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利利
大雪紛飛的星期五下午,女人站在公路邊。她身穿白色長羽絨服。羽絨服過分寬大,像一床被子,包裹住她瘦小的身軀。出租車減速,靠邊停下。水岸名都,她說出小區(qū)的名字。司機抱怨說,堵車,不順路呀。不,去海石灣!女人被驚醒一般,大喊起來。她上車,坐在后排。風雪被關在外邊。司機撇撇嘴,按下計價器:乘客您好,歡迎乘坐出租車,請您系好安全帶。她模仿著計價器的聲音。您說什么?司機問。她似乎沒聽到,仍自言自語。雪更大了,城市狼狽而蒼涼。司機打開了本地交通廣播。
海石灣到了,紅色的丹霞山被積雪覆蓋,四周一片荒涼。零星有幾棟樓,遠處是一片廠房,不時有大卡車隆隆駛過。司機開玩笑說:幸虧現(xiàn)在治安好,擱十幾年前,我可不敢跑這么荒的地界。下車,女人說。手從后邊伸過來,手掌攤開,上邊放著幾張現(xiàn)金。如今用現(xiàn)金的人少,微信或支付寶,都可以的。司機取過印著二維碼的小牌,晃了晃。女人不說話。司機苦笑,打開扶手箱,數(shù)起零錢。他又掏出錢包。不用找了,女人推開車門。別從那邊下!他喊了聲。后邊一輛白色吉利猛打方向,險些撞上女人。女人站在路中間,一臉茫然地看著出租車。他搖下車窗,喊:小心些!女人轉身走遠。
女人裹緊羽絨服,頂風冒雪,沿著國道繼續(xù)向西而行。晚上九點多,她走不動了,蹲坐在路邊。一輛越野車停下。禿頭的中年男人問她需不需要幫助。青海還遠嗎?她問。中年男人說,看去哪里了,青海很大,走幾十公里能到樂都,西寧還得一百公里,到格爾木得明天了。
夜里十一點,車沿著漫長的G6高速,開進了西寧。女人拉了下車門,車門是鎖著的。中年男人要她的聯(lián)系方式,表示想要交個朋友。交朋友做什么?她問。中年男人笑了笑,說,可以一起耍。她說,我有可能會殺了你。中年男人又笑。兩人對視一會兒,男人開了車門。
寒風吹徹西寧。她走進文廟街的小酒吧時,幾乎被凍暈過去。她抱著肩,坐在靠邊卡座上,后背緊貼著暖氣片。臺上,女歌手抱著吉他,唱著粵語老歌。服務生走過來。服務生畫著煙熏妝,嘴角滿是“血跡”。桌上擺著燈,燈下有一只斷手。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斷手。是塑料的,很逼真,白骨、血管、肌腱的截面都有。服務生解釋說,今天是萬圣節(jié),老板讓我們打扮成這樣,這是我第一天上班,我之前在4S店工作,做鈑金噴漆。服務生的聲音委屈極了,像犯錯的學生一般。她拿過酒水單,點了雞尾酒:血腥瑪麗。她猛喝一口,犯起一陣惡心。她想起自己一天沒吃東西了。
她走出酒吧,在大街上晃蕩。酒精起了作用,寒冷尚可忍受。她又走進一家網(wǎng)吧。已是凌晨一點,黃頭發(fā)的網(wǎng)管正在玩英雄聯(lián)盟。開機,上網(wǎng),她說。網(wǎng)管頭也不抬,說,身份證。沒有身份證,她說。網(wǎng)管看她一眼,掏出自己的身份證,在機器上刷了下,語速很快地說,精品區(qū)一小時五塊,押金二十,會員普通區(qū)包夜二十,精品區(qū)五十。包夜,她說著,掏出錢放桌面上。網(wǎng)管盯著現(xiàn)金,猶豫幾秒,把錢塞進了自己口袋,說,沒身份證很難辦,最近檢查多。你用我的電腦,還有張行軍床,可以休息,你看行不?她說,好的。
她躺在吧臺后的行軍床上,很快睡著了。夢里,她站在冰天雪地里,腳下的冰雪發(fā)出隱隱藍光。十幾只老虎出現(xiàn)了。老虎沉默著向她靠攏過來。天一下子黑了,冰雪不再發(fā)出淡藍色的光,而是紅光與藍光交替,在她的腳下旋轉。接著,嗚嗚的警報聲響了起來。她慌張起來,看到老虎都變成了灰黑色的條紋,人立了起來。她心里疑惑,什么樣的老虎是灰黑色條紋呢?於菟!她想了起來。於菟!她在夢里大喊一聲,醒了過來。天蒙蒙亮。她從臟污的行軍床上起身,疲憊而恍惚,像是死過了一回。
