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閆新玲，女，1989年生，河北人。作品散見于《長安學刊》《華原》等。

暮色暗淡，晚風漸起，繁花盡落，草木衰敗，這是辛川小鎮(zhèn)的秋色，這里是云隱的家。望著窗外蕭瑟彌漫，云隱隨手拿起一件毛衣裹緊自己。辛川地理位置偏僻，氣候惡劣，除了盛夏能夠感受到一絲溫熱，其他時節(jié)都與冷風相伴。這里鮮有外來人口進入，鎮(zhèn)上的大部分青年都離家遠走，不再回來。因此，從云隱記事以來，這座小鎮(zhèn)就格外疏落冷清。作為土生土長的辛川人，與同齡人不同，云隱從未羨慕過都市生活的物質繁華，她只想守住這片土地，過些清閑的日子。在她心中只有這樣才是安全的。妹妹云初卻截然相反，她從小就立志要扎根都市，逃離這里令人窒息的荒涼，逃離這里一眼望盡的生活。

十八歲那年，云初得償所愿，考進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就此離開了辛川。畢業(yè)后，云初留在北京發(fā)展。剛開始沒有任何經驗的她，不停地更換工作，不停地搬家，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成了眾人眼中的“北漂一族”?？v然如此，云初也是滿心歡喜，在她心中，只要不在辛川，哪里都是“天堂”。云隱大云初一歲，為了給妹妹攢學費，高中畢業(yè)，她放棄繼續(xù)讀書的機會，在辛川的一家工廠做女工，工作雖然辛苦，卻自得其樂。

兩人雖相隔千里，但幾乎每天保持著聯(lián)系。

“云隱，如果有天我拼累了，就回去陪你?！彪娫捯欢藗鱽碓瞥醯穆曇?。

“我知道你不會半途而廢的，我相信你?！痹齐[回。

“什么時候來北京看我？我們已經兩年多沒見了?！痹瞥跽f。

“最近園中的蔬菜有一些沒有收完，要照料它們，一時還走不開……”云隱話音未落就被云初打斷?！懊看文愣加欣碛赏妻o，我不回去，怕是我們再難相見?！?/p>

“你照顧好自己，有時間我一定去?！痹齐[說。

“你也一樣，不要太拼命，不管是工廠還是菜園。云隱你還有我。早點休息?！?/p>

“好！”說完兩人掛斷了電話。

云隱望向窗外，星光閃爍，縱情跳躍。她看著自己的身影在燈火中熱切地舞蹈，心如止水。

與云隱通話后，云初繼續(xù)加班工作?，F(xiàn)在已是晚上十點，還有一篇姍姍來遲的稿件未被審核。每天加班到深夜，這是云初早已習以為常的事。畢業(yè)五年來，她將自己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工作與學習中，終于在這家知名雜志社有了立足之地，成為一名責任編輯。此刻街頭，霓虹閃耀，明滅間與寫字樓中“嗒嗒”的鍵盤聲流轉出一段華麗的交響樂，轉瞬又消失不見。

辛川今年的秋天異常寒冷，云隱的菜園收成并不樂觀?！翱磥硇律w書房的事又要擱置起來了?！痹齐[心里嘀咕著。雖然云隱不再上學，但從未停止過讀書。她也不知為了什么，或許只是想與云初多些共同語言。平日中的云隱，不是在工廠上班就是料理園子，晚上與云初通話，讀書，從未有過改變。只是在不久前，廠里多了一位新人，名叫海辰，來自南方小鎮(zhèn)。二十七歲的他干凈陽光，待人熱情，時間不長就融入進這個大家庭。海辰的到來，為整日沉悶的工廠注入了活力。同事們都很喜歡他，樂于和他談天說地，云隱也不例外。只不過，不善言談的她與海辰的交流也僅限于工作上的寥寥幾句。

秋日的午后，陽光奪目，埋藏了二十六年素白的歲月瞬間腐朽，二十七已脫胎換骨，它來自這道俯視人間的秋光，來自云隱悸動的心臟。這天正在清理園中殘枝敗葉的云隱發(fā)現(xiàn)海辰就在不遠處。他像是看到了云隱，朝著她信步走來。

