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藝楸
一個人的村莊
“一個人的村莊”里沒有一個人,碰到了多年不見的苦豆子,還有一群望天的猴子。天上又沒有飛機,不曉得它們在看啥。
我朝它們望去的方向望過去,虛土吹了我一臉,我咳嗽了幾聲,抖掉了口罩上的土。今天風太大了,把云都吹得片片扇扇。
纏在一只猴子腳下的一大團薄膜,在風里“呼啦啦”響得可歡了,跟想上天一樣。
我是個文弱的姑娘,不好干不適合姑娘身份的事情。要是沒有身份的障礙,我就把它從猴子腳下扯出來,做成口罩戴到猴子臉上去。
讓它再響。
我從眾得很??吹竭@么一群猴子都在望天,我覺得我要是不望的話,就跟做了什么錯事一樣。
我又害羞得很。不好意思讓旁邊的苞米地看見我跟猴子一樣,在學猴子的樣子。
藏到一只大猴子身后,我比它嬌小太多。我學著它的樣子,伸長脖子,屈膝望天。我感到安全極了。沒人能夠看見我。
人一望天,就變成了十萬個為什么。我環(huán)顧四周,問這群猴子:為什么你們有的手心朝前,有的手背朝前,有的又自然垂放呢?沒猴子理我,全都自顧自地望天。我自討沒趣,悄悄地繼續(xù)屈膝半蹲,伸長脖子跟著望天,好像答案在天上一樣。
(注:“一個人的村莊”,是沙灣城郊一處待開發(fā)旅游景點的名字,目前的特色景觀是石人陣。因其造型像猿猴、黑猩猩,老百姓習慣說,去看猩猩。)
砍樹的人給一棵老楊樹留了活路
沒人知道天是怎么度過三月的前兩個十天的,太陽的缺席讓一切都成為秘密。天神秘得就像鞋盒子里的小母貓懷孕時那張鉛灰色的肚皮一樣,誰也不知道它灰色的肚皮底下懷著多少個貓崽。
我經(jīng)過這幾日的時候,一些人和事也經(jīng)過了我。
我住在烏魯木齊西路42-20號樓門口三四米開外的地方。一整個冬天的雪化盡之后,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子在我的胸部探出了腦袋,像枚烏亮的胸針別在我銀灰的胸前,扎眼的魅力讓十幾米開外走過來的人都能看見。我以為這個迎風招展的黑塑料袋和迎風而坐的小王子脖子上飄揚的金色圍巾一樣威風漂亮。
我俯身看到有個身高一米六五的姑娘正在抬頭看我,她的胸脯因為剛剛跑完五公里而不住地上下起伏。一件不合時令的黑色羽絨服敞開裹在她身上。領子上的兔毛,因為她身體散發(fā)出來的熱量而根根直立在初春清冷的風里。她蜷曲的鬢發(fā),冒著一絲絲傻騰騰的熱氣。
我在這里觀望多年,這樣的姑娘并不多見。
我趕忙張羅來了一群風,在這個姑娘的注目里,在去年一些枯白葉子的伴奏下,我將我結實的胸膛上這個黑色的塑料袋子用風鼓吹得呼嚕嚕作響,我要讓她記住我。并且我也毫不隱晦地告訴了她,讓我激動的,還有她脖子上那條水紅色的圍巾。
倘若不是因為我比六層樓還高,憑這股子看到冒熱氣的姑娘和水紅的圍巾后壓抑不住的興奮與激動,我大聲歡唱的秘密一定會被一雙耳朵聽見。然而我太高大,就算向全天下宣說秘密,也沒人能聽清。
人們不會讓我白白地生長在這個地方。一根電線從三四米的遠方趕過來,纏繞在我的膝蓋上,一個照明燈利用了我的身體。它白壯的晶體管在晚上會發(fā)出射十幾米那么遠的光,端端地照在紅樓上。