她走出網(wǎng)吧。外面仍在飄雪,風小了不少。她走到橋下,碰到黑車正在拉客。她上車。司機問她去哪兒。她說沒想好,隨機又說,去青海湖。司機笑著說,大冬天的,去青海湖的人可少。司機又說,萬一有交警問,你就說我倆認識。她不說話。司機回頭看了眼,說,說好了,來回六百塊錢,車等人。她說,行。司機一手握著方向盤,不斷打電話。女人忽然坐直了身子,厲聲問:想干什么?司機愣了,解釋說,別緊張,我問跑車的朋友,看還有沒有去青海湖的客人,如果有人去,給你便宜兩百,怎么樣?
黑車停在賓館門口。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拉開車門,看到了女人。男人坐到了副駕駛。司機說,老板呀,大冬天去青海湖玩呀。男人說,不同的季節(jié)有不同的美嘛。司機大笑,說,要是全國游客都有你這么高的境界就好了,我跑環(huán)湖線,六月到八月底,真是生意興隆,九月就不行了。
車子經(jīng)過日月山。美女從哪兒來?司機問。她不說話,望著窗外。冬日的高原被省略為起伏的白色。司機和男人聊起來。男人很健談,說話一套一套的。她睡著了,幾次被笑語聲驚醒。男人說自己在高校教書,這次來西寧開會,會開完了,他還想再逛幾天。車停在一片牧場上。司機說:咯,就這兒。她揉了揉眼睛,推開車門,風卷著大雪撲面,幾乎要將她吹倒。到了,去看湖呀,司機說。男人也下了車。她搖晃著走到湖邊。湖水已結冰,保持著波浪的形狀。大雪覆蓋,大湖如白色荒原。男人直接走上了冰面,拉開羽絨服拉鏈,一手撐起衣服,將頭埋在衣服里。不一會兒,他腦袋露了出來,叼著煙,飛快地拉好拉鏈。她冷得直跺腳,身體里的熱量仿佛一縷煙塵,幾乎在一瞬間就被大風帶走。
她回到車上,裹緊衣服,仍止不住地顫抖。她伸手,擦擦車窗上的水汽,向外望去。男人望著冰封的湖面,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才回到車上。他掏出藥,問:這會兒喝紅景天來得及嗎?司機說,來不及,上高原前就得喝,我們現(xiàn)在回西寧?再等等,他說著拉開車門,又走到湖邊,眺望遠方。
回程已是下午。男人掏出餅干,扭過身子問她吃不吃?她捂住了嘴。車停路邊。她下車,蹲地上干嘔。大風吹起干燥的積雪,像是帆船駛向遠處。無數(shù)的經(jīng)幡在風中作響。什么都沒有吐出來,她擦擦眼淚,站起來,眨眼間,天地變黑了。
她躺在汽車后座,腦袋枕在男人的大腿上。便攜式氧氣瓶放在座位下。司機說,幸虧我備了氧氣瓶,現(xiàn)在是冬天,又刮大風,很容易高反。男人問她,感覺怎樣?頭疼,她說。再吸一會兒氧,高反很危險的,司機說。她又將面罩套在了口鼻上。大概過了二十分鐘,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取下面罩。男人說,你起身太猛了,日月山海拔三千多米。她坐起身,坐到了另一邊。
怎么稱呼?男人問。她沒說話。司機問,第一次來高原?她說,去年來過。司機說,夏天吧。不,冬天,去了一個村子,看人們跳於菟,她小聲說。是鍋莊的一種嗎?男人問。她說,不是的。那是什么呢?他追問。她又不說話了。司機說,這個我知道,我看過報道,在黃南州的年都乎村,每年冬天舉行跳於菟的儀式,還有外國人去看。男人又問,具體怎么跳?我沒跳過,司機聳聳肩,笑說。停頓一會兒,司機又說,於菟就是老虎,村上的年輕人在身上抹上煨桑臺的灰,用墨汁和黑灰畫出虎紋,然后他們到山神廟里跪拜,喝酒,接下來,他們就不是人了,是於菟。於菟們嘴里叼著生肉,在村子里跑來跑去,翻墻過院,好一頓折騰。最后到河面上,於菟用石頭砸開冰面,取水洗去花紋……
