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一般情況下,我們都將新詩的外在形式直接等同于新詩的形式,即是說,我們平時談論新詩形式時,常常離不開對新詩的詩體(包括自由詩與格律詩、口語詩與意象詩、敘事詩與抒情詩等)、分節(jié)、分行、節(jié)奏、韻律、語氣等方面的探討與辨析。誠然,說這些是新詩的重要形式要素,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不過,對新詩形式的認知,如果僅僅停留在這些外在性的技術層面上,那未免有些偏狹和不周全。事實上,新詩的形式構造里,遠非只是上述諸要素,我們只有在更為開闊的形式認知視野上來窺探當代詩之形式特征,才可能真正洞悉新詩內(nèi)蘊的某些精神質(zhì)素和美學奧秘,把握到新詩的要旨與真髓。
美國詩人詩歌批評家和教育家瑪麗·奧利弗曾指出:“文學不只是詞語,也不只是理念。它是形式的建構,映射出全部的生命,記錄并質(zhì)疑這種生命?!保ā对姼枋謨浴ぴ姼栝喿x與創(chuàng)作指南》)這告訴我們,所有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實都是一種形式建構,這種形式的建構是與文學對生命本身的觀照密切關聯(lián)的。奧利弗的觀念與俄國形式主義極為相似。在俄國形式主義看來,文學就是形式,形式構成了文學作品的整體,正如艾亨鮑姆所言:“對于我們來說,形式的概念逐步與文學的概念、與文學現(xiàn)象的概念混合在一起了?!蔽艺J為,奧利弗與俄國形式主義所主張的形式觀,對于我們重審當代詩的形式意識,重建當代詩的形式感知來說,無疑是具有極大的啟示意義的。
啟示意義之一在于,我們必須努力破除那種將文學作品的“形式”和“內(nèi)容”二元對立化的形式觀,建立內(nèi)容與形式一體化的整體性的形式認知。我們必須認識到,當代詩的形式,既包括了節(jié)奏、韻律、分行、節(jié)次、語氣等外在形式(即我們習慣上所稱呼的“形式”),又包括詩歌所牽涉到的情感、思想、歷史學、社會學、文化學、宗教學、生命哲學等內(nèi)在形式(即我們以前所稱的“內(nèi)容”)。而當代詩的內(nèi)在形式和外在形式往往又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是密切關聯(lián)在一起無法分割開的。舉例來說,北島的《回答》只有以那種義正詞嚴的政治抒情詩式的表意方式,才能達到對曾經(jīng)的歷史加以審判和裁決的藝術效果;伊沙的《車過黃河》也只有使用那種充滿反諷意味的口語化表達,才能凸顯宏大敘事正在失效、個人主體性悄然復歸的歷史命題;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只有在那種充滿了謙卑語氣和神秘化氛圍的詩句構造以及一氣呵成、娓娓道來的情緒散發(fā)中,才能將詩人對于宇宙的敬畏與對生命的悲憫等情懷極力彰顯出來。
啟示意義之二在于,當代詩在形式上的成功與否,取決于它是否有效實現(xiàn)了對于生命本身的精微觀照與對于人性的深度測量。一般來說,如果一首詩在表情達意之中,有效實現(xiàn)了對人類生命的強烈關注和對人性的深層次拷問,那么這首詩在形式上就是較為成功的。反之,如果一首詩隱含的凝視生命、窺探人性的精神指標不足,那么無論它的結(jié)構有多完整、語言有多精致、意象有多新奇、節(jié)奏感有多鮮活,它在形式上都是不完整的。當代詩人黃梵就特別看重詩歌形式背后的人性需要,他甚至認為,詩歌形式與人性法則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精神聯(lián)系,“只要人性隱在形式的背后,就暗示,形式的樣貌定會受到人性法則的支配”(黃梵《意象的帝國:詩的寫作課》)。毫無疑問,黃梵所持的當代詩“形式觀”是一種大形式觀,即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內(nèi)容”與“形式”并連在一起的整體性的形式觀,他還將當代詩的形式特征與詩歌所蘊含的人性法則捆綁在一起,這是不乏真知灼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