“云隱，假期也不放過自己啊，這么忙碌？”海辰微笑著問。

“菜都收完了，趁著今天有些時間，把園子整理干凈?！痹齐[回。

“我來幫你吧，這樣可以快一些。”海辰說著便走進了園中。

“謝謝，那就辛苦你了！”海辰的熱情讓云隱無法回絕。

“不用這么客氣，我剛來時，在工作中也沒少麻煩你?！焙３竭呎f邊麻利地干起來。云隱看到陽光輕落在他的側臉上，暈染出一片金色的海洋。就這樣，他們浸浴著日光，專注地收拾起來，再未多言。靜謐的園中，只聽見斷裂的枯物沙沙作響，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與它交相呼應。在兩人的共同協(xié)作下，不一會兒，菜園就被打掃干凈了。海辰望著清理干凈的菜園，開心得像個孩子。

“來家中喝杯茶，休息一下再走吧！”云隱邀請道。

“好！”海辰說罷，便跟隨云隱穿過院落，來到家中。云隱的家陳設簡單，最引人注目的是坐落于整面后墻的那排堆滿了書籍的書柜，與抬眼所見的印象派、后印象派的繪畫。環(huán)顧四周，除了一排老舊的粗布沙發(fā)、一張木桌、一把藤椅再無其他。海辰坐在沙發(fā)上端著云隱遞來的茶，邊打量著整間小屋邊與云隱交談起來：“云隱，沒想到你這么愛讀書??！咱工廠可沒幾個像你有這么多書的人?！?/p>

“其實我就是閑時看看，打發(fā)下時間?！痹齐[說。

“我可以參觀下你的書櫥嗎？”海辰望著端來水果的云隱問。

“當然?！痹齐[回。

海辰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書柜前，瀏覽翻閱。云隱閱讀的種類繁雜，古今中外不一而足。雖未上大學，但她更偏向各種文論、哲思性強的書籍。至于文學方面，她喜歡黑塞、海明威。這時，海辰拿著一本《尼采詩集》道：“我只知道尼采是位大哲學家，沒想到他還寫詩！”云隱望著海辰略露茫然的臉，笑著說：“我也是淘書時發(fā)現(xiàn)的它，好奇地翻看了幾頁，被里面的文字打動，就帶了回來。”云隱看到海辰翻開的這頁，上面寫著“像一縷青煙? 把寒冷的天空尋求。”

“我對詩不在行，平時讀書也不多，但是我覺得他的文字很美，能夠激起我心里的情感?！焙３劫潎@道。

“真正的詩人的抒情作品雖歷經數(shù)千年，卻仍然真實、有力、鮮活?！甭犃撕３降脑u價，云隱想起了叔本華的這句話，但她并未說出口。而是應和了句：“是的，很美?！?/p>

瀏覽過“書柜世界”，海辰又去觀賞那些繪畫作品，絲毫沒有離開之意。此時，傍晚的霞光劃破云層，越過窗沿，靜謐穿梭于整個房間。晚風浮動著云影，踮著腳，婀娜起陣陣清涼，云隱望著海辰的臉，跌落進不羈的深淵。

“海辰，留下吃晚飯吧。”云隱說。

“啊，沒想到不知不覺已經這么晚了，”海辰像從夢中驚醒般感嘆道，“我會不會打擾到你？”

