜再停車休息,明天下午差不多就到了。他瞥了一眼放在陳誠身側的罐子,是一個質地上乘的陶罐,深不見底的墨色,更襯得陳誠枯黃不堪。陳誠又睡著了。呵呵呼呼,但整個人明顯比之前放松了不少。
后半夜服務區(qū)的風很涼,小舅給陳誠掖好了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上鋪睡了周茹,燈光氤氳,小舅愣了會兒神,那天周茹拿著抹布刷子爬高下低把車簍子里里外外一頓洗刷,他都不記得他的車原來還有這樣純粹的顏色和清爽的感覺。有時從車門外只能看到周茹撅著的屁股,小舅承認,有一瞬間,他臉紅了。小舅收回目光終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在靠近油箱的地方擺了一張軍行床,蓋了床厚厚的棉被,拴著油箱蓋的繩子頭挽在胳膊上,躺下不到一分鐘就鼾聲如雷了。
睡著睡著小舅被尿意憋醒了,嚇了一大跳,瘦若枯柴的陳誠正在自己的鋪邊徘徊,像一根掛著棉襖的竹竿在移動??葱【诵蚜耍愓\坐到了軍行床上?!澳悴皇钦f怕油耗子偷油么,我?guī)湍愣⒅c?!毙【税殃愓\扶起來,讓他趕緊上車,自己去上衛(wèi)生間。
天麻麻亮小舅又出發(fā)了,周茹早早坐在了副駕駛位上有一句沒一句陪他嘮嗑。小舅能聽出來,周茹和他一樣,心懸在嗓子眼,他們都知道陳誠就是這一兩天了。到一處縣城的時候小舅提前下了高速,繞繞彎彎,停在了一個參天大樹環(huán)繞的古村村口。“走,我?guī)闳€地方?!?/p>
路上往來的人基本都是男女結伴而行,有的女士對著周茹點點頭,有的男士朝小舅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到了一棵老態(tài)龍鐘的大柳樹前周茹才明白這群人的意思,樹上披掛的密密匝匝的紅布條都基本和求子有關。再往前走是一座外觀平淡無奇的廟,和一處農(nóng)村大院兒沒什么兩樣,有枝繁葉茂的果園,有散步的老母雞,還有幾個流鼻涕的孩子在互相往身上扔泥巴。小舅和周茹互相間沒有言語,在蒲墊上久久跪著。
和陳誠相關的一切像過電影一樣從小舅心上流過。想來都已經(jīng)十年了,那時小舅和陳誠已經(jīng)聯(lián)系很少了,陳誠是省文旅局的紅人,常常在報紙上發(fā)表專題文章。有一次小舅和一幫司機給老板過生日,氣氛很熱烈,酒過三巡,小舅出包間去上廁所。一個在轉彎處相對隱蔽的包間門開著一道縫,經(jīng)過時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說著什么,這個聲音是那樣熟悉,小舅折回來偷偷看里面,穿著考究、風度翩翩的人們靜靜聆聽一個人聲情并茂講乾隆六下江南的故事??辞宄f話的是陳誠時,小舅掉頭就走,突然覺得自己下賤得就像只癩蛤蟆。
所以當陳誠提著兩瓶茅臺特地來拜訪小舅融資時,雖然數(shù)目巨大,而且投資項目也不清不楚,小舅還是感動到無法自拔,他握緊陳誠的雙手說好兄弟,謝謝你還記掛著我,錢我想辦法湊齊給你。怎么想辦法?想姥爺?shù)霓k法,動用那筆留著給小舅買房娶媳婦的錢。
陳誠那個暴發(fā)戶表哥是在他母親的葬禮上出現(xiàn)的,母親的娘家就來了這一個人。這么多年,母親對陳誠的身世都含糊其辭,她流連在不同富有男人之間的理由只有一個:讓陳誠活得有尊嚴,哪怕只是物質上的尊嚴。母親的家鄉(xiāng)陳誠九歲時回過一次,在風沙遮天蔽日的春天。只記得人人都蓬頭垢面,一年也洗不上一回澡,其他的沒什么印象了。沒想到,后來沙窩子里發(fā)現(xiàn)了天然氣和煤炭。表哥從一個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翻身做富翁了。
陳誠向這個比他大近二十歲的表哥探尋自己生父的蛛絲馬跡。就像陳誠和小舅說的,表哥的出現(xiàn)才讓他發(fā)現(xiàn)他對這個從沒露過面的父親不單只有恨,還有深深的渴望。表哥回答得很爽快可也很簡短,陳誠的生父是當年下鄉(xiāng)來的知青,接下來表哥就收住了,表哥說你帶表哥逛逛你們這大城市。
自此,陳誠白天在單位忍著瞌睡,假裝還一切如常。晚上被表哥裹挾著穿梭于各種燈紅酒綠,鶯鶯燕燕,陳誠對奢靡的花天酒地并不感興趣,他極力討好表哥的目的在于他想懇請表哥多講講他的父親。表哥說這樣吧,我們在做一個很大的項目,我直接對頭頭負責,你跟著我投資,你的血液里流淌著賺大錢的基因,你爸爸就出身于江南的經(jīng)商大戶。
五