傍晚時分,車到西寧,依舊停在橋下。雪停了,天空仍是灰撲撲的。云隙有金光。司機說,你們打車吧,我就不送了,這會兒查車的多。兩人都下了車。女人裹緊羽絨服,沿著馬路向前,聽到了男人的呼喊聲。她站定,回頭。男人搓搓手,說,一起吃晚飯,怎樣?女人疑惑地看著他,許久點了點頭。
兩人坐在一家小飯館里,點了特色土火鍋。男人問,還不知道怎么稱呼?她猶豫了下,筷頭蘸水,在桌面上寫下“梨俱”。男人說,有本印度古書,叫《梨俱吠陀》,名字同這個有關嗎?她沒說話,將筷子放在空碗中,用開水燙了燙。講講於菟,怎么樣?他又說。她看著窗外,沉默著。暮色中,行人多了起來。紅衣的喇嘛走過街道。男人抿了口茶。茶有怪味,他險些吐出來。他喊來服務員詢問。服務員解釋說這是本地特色熬茶,是用荊芥、陳皮、茯茶、紅棗熬煮,還加了花椒和青鹽。他笑著說,味道真是怪,你覺得它像什么?我們各說出一個比喻。
女人嚴厲地說,我討厭比喻。什么?他問。她將目光挪開,看著門口,停頓了一會兒,說,我討厭我們的主管。他說,大家都討厭領導。她忽然變得喋喋不休,神態(tài)仍冷漠。她說,一個星期前,主管找我談話。然后呢,他問。她講了起來:
一個星期前,女主管翻看著我做的PPT,說:梨俱,我們是創(chuàng)意部,得有想象力,就像麻辣燙多少得有點辣。我笑了,覺得新來的主管挺幽默。她說,來,梨俱,想象一位美女,告訴我一個比喻。我說,白衣勝雪,長發(fā)如瀑。她說,用爛了,像垃圾堆里的破床墊。那么,高樓間的明月呢?我說,月光如水。主管用食指指節(jié)抵著下巴,聳聳肩,說:你不適合這個崗位,考慮下,轉崗還是離開?我和主管間的談話很快被泄露出去。部門里的小人們開始開我的玩笑:梨俱,馬克杯像什么?梨俱,蘋果像不像笑臉?云彩像什么?風呢?你呢,你像什么?……無止境的玩笑。
你從事什么行業(yè)?他問。廣告,她說。他又問,你離職了嗎?快了,她說。土火鍋煮好了,她隨便吃了兩口,停下了筷子。她說,前幾天,我救下了一只貓。他夾起肉丸和排骨,放在碗里,又夾出兩片白肉,放在小碟子里晾涼。她伸手取過他面前的煙和打火機。她點上煙,凝望鍋上的白氣,繼續(xù)說起來:
貓困在了空調(diào)外機上。它叫了好幾天了,聲音越來越微弱。沒有人理會。我們都在無聲地等待它死去,腐爛,然后風化。主管和我談話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了丈夫。他已經(jīng)幾天沒回家了。我說,你好。他說,你好。接著,我們就開始吵架。他出軌了,打算離婚,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他說,他現(xiàn)在才真正活著。我想過要挽回。其實,沒什么值得挽回的。丈夫說,那個女人為了他打過胎。說著,他還流下了眼淚,又質問我為他做過什么?我仰起頭,看到燈管一頭發(fā)黑,發(fā)出“嘶嘶”的響聲,像吐著信子的蛇。嗯, 這是個不錯的比喻。丈夫忽然沖過來,一把把我從沙發(fā)上拖下來。我躺在地板上,沒有掙扎。他盯著我,輕蔑地說,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我火了,翻起身,說,別說我像什么,別問我如何比喻白衣服的女人和高樓間的月亮,別問我馬克杯像什么、蘋果像什么?我討厭比喻!丈夫愣了愣,又冷笑起來。我摸到了一把水果刀,站起身,問,你看它像什么?
