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太陽帶回去

鐘燦輝

見不得光的榮譽

天，翻涌著厚重的烏云，雷鳴低沉，仿佛即刻便會大雨傾盆。

教室里，湖北省恩施市風背巖希望小學一年級的沈鑫華跟其他同學一樣，正絞盡腦汁，伏案作答，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場考試。她緊張、慌亂，甚至有些許惶恐。

監(jiān)考老師個子矮矮的，胡子拉碴，板著張臉，很兇的樣子。此時，他正端坐在講臺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在場的每一位學生。

分分分，學生的命根，家庭的希望。出生于恩施州咸豐縣黃金洞鄉(xiāng)的沈鑫華打小便明白這個道理。爸爸媽媽當過煙農(nóng)，天沒亮就要去地里干活，工資不高，一天一百或八十。但這不夠，遠遠不夠。他們決定外出打工，只有過年才回一趟家。那年，沈鑫華才五歲。她哭得昏天黑地，卻無濟于事。

媽媽俯下身子，替她拭去眼淚，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鑫華不哭，爸媽不走了……”

沈鑫華笑了。那晚，她美美地睡了一覺。

誰知，次日清晨，爸爸媽媽的房間卻空無一人。沈鑫華再次嚎啕大哭，哭得凄厲，哭得悲切。她記住了旁人的一句話：“好好讀書，走出大山?！?/p>

可這談何容易。人生首戰(zhàn)，沈鑫華便經(jīng)歷了滑鐵盧。明明見過這些題，大腦卻一片空白，嗓子被灌了鉛般沉重，手心里盡是粘稠的冷汗。

她將目光瞟向坐在講臺上的監(jiān)考老師，動了歪心思?？纯磩e人的吧，反正同學關系那么好，他們都會幫忙的……

不一會兒，監(jiān)考老師竟有事出去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沈鑫華使勁蹬地，發(fā)出聲響。見前桌沒反應，她又將橡皮擦扔了出去。拋物線的盡頭，是前桌的手腕。

前桌先是一愣，而后心領神會，立起試卷。沈鑫華欣喜若狂，抄得舒坦。那次考試，她考了全班第一。

回家后，奶奶獎勵她吃果凍，她心里美滋滋的?；蛟S，走出大山并沒有那么難，一直走捷徑不就行了？

老天爺也偏袒沈鑫華，她的作弊生涯出奇順利，從未被老師發(fā)現(xiàn)。她將知識寫在桌面上、筆盒里、草稿紙上……或者跟鄰桌串通好，趁監(jiān)考老師不注意，互抄答案。

再后來，沈鑫華的膽子更大了。她甚至在月考前偷偷溜進語文老師的辦公室，翻閱試卷?？荚嚂r，就直接默寫事先背好的作文，分數(shù)、排名蹭蹭往上漲。

為了虛榮？是的，也不完全是。

沈鑫華太想取得好成績了。爸爸媽媽在工地里風吹日曬，修路、蓋房。她不能辜負家人的期望，哪怕這份榮譽見不得陽光。

美好的明天

五年級時，班里換了個班主任—姓楊，女，教語文，個子不高，卻很有精神。楊老師不知沈鑫華的過往，只聽聞她的文章寫得很好，便指定她為語文科代表。

這可苦了沈鑫華。她的壞習慣太多了，數(shù)都數(shù)不清，偏偏楊老師又極為嚴厲。有段時間，沈鑫華成了楊老師辦公室里的?？?。

閨蜜笑話她：“我看呀，楊老師才是你閨蜜。”

沈鑫華聳聳肩，笑而不語。其實，她打心里敬佩楊老師。她從沒見過如此自律自強的女生。整潔的桌面，嚴謹?shù)淖黠L，做事從不拖延……這讓沈鑫華十分慚愧。

往后的日子里，她努力重塑自我，向楊老師看齊。她學會打理自己，頭發(fā)不再亂糟糟了，書籍也整齊擺放，桌面不再像垃圾堆了。最重要的是，她考試不再作弊了，憑借自己的實力，總分穩(wěn)定在了全校前五。面對那些夸獎，她心安了不少。

