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愛永存

在2023年的春天慢慢走來的時候，2023年 2月10日14點37分，一位老人卻安靜祥和地離開了。猶如徐志摩先生詩中寫道的那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第一次知道嚴西秀老師的名字，是從一份節(jié)目單里。已是近30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剛從藝術學校畢業(yè)不久，跟隨團里的老師觀摩省里的一個曲藝展演?？吹轿枧_上正演出的小品讓現場效果火爆異常，趕緊對應著在節(jié)目單里尋找著，便赫然在作者欄里看到“嚴西秀”3個字。當時心中便想，這位叫“西秀”的“女老師”真厲害，寫的小品真好看。演出結束后，跟著團里的老師來到后臺，才知道“西秀”原來是一位和顏悅色、熱情健談，身材并不偉岸的男性。當時嚴老師因知道我是剛畢業(yè)不久分配到成都市曲藝團的學員，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濃郁的自貢腔調說道“好生學，曲藝有搞頭！”

也就是從這一句話開始，拉開了我在“搞曲藝”的路上，20多年來向嚴老師求學求教式的交往，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綿綿長長。

此刻，忍不住回想起嚴老師生前最后對我說的話。那是在今年春節(jié)剛過正月初七下午我去家中探望他，告訴他我馬上要外出演出10天左右，下次見面得是元宵節(jié)過后幾天了。那天他精神挺好，說話也很清晰，躺在床上聊了好一會兒，在即將告別的時候，他握著我的手輕輕地說：“你今天再來看我，也許是個明智的選擇。……”

“明智的選擇”，也許說的也是近30年相互間的那份關愛。

初次見面后，我與嚴西秀老師的聯系并不多，那個年月也不像現在聯絡起來這么方便，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那時候跟嚴老師還并不太熟。嚴老師退休后，從自貢遷居到了成都，與團里的合作變得很多很頻繁。正因如此，我有機會與嚴老師慢慢地“熟”了起來。

嚴老師在創(chuàng)作上是“快槍手”，在生活中是熱心人，在藝術上是嚴謹的創(chuàng)作者，在交往中是值得尊敬的巍巍長者。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源于他心中的那一份毫無保留的“愛”。

他愛曲藝。嚴老師對曲藝的愛在他的工作和生活中處處體現得淋漓盡致?！扒囀呛脰|西啊”“搞曲藝要沉得下心”“我們要對得起曲藝”“沒有曲藝就沒有我的今天”……類似這樣的語言還有很多，嚴老師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人不斷地講著，而他自己也在創(chuàng)作和日常中身體力行地耕耘著。記得每次跟嚴老師一起開創(chuàng)作會時，并不太擅長表演的他，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帶著身段、表情去討論、去表達、去演繹，經常還會手舞足蹈，那個樣子充滿喜感又異常可愛。最后，他總會說，“這個節(jié)目我來寫，明天出文本?！苯Y果，大概率當天晚上就會拿出一篇質量很高的節(jié)目初稿，然后對大家說：“你們看看，有什么意見告訴我，我再改?！币灿胁簧贂r候，會跟嚴老師一起參與活動籌備和觀看演出，他總會借著排練中和舞臺上的節(jié)目與表現分享他對舞臺的認知和品味。“好看，有意思，這兩點很重要?！薄斑@個節(jié)目要是在多挖一‘鋤頭就更好了?！薄斑€不夠好，還要努力！”“如果都這樣，我有點憂慮……”寫到這里，腦海里像放電影似的浮現出許許多多源自嚴老師的畫面和形象，《天堂鳥》中的黑衣人，《似水流年》中的輥工、《北川人》中的北川大叔、《川軍張三娃》中的川軍士兵、《麻將人生》中的資深麻客、《再看你一眼》中的樸實父親、《山村廣播員》中的扎著辮子的女廣播員、《美味水餃》中一身泥漿的農民工、《當總經理的兒子回來了》里一身“名牌”的返鄉(xiāng)青年、《棋魂》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姑娘、《生命高度》中的全國道德模范文建明……，還有那么多像《好吃嘴》《錦水吟》一樣生動美麗的曲藝唱詞，還有那么多像《回家的路》《為官一任》《記夢》一樣寓理于情的溫暖文章，幾百個節(jié)目，近百篇文章，一下子聚匯攏來，真的太多了。

只要是曲藝人他都關心，有關曲藝的事他都操心，這種情誼簡樸真摯，這份情感悠長醇厚。一直以來，為了曲藝不停地思考、不斷地突破、不懈地努力、不止地創(chuàng)造，很多節(jié)目就是這樣從熱烈的討論變成嚴老師筆下的作品，很多角色就是這樣從普通的凡人變成嚴老師抒寫的典型，很多故事就是這樣從生活的滋味變成嚴老師傳神的再現，很多知識和感悟也就是這樣從一次一次的相處變成嚴老師對我深深的教誨。