男人吐出一塊骨頭,說,不說糟心事。你討厭比喻嗎?她問。他說,不一定,有時候還行。她平復著心情,嘆口氣,說,我覺得生活有時候就是被比喻敗壞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有時候吧。
吃完飯,兩人出門。風中有淡淡的煙塵味。路上行人稀少。她說,我沒有身份證,能不能幫我登記一間房,我給你錢。他說,行。女人指了指路邊的連鎖酒店:就這家吧。女人站在賓館門口。過了一會兒,男人出來,遞給她房卡。她掏出現(xiàn)金。男人沒有推辭。
她走進賓館,上樓,進門。她脫下羽絨服,坐在床沿上。她呆坐著,看著窗外。過了會兒,有人敲門。她開門,是男人。男人立在門口,有點兒不好意思,說,我剛發(fā)現(xiàn)一個小問題,一張身份證不能同時登記兩間房的。她皺著眉,看著他。他繼續(xù)解釋,說,外邊很冷,我沒地方去了,能不能進來坐一會兒,喝口熱水。他臉紅了,又說,我坐會兒就走。她讓開了門。他坐在椅子上,沒話找話,今晚的茶里有鹽,越喝越渴。她說,我總是做噩夢。她又說,我想有人陪伴。他臉紅了,摸到了遙控器,對著空調(diào)摁了一下,電視開了。
他看著新聞,隨口說,從新聞上來看,世界不太平。女人坐在床沿上。他又說,尼爾·波茲曼有個觀點,媒介即隱喻,也信不得。女人說,世界是在比喻中不太平,還是真的不太平?他說,我也不知道。他換了頻道,一只小老虎正在悠閑地散步。她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電視的聲音小了,很快,電視關掉了。又過了會兒,燈也關了。
她睜開眼睛,看到窗邊的人影。她下床,問,你在想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說,沒想什么,我想抽根煙。她說,抽吧,給我也來一根。他站起來,走向玄關。別開燈,她說。黑暗中,他遞給她煙,掏出打火機?!鞍舌币宦?,小火苗躥起。她吹滅了火。
我們可以假裝很熟的樣子,女人說著,手伸過來,搭在他的肩膀上。指間的煙掉在了地上。女人站在黑暗中,像一尊正在沉沒的雕像。他說,談談於菟吧。她說,沒什么可談的,人假裝自己是老虎。他開玩笑說,你可以扮演。她說,昨天中午我看了《今日說法》,兇手逃到了青海。然后呢?他問。她說,然后我就到了青海,假裝自己是電視里的逃犯。她又說,我入戲很深。他笑了,說,我剛見你的時候,覺得你特冷漠。她說,我在逃跑,要少說話。他岔開話題,說,吃飯時,你談到了丈夫,還有困在空調(diào)外機上的貓,后來呢?女人抱住他。他直直站著,像一樁木頭。你在想什么?她又一次問。他說,想起我的祖父,人們稱呼他為“老虎”。
她說,每個人都可以被比喻為老虎,這沒什么了不起,我討厭比喻。
我殺過老虎,但沒殺過人。祖父看著電視,如是說。他“嘁”了一聲,說,前半句可以當成比喻句。電視上在播《水滸傳》。他剛上小學四年級。他不喜歡祖父,有意刺激他,繼續(xù)說,你可以說,我殺死了一條狗,像是殺死了一只老虎。祖父“刷”地站起,氣呼呼的,在茶幾與電視間的空地上踱步。他仍做出一副譏誚的表情。
祖父站定,仿佛對著電視機坦白:
農(nóng)業(yè)社的幾只羊被咬斷了脖子。大家認定是被狼咬死的,拿了土槍、鐵鍬和木棍,上山尋狼。我們一無所獲,直到半夜。山上一片焦黑。大煉鋼鐵,不少樹被砍了,又遭了雷擊,山火齊齊過了一遍。月光下,一只老虎站在灰燼上。這地方不出老虎,往上數(shù)十代,也沒人見過老虎。老虎在灰燼上發(fā)光。大家硬著頭皮沖了過去。老虎大概有病,跑得不快。它鉆進山洞,探出頭,看了大家一眼,又退回洞中。大家在洞口點了一堆火,想把老虎熏出來。過了一陣兒,有人說,這洞是不是還有別的出口?別讓老虎跑了!大家用鐵鍬拍滅火焰,清出路來。我們打著手電,鉆進了洞。洞里嗆極了,白煙在手電的光中飄來蕩去。膽大的幾個人端著鐵鍬,弓著身子,慢慢向前挪著步子。山洞里有風,我想,果然還有別的出口。正這么想著,我瞥見一抹金黃。老虎在高處。我大叫一聲,舉高了鐵鍬。老虎撲了過來,帶著一股強風……
祖父的外號叫“老虎”。直到祖父去世,他都不相信這個故事。每當他遭受欺辱時,祖父的那句話就從他的腦海中冒出來:我殺過老虎,但沒殺過人。這話像是句咒語,讓他喪失反抗的勇氣。他上大學后,偶爾琢磨此事,看出了里面的病態(tài)。老虎是祖父受壓抑的人格的投射。祖父在幻想中殺死老虎,尋求安慰。祖父曾被朋友出賣,挨過整,被老婆戴過綠帽子,晚年又被絕癥折磨,一生都窩囊。有人曾跟祖父說,你不是叫老虎嗎?你該報仇。祖父問,怎么報?那人說,拿把刀,捅狗日的!
他十五歲時,祖父病重。祖父陷入譫妄,不斷高呼:還有老虎嗎?他在祖父耳邊大喊:沒有,要看得去動物園,一張票五塊錢,不貴!祖父安靜了一會兒。后半夜,祖父醒來,起了床。祖父變得十分輕盈,站椅子上取下衣柜上的紙盒,翻出東西。祖父出了門。他跟了出去。明月高懸,院中央的梨樹嘩嘩作響。祖父看到了他,掏出匕首,說,藏了二十年了。鋒刃反射月光。祖父冷笑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拋出匕首。祖父倒在了地上,喘息著說,太平年景,哪兒來的老虎?他說,你的病還沒好。幾天后,祖父去世了。
博士畢業(yè)后,他在師范大學講授藝術史。他性格軟弱,仿佛繼承了祖父的窩囊。他三十五歲了,一個人,幾乎沒有同異性交往的經(jīng)歷。有次,別人給他介紹了數(shù)學院的一位女老師。他看到桌上的虎紋手機殼,大講特講起來:弗洛伊德的壓抑與反抗、虎紋有關死亡和性的雙重暗示,以及各民族有關老虎的比喻。比喻?女老師收起手機,說,我不喜歡比喻,數(shù)學里沒有比喻。
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男人去了車站。他看錯了時間,因此擁有了三個小時的空閑時光。他先去星巴克,點了一杯卡布奇諾。接著,他走進博物館,在二樓展廳的角落里看到了老虎標本。
老虎體型不大,皮毛失去光澤,談不上威嚴,甚至還有點猥瑣。下邊小牌子上寫清楚了,這是只東北虎。從東北到此地,坐火車也得兩天兩夜,不知這只東北虎為何會千里赴死,又被人制作為標本。標本安置在玻璃罩內(nèi),玻璃罩內(nèi)鋪滿了塑料花草,這讓標本看起來也像是假的。小鋁牌上注明了它的來歷:這只老虎于一九五八年被當?shù)卮迕翊蛩?,是獨虎,是本省發(fā)現(xiàn)的最后一只老虎。老虎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正是祖父生活過的那個村子。他震驚不已,覺得世界轟然倒塌,只有這具標本立在廢墟之上。