“不會，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留下來一起晚飯，我去準備?！痹齐[回。

“那不如讓我陪你去吧，不然我會過意不去的?！焙３秸嬲\地說。

云隱同意了海辰的提議，他們一起來到廚房。小小的廚房擺滿了園中這一季新鮮的蔬菜，番茄、土豆、黃瓜、豆角、南瓜……兩人確定好菜品后，便分工進行。其間，海辰恢復了平日與同事們談笑風生的狀態(tài)，不再拘束，主動和云隱聊起了自己的經歷。從與海辰的交談中，云隱得知海辰來辛川工作，實屬意外。高中畢業(yè)后，海辰只身到北京打工，做了七年的汽車銷售、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未遇到過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他本打算賺夠了錢，回南方老家開個小店結婚生子。不料，去年夏天，公司組織團建到塞外旅行。大巴經過辛川時，同事們被這里純凈的天空、涼爽的夏風、獨特的小鎮(zhèn)氣息所吸引，便決定停留幾天。也就是這短短的幾天，海辰改變了原有計劃，決定到此生活。支配海辰做出如此重大的選擇，不僅僅源自于這里特有的風景，更多的是來自小鎮(zhèn)人的質樸與熱情。海辰告訴云隱，他不是家中獨子，還有哥哥妹妹，出生在中間地帶，他從小受父母的關注較少，得到的愛更是匱乏。后來到了北京，不滿二十歲的他就嘗遍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對任何人不再抱有期待。但辛川卻讓他感到未曾有過的溫暖、安全。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冒險，但他還是想就此一搏，畢竟自己還年輕。

“所以，你來工廠上班是進行一種嘗試？”云隱問。

“是的，如果這里滿足是我想要的生活狀態(tài)，我可以將開店計劃實施在這里?！?/p>

“那這一個多月來，你感覺怎樣？”

“這里安逸又寧靜，那些長輩對我這個外來小子也是特別地照顧，可能是因為他們子女不在身邊的原因吧?？傊?，它正一點點接近我的期待?！焙３竭呎f邊把一盤“清炒南瓜絲”端到云隱面前?！耙灰獓L一下，看是否合你胃口？”

“好吃！”云隱夾起絲絲分明南瓜放入口中評價道。此時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瞬間的對視像在輪回著所有故事的起承轉合，溫瀾潮生。

這時的云初剛開完編輯會議，正打算叫一份外賣繼續(xù)工作，未料，清若來電說他就在樓下。云初剛走出電梯，便看到清若筆挺的身姿，他那一米八的健碩身材在一身休閑裝扮下仍輪廓分明。

“你怎么突然跑來了？”云初疑惑地問。

“你這大忙人，今天是你的生日，都忘了嗎？”清若回。

云初看一眼手機，感嘆：“我的天，真的是完全不記得了！”

“那還愣在這兒干嗎，走吧，過生日去！”清若笑著說。

“可是，我還有工作沒完成呢，我……”

“可是什么，這是下班時間，過完生日再加班，我在附近餐廳訂了位置，不會耽誤你多久的?！边€沒等云初說完，清若就把她拉出了大門。

作為云初的大學同學，清若一直與云初保持著聯(lián)系，同為異鄉(xiāng)人，他們更能感同身受彼此的不易。清若任職于一家地產公司，做宣傳策劃，工作不比云初輕松，但云初從未感受過清若的絲毫倦怠。每次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他都滿溢著陽光，充滿了能量。就這樣，他們來到餐廳，找到預定位置坐下后，云初發(fā)現(xiàn)清若已把自己喜歡的菜品點齊。

“謝謝服務周到的清若同學，下次你的生日就由我來操辦吧！”云初說道。

“云初女士，您連自己的生日都能忘記，我怎么敢指望您為我準備呢！”望著清若氣定神閑的表情，云初忍不住笑了起來。云初知道只有在清若面前，才能卸下所有防備，無所顧忌地做自己。

隨著一道道擺盤精致的中式菜品陸續(xù)備齊，云初和清若的閑聊也漸入佳境，他們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從生活、工作到文學、音樂、電影、繪畫、建筑……有時他們觀點不一，但從未有過爭吵。云初心里明白，尊重不同，才能保持一段關系的長久，何況是相識近十年的老友，更應珍惜。她也相信清若所想亦是如此。

“清若，你是否想過如果有一天厭倦了這種城市生活，會去哪里做些什么？”

