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晨
一
天山北麓海拔兩千零六十三米半坡的瓊庫什臺,四面環(huán)山。柏油路和河流彎彎曲曲,穿過云杉林,經(jīng)過村莊。村子里大多數(shù)都是哈薩克族。男人放牧,打草,女人擠奶、打馕、搟氈。村莊的上空常彌漫著草香,花香,令人心醉。
瓊庫什臺和近鄰喀拉峻草原、克什庫什臺、庫爾代峽谷,以及蜿蜒流淌的闊克蘇河,在天地間勾畫出的“九曲十八彎”,組成了天山北麓最美麗壯闊的自然世界。峽谷、墨松、白雪、碧水、木屋、牛羊、草垛、炊煙,還有鳥鳴,豐饒而安寧。我一次次獨自驅(qū)車走向深處,體味那種自然村落的寧靜,一種深沉的安寧。我幻想著在這里能有一座屬于自己的木屋。
流經(jīng)村子的瓊庫什臺河,從包扎墩冬牧場的天山冰峰沖瀉而下,先后匯入庫爾代河、闊克蘇河、特克斯河、伊犁河,直至巴爾喀什湖。第一次見到這條河流時,它帶著原始的野性,澄澈寒涼的浪花拍打岸壁,漸漸隱沒在暮色中。入夜,萬籟俱寂,在村子的任何角落都能聽見它不竭的歌唱。若遇雨夜,猶如一曲交響樂磅礴回蕩。
聽村里人說,一百年前,為便利兩岸牧民生活、交往,一位叫哈德拜的哈薩克族老人出資修建木橋,成為當?shù)厝藗冃哪恐械呐枷?,因此木橋名為哈德拜橋。木橋位于塔西巴扎以北約兩公里處,幾經(jīng)修繕,蹄鐵和腳步依然往來不絕。
通往村子的小路穿過松林,景色變化多端,樹影斑駁,牛羊散落。一泓泓晶瑩細亮的泉眼,滋潤著灌叢、花甸和旅人的情懷。在村子里溜達,偶爾能碰見頭戴哈力發(fā)克帽的老人。但肩膀上卻少了鷹這種兇悍、有靈性的猛禽。千百年來馴鷹人對鷹抱著一種敬畏之心與其相處。自鷹隼類動物被列入國家一類保護名錄,馴鷹人的血性也隱沒風塵中。
哈薩克族是一個誠懇守信又珍視古老傳統(tǒng)的民族。瓊庫什臺村的哈薩克族先民們用雪嶺云杉圓木為墻,蓋頂,圓木縱橫交接處通過掏、榫、拱、搭等多種方式搭建木屋,屋頂抹泥,室內(nèi)鋪地板,木壁掛氈毯。小木屋堅固耐用,建筑技術(shù)、施工技藝和細節(jié)處理等都保留著原生態(tài)的印記。木屋結(jié)實、壯碩,斜坡的頂,散筑在河邊、密林邊、半坡上、山腳下,是瓊庫什臺村久遠的傳承和伊犁地區(qū)保存完好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群,國家級歷史文化名村。村子里兩個上百年的小木屋,無人居住,衰老得像兩個百歲老人在路旁講述這個村落的故事。
二
晨曦初降,我在云海民宿的門口靜坐,蒼鷹翱翔在村子上空;幾只烏鴉急速翻飛,或在屋子右邊的云杉枝上站立,帶著回音的呼叫在云霄處回蕩;一只灰兔豎著耳朵在門口木柵欄前旁若無人地一蹦一跳,唇邊的胡須隨著咀嚼擺動;黑白臉的狗耷拉著耳朵,眼神散漫,徑直朝我走來,到離我一米遠的位置又掉頭走了,仿佛我并不存在;棗紅馬拖著落地的馬尾安然食草,晨曦所及之處被照亮,覆蓋著馬鬃的油亮脊背清晰可見,仿佛這個清晨屬于它。我一直聽見庫爾代河不分四季奔馳的聲音,時而也有大的摩托車聲越來越響,馱著兩個奶桶的巴郎閃過。我置身于寧靜的村子里,靜靜地享受慵懶的時光。