陳誠向他們描述過的沙漠小鎮(zhèn)因為經(jīng)濟的改觀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里道路四通八達,公園體育場應有盡有,郊外開墾出了不少良田,再遠些抗旱植物在荒漠上已經(jīng)連成了一片。墓園被松柏環(huán)繞,十分清靜。墓碑上刻著“兄弟陳誠之墓”。小舅被一種塵埃落定的靜謐籠罩著,陳誠走了,青年才俊、過街老鼠的標簽都消散了,就像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人的愛終究還是大過了恨?!彼褡约阂恢笨是蟮哪菢诱嬲杂闪?。
卸貨裝貨回程的路上,小舅看周茹的目光有些明目張膽的火辣。小舅以為這是他們三方都默認的解決方式,他的錢沒了,但得到了一個媳婦,周茹的男人沒了,有了新的依靠——這樣陳誠就不用下輩子當牛做馬了。不過周茹始終躲避著小舅伸來的紅玫瑰,一路扭過頭去看外面。小舅把音響開大,放聲高歌哥哥呀妹妹呀的山曲。唱盡興了又和周茹講故事。其實跑很遠的長途,我還有個搭檔。我的搭檔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十八歲就跟車跑,經(jīng)驗足也就有底氣,不避諱我,有時把女朋友也往車上一塞。小伙子精力足,尤其喜歡開夜車,和女朋友聽網(wǎng)上的段子笑得噼里啪啦。能在夜里到后面的鋪位展展腿,讓我真是感激不盡??蔁o論小伙子怎么明示暗示,我都堅決沒給一對情侶在車上施展騰地兒。干過那事兒的車,再讓我開,不是把我往茅坑里按嗎?講到這兒,小舅不自覺瞟了一眼后視鏡,后面的鋪位被周茹收拾得像去迎娶大姑娘一樣干凈漂亮。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他只要發(fā)出些微的響動,周茹都會不自覺一激靈。小舅明白了,后面的鋪也占據(jù)了周茹全部的心思。
陳誠咽氣的時候小舅哭得肝腸寸斷,可才過了三天,小舅的悲痛就因為能單獨和周茹相處減輕了不少。小舅還想再說些渾話,周茹給他嘴上插了一支煙,用打火機點了,說我也給你講講故事吧。我父母是我三歲搬到城郊打工的。我爸給工地上扛石頭,一回家躺在炕上像騾子一樣喘氣,我媽在城里學校門口賣烤紅薯,裹著厚厚的棉衣,臉蛋凍得通紅,圍著柴油桶不斷拿捏拾掇著烤好的紅薯,可能她以為這樣就能吸引學生來買。我就在那所學校讀書,每次看見我媽凍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我真恨不得從地縫鉆進去。我姑姑在醫(yī)學院讀了中專在城里開診所,后來嫁了個城里人,幫她安排了正式工作。每次去他們家,水果快壞完了都沒人吃,而我們家一年到頭就是夏天能敞開肚子吃幾個西瓜。從那時我就發(fā)誓我一定要靠讀書出人頭地。小舅猛吸了幾口煙,聽周茹繼續(xù)講。
我承認我嫁給陳誠是想徹底在城里扎穩(wěn)腳跟,可朝夕相處才發(fā)現(xiàn)陳誠根本就不是我以為的績優(yōu)股。他好好讀書,好好工作只是想對他嚴厲的母親有個交待。私下里他各處旅行、尋尋覓覓,他幻想可以遇到那個和他長得很相似的父親,其實他并不知道他活著的意義。所以他才那么容易被騙。別瞪我,我勸過,他不聽。騙子不傻,我們也吃過大把紅利,后來陷進去了才發(fā)現(xiàn)不對。讓我留在這段婚姻里的其實是我婆婆。她臨終告訴我陳誠是她未婚先孕的孩子,陳誠的父親回城后,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她費盡心機來到城市,她求我好好關照陳誠。這樣的女人才是我心中的楷模。
我的工作因為一直要遷就陳誠并不順利,現(xiàn)在我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了。你的錢我慢慢還,你是個好人,只是——不是我心目中的伴侶。陳誠也是一等一的好人,他瞞著我去檢查身體,本來打算賣腎給你還錢的,可沒成想自己已經(jīng)是晚期了。
小舅淚流滿面,一夜不曾休息,第二天在離城最近的服務區(qū)喊睡著的周茹:“下車!你不是有能耐嗎,自己回吧!”
六
我前面說過那趟旅行后一年,小舅不辭而別了。在一年的時間中,他好像一個瞌睡龍突然睜開了眼睛,干了很多讓人驚掉下巴的大事。首先他賣掉了大貨車,和自己的積蓄湊了湊,幫我媽付了一直心心念念的門面房首付。然后把農(nóng)村的土坯房推倒,蓋了大瓦房,最后把城中村的那處院子高價賣給了一個等著拆遷發(fā)財?shù)纳倘恕W钪匾氖?,小舅說他絕對不同意我高考失利就不念書來父母的小飯館幫忙?!澳阋J我這個舅就回去復讀,好好考一回。補習學校我?guī)湍懵?lián)系好了,全封閉。舅等著你脫胎換骨?!?/p>
舅臨走前一夜給我姥爺過了一個非常隆重的生日,結結實實給了姥爺一個擁抱?,F(xiàn)在我們都不知道小舅在哪里,也不知道小舅是怎么想的,可能有一天他想明白就會回來。
責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