“我精力這么充沛，是不會有這么一天的，云初，你也不會！這座城市滿足了我們內心的一切欲望，我樂此不疲?！?/p>

“是的，我們的目標就是扎根在這里，怎么會疲倦？”云初堅定地說。

“說的好，來，為我們的夢想能夠早日成真，干杯！”清若興奮地舉起酒杯。

“好，致敬夢想！”云初附和道。

兩人聊得正酣，云初的手機突然響起，是客戶詢問樣稿情況。云初這才想起還有一堆工作等著自己，便意猶未盡地與清若告別，匆匆向公司走去。

十點鐘的夜已是意興闌珊，此時的云初還在與客戶溝通樣稿事宜，終于達成一致后，想起還未回復姐姐發(fā)來的信息。而與海辰吃過晚飯的云隱，正坐在藤椅上，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發(fā)呆，手中捧著的聶魯達的詩集被偷偷溜進房間的清風翻動了頁碼：“我在這里愛你，在黑暗的松林里，見解縛了自己，月亮像磷光，在漂浮的水面上發(fā)光。白晝，日復一日，彼此追逐……”

突然間，一陣手機發(fā)出的聲響驚擾了夜的安寧。云隱接通了電話：

“云隱，我剛忙完工作，看到你的信息啦，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的生日！”

“生日快樂，云初。忙完工作記得給自己煮碗長壽面。”

“我下班的時候已經和清若吃過了，不過還是想念你做的面。今天你過得怎么樣？”

“整理了園子，安置了蔬菜。今年收成不好，書房的事要等到明年秋了?！痹齐[回。她并未提起海辰幫忙的事。

“云隱，還需要多少？我轉賬給你?！?/p>

“過好你的生活，我自己可以完成的，”

“好吧，需要我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云初知道自己拗不過姐姐，如再多言，云隱又會搬出母親臨終前的囑托來壓制自己。

“嗯，和清若好好相處，這么多年他是值得你托付的人?！边@時，云隱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怔住了。

“云隱，你今天怎么關心起我這方面的事情了？我和清若只是朋友?！痹瞥醪唤獾貑?。

“沒事，我就是隨口說說，你早點回去休息。”在云初應聲后，兩人就草草結束了通話。

第二天清早，云隱來到工廠發(fā)現(xiàn)海辰正站在她的工位旁等她。他看到云隱向自己走近，便迎上來，說：“云隱，昨天我問你借的那本《草枕》真是不錯，我已經讀完一半了?！?/p>

“我也很喜歡這本書。特別是書中描繪的自然景觀，還有一首首深藏意蘊的小詩?！?/p>

“是啊，等我讀完，我們就可以好好交流了。”待云隱答應后，海辰滿足地笑了笑，便工作去了。

自此以后，海辰會不時來找云隱聊天，借書，幫云隱做一些繁重的家務。漸漸地，云隱習慣了海辰的存在，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

“自十六歲那年母親離世，我就不再奢望愛，除了妹妹云初，也不敢對他人抱有期待。這么多年來，已經習慣孑然一人的生活，我早已學會了云淡風輕。然而現(xiàn)在的我在做什么？期待著被命運詛咒的東西，多么危險，多么可怕?！痹齐[在給母親的日記中寫道。

“云隱，不要害怕，你要學會勇敢。雖然我的婚姻失敗了，但不是世間所有的男子都和你父親一樣沒有擔當。你要相信在這個世界，除了云初還會有人值得你愛?！边@晚，夢中的母親依舊年輕。

這幾日，工作之余，云初耳畔總是重復著云隱的言語：“和清若好好相處，這么多年他是值得你托付的人?！逼鋵崒τ谇迦?，云初也曾考慮過和他的未來。但清若一直遲遲不肯表態(tài)，云初也不知該前進還是后退。