九月的傍晚,瓊庫什臺村是完美的寧靜之地,它一定得到過大自然的恩寵。夕陽漸漸走向山頂,一些云紅彤彤地聚在那兒。周邊鑲嵌著許多巨石,當?shù)氐娜藗兎Q這里為“塔西巴扎”,哈薩克語的意思就是石頭聚會的地方。我盤腿坐在一個兩米多長的石頭上,已成橘黃色的苔蘚周圍散布著一些青黃色的苔蘚,像簇擁的花朵。地氣逐漸上升,溫涼的潮濕彌漫。群山、雪峰、云杉林暗而清晰的輪廓,如《醉翁亭記》里的“云歸而巖穴瞑,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左前方的山坡上一個個四四方方的草捆以橫豎兩米遠的間距整齊排列,這是牧民們打草的季節(jié)。對面的山坡邊一條向南延伸的路,一匹馬馱著影子,蹄聲清脆響亮?;腥婚g見到一輛白青紅烏四色馬的高車,在武士護衛(wèi)下徐徐前行,那是細君、解憂、還是弟史的婚嫁隊伍嗎?我凝神四望,思緒漂浮在悠遠的情境與夢幻之中。
這里的星空極美!木屋有落地窗,夜晚關燈后像坐在野地里。星空很近,稍微抬頭便綴滿眼簾,熠熠晶瑩,仿佛一不小心可以閃爍于我的指尖。偶有流星劃過,狗吠傳來。這樣獨處的夜晚可思考活著的意義。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有了隨遇而安的平靜。我一個發(fā)小削去長發(fā),與暮鼓晨鐘相伴,那樣的日日夜夜,她一定悟出了常人無法窺探的什么。我很能理解她,盡管明天我將依然回到生活中去,瑣碎,庸常。
村子里極其安靜,河水拍打河岸的聲音可清晰聽見,眼睛開始酸澀,可毫無睡意。由于正午陽光炙熱,紫外線極強,我躲在木屋里讀波里亞科夫的《無望的逃離》,被艾斯凱帕爾說變就變的道德底線,還自戀膨脹的樣子煩到了,于是昏睡了一個多小時,才得以在這個美麗的星空下,與剝離掉塵埃的夜晚獨處。
四季交替,瓊庫什臺村的美是立體的,有它不同的景象和溫情!春天寧靜和煦,陽光明亮活躍,河流翻卷著白沫,汩汩滔滔。那滿眼的亮、耀眼、鮮嫩欲滴的綠色,木屋、云杉、石頭、陽光下吃草的牛羊仿佛是種上去的。每年初春時分,白色黃蕊的頂冰花是在積雪還未融化,在荒草之上開放的第一朵花。緊接著春天的第一只蜜蜂也出動了。老鴰蒜從地下探出頭來,經(jīng)歷過寒冬,在萬象更新中搖曳柔美的身姿。繼而是開放的春花和藍色的勿忘草。初夏和盛夏依次是金蓮花、銀蓮花、百里香、青藍、烏頭、老鸛草、柳蘭、風鈴草、紫苑……多種野花爭相吐艷,它們一個個在自己家族的領地里,選擇自己開放的時間,悄悄地好看,芬芳,落落有致。我驚嘆大自然的神奇,常是拐過一座山,馳過一片原野,就是一番新的景象,新的天地。萬物皆有靈性,雖各居一方,各顯其性,在本源處卻是彼此相連,合謀共生。
《新疆天山世界自然遺產(chǎn)》里記載,喀拉峻草原上生長著維管束植物(亦可稱高等植物)一千五百九十四種,種類之多令專家贊嘆,而瓊庫什臺村是喀拉峻草原的一部分,僅一山之隔。
九月下旬開始,瓊庫什臺村是一個五彩的世界。樺樹、小葉胡楊、鉆天楊的樹葉開始變黃,河邊的野沙棘朝天空舉著一串串珍珠大小的金黃色沙棘,我路過時摘下來一串,入口酸澀,漿汁富足。野杏、小灌木的葉子逐漸變紅,處在山坳的紅、黃、綠之間。而云杉依舊青翠,在陰坡蔓生,蒼勁挺拔,“千松萬松同一松,干悉直上無回容”,清朝學者洪亮吉亦寫出了天山萬松的凌云之氣。此時云杉腳下,幾頭牛甩著尾巴吃草。天空高遠,雪山白頭,陽光充溢,影布草上。路過百年木屋,屋檐上的狗尾草、戀戀不舍的雨滴、山色、鳥鳴、牧童相依相伴。