晶體管不會在風吹雨打里損壞。人們給它罩上了一個蔥綠色圓形鐵質(zhì)的燈罩,無論大小還是形狀,都像極了鄉(xiāng)下盛拉條子的掉了漆的鐵盤子。三四米外的遠方,有一個寫著淑花超市的門頭,和燈罩一樣蔥綠。
綠有萬千種綠法,非要綠成這種樣子,我有些不忍直視,對綁在我膝蓋上的燈罩心存抵觸。那個超市老板娘的店名叫淑花,當初若叫個花淑,也會跟我胸前威風的黑塑料袋子一樣出盡風頭吧。
看來人們的品味,需要我用膝蓋上的大燈照亮。
身為一棵腰桿子和十個姑娘一樣粗的白楊樹,三四米以外的地方,對我來說就是遠方。
在我的如意算盤打得“嘩啦啦”響的時候,這個姑娘做出了成全我的決定。她為我而駐足。直到被砍倒做成一根檁子的那一天我都會記得,姑娘白嫩的小手摸上我滄桑身體的時候,有多綿軟,我有多激動。
即便我變成一根檁子,日日夜夜架在誰家的房梁上,她的小手再也摸不到我了,我依然會記得她抬頭看我時藏在鏡片后面的敬畏,和我以全身的熱情回報給她的謝意。
我不知道姑娘會不會嫌棄我圍著漆紅腰帶的白裙子,那是人們用石灰和紅油漆刷在我身上的。據(jù)說是為了防病蟲害。在人間我沒有選擇的余地。
我腰上那根已經(jīng)老舊得和我皴裂的皮膚融為一體的草繩,實在不愿意讓姑娘看見。和這根草繩有關的事情,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不知道當初人們?yōu)槭裁匆o我套上這個無人知曉用途,此刻專門用來讓我尷尬的家伙。
這個一米六五的姑娘,像是老天爺專門派到我跟前來發(fā)現(xiàn)秘密的人,她的這個高度,正好能將我最隱蔽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
一棵白楊樹按理應該筆直挺拔、健美勻稱,然而我又老又壯,開叉的股間長了兩個紫葡萄大小的黃蘑菇,像情侶一樣背靠背依偎在姑娘抬頭就能看到的高度上。
其實這不算什么秘密,更談不上什么稀奇。人們只要愿意走近我,愿意正眼看看我,每雙眼睛都能發(fā)現(xiàn)。
看完蘑菇后,顯然我小腿上一個銹跡斑斑的小鐵夾子吸引了姑娘。那個夾子幾乎處在與她的眼睛平行的高度上。那是一個老戶人家拿來掛窗簾之類的廢棄小家什。
因為歲月的久遠,出于生存的需要,小鐵夾已經(jīng)長成和我蒼老粗糲的身體一樣的灰褐模樣。只有這樣,人們才不會輕易看到它,不會粗暴地取下它,丟進我腳下靠在我身子上盛垃圾的尿素袋子里頭,或者隨便把它扔在什么地方,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蟲。
它夾在我身上,雖然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好歹有我為它遮掉一大片風雨,它再也不用被任何一雙手肆意使喚去各處夾什么東西。
小鐵夾趴在我身上,一天天老舊成了一個離了我甚至連面目都看不清楚的廢物,只有那個依稀可辨的鐵環(huán),展露出它曾經(jīng)是塊鐵料。
姑娘小聲嘟囔著,努力地辨認著鐵夾身上的胎記。實在認不清時,她抬眼看看我。我以為她會向我求助,然而她的聲音溫軟得就像她的小手一樣,貼在我的耳邊輕輕呢喃:“小鐵夾所在的這個高度,就像是我把它夾在這里的一樣,可是真的不是我干的。”