七夕這天，云初終于鼓起勇氣，向清若表明了自己的心跡；“清若，還有一個月，我們就認識十年了。十年來，我們見證了彼此的成長，分享著各自的悲喜。十年來，你就像我前進路上的燈塔，在我孤獨時給我陪伴，在我疲憊時給我鼓勵，在我沮喪時給我安慰，在我無助時給我依靠。當我進步時你為我歡喜，當我憂懼時你為我分擔……如果這一世我的生命在翻山越嶺中找尋歸途，那么你就是承載歸途的意義。在這偌大的北京，我想與你丈量它的每一寸土地，不僅僅以朋友的身份，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意？”信息發(fā)出后，云初的手還在顫抖，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不知過了“幾個世紀”，云初終于等來了清若的回復：“云初，讀完你的文字，我的內心百感交集。我認識的云初孤傲、敏感又堅強。我能感受到你決定發(fā)這條信息時內心的掙扎與堅定?？墒窃瞥酰F(xiàn)在的我還沒能力和底氣讓我們的關系更進一步，要在這里立足對我而言還有很長一段艱難的路要走，我無法承諾你什么，我認為我們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是最好的。彼此了解，相互關照、支持，我珍惜與你的友誼，不想讓我們的關系成為各自人生路上的牽絆，希望你能懂我。”

云初了解清若，他果敢，冷靜，目標清晰。因此讀完信息后，云初并未有過多情緒上的起伏，只是回復了句：“理解你，我的朋友。”對任何事任何人不抱有百分之百的期待，這是云初內心強大的原因。這晚，云初撥通了姐姐的電話：

“云隱，此生我們能夠得到愛情嗎？”

“會的，云初。至少你可以的！”

“那你呢？”

“我不確定，我害怕自己心中的陰影遮擋住它；我害怕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愛；我害怕對方接受不了自己殘缺的心。但是你可以的，云初。你比我勇敢、堅強?！?/p>

“可是，清若拒絕了我?！?/p>

“不要怕，云初，或許清若只是沒有準備好，再給他些時間。畢竟我從你那里了解的清若是愛你的?！?/p>

“云隱，你也會得到的。不要把心蜷縮起來，試著去愛、去相信。以前，我們都回避這個話題。如今，我們一起面對它，會好起來的?！痹瞥鮿忧榈卣f。

“云初，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們不在彼此身邊，自己就是自己最堅實的依靠?！痹齐[說。

兩人結束通話后，云隱陷入了沉思?！皼]有人比我更了解云初，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疑問，我能做的就是堅定她的信心。我也相信她會順利渡過這關。云初會是被愛眷顧的孩子。您會庇佑她的。”云隱在給母親的日記中寫道。

在此期間，海辰發(fā)來簡訊：“云隱，我準備了你最愛的甜點，明早見！”

“海辰，這段時間你為我做了太多，我真的不知該怎么感謝你？”云隱回。

“如不嫌棄，做我女友可否？云隱，不用急著回復我，我會一直等你。”海辰回。

“在這段漫長的人生跋涉中，疑慮、擔憂、苦難、死亡壯闊出時間的綿長，我站在乞力馬扎羅山的高處向你眺望，你不是阿多尼斯筆下的愛情，卻讓云雀暗訴衷腸。像一雙炙熱的來不及伸出的手，在河流的縫隙彈出夢的幻想……”云隱日記中這樣寫道。

次日早晨，云隱答應了海辰，在做出決定的瞬間，她流下了淚，就此踏上自己新的人生旅程。

平日，海辰對云隱細心照顧，疼惜有加。辛川的冬日寒冷刺骨，每晚下班，海辰都會去云隱家中和她一起做晚餐，圍著火爐聊天，讀書。海辰依然開朗健談，云隱更多的時候扮演著他的聽眾。伴隨著海辰清朗的聲音，云隱時常看到空谷中水流涌動。一日，飛雪漫天，素裹皚皚，海辰牽著云隱的手在沒過腳踝的雪地中滑出一片心形。那刻，萬籟俱寂，夕陽席卷著他們的身影，落日的余暉星星點點跳進晶瑩的雪中，和他們一起滑動、奔跑。云隱散落的記憶在寒風中凝結成片片雪花，隨著他們的腳步不停地翩躚飛舞……

