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成舉
在鳳中,人們稱厲害的角色為“貓角”。
鳳中“貓角”甚多,“鳳翔”鏢局的主人田旺財便是其一。稱田旺財為“貓角”其因有二:一是他為人圓滑,深諳與人相處之道,故黑白兩道通吃,接掌“鳳翔”三十余載,均是順風順水,從未有過閃失;二是他武藝祖?zhèn)?,刀法、拳法高深莫測,未遇過敵手。他手下的鏢師也個個得其親訓,深得其精髓,刀、拳兩法無不嫻熟,如狼似虎,均為“貓角”。因此“鳳翔”的生意一直紅火,雖處亂世,卻未受絲毫影響,鏢事反倒應接不暇。
“鳳翔”旗下一人,名尤善,無字號。尤善原本是大富人家公子,十歲時,舉家外出會親,不想途中遭土匪劫殺,唯他一人被押鏢經(jīng)過的田旺財救下,卻再無歸處,遂成了“鳳翔”的一員。
尤善喜詩書,好奇心強,然纖瘦,不長個,顯文弱。因此,田旺財并不安排他做任何事情。尤善除日日自習詩書外,無所事事,雖衣食無憂,終究是寄人籬下,似有吃白食之感,日子稍長,遂心生不安。尤善便欲拜田旺財為師,習練武藝,以期走鏢,也好為家人復仇。田旺財瞧瞧尤善身形舉止,皺眉搖首,說他不是習武的料,更不是走鏢的角,勸他專心于詩書,來日考個功名,謀得一官半職,既為自己找到合適的飯碗,光宗耀祖,也為鏢局另增口碑、壓實分量。于是,送尤善至學館跟師。
尤善無奈,只得遵從,然下學回到“鳳翔”,那氛圍哪能讓其習武之心泯滅?更何況大仇未報。是以,他常常偷習武藝。田旺財見了,睜只眼閉只眼任由他去,而眾鏢師中有那好事者見了,偷偷將其叫至山野,以傳習武藝為名,每每將尤善揍個鼻青臉腫,以之為快。對此,尤善不僅不怨,反倒感激涕零,讓揍人者暗自偷樂不止?!傍P翔”之外,凡有一技之長者,尤善亦觍著臉求教,很是讓“鳳翔”眾鏢師不屑,田旺財仍是不聞不問。
如是幾年,尤善除身形仍舊瘦弱外,個頭卻是躥了不少,只是武藝并未見有多少長進,每次被鏢師叫去山野“授藝”,仍是只有挨揍的份兒。然可喜的是,通過縣試、府試、院試,尤善輕易就考中了生員,且為案首,一時轟動鳳中及周邊府縣。
因為尤善斬獲案首,田旺財興奮不已,一則自己沒看走眼,尤善果然是讀書的料,離仕途為期不遠也!二則尤善為“鳳翔”長了臉,大添了光彩,會助力“鳳翔”的生意更加興隆。田旺財這就吩咐下去,歇業(yè)三日,廣接賓客,于縣城最好的酒肆“廣福樓”開桌大宴,以資慶賀。
因心中痛快,連續(xù)暢飲,第三日午時不到,田旺財便不勝酒力,提前被送回“鳳翔”。失了管束,眾鏢師便放縱起來,先是斗酒,后是比武。這些比斗,自然是在鏢師中進行的,可斗著比著,有好事者就將目標引向了尤善。尤善哪能應承?稱自己平日雖偶爾飲酒,也只是應酬,實則不勝酒力;至于武藝,那是連皮毛都未曾學到,至今尚在門外徘徊,又豈敢與眾前輩眾切磋?那不是對眾前輩的大不敬嗎?眾人原本就是為了取樂,哪里是真為了比個高下?根本就不管其酒力、武功如何,紛紛說道,你應了眾人要求,參與比斗,那才為敬,否則,就是大不敬了!尤善無奈,只得勉強應了。其時,早有人將酒碗一字排開,抱來酒壇,欲注酒入碗中。尤善見了,道,眾位前輩在上,晚輩毫無酒力,還求前輩們放過晚輩為謝!酒注三分滿可好?眾人正在興頭上,自是不允。尤善愁眉苦臉,只得硬著頭皮,端起酒,一一敬過眾鏢師。一輪敬罷,尤善早已滿面酡然,有微微的汗不斷地外冒。尤善用衣袖擦拭一下額頭,抱拳施禮道,晚輩不勝酒力,便將別過,若是醉臥桌下,丟了“鳳翔”的臉,回去不好向主人交代。望眾前輩見諒!眾人還未看到尤善的笑話,不曾快慰,又豈能依了他?有人便道,這一輪酒,僅僅是一個開場白,斗酒尚未真正開始,哪有這就離開的道理?還有,你習武多年,今日不與我等比試,讓我等一睹你的武藝,那你就是不將我等放在眼里了。說完,便將尤善阻于原地,又有人早將第二輪酒倒好,強行送至尤善嘴邊。尤善只得慌忙伸出雙手接了,再次苦了臉,道,晚輩這輪敬過,便是再不能飲了。若是這次飲酒過了,傷了身子,晚輩今后就難再沾滴酒,敬不了眾前輩了!有人就道,俗話說,菜過五味,酒過三巡,三巡的規(guī)矩你是不能破的,也不能失了禮數(shù)!尤善見說服不了眾鏢師,只得把心一橫,將第二輪酒喝了。第三輪酒不待他人倒來,尤善自去提了酒壇,一一將碗注滿,再次抱拳向眾鏢師一揖,道,這輪過后,那是萬萬不能再飲的,就算晚輩失禮了!說罷,又敬了眾鏢師一輪。待有人又排開酒碗時,尤善已坐于凳上,閉了雙目,深吸一口氣,充于胸中。但見他氣定丹田,只瞬間,周身便熱氣蒸騰,酒霧繚繞,汗若流水般不斷線地下淌,那原本滿面的紅,也在瞬時退去。少頃,尤善就恢復如常了。眾鏢師見此,難以相信尤善有如此神功,無不大駭,方知尤善拜得名師,學了真本事,已然是酒中高手,若斗將下去,吃虧獻丑的會是他們自己。這就蔫了氣勢,不敢再提斗酒。