他坐在高鐵上。列車通往西寧,窗外雪野茫茫。大風席卷薄暮下的一切。祖父回憶殺死老虎的瞬間時,不斷提起的是迎面呼嘯的風。
他參加了藝術史年會。第二天下午,他作了長達兩個小時的報告,主題是藝術意志。他提到青海古巖畫,顯得自己是有備而來,同時也預防了同行們對于他言必稱希臘的指責。報告的最后一個部分,他講到了老虎,陰山的老虎巖畫、西南山區(qū)的巴式戈虎紋,以及商周時的“虎食人卣”。他講到,人的本性是趨利避害的,虎與豺狼無異,可人們崇拜老虎。他繼續(xù)說,一方面是因為力量崇拜,另一方面則是渴望特殊的惡來戰(zhàn)勝平庸的惡。發(fā)言引發(fā)質疑。有人認為,他的觀點陳舊,無甚新意。而另外幾個專家則認為,他的報告標新立異,缺乏論證。他有些不快。吃完會議餐,他告知會務組,決定離開,不再參加后續(xù)的研討和發(fā)言。好的,歡迎再來高原。會務組的工作人員微笑,又問他是否需要幫忙訂車票。他厭煩地擺擺手。
他沒有離開西寧。他裹緊衣服,克服著寒冷和缺氧,無所事事地游蕩,沒有目的,甚至也沒有任何欲望。他仿佛正在稀薄的空氣中失去一切。他想不通自己為何在高原游蕩,就像他想不通六十年前,一只東北虎為何孤身奔赴西北。
清晨,他走進一家小店,點了羊腸面。等面的間隙,他刷起了短視頻。多是搞笑視頻,偶有一兩條嚴肅的時事熱點。他刷到了一條有關案件的視頻。昨晚睡前,他看了類似的視頻。這是大數(shù)據(jù)算法,是信息繭房,他想,我看過類似視頻,因此后臺不斷推送。他看了起來:
有居民向物業(yè)反映,樓道里總有臭味。該居民猜測,是困在空調(diào)外機上的死貓的臭味。物業(yè)沒有找到死貓,打道回府了。過了兩天,居民報了警。警察發(fā)現(xiàn)一具男性尸體。經(jīng)偵查,警方認定受害人妻子李菊有重大作案嫌疑。目前,李菊已失蹤,警方正全力搜尋。
貓活著還是死了?當然,沒有人會關心一只貓的死活。他笑了笑。這條短視頻泡沫一般,在他腦海中迅速破滅了。面館里一片昏暗,廚師站在氤氳的白氣中。外邊仍在下雪,但小了不少。吃完羊腸面,他大步走出小飯館。他打量著街景,并用宏大的詞語描述自己的行為,企圖陷入陌生的崇高中:我在地球的隆起處漫步,在現(xiàn)代文明的高樓間見到游牧民族的后裔……拐角處的一家餃子館門口貼著紅紙,上面寫著:“招聘洗碗阿娘,工資面議?!彼氲健鞍⒛铩笔仟毺氐?,別處只會稱“阿姨”。這一點小發(fā)現(xiàn)給他增添了“生活在別處”的愉悅。
他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該往何處去。一輛出租車停在他面前。他上了車,想了想,說,去青海湖。司機說,去不了,路不好走,不過我有個朋友跑青海湖,我可以幫你問問。司機打了通電話后,將他放在一家賓館前。他站在光禿禿的老槐樹下,干燥的枝丫在風中作響。他想,自己大概是被甩客了,應該打電話舉報。幾分鐘后,一輛白色捷達停在他面前。車窗降了下來,一個年輕人伸出腦袋問:是你要去青海湖?他說:是的。他拉開車門,發(fā)現(xiàn)后排坐著個女人。女人盯著他看。他坐到副駕駛位,轉過身,想要問女人為什么大冬天去青海湖。女人一臉冷漠。他只得咽下疑問。