只可惜一棵樹是不會說話的,不然我一定把她攬進我結實寬厚的懷里,溫柔地安慰她:“好姑娘,我在這里站了這么多年,早已看清了一切,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你不會這樣狠心腸夾住我?!?/p>
“你到底是什么顏色呢?遠處的時候,我以為你是銀灰的,走近好像顏色變深了。”姑娘一邊撫摸著藏在我皺紋里的不知道哪一年的幾片樹葉,一邊繼續(xù)打問著我的底細。
我太老了,老得臉上的皺紋都能夾住葉子了。我沒法告訴她,我其實是綠色的。
樹總是綠色的。只要它不嫌棄冬天,只要人們不嫌棄等待,熬過了土灰的時光,就會知道綠色的底細。
屆時,我要用我的綠色,給我膝蓋上大鐵盤子的綠色和遠方淑花門頭上的綠色好好示范一下,什么綠才好看。
然而在這灰突突的季節(jié),誰不是土灰色的呢?整個大地都是一片蒼灰。
愛美的人要有接受打磨的勇氣,喪失耐心會讓他們跌入未老先衰的深淵。
在這片土地上,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是比烏魯木齊西路42-20號樓更早的居民。然而,當這個六層的樓房用后來者的身份成為我們的鄰居時,我的小伙伴們?nèi)繜o影無蹤,它們太小,連一截樹樁都沒留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為人們舉一舉照明燈,于是他們留下我活命。
林蔭道旁開滿了月季
嘗了六月第一口西瓜。
真想把眼睛塞進瓜瓤里眨巴幾下,當瓜瓤上的沙蘸在睫毛頂端,總讓人想起黃昏時候。夕陽的余暉刷在小朋友長長的睫毛上,伴隨說話,一眨一眨。根根睫毛沐浴在陽光的沙瓤里,如同夕陽深情的告白。
我看這朵月季的時候,不放眼睛出去捕花,我請風把花送到我的眼里。我拍這朵月季的時候,也不讓鏡頭出去抓取,我邀花自己走進鏡頭來。
看花時碰上虛弱的身體,人就貪婪得很,求到良醫(yī)似的,不浪費月季身上哪怕丁點的紅色。我讓所有的紅潤都翻越我心靈的窗戶,洇進毛孔里,洇進血液里,洇進細胞里,跟隨體內(nèi)循環(huán),抵達全身。
或者我讓花朵變成哪怕大嘴巴子,一下扇到臉上,留下一臉紅暈。
身體不舒服時,人最容易貪心。身體健旺的人,神思中正地落實在身體里頭,妄念被健康的身體鎮(zhèn)住。
這種時候,縱然有一片花海朝著我的兩汪眼睛浩浩蕩蕩地過來,我亦不生愛慕之心,沒想過加入花的隊伍,只是站立在花海要經(jīng)過的路旁——一起經(jīng)過的,還有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不再貪求花朵的紅色,自在的身體不缺它。
我打這片樹蔭下路過,北京時間十二點二十分,看見幾叢月季花沖我點頭問好,我致謝的目光關懷了每一朵向我致意的花兒。
兩分鐘后,我眼里的光落在其中一朵月季的臉上時,有一只蜜蜂和我的目光同時落了下去。一霎時,在月季、蜜蜂和我的空間里升起了一個緣,我趕緊蹲下去拍,趁蜜蜂飛出我們的空間之前。
按下快門的同時,我在困惑,是這只蜜蜂和我有緣?還是我和這朵月季有緣?或者是這朵月季和這只蜜蜂有緣,而我見證了它們的緣?