武卻不能不比。待尤善剛一站定,道一聲晚輩適才多有得罪,祈望眾長輩多多擔待!這就欲快快離去,卻不想早有一鏢師按捺不住,揮拳向尤善打來,尤善哪能料到有這一擊?一下便癱倒在地,半天起將不來,嘴角也淌出了血絲。眾鏢師搖頭唏噓,看來尤善的武功實在是太稀松了,連最基本的避讓躲閃都還不會呢!卻并不罷休,要尤善快快起來應對,以便看更多的笑話。尤善只是賴在地上,任那鏢師踢踹,緊抱了頭,借那踢踹的力道往桌下移,就是不予應戰(zhàn)。眾鏢師起哄有時,卻不見其反擊,很覺沒趣,便冷嘲熱諷,譏罵不停。
卻在這時,有一坦胸露乳的高長大漢飄了進來。其人滿面虬須,鋼刺般抻著;胸毛密布,直直地炸開;瞪著燈籠似的雙眼,讓人膽寒;提的一柄禪杖,重似千斤。那身形,不是那智深和尚再世又當是誰?僅是少了那串佛珠而已。那人一腳才入得大門,就嚷嚷開了,有好酒好肉的,愣是幾天了,也不曾邀得本大師一享口福,忒是吝嗇了!比試武藝,也不請本大師來湊湊熱鬧,只知窩里斗,顯不了本事,直是沒趣得緊!眾鏢師一瞧,原是那近日擺擂鳳中的武師,據(jù)稱是要在鳳中開館授徒的,只是“鳳翔”管束得緊,沒有鏢師有機會去試那人的武功如何,不想他卻找上門來了。來人粗俗無禮,早有幾位鏢師看不過去,便欲阻攔,也施教訓,不想那人力大無窮,伸手輕輕一排,幾人便被排去七八步遠。眾鏢師氣不過,遂群起而攻之,纏斗在了一起。斗了幾個時辰,眾鏢師終究敵之不過,多被那人扔出“廣福樓”去。尤善剛于桌下挪出,欲勸那人罷手,還不曾直得身子,就被那人瞧見了。那人不由分說,跨前一步,伸手提了尤善衣領(lǐng),也欲一并將其扔出樓外去。尤善見了,趕緊抱了桌腿,愣是不放。那人提將不動,大駭;發(fā)一聲喊,再提,仍是提不動,就有虛汗冒將出來,心道,今日遇上“貓角”了。那人自是不服氣,這就后躍一步,揮起禪杖向尤善狠狠掃去。尤善忙往桌下一縮,但聞一聲爆響,那桌瞬時爆裂,木屑向四周飛射而去,有的入壁而過,將板壁鑿出大大的洞口,有的鉆入地下,早不見了蹤影,只有泥土被生生地擠出在外。再看尤善,原本以為早被掃出樓去了,哪想他卻端坐于地上,只是外移了尺余,身體發(fā)膚似未傷得分毫,所過之處,犁出了深深的溝痕,禪杖卻有些彎曲了。那人驚駭不已,忙跪地一揖,道一聲“貓角!冒犯了!恕罪!”便飛也似的跑了,至此鳳中不再見其身影。
待田旺財被人喚來,見了一地的鏢師,再見尚未來得及起身的尤善,立時又羞又喜起來。一羞他的鏢師們在那人面前這么不堪一擊,二羞他終究還是看走了眼,那尤善原本是習武的奇才,卻被自己拒之門外,深深埋沒了這么些年。喜的是經(jīng)那人這一鬧,他重新識得了尤善,不致遺恨!而“鳳翔”也將因尤善而聲名大噪,財源廣進。
其后,田旺財親授尤善刀、拳二法,尤善自此武藝精進,亦被應允押鏢。其間,尤善不忘詩書,堅持苦讀,逾五年,經(jīng)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一路輕奪解元、會員,終得狀元桂冠,其大仇亦得報。尤善其后仕途順暢,自吏部主事升至福建巡撫,剿匪抗倭,名震東南,且一直勤勉施政,造福百姓,直至告老還鄉(xiāng)。
后據(jù)《鳳中縣志》載,自有了尤善的名頭,“鳳翔”生意一直紅火不輟,至1950年方止。鏢局捐作縣學,縣學自然以尤善為榮,塑其像,承其志,勵其勤,學子紛紛發(fā)奮,年年考中者眾,多有清華、北大者,均成國家棟梁,無不為“貓角”也!
〔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