路況不好,車速提不起來,到湖邊已過中午一點。到了,去看湖呀!司機笑著說。他覺得司機笑得有些怪,像是有點幸災樂禍。大湖邊,風雪漫卷,他幾乎站不穩(wěn)。女人離他十幾米遠,茫然地看著遠處,不一會兒便回到了車上。他點了根煙,發(fā)覺舌頭冰涼。他回到車上。司機問:現(xiàn)在回西寧?他搖頭,看到右手已被凍傷,紅腫起來。他掏出口袋里的紅景天,問:這會兒喝來得及嗎?來不及,司機說。他拉開車門,再次走上結凍的冰面。大風吹過凝固的波浪,身后的世界一片白茫茫。
回西寧的路上,女人暈車,下車去嘔吐,結果暈倒在路邊。她身后是起伏的雪山,無數(shù)經(jīng)幡在風中嘩嘩作響。他下車,背起女人,將她放后座上。司機趕緊從后備廂取出氧氣瓶。司機說,去年有個游客高反,死在了格爾木。過了半小時左右,女人醒來。女人和司機聊起“於菟”來。他對于跳於菟的儀式感到了好奇。
傍晚時分,車到了西寧。雪停了,云隙透出金光。他鼓足勇氣,邀請女人共進晚餐,沒想到女人同意了。他點了土火鍋。飯桌上,他問女人叫什么名字。她用筷頭蘸水,寫了起來。梨俱。他覺得這個名字好聽極了,簡直可以和“於菟”并列。我討厭比喻,女人忽然說。接著,她講起工作和生活中的不順。不說糟心事,他說。他想,有什么可說的呢?同事欺凌、丈夫出軌,這些惡行太平庸了。
吃完飯,兩人走了一會兒。他正要張口道別,女人說自己沒帶身份證,能否用他的身份證登記間房。他爽快地答應了。他走進賓館登記,出門遞給女人房卡。女人道了謝,給了他現(xiàn)金。他坐在大廳里,點上煙,玩了會兒手機。接著,他又走到吧臺前,掏出身份證,要再登記一間房。服務員告訴他,一張身份證只能登記一間房。
他在街上游蕩,聞到風中淡淡的煙塵氣味,一瞬間感到孤獨。他回到賓館,匆匆上樓,敲門。女人開門。他解釋起來,可氣氛更加尷尬。女人讓開了門。他要了杯熱水。他想要打開空調(diào),卻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播新聞,某個熱帶國家動亂,人們亂作一團……他想,殺人是惡行,平庸也是惡行。世界不太平,他沒話找話。他又講起尼爾·波茲曼“媒介即隱喻”的理論。掉書袋的毛病得改,他想。女人卻問:世界是在比喻中不太平,還是真的不太平?他換了個頻道。一只小老虎正在悠閑散步。女人躺在床上,雙眼緊閉。
他調(diào)低音量,又關掉電視。他站起身,看到了女人。女人穿寬松的黃色毛衣,牛仔褲,一條腿斜搭在床沿上。她雙眼緊閉,脖子上掛著一顆橢圓形的珠子。她顯出一種嚴肅。這種嚴肅反而讓他有了相反的聯(lián)想。他走到門口,關了燈,手搭在門把手上,又轉身坐回單人沙發(fā)上。他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你得思考點什么,隨便什么都行,比如平庸之惡什么的。不,平庸之惡重要嗎?你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我們是否需要老虎的逼視,才能進入生活?