他愛親友。親人和朋友，在嚴老師的工作和生活里異常重要，也異常豐富。嚴老師的親人也是常去他家里的那些友人、學生、后輩、鄰居們的親人。走進嚴老師在成都犀浦的家，你時常會看到這樣的情景。老家來的親戚、曾經工作過單位的同事、各個年齡段的曲藝同行、眾多的合作者、不同的學生們、慕名而來的拜訪者、過上過下的鄰居們都能其樂融融地圍坐，一杯清茶，數頁文稿，幾段龍門陣，好些家常話就把大家聚到一起、融到一塊兒，當然，好多時候免不了手里有嚴老師老伴兒“湯媽”煮的抄手、湯圓和肉紹面在飄香，偶爾也會有嚴老師孫子嚴壹口中尺八的樂曲在流淌，而大家聊天中的笑聲，總是最好的呼應和點綴。

熟悉嚴老師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位相伴相親、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保姆阿姨——“楊媽”，在他的筆下和口中，“楊媽”有著特殊的地位和情感。嚴老師每次說起那一段艱苦歲月中感人至深的往事，眼里總是會泛起盈盈的淚光，這是多么令人觸動的思念，又是多么令人感念的深情。而在更多日常，與嚴老師聊天的內容都會覆蓋很多曲藝同行，特別是年輕一代的生存狀態(tài)和藝術成長，“他們現在還在演嗎？”“那個節(jié)目現場效果好嗎？”“演出票房能保證嗎？”“又有年輕人加入嗎？”在我們?yōu)樗獯鸬倪^程中，聽到困難他會想著去幫助，聽到矛盾他會記著去化解，聽到成功他會哈哈地笑出聲，然后說“真好，這樣才好！”

但嚴老師自己，最不喜歡“麻煩”別人，“我沒問題。”“我自己來。”“放心，我得行?！笔撬洺ψ约耗芰Φ母叨雀爬ā＞瓦B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去探望他的人總會被他用特殊的再見的手勢“送走”，意思是“你們事情多，快去忙?！彼€說，“你們放心，我不懼怕死亡，也沒有什么遺憾。我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只是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是的，您都安排好了，以我們都難以置信的方式把自己奉獻給這個世界。這份大愛，那么無私，那么偉大！

他愛生活。嚴老師在我的心中，是一個具有憂患意識的樂天派。—這并不矛盾，“憂患意識”是他對曲藝、對文化的探索和思考，“樂天派”是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豁達。

嚴老師有一輛載人的電動小三輪車，是他帶著湯媽出門買菜購物、逛街郊游的代步座駕。對于他這樣的年齡高駕齡短的司機，我們都很擔心安全的問題，常常勸他少騎別騎，還開著玩笑對他說應該在車座后面寫上兩句溫馨提示“老人新手，頭盤上路”，嚴老師聽后哈哈一笑，說“要得，還要加兩句——挨到就倒，價格面議！”如此一說，誰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還有一次，陪著嚴老師回自貢，每到一處，他都難掩對家鄉(xiāng)的眷戀和推薦。一路上，始終興致勃勃地介紹這一條路，那一座橋，這一家館子的拿手菜，那一個茶館的興衰史，釜溪河兩岸的變化，彩燈公園的繽紛?！翱吹經]有，這家晨光豆花開了幾十年，天天生意這么好，只有真正的自貢人才會帶你們來這里吃。”他像一個導游，更像是餐館的老板，“快坐下，我給你們點菜，我曉得?！薄斎?，說的最多的，必定是自貢的鹽，他訴說著萬千輥工的悲壯血汗，描繪著數百座天車林立的壯觀盛景，也感嘆著那一去不復返的鹽業(yè)輝煌。他的話語里有自豪也有遺憾，有激越也有惋惜，有不舍也有期待。最后，嚴老師說“我一定要把這些都寫出來！”是的，不論是節(jié)目、作品還是文章，我總覺得嚴老師對家鄉(xiāng)有一種極為特殊的愛，那里有他熱愛的生活，是他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源泉。

嚴老師不止一次地在很多培訓課堂上講過一句話：“人間疾苦，筆底浪花?！币苍S，這就是他經歷的歲月，也是他寫出的生活。

很難用一次筆觸把心里的嚴西秀老師都告訴給大家，寫寫停停，太多東西不停地涌來，在眼前、在腦海、在心底……

好些年前去漢源為一個演出項目開創(chuàng)作會，那一次嚴老師坐我的車。我一邊開車一邊興奮地與他分享我那段時間看戲和創(chuàng)作節(jié)目的感受，不知怎么的說到身邊的老師們在慢慢地老去，有些甚至在離開，我們需要加倍努力。嚴老師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以為是我說話冒失讓他不高興了。結果，嚴老師娓娓地說道，“李多，聽你這么說，我有點緊張又有點欣慰。緊張的是時間過得真快，我有好多想寫的東西都還沒有寫，要抓緊哦，欣慰的是好像才過了才不久嘛，你們這一撥年輕人已經長大了，真讓人高興??！”

嚴老師走了，帶著平靜，帶著安詳。

前天，當嚴壹發(fā)信息告訴我“爺爺的眼角膜下周就能移植給一位患者了”的時候，忍不住又再一次淚流滿面。

這份愛，如此深沉。

“帶不走的云彩”總會在天空飄蕩，就像有些情愫總會縈繞心頭。一駐足，一抬眼，天邊總有一抹嬌艷的彩霞……

言為心聲，唯愛永存。

（作者：四川省曲協駐會副主席、副秘書長）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