拍完看到照片,我覺得不管是我們?nèi)齻€中的誰,都和我的眼睛更有緣——這雙眼睛唯獨長到了我臉上,它沒有選擇另外一張臉。
抬頭看到樹蔭,有亮黃色的光圈搖曳,那是太陽在給我拍照。我趕緊仰好臉蛋,瞇起眼睛,擺上了迎接的姿勢??傆X得太白詩里的某個字,就要從那光圈里掉落下來,我想它不偏不倚正好砸進我的眼中。
我的日子和家人
房子、院子、日子。長夏無事,紅日將頹,掐一把芫荽下飯,在湯飯就要出鍋的時候,詩咕嘟咕嘟落到了實處。
碰上給小蔥澆水的日子,當水從黑膠軟管里引到地埂子邊上,土一點點變濕,深色的面積漸漸化開,兒時記憶,宛若破土的豆芽,像被澆活的遠方,在當下完成了安頓。
日子是爐火上咕嘟咕嘟的土雞湯,是熱氣里自在氤氳的大紅棗,滋補著心在黑天白日里被雞飛狗跳惱人的事兒無辜耗掉的精氣。
據(jù)說不好拉扯養(yǎng)大的仙客來,在我酣酣心意的供奉里頭,簡陋的紅瓦花盆也是它眼里的一方池塘,秀挺挺開出了六月藕葉富碩的模樣。葉子一片挨著一片,肥壯碧綠地擠滿了整個花盆,像是剛滿百天的嬰兒發(fā)育完好的耳朵。
我如撲面的風,刮到了爸爸懷里
多想重溫一下學會走路的過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學會走路的,一點記憶都沒有。
我想有個爸爸讓我體驗一下學習走路的事情。
先是像拎小雞一樣,把比一只公雞大不了多少的站都站不穩(wěn)的我捉到路上。我雙腿發(fā)軟,不敢松開爸爸的手,總是將屁股對著我面前要走的路。小手攥緊爸爸的衣角或是胳膊,反正抓到什么算什么,就是不撒手。
我懸空著,眼淚花花轉(zhuǎn)上,鼻涕泡泡吹上,一邊用渴盼的、信賴的淚眼,向爸爸求助抑或求饒,一邊吹出一串悲傷的鼻涕泡,擰著屁股哼哼唧唧本能地往爸爸懷里鉆。
爸爸抱著我,拍拍我的小脖頸、小脊背、小屁股,待我的小胸膛、小肩膀停止了傷感的翕動,他輕輕把我調(diào)轉(zhuǎn)方向,和我一起面朝著我要走的路。
爸爸抓著我的兩腋,陪著哼哼嚶嚶的我,一起往前一點一點地挪。挪呀挪呀挪呀,慢慢地我挪上了癮。我對我的一雙小腳丫子發(fā)生了興趣,一邊往前挪,一邊盯著這兩個奇怪的東西看。
在爸爸的護助下,我的步子實際是空的。越挪越快的時候,就像神仙騰云駕霧,或者武功高手的凌波微步。
沉迷邁步不能自拔的我,再也不哼哼嚶嚶,我發(fā)出分貝極高極響亮的咯咯大笑,像個轉(zhuǎn)動中的呼啦圈,“呼啦”瞬間挪到了這兒,“呼啦”一下又動到了那兒。
爸爸瞇著眼睛笑,生怕我一腳踩空人仰馬翻,他輕柔地抓著我的兩腋,喃喃地自言自語,“慢點,慢點”。
漸漸地,爸爸見我不害怕了,逐步嘗試松手讓我自己走。
我像個雨后剛出土的小蘑菇丁,一腳一腳把大地踩實。爸爸像只張著膀子的老母雞,在旁邊跟著我,隨時都準備好一膀子撲過來把我從地上撈起來。
這樣的練習多了,我已然顧不上沖著爸爸吹鼻涕泡,也不再哼哼唧唧黏上去求抱抱。
終于有一天,我變成風一樣,滿大路撒著歡跑。
我的腦袋上的三根毛在風中擺著,我的脖子前面散發(fā)著奶腥味的粉色小護兜迎風飄揚,活似個即將出征的大將軍。我分貝極高極亮的笑聲,跟遠遠在我身后身前雙手叉腰四十五度仰角瞇著眼睛的爸爸的笑臉般配極了。
我凱旋折返時,像一臺一塊錢紙幣圖案上的拖拉機,朝爸爸“突突突”開過去,“嘎嘎嘎”極響亮的笑聲,仿佛撒了一路的金元寶。
我如撲面的風,帶著響就刮到了爸爸懷里。我仰望的目光里滿是感激和信任,碰上爸爸心滿意足的眼光。兩股光交匯的地方開出一朵嘴巴都合不攏的月季花,每一片花瓣都散發(fā)著香香的成就感,在陽光的投射下,連脈絡都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