他聽著陌生女人的呼吸聲,只覺站在了世界之外。微光穿過窗戶,灑在了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翻了個身,下床。她問,你在想什么?沒什么,我想抽根煙,他說。抽吧,給我也抽一根,她說。他去開燈,被女人制止?!鞍舌?,小火苗躥了起來。女人吹滅了火。她說,我們可以假裝很熟的樣子。談談於菟吧,他說。沒什么可談的,人假裝自己是老虎,她說。他開玩笑說,你也可以扮演。她又問,你在想什么?他說,我想到了我的祖父,他被人稱呼為“老虎”。女人抱緊他,小聲說,每個人都可以被比喻為老虎,這沒什么了不起,我討厭比喻。我也討厭比喻。他說著,抱緊了女人。他想,這會兒我在扮演什么?他在難言的孤獨中睡著了。夢是混亂、陰暗的,只有一只老虎火焰般明亮,照亮一切。他猛然驚醒。女人安靜地睡著,沒有任何聲響,如同死去一般。
他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他有些頭疼,不過很快又好了。他取過肥皂,掰下一角,在鏡子上寫下“梨俱”二字,再用毛巾輕輕擦去肥皂的碎屑。這是個小小的惡作劇。他幻想起來:陌生人入住了這間房,脫光衣服,打開熱水,正準備洗澡來緩解旅途疲憊時,水汽撲在冰冷的鏡面上,“梨俱”二字再度顯現(xiàn)。陌生人看到這兩個字時,會陷入怎樣的聯(lián)想?他得意地笑了,又猛然心驚。這個美麗的名字或許并非和古印度有關,不過是諧音罷了。他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著鏡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變成了可怕的灰白色。
他走出洗手間,拉開窗簾。大風吹過枯葉落盡的柳樹。環(huán)衛(wèi)工人清掃著馬路。他坐回沙發(fā),閉眼懷想祖父。祖父生病后,開始喜歡看法治類節(jié)目,一邊看,一邊嗚啦嗚啦地嚷嚷。一天中午,他坐在祖父身邊,這回終于聽清了。我也可以這樣,我也可以!祖父專注地看著電視,一臉兇狠地說。
女人睜眼,坐起來,目光越過男人,望向窗戶。他轉過身,聽見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她走進洗手間,打開花灑,咯咯笑了起來。他想,她看到了鏡子上的字。女人走出來,他隨口問,你今天會去哪里?她說,我在逃亡。他試探地說,在比喻中逃亡。在比喻中,我勝利了,她說。他煩惱極了,說,別提什么比喻,談談於菟。他語氣嚴厲。她愣了愣,說,我記不清,像做了一場夢。他說,會這樣的,是情緒太過激動。她說,我只記得最后,人們鳴槍,巫師念起經(jīng),於菟被驅趕,在河邊洗去虎紋。他說,無聊的結尾,一切事物各安其位。
她陷入回憶。當沉默降臨,他才意識到剛剛兩人在交流。仿佛世界空空蕩蕩,只有兩人的對話在回響。他害怕沉默,又說,有風嗎?她問,什么風?他說,我的祖父殺死過一只老虎,一瞬間,洞里刮起大風。她說,你祖父說了個比喻句。他想了想,說,有的時候,我也討厭比喻。話音剛落,玻璃震顫起來。高原上起了狂風。一瞬間,天色又變得昏暗,枯枝掠過窗前,風游弋如蛇。風在撼動世界,讓一切飄浮其中。廣告牌墜落在地,被大風拖拽,發(fā)出“哐當哐當”的噪聲,奔向路的另一頭。掛在道路護欄上的紅色橫幅被風扯下來,掠過馬路,飛向灰暗的天空。
他長吁一口氣,緩步走到窗前。她也跟過來。兩人的影子映在震顫的玻璃上。他靠向女人,為的是兩個影子更近一些。他望著玻璃上的淡影,沉浸其中,仿佛影子才是真實的存在。灰白條紋的於菟出現(xiàn)在了大風中??諢o一人的街道上,於菟動作緩慢凝滯,跳著亙古不變的舞蹈。於菟忽然轉身,緩慢立起來,面向賓館。於菟出神地凝望兩人,正如同兩人凝望玻璃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