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贊軍
吉祥社區(qū)小廣場據(jù)說有上千年的歷史,有事沒事的人,愛在這兒曬太陽。
人多,味道也雜,有花草味兒、貓狗味兒、香水味兒、老人味兒,還有聞得出說不出的味道。
暖冬,正午,熱。
老人孤坐在輪椅上,輪椅嶄新。前后左右,他調(diào)整方向。整體看老人沒什么毛病,估計是腿或腳不好。
老人戴上墨鏡看太陽,摘下墨鏡看墨鏡中的自己,往復(fù)幾次。他又費(fèi)力地動了動輪椅,蓋在膝蓋上的毯子滑下來,他費(fèi)力去撿。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撿起毛毯,蓋在他膝蓋上。
中年男人擰開不銹鋼壺,倒水。
一個倒水,一個看天,都在等對方說話。
老人喝了口水:“你回去吧,我再曬會兒。”
“吃完午飯?jiān)俪鰜韱h?!敝心昴腥苏f。
老人沒說話,戴上墨鏡,繼續(xù)喝水。
中年男人在一旁手足無措,有些無聊。
老人說:“你回去吧,你又不是太陽?!?/p>
“沒事,我陪您待會兒。”
一婦女跑過來,嚷嚷著:“哎喲,老朱您這是怎么啦?”
“腳出了點(diǎn)兒小毛病?!崩先朔笱?,他不想和婦女說話。
婦女注意到中年男子,忙問:“這是保姆?怎么是個男的?”
老人說:“嗐,我兒子。”
“我說的嘛,按您的退休金,怎么著也得雇個女的,還得漂亮點(diǎn)兒的,您說是不是!行,您先曬著,我再跳會兒舞。老朱哇,您腿腳好了一定得加入我們……”婦女帶著沒說完的話跑遠(yuǎn)。
“爸,這誰呀?”
“姓話,叫話癆?!?/p>
毯子再次滑落,中年男人撿起。
“不蓋了,熱。”
中年男人抱著毛毯站著。
“咱倆一起在這兒曬太陽得幾年前了吧?”老人看著天說。
“得幾年了。”
“得了吧!幾年前,也是你想領(lǐng)你兒子曬太陽,我是個搭頭兒?!?/p>
“行,以后我每個月都來您這兒陪您曬太陽,行了吧?”
“瞧你,老大不樂意的,請不起。”
“爸,不是我說您,您說您就為了碗胡辣湯至于嗎?”
“我喝胡辣湯怎么了?我就好這口!我非得豆汁兒焦圈啊?怎么著吧?愛誰誰!”
“您這附近我也查了,賣胡辣湯的最起碼有十幾家,您說您跑郊區(qū)去喝。去喝也可以,您打個車啊,非得騎車。結(jié)果怎么樣?幸虧是只是踝骨骨裂,養(yǎng)養(yǎng)能好……”
老人打斷中年男子的話:“附近的味兒不正。”
“郊區(qū)的味兒正?”
“郊區(qū)的我還沒喝遍呢,喝過的都不靈?!?/p>
“爸,您不會有心理毛病吧?戀物癖,發(fā)展到極致就是毛病,再發(fā)展……”
“你少來這套!我沒你學(xué)問大,我也沒你想的那么多毛病,身子骨硬朗著呢!你看那個什么,什么話癆,還拉我入伙呢!”
二人不說話,各曬各的太陽。
中年男人想給老人換個方向,不熟練地推車,車轱轆在花壇邊一蹭,哐當(dāng),老人險些掉下輪椅。
中年男人緩了緩,定定神,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老人:“我作為一個男人問您幾句話,您一定說實(shí)話。”
老人:“干嗎那么神秘?我還以為你要給我當(dāng)?shù)兀 ?/p>
“您是不是想找個老伴兒?”
老人沒回答,摘下墨鏡看中年男人,又戴上墨鏡看太陽。
“再來杯水。”
中年男人倒水,遞水。
老人喝水,用余光瞟著中年男子。
老人說:“這胡辣湯啊,必須料得全,牛肉粒、黃花菜、花生、木耳、豆腐皮……”
中年男人不想聽:“哪天我開車?yán)靥撕幽闲辛税???/p>
“唉,不知道周口那個知青點(diǎn)還在不在。”老人喜憂參半。
“您說吧,到底是不是想找個老伴兒?”
“你問這種話,我不能直接回答你。我問你,我為什么愛喝胡辣湯?”
“因?yàn)槟诤幽舷逻^鄉(xiāng)啊?!?/p>
“下過鄉(xiāng)就愛喝胡辣湯?我從小長在老宣武,我怎么就不愛喝豆汁兒呢?你小子別忘了,你可是喝胡辣湯長大的?!?/p>
“行,托您的福,您老知青返城,順便捎上了我,行了吧?”
老人沉默片刻,自言自語:“能捎的都捎回來了,該留那兒的都留那兒了。一定要喝正宗的胡辣湯……”
“爸,您別這樣。我不問了,行了吧?”
遠(yuǎn)處響起了鑼鼓點(diǎn)——《穆桂英掛帥》開場了。
一外賣小哥,送來胡辣湯。
老人說:“聽說下午一點(diǎn),小廣場唱豫劇。我點(diǎn)的外賣,這家胡辣湯店是新開的,我找找感覺。”
中年男子在一旁伺候,遞上餐巾紙,用消毒紙巾擦了擦外賣的餐盒和湯勺。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來我保國臣……”老人聽著豫劇,搖頭晃腦,胡辣湯熱氣騰騰。“這味兒,有點(diǎn)兒對了,這味道有點(diǎn)兒像?!闭f完,老人拿著湯勺睡著了。
中年男子將胡辣湯碗移開,拿起老人的手機(jī),老人的手機(jī)里有許多自己發(fā)給自己的微信。他走到一邊,好奇地點(diǎn)開,以前的、今天的語音一條條自動播放:
“今天的胡辣湯不行,缺木耳。”
“今天的胡辣湯湊合,但周圍都是北京人說北京話,還是味兒不對?!?/p>
“今天我到郊區(qū)找胡辣湯,丟人,摔了個骨裂。兒子還成,沒敢說我?!?/p>
“你在那邊,還好吧?今天社區(qū)有豫劇,我定了份胡辣湯,找找感覺,看能不能找到我喝第一碗胡辣湯的味道……我第一次離開北京……那是我第一次到河南……第一次遇見你……第一次喝胡辣湯……第一次喝你做的胡辣湯……第一次在外地有家的感覺,周圍的人都說河南話,只有我說北京話。最近老了,老想找那么一碗胡辣湯,周圍一群人說著河南話,他們看著我喝,我看著你傻笑……”
中年男人面部抽搐,按下語音鍵,說:“媽,您在那邊好好的,我爸喝完胡辣湯睡著了。聽我爸說,生下我不到一個月,您就沒了。我見過您的照片,小時候他說:‘你看看,你媽比穆桂英掛帥還帥……我爸不容易,一個人把我養(yǎng)大。二叔三叔想要我,我爸沒給,他不容易……”
中年男人看著熟睡的老人,順手給他蓋上毯子。
嗖——
語音發(fā)出,老人醒了。
[責(zé)任編輯 冬 至]