國慶假期約了幾個文友在村里相聚,一夜寒冷之后,第二天是宜人的秋天的早晨,我們在山坡上游蕩,她翻過鐵絲圍欄和羊絮絮叨叨:
“羊啊,你們伸嘴就吃,你們是世上最幸福的羊,躺平,你們才是真正的躺平,我也想像你那樣!”
臥著的兩只羊扭頭看了她一眼,回過頭繼續(xù)吃草,正在吃草的那些羊?qū)λ男踹冻涠宦劊桓弊砸暻甯叩哪?。坡頂碧天白云,云杉像海上揚帆的艦隊,濃密的枝條在微風中蕩漾起伏,又像是要乘著云朵遷徙到別的地方。而那些即將度過嚴冬的植物已近枯萎。一棵小葉胡楊獨在一片廣闊中,渾身棲滿陽光,在秋草之上散發(fā)著一種高貴的美。我懷疑是鳥兒從附近銜來的種子種下的。在一個春天我曾探望過它,幾只麻雀在上面嘰喳,樹干稍稍粗壯了些,于一片碧綠之上依然挺立,一片不曾有過灰塵的碧綠,散著一身橢圓的葉子,遠看像一把撐開的綠傘,和周圍協(xié)調(diào)了許多。之后的每一年我都會想起那棵樹,想它四季里的模樣,也想無際的時間長河里它一直生活在那個半坡上,也更愿意相信,某一天銜來種子的鳥兒的后代會棲息在它的枝頭。
冬天一覺醒來,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凈!不遠處,一群牛像一塊塊移動的黑石頭,風雪中如此醒目。路上有兩趟車轍印經(jīng)過,踩在松軟的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清脆、潔凈,好像是從天山那邊傳來的。我的馬丁靴估計是南方人做的,有那么幾次毫無征兆地讓我躺在了地上。爬起小心前行,扶著落滿雪的云杉搖了幾下,更大的雪從我頭頂上落下來。
晚上在民宿圍爐而坐,爐子上大鋼筋鍋滋滋響,紅色木勺隨著鍋里的雪不斷下陷,最后浮在水面,我們用冒著熱氣的雪水泡腳。民宿的老板是杭州姑娘,她站在爐子旁一邊雙手做成圓圈狀在爐筒上下晃動,一邊向我們描述她在日本、東南亞的遭遇,背著背包獨自走過阿富汗、格魯吉亞。她說北歐的冬天很美,但她更喜歡瓊庫什臺的冬天,第一次來就愛上了這里,計劃開一家理想中的民宿。有松林,有松木搭建的木屋,落地玻璃,暖黃色的燈光,圍著壁爐烤火,坐在地毯上,腿上趴著一條中型犬。窗外大雪,遠道而來的旅人拍打著身上的雪說:嗨,可以住宿嗎?我環(huán)顧四周,略有不同的是中型犬山妮瞇著眼獨自臥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一旁認真研磨咖啡豆的上海義工威廉突然冒了一句,對面的坡頂上又開了一間。她白皙的面龐嘴角略微上揚,對面那臺鋼琴已準備好。這是2020年的12月31日的夜晚,半年后聽說這個熱愛冒險熱愛自由的姑娘,因為意外永遠地離開了,也永遠地留在了瓊庫什臺。
三
瓊庫什臺不僅是特克斯縣喀拉達拉鄉(xiāng)的一個村子,而且是西域歷史上著名烏孫古道的北起點。古道全長約一百二十公里,南至阿克蘇拜城縣黑鷹山口,北銜準噶爾盆地,南控塔里木綠洲,是貫通天山南北的咽喉。從北到南,千姿百態(tài)。翻越海拔三千七百米的包扎墩達坂,跨過聞名遐邇的闊克蘇河,再爬升到達美麗的人間天堂湖,一路古遺跡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映成趣。