在答應海辰不久后，云隱便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云初。云初為姐姐有了歸屬感到開心，這么多年，她終不再是孤身一人。而云初與清若依舊保持著朋友間的聯(lián)系，他們彼此默契，對于那晚發(fā)生的事絕口不提。一個冬日的晚上，清若約云初到他家中晚餐。晚餐后，清若神情鄭重，他望著云初純凈的臉，頓了幾秒才開口：“云初，我今天被公司提升到管理層了，終于有能力來照顧你了，所以，現(xiàn)在我想請你和我交往，你愿意嗎？”“清若，那天你拒絕了我，我知道你的壓力，你想給我更好的生活，你怕自己做不到耽誤我?？墒侨绻阕銐蛄私馕遥蜁?，我決定和你在一起，看重的不是你是否晉升。我們彼此獨立，我們是戰(zhàn)友，這么多年我們也更像是親人。我們要一同面對世間的蒼茫無常。”“我當然知道你的想法，可是云初，你努力這么久，不就希望能夠在北京安定下來嗎？如果我給不了你穩(wěn)定的生活，我會自責的?！薄扒迦?，如果真的沒有在這座城市扎根，也是我自己的問題，你不要有壓力。以后，無論遇到什么問題，我們一起解決?！薄昂?！一起解決！”

這晚，云初和清若暢聊許久。他們談著夢想，說著未來，又回望過去的點點滴滴，他們堅信通過自己的努力與智慧會讓流浪的種子生根、發(fā)芽……

空曠的夜沉在夢中低語，陣陣寒風呼嘯而過。云隱依偎著海辰坐在火爐邊。他們彼此靜默不言，卻心流涌動。往事不斷從云隱眼前掠過，父親骨瘦的身體，母親喋喋不休的囈語，孤獨燈火中的影子，還有那場杳無人跡的戰(zhàn)栗……它們脅迫著云隱，無所遁形。海辰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緊握著她的手，投出憐惜的目光。

“海辰，習慣了城市的生活，你對辛川真的適應了嗎？”

“有時還是會想起在北京的日子，想起那里的霓虹、人群和各種娛樂……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它們給我的回憶并不快樂?！?/p>

“那在這里呢？”

“這里讓我覺得安穩(wěn)，踏實。每天有固定的工作時間，有自己的生活，而且你在我身邊，有一種家的溫暖?！?/p>

云隱相信海辰明曉自己提問的意圖，他真誠的回答也消除了自己的疑慮。只是偶爾從那眼神中閃過的悵然若失讓云隱總有一種海辰在刻意遮掩著什么的感覺，但她不再多問。愛一個人，要給他自由。

“你呢？有沒有想過另一種生活？”海辰問。

“曾經想過城市的生活，但轉念間又對它厭倦。去過一次北京，繁華又擁擠，冷漠又包容。它屬于敢想敢拼的人，但不適合我?！?/p>

“是啊，你有自己豐富的精神世界就夠了。物欲橫流的地方會毀了你的。”海辰感嘆道。

“我只是不習慣那種生活方式，云初在那里就很好。那里有著辛川給予不了她的東西。北京會讓她變得更好，這里反而會摧毀她。所以，人如草木，種類不同，需要的土壤也不一樣，只有在適合的地方才能獲得最好的生長?！?/p>

“云隱，你雖未涉山水，卻能夠洞悉世間，明白自己的心，你是一個清醒的人。”海辰回。

此刻，云隱望向海辰的眼睛，明亮而灼熱的目光迎了上來，隨即擁吻在一起。他們身旁的爐火將枯物燃燒得噼啪作響。窗外星群閃耀，伴著寒風，金黃的圓月旋渦似的掛在空中狂歡，暗綠褐色的柏樹升騰起巨大的火焰。

在與清若以戀人身份相處的這段日子，云初在工作中愈顯張力。她告訴云隱，以前從未有過的自我實現(xiàn)高峰體驗，現(xiàn)在感受到了。原來愛能夠讓人在探求自我中擴寬邊界，意識升級。城市的外殼在碎裂，我卻可以巋然不動地抵達它的內核。其實，云初與清若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多，兩人都在忙著屬于他們的未來。終于在一個周末的傍晚，他們空出了時間相約。