小升初，她考了全校前三。楊老師為她感到高興，家人們?yōu)樗械阶院??？h城里不少好的私立學校撥通了她家的電話，美好的明天正向她招手。

可縣城離家太遠了，爸媽得知招生信息的時間也太晚了。當他們風塵仆仆地趕到學校，卻被告知招生名額已滿。到頭來，竟是一場空。

沈鑫華沒有流淚。她不怪爸媽，不怨出身，祝福每一位考入縣城名校的同學。說不失落是假的，但人生之路還很長，這點挫折算什么？于是，當?shù)氐囊凰k初中—黃金洞民族中小學（初中部）成了她新的起點。

夜里，沈鑫華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個故事。故事里的女孩出去玩，想用衣服將陽光兜回去給家人，可她并沒有成功，以失望收場。

多現(xiàn)實的故事，多冰冷的結局。

山風悠悠，拂過窗前少女稚嫩的臉龐，一股力量在她心頭澎湃洶涌。她提起筆，與故事中的命運作斗爭。最后，女孩把太陽帶了回去。

那晚的星空，格外溫暖。

卸下心頭的大山

三年后，也就是2022年7月12日，沈鑫華在QQ空間發(fā)了一條說說：“上啦上啦，有幸做恩高（恩施高中）的踩線生?！蔽幕n總分615，綜合總分771，全校第一，綜合總分比全校第二名足足高出了52分。顯然，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恩施高中是當?shù)刂闹攸c高中。雖然這次只是以指標生（恩施高中給部分公立學校劃了幾個錄取名額）的身份踩線“上岸”，但為了這個目標，初中三年，沈鑫華不知翻爛了多少本書，摘抄、背誦了多少好詞好句；不知看了多少部英語演講視頻，磨了多少遍耳朵；不知刷了多少道考題，筆跡鋪滿了多少張草稿紙；就連學校組織的各類活動，她也不落下，每年都擔任學校運動會的播音員和藝術節(jié)的主持人……

出色的學習成績，拔尖的綜合素養(yǎng)，引起了老師們的關注。他們一致舉薦沈鑫華參選“百佳優(yōu)秀少年”。幾周后，沈鑫華不負眾望，順利被評為2021年咸豐縣“百佳優(yōu)秀少年”，成為同學、老師以及家人們心目中的驕傲。

可沈鑫華是有落差的。她羨慕能去縣城讀書的同學，他們身處更大的平臺，享受更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或許，她在黃金洞民族中小學（初中部）能做到每年全校第一，但這又能說明什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老師們總說：“看看城里的孩子，再看看你們……”

差距擺在面前，張牙舞爪，囂張至極。中考前，沈鑫華帶著焦慮，走向了學業(yè)的低谷。明明已經(jīng)很努力了，為什么還是不行？要放棄嗎？

“可能很多老師都會跟你說，城里的孩子多么多么厲害，勸誡你不要當井底之蛙。但實際上，努力奮斗并不是為了超越別人，而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好。”教物理的張老師給出了不同的答案，這讓原本苦悶憂愁的沈鑫華茅塞頓開。

她卸下了心頭的大山，輕裝上陣，學累了就看看課外書、寫寫作；題錯得再多，也不耿耿于懷，重點在于找準病因，對癥下藥。青春，自此有了別樣的色彩。

2022年8月21日，清晨五點多，叔叔的私家車如約而至。這天，是沈鑫華去恩施高中報到的日子。從家到學校，要轉兩趟車，全程三個多小時。前路崎嶇，注定顛簸。

車上，沈鑫華望向窗外，天將明未明。煙農(nóng)們起得早，戴著草帽，扛著鋤頭在挖地。孩子們怕是還在睡覺，做著出走大山的夢……

突然，沈鑫華萌生出了一個想法，她想當一名心理醫(yī)生或心理老師。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光，去照亮大家的萬里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