有段時間我蠢蠢欲動地想去找村里的卡馬爾太,帶我穿越烏孫古道。村里人和驢友圈稱他為馬幫哥。他通常選擇八九月帶隊出發(fā),需要七天左右時間。讓我安分守己的原因是擔心自己的體質(zhì),另外2017年國家科考隊穿越烏孫古道,一名女隊員從馬上重重地摔在河灘邊的一幕讓人心有余悸,就此放下了看望人間天堂湖的想法。
烏孫古道南端關口的兩側(cè)崖壁上,有一些方正的石孔,“古人在此建關,在巖石上鑿孔,日開夜閉,以稽行人,御外敵?!标P口內(nèi)崖壁上刻有一篇著名的《劉平國治關亭頌》。劉平國時為東漢時期龜茲國的左將軍。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到,兩千年后的今天,這些還被光陰珍存著。
距關口不遠,就可見戍堡和營盤遺址。古道中段,道路旁分布著許多刻有北山羊的巖畫。古道北段,從山腰至山腳,也有多處巖畫,以大角羊為主,附以鹿、馬、人等。從古道中段高山堰塞湖向北,闊克蘇河沿岸分布多處古代墓葬。附近山谷還有諸多草原石人,石人深目翹須,左手持刀,右手舉杯,儼然一副首領的模樣。石人是草原的守護神和歷史的見證者。
由此可見,烏孫古道的重要和繁華。只是瓊庫什臺那時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瓊庫什臺哈薩克語意為大平臺子),就已是兩千年前烏孫南通西域諸邦、東聯(lián)中央政權(quán)的橋頭堡,更是漫長歲月中曾經(jīng)的軍事要塞,戰(zhàn)略要地、商貿(mào)重鎮(zhèn),目前遺跡尚存。
村子東南而望,在左邊,背靠山坡,烏孫古道旁,面朝瓊庫什臺河,有一座廢棄的石頭房子,外墻依稀可見“為人民服務”“一切為了人民”的字跡。我好奇地走向前去,發(fā)現(xiàn)共有四間,外方內(nèi)拱,內(nèi)墻石頭砌成,外墻是灰褐色的“三合土”,南北兩頭的兩間已倒塌。室內(nèi)為穹頂,設有火壁,如今已被泥沙掩埋。
站在村子南面古道的入口處。巨石遍布,幾棵被攔腰截斷的風倒木橫七豎八地躺著,閃亮的紋路舉著長短不一的木齒,裸露的根莖像一只只巨手牢抓大地,頗有一些不甘心的架勢。這已是一條看不見的路,被石頭、歲月合謀企圖淹沒的路,歷經(jīng)幾千年的滄桑,不停地與日月星河交織,印證著多民族多種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事實。
瓊庫什臺之瓊和烏孫古道奇異的美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奔流而下的特克斯河,流淌著細君、解憂的身影,流淌著游牧與農(nóng)耕民族的文化血脈。裊裊炊煙里,這個云杉環(huán)抱的故鄉(xiāng)和遠方,是我一直以來想建木屋的地方。
責任編輯:曹正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