北京的冬冷得刺骨，干燥的空氣中塵埃彌漫，來往的行人神情淡漠，步履匆匆?？“瘟栀?，是北京的冬獨有的格調。這天，清若約云初在清吧見面。由于時間尚早，他們到時客流還很稀少。這里是年輕人解壓放松之處，當晚上駐唱樂隊的歌聲響起，整個酒館便沸騰起來。疲憊的身體、麻木的神經在此刻被喚醒。夢想變得不再遙遠，仿佛一切都成為可能?？v情片刻是對心的解縛，是撫慰自己青春還在……這晚的清若，神情稍顯疲憊。他告訴云初自從當上部門主管，工作量翻倍地增長，應酬也多了起來，壓力很大。云初讓他放平心態(tài)，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以勝任這個職位。

“云初，最近我竟產生了自我懷疑的念頭，懷疑自己的選擇，懷疑自己為之奮斗的一切。你有過這樣的感受嗎？”

“有過。不僅你我，相信這里大多年輕人也出現(xiàn)過這種念頭?？墒牵潇o想想，走了這么久，這座城已經在心底扎了根，我們沒有退路?！?/p>

“是啊，我們的整個青春都留在了這里，閃耀的，頹喪的，我們竭盡所能想要得到的都在這座城市發(fā)生?；蛟S是我最近太累了，才會有種迷失感，不知哪里才是歸途?！鼻迦粽f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一位哲學家曾說：人在恐懼、戰(zhàn)栗中才能感受到個體的存在。我們這一生受外在價值觀的裹挾太重，好像一直在被迫證明自己的存在，然而那個存在本身卻不是自己。清若，隨著自己的心放肆地活吧。我更愿看到以前那個勇敢無畏的少年。在他眼中，自己就是命運的主宰，不害怕失去，不恐懼未來，珍惜每一個當下。”云初說。

“謝謝你，云初。有時你就像我的一面鏡子，讓我重新找回自己。”

“清若，無論你做什么，我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你，與你并肩戰(zhàn)斗。”云初說著舉起酒杯，笑道，“明天依舊陽光明媚！”

兩只酒杯碰撞出清脆的聲響，與此時的搖滾樂《夢在黎明破曉時》融合在一起，回蕩于整個酒館。焦灼的、惶恐的、猙獰的、絕望的聲音就此消失殆盡，重生的喜悅響徹整座北京城……

近來，云隱發(fā)現(xiàn)海辰臉上的笑容明顯減少，詢問他有什么困擾，他只是沉默不語。日子挨到跨年這天，海辰本答應云隱下班后一起回家，但卻遲遲不見他的身影。當云隱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一封信平躺在窗沿上，是海辰的字跡。

“云隱，謝謝你這段日子帶給我的快樂與溫暖。很抱歉，我不能陪你繼續(xù)走下去了。我無法欺騙自己的心。那次你問我是否適應這里的生活，我對你說了謊。其實每天我都在煎熬，它窒息的靜讓我無所適從。我不想讓自己心中的那團火被毫無波瀾的死寂澆滅。如果說在北京是不快樂的，那么這里就是絕望的深谷。我佩服你的淡泊。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我感受到你內心的堅毅與力量。你值得更好的人，忘了我吧！”

“謝謝你曾來過我的生命中。”云隱把編輯好的這句短信又刪除，關上了手機。此時辛川的夜空煙花璀璨，屋外大雪紛飛，新的一年即將到來，云隱已開始謀劃怎樣留足結余給明年的書屋。

也是這天晚上，身在北京的云初與清若在他們租住的公寓中一起跨年。此時的清若由于一次管理中的失誤，已被公司解雇。那是他奮斗了五年的陣地，沒想到失守時毫無情面可言。他還沒有將這個消息告訴云初。不過他知道，無論滄海桑田，身邊的這個女孩都不會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